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擦

笙离甜宠三部曲 笙离 101395 字 1个月前

时擦

第一章 喜欢是长在心底的藤蔓

那是一个潮湿的初冬的早上,学校那栋白色的教学楼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透明的或淡绿的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幽幽的,重重影影地叠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大雾,让很多人迟到,在校门口值班的教导主任也不好发火,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动作快点,到教室不要废话赶快早读。”

宋佳南推着自行车随着大部队进了车库,找到一个方便取车的位置,上锁,取书包。就在她顺手把车尾挪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看见前排停车位上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背影煞是好看,身姿挺拔,蓝白相间的运动校服穿在身上很合身,袖子卷到手臂上,露出手腕上的手表,表面亮闪闪的。他正在费力地给自己的车挪出一点空间,动作有些迟钝,但是很优雅,宋佳南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转身走了。

亦如往常一样的清晨,让人筋疲力尽的早读一结束,大家都涌去楼下打热水,热水锅炉旁被围得满满的,第一节课的任课老师走进来,嫌弃地挥挥手:“快把窗户打开来,透透气,要睡觉的别睡了,清醒一下,站起来活动活动!”

一阵冷风窜到脑后,宋佳南哆嗦了两下,挣扎着从桌上爬起来,上课铃也响了起来,语文老太慢悠悠地在黑板上写下《阿房宫赋》,宋佳南看了半晌然后撕下一张纸唰唰地写下几个字“中午我跟你去食堂吃饭,我爸妈出差”,递给后排的同学,说:“给张静康。”

不一会儿纸条又传了回来,除了一个“好”字,上面还画了一个笑脸。宋佳南将纸团揉了揉,随手丢到桌子里。老师平板枯燥的声音传了过来,让她昏昏欲睡,忽然,手背感到一阵温热,一个小巧的光晕笼罩在胳膊上,细碎的光华慢慢地向四周延展,越来越长,越来越宽,最后连脸上都是暖和的冬阳。

宋佳南的心情忽然好起来,于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枯燥的课程。

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但很快就被英语老师的嗓门声盖过,伴随着哗啦啦的合上书本的声音:“同学们,不要动,我稍微延长一下,把这一段讲完。”

班级骚动一片,早有同学背靠在座位上不耐烦地看教室后面的钟,有人故意把书本掀得哗啦哗啦响,小尺、文具盒不约而同地掉在地上,班级里几个坐在最后的男生喊起来:“下课了,别的班都放了,食堂没饭吃了,车取不出来了。”

刚毕业的小老师自顾自地讲个不停。宋佳南往后望去,对上张静康愤愤的眼神,她笑起来,用口形比画:“反正打不到饭了,我们迟一点去吧。”

张静康夸张地打手势:“不行,我们一下课就冲出去,用跑的。”

隔壁班早下课了,走廊上有来来往往的学生,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也有漂亮的女孩子倚在墙上,冲着教室里几个帅气的男生挤眉弄眼,英语小老师那句“Let's call it a day”还未结束,教室里就立刻炸开了锅,不到一分钟,走了大半的人。

张静康在教室门口喊:“宋佳南,你是猪吗?快点,慢死了,迟了就没排骨了。”

宋佳南欲哭无泪,对着同桌几乎用恳求的语气:“大姐,你就站一下给我先过,我今天要去食堂抢饭吃。唉,你没看见我饭卡早就捏手上了吗?”

她们一路跑进食堂,食堂四周散落着一个个学生坐在餐桌上吃饭,窗口前是长长的队,不时有人端着令人眼红的排骨、鸡腿从眼前经过。张静康不断地抱怨:“那个英语老师好烦呀,怎么一天到晚地拖堂,我看她上课没有一次不拖的!”

宋佳南不以为意,不时地探出身子看看有多少菜被打完,只是她再次探身的时候,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依然是瘦削的肩膀,运动校服随意地搭在肩膀上,里面的白衬衫袖子也卷得很高,似乎刚上过体育课。

他低下身报了菜名,站到队伍的一边去,让下一个人走上前,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饭卡,很快地滑过读卡机,宋佳南看着他端着盘子转身,在乱哄哄的食堂里,她竟然听见自己的心跳,艰难而又飞速,一瞬间,她移不开目光。

那是一张怎样淡漠的脸庞?苍白得几乎透明,狭长的眼睛毫无焦距地望着前方,碎发飘在额前,有意无意地挡住他的视线,嘴角的弧度深寒料峭,阴郁并且傲气。

这样的男孩子不可置疑地算得上是冷傲精致的少年,在十六七岁的年华中,就像夜来香开得那般娴静,那种清澈、干净的气质,绝对让人不能一眼看到他会拥有怎样一个灵魂。

他走路并不抬头,也许是习惯性的,微微低头。他从人群间擦过,走出宋佳南的视线,仅仅用了五秒钟。

可是,奇怪的是,并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到他。

宋佳南这顿饭吃得极不专心,因为那个男生坐在离她不远的一个桌子旁,正面对着她,她斜起眼睛可以看见他用左手拿筷子,吃饭速度很快,但是吃相很优雅。

他吃完站起来把盘子端到盥洗间,从口袋里摸出耳机,塞在耳朵里,从小门出去,仍是微微低着头,面无表情。

她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张静康,那边那个男生是谁?”嘴里塞着一块排骨的张静康艰难地转头,然后口齿不清地告诉她:“苏立。”

宋佳南放下筷子,努力地在脑中思索这样一个名字,她知道这个名字对她来说不算陌生,可是一时间真的想不起来,张静康扭头又看了看她:“隔壁班的班长,就是八班的。”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终于想起了关于他的所有传闻:初中是实验中学考来的,全市前几名,开学典礼上受过表彰,情理之中地进入高中最好的理科强化班。

再就是他家境阔绰,红三代背景,父亲是市长,母亲是本市教育局的局长,亲姐姐早是全省家喻户晓的娱乐频道主持人苏瑾。

张静康看她一脸呆呆的样子,不满地用筷子敲敲她的手:“喂,宋佳南,快回神了,你居然连苏立都不认识,我真服了你了!”

宋佳南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开学以来我就没看见过他。”张静康哧哧地笑:“你都不晓得咱们班女生每天都走左边的楼梯道,为的是能多看他一眼。不过这个人说来也奇怪,不合群,人缘却不错,不然也不会做八班的班长。”

“那应该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他吧?”

“应该是吧,初中的我不清楚,高中的确实有几个,不过都是传言,也听说有人跟他告白,最后不了了之。”张静康噘起嘴,漫不经心地说,“我倒是很想知道这种人,到底会喜欢怎么样的女生呢?”

宋佳南笑笑:“也许是学习很优秀的女孩子,还很漂亮。”

“你说的都是废话嘛,那种女孩子哪个男生不喜欢?”

张静康笑笑,故作神秘地把脸凑到了她面前:“宋佳南,你知道我们学校的BBS吗?最近我们在上面玩得可疯了,上几届的几个帅哥学长上大学了之后就经常混在里面灌水,可有趣了。”

她嗯了一声,并不在意,张静康却说得滔滔不绝:“好像八班的苏立也经常混BBS,还是聆听天籁的版主,经常在上面推荐很多歌,你也喜欢听歌的,有没有兴趣一起玩啊?”

