第十八章 凌余阵兮躐余行

对他人的宽容与尊重,同时成就的,却是自己坐拥天下的王道。

姬云裳有些黯然,看来真该引退了,这些少年们的光芒实在太过辉煌了。

她轻轻道:“璇儿还好吗?”

卓王孙道:“有没有我在,她都是华音阁的公主,永远都是。”

姬云裳沉默着,缓缓道:“或者让你执掌华音,也不是一件太坏的事。”她的语气又渐渐变得凌厉,“不过,天牢中的这个人,我迟早会再来向阁主讨的。”

语音刚落,她的身形宛如一只黑色巨蝶,从林间飞起。

片刻之间,已经迹渺天外。

真正的决战,或许也不在那里。

皇鸾钟离太炎白阳阵并不远。月华鼎盛,玉台居高临下,白阳阵中一切都清晰可见。

杨逸之凭栏凝望阵中的战局,久久不语。

其实,不用看清来人的面貌,只那道熟悉的剑华,他就已经知晓是谁侵入了华音阁的内部。他没有想到,自己竟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和姬云裳重逢。

幸好,她看不到他。

这一切实在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人生疑。就仿佛有某个洞悉未来、看透命运的高人,在幕后暗自牵线,最后将所有的因缘都会聚在这八月十五的月光下。

只是这等苦心安排的目的又是什么?

杨逸之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沉思。

姬云裳与管家、杀手一战,剑气惊天动地,但他毫不动容。他虽与姬云裳相处短暂,但却深知她的实力,那一战的胜负全无悬念。

直到卓王孙在地上划下三道剑痕,他的脸色才变了。

他立身之处甚远,看不清那三道剑痕的剑意,但他却能从姬云裳的反应中读出,那剑意的精妙。

他以前绝没有想到,世间还有一个人,能从剑意上折服姬云裳。

难道这个叫做卓王孙的男子,真的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他的心也不由有些震动。

一声嘶哑的轻唤从他身后响起:“杨盟主。”

杨逸之回头,却见楼心月脸色苍白,抱着剑胎跪在皇鸾钟前,她的高高的云髻垂散下来,铺陈在玉台上,宛如一朵墨色的花,瑟瑟盛开在秋风明月中,却显得有些凄伤。

杨逸之道:“楼仙子……”似乎想上前扶起她。

楼心月却摇了摇头,阻止他靠近。

杨逸之歉然道:“刚才那一剑并没有施展完,辜负了楼仙子的盛情。今夜我已无法全力出剑,等到明日子夜……”

楼心月摇了摇头,惨然一笑,道:“那一剑虽没有施展完,但你我剑缘已尽。这三剑,盟主并没有爽约,只是机缘作弄,我不能完整地欣赏到盟主的风月之剑,这或者也是天意吧。”

她轻轻叹息一声,便低头不语。

杨逸之一时无语,道:“贵阁阁主剑法通神,仙子有幸留在他身边,或许迟早能铸出一柄绝世神剑。”

楼心月凄然笑道:“阁主剑意虽高,却是杀人之剑。我本想看的,是盟主的一袖风月,一身淡然,还有……”她没有说下去,却霍然抬头,眸中的神光盈盈而动,“我铸剑多年,终于知道了一个道理。要看穿一个剑客的心,就只能看他的剑。言语、神情都可能作伪,唯有剑意,直通心底。”

她将冰冷的剑胎放在胸前,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却在剑刃上轻轻抚摸,她脸上的笑容更加苍白:“因此,我留盟主在此,名义上是为了看盟主的剑意,实际上却是想看……”她抬起头,目光怔怔地投注在杨逸之的脸上,“盟主的心意。”

杨逸之一震,愕然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楼心月轻轻盍上双目,双手握上尚未开锋的剑刃,淡淡笑道:“我想用我的血,问这柄为你而铸的神剑——你是否真是无情之人?”

她的话音很轻,然而她每说一个字,双手就更用力一分,钝重的剑胎边缘缓缓陷入她的掌心,一道殷红的血迹从剑胎上蜿蜒而下。

杨逸之摇头道:“你这是何苦?”