“我能有什么兴趣?没有。”

从办公室回来,高一的集体活动课已经过了大半,所有班级只剩下寥寥的几个人,宋佳南绕过长长的走廊,然后走过四楼的天桥,准备回班级。

冬天的下午短得可怜,昏黄的太阳照在光滑的大理石墙面上,映出她的影子。她慢慢地往班级方向走,十班在大扫除,闹哄哄的,而她忽然注意到八班教室对着的栏杆上安静地趴着一个人,头微微地侧向一边。再走近一看,原来是苏立。

他的手随意地搭在栏杆上,向天空望去的目光似乎很专注,但是又像是什么都没看一样,额发熨帖地垂在耳际,耳朵里依然塞着耳机。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大片厚积的云朵在天空中以缓慢的速度位移,云层中有月亮的影子,天际一片惨淡的红。

那样的场景,竟因为绯红的霞光,有了种凄然的壮美。

原来他在看这个,宋佳南停住脚步,在四楼的天桥上,默默地向三楼看去,然后她看到有人来找苏立,他摘下耳机,转身进了教室。而她所在的那个角度,正好被挡住看不到教室的全貌。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天桥上站那么长时间,当时的宋佳南只是想,苏立看上去很不快乐,他是那么的孤独,孤独的一个人双臂支撑在栏杆上,对着夕阳,皱着眉头望天。

他不快乐,那些欢笑与喧闹,好像离他真的很远很远。

她浑然不觉自己发呆出神,落在苏立身上的目光,已经不能移走。后来,当她形容当时见到苏立的感觉时,她说,只是不由自主地向他看去,其他任何人,任何物体,都是陪衬,不需要存在,也都已经不存在。

这一眼,让她青春年少的绚烂瞬间变成了一张白纸,从此,白底黑字,满满的都是他的名字,抹不掉,力透纸背。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注意上这个人呢?不论是每天上学不经意地推车经过,还是每天放学之后的匆匆一瞥,或是每天广播体操音乐响起的时候,总是能够一眼就看到他。或是心中默默期待他跟自己擦肩而过,面红心跳。

似乎有很多机会可以看见他,但是真正看见他的机会很少,少到只要看到一眼,就觉得满心的欢喜,好似偷偷地尝到蜂蜜一样甜,满心的小喜欢。

期末考试刚结束,分数出来了,宋佳南发挥一般,普通班排了一个中上游,只是弱项数学依然丝毫没有起色,全靠强项语文和英语救了她一命。

下午大扫除的时候,宋佳南被分配去擦窗户,她整个人有些倦怠,怏怏地搬了凳子去走廊上,一下轻一下重地擦起来,耳边还有中午吃饭时候妈妈对她的话,无非是对她很失望之类的话,对于自己的成绩,她也只有一声叹息。

周围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关于考试的讨论中,隔壁班女生的议论声更是幽灵一般地窜进她的耳朵里,“这回苏立的理科又是第一名,数学那么难他居然能考148分,简直太强了!”

“是呀,要不是秦媛媛的副科比他好,这回第一名就要是他了。”

“嘿,我倒是觉得他们两个挺般配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回事哦,不过看他们两个走得倒是挺近的,好像有点这个感觉。”

“哎呀,你声音小一点呀,想全校的人都听见的呀?去小卖部买点东西去,走。”对话戛然而止,两个女生手拉手离开了,宋佳南的手慢慢地从玻璃上缩了回来,跳下凳子,擦了擦手,然后默默地把凳子拖回了座位。

教室后墙的黑板上贴着醒目的一张纸,上面都是班级每个人的名字,后面是他们两年后希望进的大学。她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是中国人民大学,一种失落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一言不发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拿起钱包就走。在后面扫地的张静康看到她那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忙喊住她:“宋佳南,去哪?”

“图书馆。”轻轻地丢下三个字,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张静康摇摇头跟旁边人说:“估计没考好吧,看着样子没精打采的。”

每本书按照一定的顺序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仿佛参加阅兵式的小锡兵。宋佳南喜欢这种在图书中穿行的感觉,喜欢把手指放在书脊上慢慢划过然后找到她想要的那本书。

手上的触感在不停地变换,有硬质的,有软软的,有时候会猛然地被绊住,顿了一下又继续在书海里滑行,很有趣的游戏。

她想找一本几何参考书,恶补一下差得惨不忍睹的数学,她想到苏立的数学考了全年级第一,顿时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自卑。

隔壁过道传来窸窣的声响,宋佳南听到声响抬头望去,落日的余晖照在那个人的身上,在后面的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并未注意,轻轻的一阵脚步声过去,抬头再看,却是意料之外的人,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袖子随意地挽在手臂上,手里是一大捧的书,正走向阅览区。

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宋佳南居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想看又不敢看的想法占据了她的思绪,她手忙脚乱地把手边的书插好,拿了一本书跟到了阅览区。

苏立的背影修长挺直,他的右手托在额头上,很闲适地歪向一边,侧面可以看到他尖尖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柔顺的发丝随着微风跳跃,左手时不时翻一下书页,然后捉起笔划两下,他耳朵里还是塞着耳机,嘴角微微地上扬。

一定是很好听的音乐吧,不知道他会喜欢哪个歌手。宋佳南偷偷地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给他推荐小野丽莎的专辑,那个在巴西长大的日本人,她那略带沙哑极富磁性的嗓音里充满了浓浓的怀旧情调,有几分浪漫几分闲散,好像凉爽的微风与和煦的阳光在耳边呢喃,淡淡的感觉,就像他身上的气息。

他手边的一堆书里面有一本王后雄的数学高考完全解读,好像是强化班人手一本的金牌辅导书,她连忙拿纸记下来了。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去,那个人正好奇地看着她的便签条,然后拉了椅子坐下来,很不屑地压低声音说道:“数学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参考书,没天分的人还是省省吧,拼死了都不会学得好的。”

宋佳南负气地扭过头去,装作没看到,于是段嘉辰笑嘻嘻地扯了扯她的书,“生气了呀,我说的是实话,你别买那些破烂参考书,有什么问题问我就好了。”

宋佳南觉得他很聒噪,狠狠地瞪他一眼:“段嘉辰,你数学考了多少分在这里耀武扬威的?”

“143,怎么样,一般吧,主要是那个阅卷老师太刻薄了,我少写了几个步骤她手下一点都不留情,逮到了死扣分,要说难度,也就是最后一道题最后一个问比较难,时间不够没做出来。”段嘉辰得意扬扬地晃动椅子,岂料后面一个人走过来,被椅子撞了一下,手里的大堆书哗啦一下都掉到了地上,一下子把图书馆看书的人都吓了一跳。

宋佳南也被惊得站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身上,除了苏立。她尴尬地看了一眼那个纹丝不动的男生,然后手忙脚乱地把书捡起来,抱起自己的书就往外走。连苏立都没来得及再看一眼。

回到教室,她收拾书包准备走人,段嘉辰又笑嘻嘻地黏了上来:“宋佳南,你数学没考好脾气就这么大呀,太经不住打击了。”

“有本事你就到强化班跟他们比去,别拿我找自信。”宋佳南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背起书包抓起钥匙就走。

段嘉辰喊住她,然后从乱七八糟的抽屉里翻出一本非常新的书递过去:“王后雄,我以前买的,一页都没翻过,你拿去用好了。”

她疑惑地看着他,看得段嘉辰很不自在,硬是把书塞到了她手里:“咱俩都是幼儿园同学了,多少年的革命友情了。对了,你英语笔记借给我抄抄,我这次勉强及格,英语老师都快要把我杀了,你看我们这样算是互帮互助了。”

宋佳南笑起来,接过那本书,然后掏出英语笔记递给他:“别弄折了,后天一定要还给我。”在老师办公室整理试卷耽误了一点时间,宋佳南去取车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在漆黑的走廊尽头,透过玻璃窗,她抬头看远处星星点点的微光,以及无数的暗影,压抑得可怕。

楼道的灯不亮了,她一个人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慢慢地扶着扶手小心翼翼地踱步往下走,即使是这样,最后一个台阶还是一脚踏空,吓得她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忽然在下一层的台阶上,一丝微弱的光芒亮起来,脚步声随之响起,仿佛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宋佳南连忙加快了脚步,即便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无疑那个背影是她熟悉的背影,出了奇地熟悉。

苏立手里握着一个有小灯的钥匙扣,微弱的白色光芒照亮了脚下的台阶,他臂弯里夹着一叠试卷,看样子也是刚整理完试卷回来,但是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在他头顶上轻微的脚步声,宋佳南想,他一定又塞着耳机在听音乐。三层楼,每一级台阶,她跟在他后面走,连步调都和他一致,他转弯的时候她也转弯。风吹起他手里的试卷,哗哗作响,很清脆的声音,撩拨着她的心弦。

细小的尘埃在苍白色的微弱光芒中舞蹈,和她跳动不止的心踏着一样的节拍。

看着他的背影,宋佳南忽然就想,如果这段路没有尽头,那么是不是一直这样走下去?如果他回头看到她,她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

可是她是那么渺小和自卑,连看他一眼都要小心翼翼,即使他回头看到自己,第二天再见面的时候亦不会再注意到她,对他来说,自己永远都是一个不存在的存在。

就让她保留一点只属于她自己的小秘密吧。

苏立并没有去车库,而是径自向校门口走去,宋佳南看见有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门口,然后他走过去钻进车里,车开动,转眼就不见了影子。她默默地回车库取车,有些欢喜又有些惆怅,苏立的脸在她脑海里明了又灭,那样阴郁的一个男生,眉眼之间总是淡淡的化不开的愁思,可就是这样,他还是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她暗暗地告诉自己,也许人都是以貌取人的,苏立那么出众,自己不可能不去注意、关注的。

宋佳南慢慢地骑着车,一路上都是霓虹闪烁的光亮,她走到熟悉的书店里面,认真地挑选了参考书,又去了经常去的音像店,把小野丽莎的新专辑买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她终于缓缓地展露出笑容,迎着初夏凉爽的风,暗暗地给自己加油打气。

夏假的日子过得飞快,宋佳南过着属于自己的安静日子,写写寒假作业,给自己制订了学习计划,努力地完成,朋友喊她出去玩都没有应允。在开学前一天来给她讲数学的段嘉辰还多少带了些喧闹给她。“这里添一条辅助线,再做高,然后就可以了呀。”

“喂,段嘉辰,等等,这里是哪里呀?”

“宋佳南你笨死了,这里呀,你添这里,然后做高,已知这里的长度,再求这边的,会了吧?”

她艰难地咬了咬嘴唇:“还是不会,你说慢一点,我反应不过来。”

段嘉辰垂头丧气地瘫在椅子上:“宋佳南你真是够笨的,我不管了,我早就说过没天分的人不要学数学,否则就是自己折磨自己。”

“我哪里情愿学数学,我都恨死这个鬼东西了,要不是高考要考,我现在哪里要拼死拼活地做数学题,每次考数学前我都紧张得睡不着觉。”宋佳南微微地把头垂下去,“我知道学数学要天分,可是我真的不开窍呀。”

段嘉辰听了有些懊悔:“好了好了,对不起,我话说得太重了,慢慢来,既然考不到高分那就保住基本分好了,如果不是特别变态的试卷,基本分能有110分~120分。”

“你看这道题考的就是等差数列……”

门锁轻轻地转动,满头大汗的中年妇女拎着几个塑料袋进门,宋佳南看到她连忙丢下手里的笔跑过去:“妈,我来帮你。”

段嘉辰也站起来,宋妈妈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刚买了西瓜回来,南南先帮我把它放冰箱里,等小辰走的时候拿半个走,今天西瓜可好了,都是沙瓤的。”

段嘉辰讪讪地笑:“阿姨不用了,我今天去叔叔家吃饭,不方便。”

“唉,咱们都邻居那么多年了还跟阿姨客气。对了,我家南南的数学太差了,期末考试居然连平均分都没到,这可急死我了,还好上次遇见你妈……”宋妈妈越说越兴奋,宋佳南连忙打断她:“妈,我还有几道题目要问段嘉辰,您先去忙吧,西瓜我给放起来。”

“行,南南你可要好好跟人家小辰学学,那我先忙去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灼热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把热气播散到空气中,空调吹出阵阵凉风,把学案、参考书吹得哗哗作响。

段嘉辰被表扬得脸上有些不自在,半天没回过神来,而宋佳南则被停在窗台上唧唧喳喳的麻雀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小高层倒是很少见到这种飞行的活物,她不由得偷偷笑起来。

他拿起学案,看到一个错误的解答,想喊宋佳南改正,刚抬起眼睛却愣住了,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起来。

她歪着头,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仿佛看着什么入神,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脸上,她不知道在笑什么,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嘴角边的小酒窝深深地陷下去,那双眼睛鲜活灵动,好似清晨露珠在荷叶上滚动,笑意一直抵到眼底。

只是在那一瞬间,他的心狠狠地被撞了一下,理智告诉段嘉辰这样肆无忌惮地看一个女孩子是不对的,但他竟没有办法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她洁白无邪的脸庞就像阳光一样,在重云幽暗中猛烈地绽放,耀眼得让人怦然心动。

宋佳南倒是没有觉察到段嘉辰的异样,窗外的麻雀扇扇翅膀飞走了,她也转过头来,看到段嘉辰目光放空的样子,伸手在他眼前挥挥:“想什么呢?”

他吓了一跳,连忙回神,顺手拿起那份学案做掩饰:“没,这里错了。”

“啊——又错了呀?我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宋佳南沮丧地拿起笔,“一想到数学我就头疼呀。段嘉辰呀,为什么你数学那么好,要是分给我一半就好了。”他忽然不知所措起来:“要是能分我肯定分给你一半。”

这次居然没有打击她,倒是宋佳南觉得有些意外,小小的欣喜在眼中一闪而过,然后她笑起来,一边检查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段嘉辰,有时候你特别喜欢打击我,可是有时候你对我又不错,真是让人讨厌不起来——哎呀,我把三角函数公式记错了。”

她手忙脚乱地拿透明胶去粘掉错误的步骤,习惯性地抿着嘴巴,紧张地写着计算公式的每一个步骤。只是如此寻常的动作,却在段嘉辰心里荡起阵阵的涟漪。

讲完作业,段嘉辰说要出去吃饭,宋妈妈也没留他,让宋佳南切了半个西瓜帮他拎过去。外面的天火热,热得宋佳南都懒得开口说话,而段嘉辰也反常的沉默。

他们走到段嘉辰家的楼下,宋佳南一刻也不想在外面待,连忙说自己要回家继续吹空调,段嘉辰忽然想说些什么,便叫住她:“唉,那个,那个……”

“什么?”宋佳南又把伸出去的脚缩了回来,“什么事?”

他却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扒扒头发:“那个,我……”支吾了半天也没有话题可以搭上。

宋佳南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有些不耐烦:“段嘉辰,有什么话你倒是说呀,天热死了,你总不能让我干站在这里吧!”

“没事,没事,我就是问问你什么时候去学校,几点钟?”

“哦,这叫什么问题呀?当然是后天早上九点去报到,还要带学费的,不要忘记了。”宋佳南挥挥手,“我先走了,要是还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好了。”

手里还捧着那半个西瓜,沁凉的水滴落在干燥的地方,仿佛一瞬间就蒸腾得无影无踪,段嘉辰的心情有一点焦躁,但是又有一丝凉意,好像是浸在柠檬水里的感觉,说不出的舒爽。

第二天就要准备开学,宋佳南打算去书店把老师列出的参考书目买一下,她在书城逛了很长时间,然后去麦当劳买了一个甜筒奖励自己。

她在地铁站等车,来来往往的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穿着时尚,打扮得甜美可爱。吊带裙,牛仔裤,闪亮亮的首饰,让她看花了眼,而她自己,映在明晃晃的柱子上面那个穿着普通运动T恤短裤的女孩,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甚至有些不合年龄的老成,似乎和周围格格不入。

她既不漂亮,又没有骄人的成绩,就像是沙滩上的一粒沙子,再平常不过了。但愿上了大学自己也会蜕变,变成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列车飞速地在她身边开过,然后缓缓地停下来,自动门开启,有人走下来,她随着人群涌进去,车厢里人很多,她被挤得倚在栏杆上,看周围的人们。忽然一个人影落到了她的眼睛里,这么熟悉的身影,除了苏立还能有谁?