楼心月笑道:“当年干将镆铘铸剑,剑久不能成,二人投身洪炉,方成全两柄神兵。今日,我楼心月,也要用自己的鲜血,为杨盟主铸这柄不世出的宝剑。”她轻轻说着,掌中的剑胎却越陷越深,她纤细的眉头越蹙越紧,但脸上的笑容却又是如此欣然。

鲜血沿着她的手腕,点点滴落在雪白的玉台上,仿佛雪地里绽开的寒梅。

杨逸之摇头道:“不可。”他正要上前阻止,却听身后一人叹道:“杨盟主,这是她多年的心愿,又何不成人之美?”

满天月华似乎顿时一暗,就见卓王孙青衣落落,正拾阶而上,向皇鸾钟走来。

杨逸之眉头渐渐舒展开,拱手道:“卓先生。”

卓王孙笑道:“羁留盟主三日,本是我的主意。却没想到她会邀你助她铸剑。在敌人环伺之中,不惜耗费功力,为一面之交的女子完成心愿。盟主高风亮节,一至如此,实在令人钦佩。”

杨逸之远眺白阳阵,道:“大敌当前,卓先生及华音阁上下,不避人,不隐恶,光明磊落,远出于江湖所传。想必吉娜留在贵阁中,也算有个好的归宿了。”

卓王孙的笑容渐渐凝聚在脸上,变得有些讥诮:“只怕今夜之后,还不止吉娜一人要留于华音阁中。”

杨逸之道:“哦?”

卓王孙的笑容渐渐冷却:“还有你。”

他的目光移向那口巨大的皇鸾钟:“近千年来,华音阁被视为武林中最大的禁地,从未被人闯入过。此钟是华音阁无上权威的象征,今日请盟主到此钟前,就是想让盟主为我证明一件事。”

杨逸之没有答话,神色却渐渐沉下。

卓王孙一字字道:“证明华音阁千年的规矩,是否值得为盟主破例。”

杨逸之淡淡道:“卓先生要怎样证明?”

卓王孙道:“杨盟主已出过一剑,此刻若要与你比试剑法,未免不公。楼心月的话不错,看一个剑客,只能看他的剑。因此,方才我并未与姬云裳交手,而只施展剑法,如今,我也不与盟主动手,而只看你的剑意。”

又是剑意。

杨逸之淡然一笑:“卓先生与姬云裳对峙,虽为出招,但杀气已然宣泄,不亚于一场大战。就算此刻对我出剑,也算不上不公。只是我的剑,并不是总让人看的。”

卓王孙微叹道:“这一剑,无论公平与否,愿意与否,都不得不看。”

他的叹息中也有一些憾然。

他并不想在此时与杨逸之对决,然而华音阁主四个字,重逾千均,掌握了权力的同时,也就承担了责任。

阁中流传千年的禁忌,决不能在他手中说破就破。

杨逸之也点了点头。武林盟主四个字,同样重逾千均,越是面对平生最重要的敌人,他越不能示弱。

卓王孙的声音沉了下去:“若你的剑意,足够让我钦服,那么卓某便以皇鸾钟为誓,华音阁上下,阁门大开,任盟主离去。而且从今之后,盟主便有出入华音阁的特权。”

杨逸之点了点头,笑容中也有些自嘲——这可真是天下无数人“求之不得”的特权。

卓王孙嘴角挑起一丝冷笑:“若不够,我的规矩盟主也知道。杀名人而用名剑,楼心月为你铸的这柄未成的名剑,便是你的殉葬。”

他回头对楼心月挥手道:“给他剑。”

楼心月双手浴血,衣衫都被沾染成绯红的色泽,她注目在那柄剑胎上,轻轻应了一声:“是。”

剑胎的幽光返照在脸上,让她苍白的神色中透出一丝惨烈的决绝。

她突然凝聚起全身真气,将之贯注在掌心之间,然后双掌重重一合!

一股血花在夜色中绽开,腥咸的气息弥散满整个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