她眼前一亮,想往前走,可以更近地看他,可是车厢里人满满的,连喘气都觉得艰难,好容易等到车靠站了,她才能够往前挪一点,可是苏立的人影一晃,跟着人群走出车厢然后消失了。

车门缓缓地合上,透白的光芒慢慢地消失,像幕布一样慢慢闭合在间隙里,好像隔开了两个世界,将凝结的视线切断。

宋佳南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没有那么尴尬地正面遇见他,反倒是一件好事。

暑假过去了,就会有更多的机会看见他,想到这里,她觉得心情不错。

开学第二天照例进行摸底考试,年级所有的学生打乱,然后按照教务处的系统编排考场,宋佳南很幸运地留在了自己的班级,正好坐在段嘉辰的位置上。

段嘉辰桌子上面很干净,倒是没有一般男生在桌上涂涂画画的喜好,宋佳南跟正在整理书包的段嘉辰搭话:“要是坐在你位置上面可以借一点好运气就好了。我真的好害怕数学。”

“你认真看清楚题目就没事了,最后两道大题目只要把前面简单的部分做出来就好了。”段嘉辰笑起来,“你要是考好了就请我吃饭。”

“那没问题,我要是数学考好了,我妈都要请你吃呢。”

段嘉辰背起书包:“我在三班考,考完就直接回家了,要是你复习的物理化学上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走了,加油!”

宋佳南亦挥挥手:“嗯,你也加油!”

窗外白晃晃的阳光,铺天盖地,九月的天还是带着夏日的余韵。教学楼两边是枝叶繁茂的梧桐,每年夏天,整条路都浓荫密布。

班级的人进了又出,她托着脑袋看着外面的阳光,电风扇在头顶呼呼地转个不停,然后有人走到她前面坐下来,把窗户往前推了推,宋佳南抬头一看,苏立正坐在她前面的位置上,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笔,然后静静地一个人坐着。

因为还未正式开学,他没有穿校服,淡蓝色的衬衫很合他的气质,他闭着眼睛,还是一贯地塞着耳机,声音很大,宋佳南能够依稀地分辨断断续续的歌词:“Thank you for breaking my heart.Thank you for tearing me up.Now I am a strong,strong heart.”

是Sinead O'Connor的歌,那个敏感忧愁的爱尔兰女人的歌。

宋佳南默默地注视着前面这个清瘦孤独的男孩子,她忽然想到每次遇到他,总是习惯了他的背影,他仿佛毫不知觉一样,兀自地清冷。

他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杜撰他的故事。教室里飞速转动的电风扇让宋佳南不由得一阵心烦意乱,笔下的数学符号变幻成一个个调皮的音符,不安分地抖动,她觉得眼花,耳边响起某首很讨厌的歌曲,怎么也挥之不去。

忽然寂静的教室里一声“报告”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维,声音很轻,很低沉,可是奇异地穿透了宋佳南耳边诡异的音乐,有一种莫名的忧伤,但是说不出的让人感到安心。她抬起头,看到前面的男生站起来道:“老师,借一把小尺。”

监考老师从后面走过来,顺手拿起宋佳南桌子上的小尺,递给他,宋佳南一惊,然后低下头去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心思却在前面那个人身上。

不一会儿,小尺被原路返回,塑料和木板相接触的声音拉回了宋佳南的思绪,而那双修长的手指又收了回去,她能够看到的也不过是背影而已。

她握住那把小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埋头开始认真地算题。

最后两道大题照样是老师的撒手锏。宋佳南无奈地趴在桌子上满心愤恨,这么难的题目去考爱因斯坦算了,拿出来难倒我们真的很有成就感吗?

算了,如果不做基本分数也到手了,看来暑假的复习计划还是有点成效的,她决定从头到尾地认真检查一遍。无意中抬起头,却看见苏立托着脑袋专注地望着窗外发呆。

初秋的天空碧蓝得紧,是那种明亮深邃的蓝,大片大片的云,厚重地堆在一起,在天空中迅速地变化流动,就像小时候啃不完的棉花糖,丝丝甜甜的都是小小的快乐。

原来他在看这个,宋佳南低低地笑起来,把目光从美景上收了回来,却无意地看见苏立的数学试卷露了好大一半在外面,最后一道大题赫然呈现在眼前,一清二楚。

她吓了一跳,连忙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坐在最后的监考老师走上来敲她的桌子,可是她又忍不住想去看那道辅助线是怎么画的,凭着第一眼的印象,她试探着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居然也琢磨出来了个大概。

苏立还是那个样子,微微抬起下巴默默地注视窗外,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每次都是他第一个出教室,背起书包一言不发,即使有人上前想要跟他对答案,他也只是淡淡地回应,“我不敢肯定。”“可能是这样的,要不你再找别人问问。”或者是“考过了就算了,好好准备下一场,影响了心情就会影响发挥。”

宋佳南看着他的样子,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忧伤,她有些开始痛恨自己的自卑和胆怯,苏立就坐在她前面,她却没有勇气跟他对答案:“第六道选择题选什么?”

她只能在背后偷偷地看他,他握笔的姿势,发呆的样子,还有闭上眼睛怡然自得的神态。三天的摸底考试让这群暑假玩闹得散了心的孩子彻底地蔫下去了,整个课堂也死气沉沉的,班主任、任课老师轮流苦口婆心地教育,高考的压力接踵而来。

宋佳南却为数学成绩的突飞猛进而发愁,数学老师当堂点名表扬,很多人用惊讶并且略带怀疑的目光看着她,只有段嘉辰笑嘻嘻地邀功:“都是我暑假给她硬塞的结果。”

一旁的张静康笑得有些牵强:“段嘉辰,怎么也不见你给我补补课的?宋佳南的文科好得不得了,这下一排名,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了,像我们这种贫下中农怎么办哦?”

段嘉辰做了一个鬼脸,还是嘻嘻哈哈的:“你不也没跟我说嘛。再说了,宋佳南还帮我补英语的,我们这叫礼尚往来。”

张静康撇撇嘴:“呦,青梅竹马就是不一样。对了,你们小时候没有定过娃娃亲吧?”

两个人均是一愣,周围人反应过来立刻哄堂大笑起来,宋佳南脸一红,扯了扯张静康的手,声音微微地有些提高:“张静康你胡说什么呢?我跟段嘉辰只是朋友。”

段嘉辰也面露窘色:“别乱说,张静康你要补数学就找我,别没事找事。”

这时候班主任走进来,眼尖的人一下子喊起来:“哎呀,班主任来了,最近听说老师要找家长谈话,都小心点。”

呼啦一下,所有人都跑回座位上去了。段嘉辰无奈地朝宋佳南笑笑,她亦回以微笑。

其实,那么高的数学分数并不是自己的实际水平,很多题目都是从暑假的数学学案上出的,而最后一道大题目则是完全利用了那“惊鸿一瞥”。

阴差阳错,居然考了班级的第二名,她无奈地摇摇头,这下想蒙混过关都不行了。

宋佳南独自在办公室统计语文试卷成绩,空调吹得她昏昏欲睡,为了不睡过去,她时不时地站起来走走。老师办公室是标准的格子间,好像一个个的小密室,她东瞅瞅西瞧瞧,看见八班的语文老师桌子上放着一叠试卷,她好奇,慢慢地翻着看心里居然有莫名的期待。

她终于如愿地翻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苏立,一个不上不下的分数,看来他的语文真的不是强项,不过比段嘉辰的好多了,虽然作文写得确实是牵强得味如嚼蜡,不过他的字真的很漂亮,刚劲中不失秀气,蓝黑的钢笔字,淡淡的颜色,清晰平稳,英气却不张扬。

如今这个年代谁会坚持在考试时用钢笔?宋佳南不由得莞尔,苏立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她匆匆地扫过了老师桌面上的杂物,一张贴在墙上的打印纸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挨近一看,原来是班级干部的联系方式,第一个赫然就是苏立的名字,还有他的家庭电话。

宋佳南心下一动,忽然有种小小意外的喜悦,她紧张地看了看窗外,放学已经好一会儿了,不会人经过,她盯着那个号码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地记住,又觉得不放心,抓起笔在手腕上迅速地记了下来,反反复复地核对了好几次才肯离开。

那感觉好像是小时候从妈妈的糖果罐里多抓了两三块糖一样,又惊险又刺激,还有得逞之后的惊魂甫定和快乐。她一个人推着车走出校园,手腕上那一串号码在路灯下忽明忽暗,宋佳南深吸一口气,笑容慢慢地在脸庞上绽放。

即使拿到了他的号码她又能做什么呢,他又不认识她。

可是,好像这样又离他近了很多。

回到家,吃完晚饭,宋爸爸去书房练字,宋佳南端了一盘刚切好的苹果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开书包,拖出乱七八糟的各种练习题册摊在桌子上,看了几页却没有了心思,眼睛移到了被她小心地记在隐秘位置的电话号码。忽然,客厅里的电视声音一下子变得好大,宋佳南听见是省台播出的周末娱乐节目,里面有个明星正在无辜地做游戏被惩罚,那些主持人一方面要百般地搞笑讨好观众,又不能惹急了明星,只是她想起——苏立的姐姐苏瑾就是这套全省收视率最高娱乐节目的主持。

她急急地端了水杯出去,宋妈妈正悠闲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她出来没好气地问:“你出来干什么?”

“哦,喝水。”她的目光从电视上扫过,那个穿白衣巧笑嫣然的美女主持正在宣布游戏的规则,镜头特写给了她,乍看一下,感觉真的很像苏立,尤其是那脸型,简直一模一样。

她心猛然地跳了两下,匆忙地低下头进了厨房,后面还有宋妈妈的喊声:“你要是喝水就喊一声,我帮你倒,喝完了赶快回去好好看书,不要以为这次考好了就可以大意了。”

宋佳南慢悠悠地倒满了水,回到房间的时候又多看了电视一眼,可是再没有苏瑾的镜头。在宋妈妈喋喋不休的敦促声中,她百般不情愿地回房间继续看书。

而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书本上,她躺在床上,戴上耳机,轻快缠绵的小提琴声音,一缕缕丝线纠缠交错,晶莹剔透的音符,如水滴般滴滴穿网而落,滚落满地,而后略带忧伤的女声响起来:“I'm sailing on this terrible ocean, I've come for myself to retrieve……”宋佳南坐起来拧亮床头的台灯,看着幽幽的灯光伴着深沉的夜色在房内静静流淌,夜色也如水般荡漾起来。

心底的思念被勾起,丝丝缕缕地缠绕,情窦初开般酸涩。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被提起的校园BBS,她没有什么犹豫地立刻把电脑打开,插上电话线,看屏幕上的数字光线变换。那时候的网络才刚刚兴起,如今几乎占据每台电脑的QQ那时鲜人知晓,网络的弄潮儿们多数混迹于各大论坛或者校园BBS。然而就是这零星的维系,却成就了宋佳南心底对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少年微小的惦念。

打开校园BBS,会员、游客人数还不少,她匆匆地注册了ID就点进了倾听天籁板块,果然长长的一列帖子都是苏立发的。并没有太多人关注他的帖子,点击和回复都少得可怜,但他仍然认真地贴歌,认真地写自己的故事。

他的头像是亮的,显示他是在线的。一瞬间的冲动,她点了“发送小纸条”,没有多顾虑就在键盘上敲出一行字:我很喜欢Sinead O'connor,也很喜欢小野丽莎,你呢?

发给网络彼端的那个苏立。

等了许久,没有答复,她无奈地勾了勾唇角,这算是一个刻意找出的话题,在网络上谁也不认识谁,就像是发错了一样,也许苏立会不闻不问看一眼就删除吧。

像她这样无故就喜欢上了一个从来没有说过话的人,原来就是所谓的暗恋。

她把脸埋在手臂里,不敢去看电脑屏幕,只是机械地刷新着页面。忽然间,音箱里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您有新的消息,请注意查收。”她惊讶地点开,发现居然是他,回复里写道:小野丽莎一般,可是Sinead O'connor最近一直在听,很喜欢,爱尔兰的歌手大抵都是很灵魂式的,我发的帖子里有很多爱尔兰歌手的歌,你可以去找找,希望你会喜欢。

宋佳南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了想却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只好偷偷地傻笑。昏黄的灯光和窗外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她忽然感觉有些暖。

第二章 我们的结局南北背驰

古老沉静的城市被淹没在苍茫的雾中,高大的钟楼在青影沉沉的暮色中沉寂下去,路灯的橘色光芒被细细薄薄的雾气牵扯得氤氲。

还没有到六点钟,天已经微微暗下来了,一群学生推着自行车涌出校园。

宋佳南推着车和一群女生走在一起。大家对学校校庆不放假的事情颇有微词,发泄完了不满,话题又转到了校庆表演上去,张静康问:“我们学校那几大帅哥呢,是不是又要去跳舞?”

一个女生接话:“谁知道呀,好像听说组了一个什么乐队,搞得热火朝天的。”

“上次表演还跳什么迈克尔杰克逊的太空步,哎呀,简直笑死人了。”

“是呀是呀,难看死了,初中的小女生还尖叫个不停,真搞不懂她们。我们学校男生难道都学呆掉了,怎么没有一个跳舞唱歌能拿得出手的?”

“是呀是呀,还不如二附中,人家男生出来都是考北广、上戏的料子。”宋佳南想起有一次跟苏立讨论的迈克尔杰克逊的歌,苏立用“华而不实”来形容,虽然她有些微词,但是听多了爱尔兰的音乐,在心底也隐隐觉得流行不一定可以永恒。

她和苏立在BBS上也很少聊天,不过是互相交换一下最近看的小说和听的音乐,而且每次都是她鼓起勇气主动发站内信跟他搭话,而心情也从刚开始的兴奋到如今淡淡的失落。

每次自己的主动和苏立无意识的被动让她感到有些疲倦,在苏立面前,宋佳南胆小、懦弱、自卑,她不知道怎么改变这样的状况,也只好顺其自然。

后面有人喊她的名字,一群女孩子停下脚步,宋佳南笑笑问追上来的那个女孩:“刚才大家等你好久都不见人,去哪里了?”

那女生跑得满头大汗,一边喘气一边回答:“教务处,帮老师整理校庆奖学金名单。”

一听到“奖学金”大家全都炸开锅了:“听说今年是百年校庆,所以奖学金名额翻倍。”张静康笃定地问:“是不是?”

“嗯,今年名额很多,对了,宋佳南,你二等哦,快请我们吃饭吧!”

她完全愣在那里:“不会吧,我二等奖,你确定你没看错?”

女孩子笑道:“我眼又没花,咱们班就三个名额,你二等,段嘉辰和班长三等,对了,还有一等奖,就是强化班的那个学习委员,叫什么我给忘记了。”

“强化班,八班,那他们班班长苏立呢?”立刻有人问道。

“是这样的。”女生略微压低了声音,“我是听老师说的,原来苏立是一等奖,可是他后来找老师把一等奖让给他们班的学习委员,好像是因为学习委员是贫困生,一等奖学金差不多是二等奖的两倍,那个学习委员性子又傲,平时从来不接受别人明里的帮助,所以只好这样。对了,这件事你们可别到处说哦,知道了吧?”

“知道了,放心好了。”

女生们发出赞叹和感慨,宋佳南亦笑着附和,她想起苏立总是寡淡的表情,不合群的姿态,原来这冷漠下藏着平易近人、知冷知热的一面,小心翼翼不愿与人知晓让人知道。

她心里泛起层层涟漪,默默地念着苏立的名字,对他的好感不知不觉又多了一些。

校庆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学校梧桐树的叶子纷纷飘落在过道上,只有零零碎碎几片叶子依然还保持着往日的生机,顷刻间,使人感到有几分凄凉。

宋佳南迟到了,她冒着雨赶到大礼堂,负责现场的老师一把把她拉住:“你怎么现在才来,快找个位置坐下来,马上领导就要来颁奖了,右边第二排,看到没有?”

她连忙点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地跑到第二排,那里只有一个空位置,她毫不犹豫地坐了下来,掏出面巾纸擦脸上的雨水,旁边的人递了张节目单给他,她想都不想就接了过去,连谢谢都没有说。

宋佳南草草地看了一下,奖学金颁奖要晚会进行到一半时候才开始,忽然会场上的灯都熄灭了,一片漆黑,底下的同学低呼,而她旁边闪现出微弱的光亮,白色的光芒从指缝里透了出来。然后舞台上的灯光亮了起来,她无意识地看了看那束微光的源头,而那个人也正好朝她看,四目相接,宋佳南脑子嗡一声就乱了——苏立,竟然就坐在她旁边。

苏立笑笑,然后转过脸去,把钥匙扣收进口袋,闭起眼睛撑着脑袋,眉头微微地皱着,好似很疲倦的样子,宋佳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努力地把头埋得低低的,心跳如雷。

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苏立,宋佳南只好装作看节目用余光偷偷地打量他。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可以看清楚长长的睫毛,他的脸上仿佛镀着一层金色的光芒,很是生动。舞台上是欢快的乐曲,台下是阵阵掌声,而她却什么也听不到,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和苏立清浅的呼吸声。

握着的节目单几乎被她掌心的汗弄得湿透了,她从未这样紧张过,几乎是坐立不安,奇怪的想法在心里盘旋——苏立知不知道自己就是给他发信息的那个女生?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样?可是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大约过了半小时,全场的灯重新亮了起来,然后那首熟悉的进行曲响起,负责现场的老师挥挥手,主持小姐说:“请奖学金获得者上台领奖。”

宋佳南紧张地看着还在熟睡的苏立,刚想悄悄地扯扯他的衣角,后面就有一个女生用节目单卷起的纸筒戳他的后背:“醒醒了,苏立。”

男孩子睁开眼睛,嘴角竟然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那样的笑容似乎是绽放给宋佳南的,他缓缓地转头开玩笑:“我又没真睡。”

宋佳南不由得侧脸去看那个叫秦媛媛的女生,很惹眼的漂亮,笑起来有种顾盼之间的神采飞扬,好像和苏立很熟的样子。秦媛媛也笑:“谁知道你睡不睡啊,你就喜欢发呆,不是睡觉就是发呆,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得二等奖学金的。”

苏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淡淡地说道:“秘密。”然后站起来整整衣角,宋佳南还一脸茫然地看着苏立,他会意地笑笑:“同学,上台了。”

接过二等奖学金的证书,和憨憨的领导握手,然后合影留念,苏立就在她旁边,灯光喀嚓一下,这一刻的场景都永久地记录下来。

多年以后宋佳南再次看到这张照片,里面的她面容清秀,笑容坦诚,手里捧着证书,眼睛半眯起来,很开心的样子。而她的左边站着她年少时代暗恋的人,那个男生微微地扬起下巴,露出淡淡的笑容,可仍有种拒人千里的感觉。她和他的距离不过十厘米,这是年少的他们最近的距离。

那时候宋佳南拿着照片只是傻傻地幸福地笑,之后很长时间,那张照片被压在记忆的最底层,从不轻易地展现。

颁完奖他们就退了出来,节目还在继续而雨也还在下,天灰蒙蒙的,其他人都走了,宋佳南却站在台阶上跳上跳下,发愁没有带雨伞。

这时段嘉辰从礼堂走出来,看到宋佳南呆呆地注视天空,立刻在她眼前挥挥手:“回神了,二等奖,怎么没带伞?”

“嗯,没带伞,怎么回去呀?段嘉辰你也没带呀!”

“走的时候根本没有下雨嘛。”他伸手试探了一下外面的雨,然后迅速地把外套脱下来丢给宋佳南,“披上,我们一起冲出去,跑回教室就好了,怎样都能找到雨伞。”宋佳南疑惑地看着他:“段嘉辰,你就穿一件衬衫,淋雨肯定会感冒的,你快把衣服穿上。”

“女人,废话这么多干什么,有你说话的工夫都跑到教室了。”段嘉辰冻得牙咯咯直响,还努力地维持声线平稳,“快点了,我喊一二三就冲。”

雨滴在他们面前破碎,带着初秋寒意的丝丝水线,密密斜斜地飘在空中,脚下的水花飞扬其间,引起一阵阵透骨的凉意。

跑到教学楼的时候,裤脚上已经湿了大半,宋佳南抹了抹湿透的刘海,把衣服递还给段嘉辰:“你快去弄干吧,万一感冒就惨了。”

宋佳南的刘海有那么几缕湿湿地垂落在额头,晶莹的水珠顺流而下,滴落至眉间,双眼淡如烟雾里的湖泊,水汽纵横,可是笑容那么真实,段嘉辰不知道怎么看得心跳加速,一把夺过衣服,脸微微一红,转身就走。她以为他冷得不行,要去值班室吹暖气,急急地在后面喊道:“段嘉辰,你快回家吃点感冒药,小心别感冒,我先回教室了。”

男孩子却心慌意乱,那一刻,跟很多时刻一样,又和很多时刻不同,心境在慢慢地改变,他清楚地意识到,原来那种感觉,就是喜欢。

“今天看到你站在领奖台上了,感觉怎么样?”宋佳南坐在书桌旁,头发还是湿湿的,手里还捧着一杯暖暖的姜茶。

问出这话的时候她在心底,偷偷地笑,其实我就站在你的身边。

那时候他们聊音乐,只是聊音乐,慢慢地觉得小纸条不够用。宋佳南申请了第一个属于她的QQ,而她的好友上只有苏立一个人。

专门为等待苏立而申请的QQ,只要看到那个闪亮的头像都会很开心。

苏立回信息都很快:“没什么特别感觉,只是聚光灯很热,都快睡着了。”

她扑哧一下就笑出来,然后很真诚地回道:“还是要恭喜你。对了,最近在听什么歌?”

“陈升的,你可能没有听过,很老的歌了。刘若英你肯定知道的,陈升就是她的老师,去听听那首《流星》,那个女声真的很棒。”

“好的,谢谢。”

谈话就这么中断,简短,但已令她很满足。

第二天,宋佳南去上课,也许是因为淋雨,整个人有些倦怠,一个上午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的,下课时候张静康推推她:“你们昨晚去哪里了,怎么两个人都感冒了?”

她懒懒地回答:“我们?还有谁?昨晚不是下了好大的雨嘛,我出来的时候淋着了。”

“段嘉辰呀,他好像也感冒了。”

宋佳南抬了抬眼睛,教室里没看到段嘉辰,刚要起来找找,恰巧这时候有一个女生走过他们班窗前,看到宋佳南立刻眼前一亮:“宋佳南,语文课课练快借给我,我们班老师要检查了。”

她一愣,才想起原来是自己在八班读书的初中同学,两人平时只是点头之交,宋佳南又极其爱护自己的书,很少借出任何书和资料给别人,刚想告诉那女生自己没带的时候,那个女生又开始催:“哎呀,我们语文老师太变态了,知道我们从来不会写那种作业还搞什么突击,还叫我们班长来检查,被抓到就惨了。”

班长,八班的班长,不就是苏立?拒绝的话语到嘴边又滑了下去,她立刻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干干净净的练习册,女生翻开来一看:“哇,都做了呀,好漂亮的字。谢谢你呀,宋佳南,我下课就还给你,谢谢呀!”然后拿起书就跑走了。

她无奈地笑笑,张静康在一旁稀奇:“呦,第一次看到你借书给不熟悉的人哦。对了,刚才他们在办公室听说我们要开始文理科分班了,你想好学什么了没?”宋佳南摇摇头:“没有,你呢?”

“当然是理科喽,我文科绝对是弱项,虽然我理科也不好。”张静康想了想,“班上基本上都学理科吧,除了几个女生,不过我觉得你学文科倒是很好。”

“是吗?我得好好想想了。”

中午不再回家,为的是节省时间,她在食堂迅速解决掉午餐,然后去图书馆上自习。她书包里装着那本语文练习册,一个小时之前,这本书摊在另一个班级另一张桌子上,她不知道苏立的眼光是否多在上面停留了一秒钟,而他是否能记住另外一个人的字迹。

怎么可能会知道呢?宋佳南自嘲地笑笑,她坐在透明的窗户边上,午后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在她的身上,很暖和,但是有点刺眼,抬头才发现,原来每天习惯坐在她对面,背对着阳光看书的女孩子,今天没有来。

以前总是怪她遮住光线,让自己的手冰凉冰凉的,现在突然直面阳光,她居然有些不习惯。

又想起了苏立,如果自己的对面坐的是他,有一天自己离开了,他会不会记得她习惯用右手去撩挡住她视线的发丝,有阳光透过扬起的头发和指缝,落在他的书上。

没有心思看书,她取出日记本,开始写日记。对着假想中的苏立说话,可以顽皮,可以真挚,可以耍赖,可以勇敢,可以幻想。

“影视小说里的暗恋总是戏剧化,所以含蓄,千回百转,让我看了恋恋不已。那些小说里面,暗恋总是会有最美好、最意外的结局,再平凡再普通的女孩子,都会收获高高在上的王子的爱,我看了好多好多,每次都幸福得不可思议。”

“我也会偷偷地描绘,走在路口不经意的相遇,学校走廊的碰面,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某一天,他就会站在我面前跟我说:‘其实我注意你很久了。’”

“每天都在自己编织的幻想中度过,真的有种想走上前去表白的冲动,可是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他是那么优秀,又是那么疏离,而我那么不起眼,只能在理性的作用下,默默喜欢,绝不表白,害怕一旦说出内心的那份完美的暗恋之情,会被言语的拒绝彻底地击溃。”

“我问自己,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有人说这是一种感情境界,好似中国水墨丹青,有枝枝节节的心情,还有细长磨人的忧伤和独自陶醉的甜蜜。”

也许是早上吃的感冒药的效果,她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唤她:“宋佳南,再睡下去就迟到了。”

她吓得几乎是跳着坐了起来,再定睛一看,惊魂甫定地拍拍胸口:“段嘉辰,你吓死我了。要上课了吗?哎呀,我睡着了。”说完连忙收拾书包,和段嘉辰一同走出图书馆。

“昨晚淋雨了吧,看你早上精神那么差。”段嘉辰从书包里掏出一瓶水,宋佳南看了又是一惊:“这是什么东西,黑糊糊的。”

“药啊,我早上也是打喷嚏流眼泪的,中午回家喝了它出一身汗就好了,虽然有点苦,不过我有带糖来的,你们女生喜欢吃的什么瑞士糖。”

她接过瓶子闻了一下,难闻的苦味一下子蹿了出来,呛得她直皱眉:“我不要喝,肯定苦得要死,让我感冒就感冒吧。”

段嘉辰脸色有些难看,态度很是强硬:“你妈让我带来的,你不喝我怎么跟你妈说?”

“啊,我妈让你送来的?那你怎么也会喝这个药?哎呀,你别瞪我,我喝就是了。”苦涩的药一口气喝完,她连忙把糖果丢进嘴里。

“对了,宋佳南,你文理分科选什么?”

“不知道呀,我文理都很平均,只有数学最差,我再考虑考虑吧,反正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学的,或者特别擅长的,倒是你,一定学理科吧。”

“嗯,我想读土木工程,肯定学理科。”

“加油哦!”

回到家,她觉得好多了,一边啃苹果一边含糊不清地问:“妈,今天让段嘉辰带的药是什么呀,效果挺不错的,就是太难喝了。”

宋妈妈正在洗碗,哗哗的水声让她听得不甚明白,便有些奇怪:“段嘉辰怎么了,我没看到他呀,怎么了?”

宋佳南愣了一下,连忙岔开话题:“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今天早上吃的那个药副作用太大了,中午去自习的时候差点睡着了,还好段嘉辰把我叫起来,不然一定迟到。”

“哦。”宋妈妈漫不经心地应答,“我说你这个小孩做事都不让人省心,不带雨伞就跑回家,感冒活该。吃完了给我看书去,拿了一次奖学金可别骄傲。”

“唉,知道了。”宋佳南没精打采地把手里的苹果核砰地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回屋打开书包准备做练习,摸出一本“王后雄”想了想,在心里默默说:“谢谢你的药。”

过了一个星期,果然全校开了一次大型的家长动员会,关于文理科的分班和艺术班的设置,然后又是分班级开会。

宋爸爸回家之后,立刻问宋佳南:“南南,到底是文科还是理科,你自己选吧,我们都建议你学文科,你文科虽然跟理科差不多,但是基础好,竞争力强,自然学得也比较轻松,所以可以利用更多的时间学好数学。”

宋妈妈更加干脆:“老师说的肯定都是没错的,南南,你犹豫什么,快填文科班算了。”

宋佳南闷闷地在一边没说话,这几天被老师叫去谈话让她心烦意乱,她不想读文科,虽然文科确实是她的优势,但是读了文科意味着要离开现在的班级和同学,而且文科班都在文科楼,一来二去更没有机会见到天天都期盼能见到的人了。

“让我想一会儿。”她站起来慢慢走回卧室,打开电脑给给苏立留言,“文理分班我不知道选什么,怎么办?好愁人。”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复,宋佳南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瞬间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才听到滴滴的回音,苏立的回复:“第一选自己喜欢的,第二选适合自己的,第三选自己不会后悔的,第四选将来前途最好的,不就可以了?”

在家长、老师面前勉强装出来的无畏无谓,勉强掩起来的对未来的漫漫恐惧,或破碎,或爆发,在心里搅成一团,却终是因为他的那句话,而有些安定了起来。

拨云见雾般的,未来好像一下子很明了,她心里默默地有了底。深秋的雨一直绵绵地下了好几日,宋佳南只好坐公车上学,好像一个学校的人都相约坐公车似的,一辆小小的公车里挤的都是穿着同一校服的高中生。

一个学校的自然话就多起来了,站在宋佳南旁边的两个女生聊着聊着就扯到了学校的八卦。一个说:“你知道吗,十二班的那个肖凡又在别的学校找了一个女的,说是那个女的在社会上还有点背景,估计不小的来头。”

“那种男人,太花心了,对了,你知不知道八班的那个苏立好像和秦媛媛在一起了呀。两人很光明正大唉,老师都不管。”

“啊,不会吧,苏立唉,你确定你说的是那个苏立——”

“废话,要不还有谁,听说他们班女生都伤心死了,早知道主动一点说不定就有机会了。”

公车靠站,离学校还有一些距离,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打着雨伞,水花和烂泥在车轮下溅起,让人躲闪不及,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轨迹前进,没有人注意到路边狼狈不堪的她。

宋佳南木然地撑起伞,慢慢地走向学校,雨点忽然密集地落下来,风也更紧了,在这么鼎沸的世界里,她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心底的呜咽声。

不远处,两个人影从反方向向校门口走来,苏立穿着一身西装校服,撑着伞,眉眼之间有淡淡的笑意,而旁边的女孩子,运动服上套了一件藕荷色的棉袄,正在比画着什么,两个人走在一起,却又有些刻意地拉开距离。

再仔细一看,那个女孩子便是那天颁奖仪式上叫醒苏立的女孩子。苏立明朗出尘的眉眼,秦媛媛灿然如花的笑靥,氤氲在蒸腾喧嚣的水汽形成的苍茫的雨雾中,车水马龙的声音在宋佳南脑中被硬生生地切断。远方重归一团柔和的模糊,她忽然什么都不能思考。

好像被欺骗了一样,曾经最甜蜜的糖果变成了让人生不如死的毒药,滑稽小丑在灯火辉煌的舞台上费力地表演,直到眼泪都流出来,却发现没有一个观众。

只是一个人的梦想和精彩,破碎之后是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的悲伤。

宋佳南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老师讲课的内容一点都没有听到耳朵里,后面有男生在看武侠小说,她敲敲桌子:“借本来看看。”

男生很是意外,狐疑地看了她半天,掏出一本早已经被翻烂的书:“小心点,别给老师看到。”

《寒鸦劫》里面那个徐辉夜临死之前告诉他负了一生的女人:“阿秀,我这一生,负你极多,此刻我极愿有来生,与你做真心夫妻。或者你不爱听,不过我真的这样想。”连秀人却回答:“我只愿生生世世,不再相见。”

忽然,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宋佳南手忙脚乱地找面巾纸擦掉,还装作感冒一样,敛了敛情绪,发现语文老师自顾自地唱着独角戏,更加抑制不住地想哭。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是就是有那么多的情绪需要找一个途径宣泄。

下课之后她仍埋头看书,很是割舍不下,班长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宋佳南,班主任让你现在去一下办公室。”

她吓了一跳,连忙把书塞进桌子里去:“知道了。”

去办公室必定经过八班,平时,那是宋佳南最爱的一条路,可是现在她宁可不要走。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往八班看,可是理智控制不了眼角的余光——那个女生站在苏立的桌子边,笑吟吟的样子。苏立正好背对着宋佳南,看不清楚他的脸,想必也是笑容满面的吧。

这画面如此的刺眼,嫉妒,还有埋在心底的自卑,密密地织成一张网,牢牢地缚住了她,心底最后存在的一点爱恋,仿佛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的烛火,只消一滴雨、一阵风,就可以被毁得殆尽,空留下一缕烟尘和灰烬。

班主任跟她说了什么宋佳南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知道是劝她好好考虑一下,不要一意孤行地学理科,否则会得不偿失。

宋佳南神志有些恍惚,眼前都是苏立和秦媛媛的影子,等班主任讲完了好一会儿,她咬了咬嘴唇,声音清冷,但是无比地肯定:“老师,我选文科。”

是的,选文科,搬到文科楼,从此不会再和苏立有任何交集,不用看到他对着另外一个女生笑意满满的样子。宋佳南笑起来,自己一厢情愿的暗恋,把苏立牵扯到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切本就和苏立并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放学了,她故意留到很晚才走,走在去车站的路上,宋佳南撑着伞,昏黄的路灯铺陈一路,地上的水洼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她慢慢地走,不自觉地回过身向早晨看见苏立的方向张望,可眼睛又在瞬间暗了下去,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她毅然转过身,干脆而坚决。

她长长缓了口气,背着包继续慢慢地走向公交站牌,心里暗暗地自嘲:我还要做什么?

公车一辆辆地过去,溅起飞花,车灯下雨点斜织,朦胧得让人忍不住伸手想去捕捉一朵跳跃的精灵,后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转头一看,原来是段嘉辰。

段嘉辰站在她旁边,校服的裤脚已经湿了大半,晶莹的水珠顺着额前的头发轻轻地滴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站牌。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宋佳南也无心说话,直到公车缓缓地驶进站,段嘉辰才轻轻地问:“听说你选了文科班?”

宋佳南有些慌乱地低头,顺势探出身看看车,手忙脚乱地掏月票:“嗯,车来了,先走吧。”

潮水一般的人流挤上公车,她好容易站稳,段嘉辰挤到她旁边,声音很低,但是冷冷的生硬着:“为什么不选理科,为什么突然间改掉?”

她扯扯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这样的问题怎么回答,该如何回答,宋佳南只好微笑地摇摇头:“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学文科应该还不错。”

段嘉辰却没有了回答,转过脸去看窗外,一路上灯光弥散在薄雾雨帘之中,虚幻得很不真实,就像宋佳南给他的答案,总是像敷衍一样。

强烈的失落感紧紧地抓住他,不仅因为她即将离开,更因为她从来不会告诉他任何决定,他越是想了解她,越不能走近她,她好像永远是一个谜,越想猜,越猜不透。

回到家,她心情不好,跟妈妈说话时顶了几句,宋妈妈脾气上来喋喋不休地念叨起来,宋佳南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将似乎无法停止的唠叨关在门外,看着桌子上堆的都是卷子和参考书,她忽然把它们狠狠地拂到地上,再低头一本一本地捡起来,缓缓地舒展开上面的褶皱,然后呆呆地坐在地上不再动。

天空黑沉沉的,雨似乎已经停了,只有零散的灯光。夜看去实在有点骇人,大地与天相接,无穷无尽没有边界,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她突然开始想念苏立,那个苍白而阴郁的男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地思念他,一闭眼睛他的样子就能清晰无比地在眼前浮现。

她打开电脑,看着那个闪亮的头像,安静地停留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忽然希望,他能一直都在那里为她等待。

可是,他却给了她最直接残忍的答复,扼杀了她卑微的欢喜。

她发誓,她一辈子都没有做过那么疯狂的事情。

宋佳南抓起电话,冲动而不顾一切地拨通烂熟于心的苏立家的电话号码,她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每当一声寂寥地鸣声响起,她头脑中百转千回——如果是他爸爸、妈妈接该如何回答,紧张得以至连双手都在颤抖,她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嘟嘟嘟的声音的终结。

她心里甚至在想,如果是陌生人的声音,她只有两个选择——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忽然希望电话那头并没有任何人。

可是苏立的声音传了出来,一贯的冷清不失礼貌的“你好”。

头脑一片空白。宋佳南不知道说些什么,那边仿佛有感应似的,也没有挂掉电话,一瞬间她只觉得天地寂静,张开嘴巴呼吸,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

只有苏立的脸,还有鲜少展现的笑容,通通扼杀了她美好甜蜜的小幸福。

原来她真的已经,喜欢这个人,到这么深。

眼泪不能抑制地从眼睛里倾泻出来,沿着手指缝隙,滚到下巴脖颈,她咬住嘴唇,说不出话,默默地流泪,然后挂掉了电话。

撕掉记录着那页号码的通信录,把年少仅存的最后一点爱恋和自尊,永远地藏起来。世界上本没有童话,只有活在自己世界中的灰姑娘,她忽然就明白了,暗恋,原来只是一个人的游戏。

窗外昏黄的灯光下,雪花,伴着雨点,静静飘落。

这世界上最后的悲伤都被即将到来的冬天吞噬,最终眼泪和悲伤会被生活同化成没有色泽的苍白,包括她,也是,苍白。记忆中的那一地的爱恋,也跟着早去的秋天离开,甚至看不见曾经的痕迹。

晚霞把天边印红,留下暧昧的色调,抹在附中的教学楼上。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整个校园都轰动了,涌出的人群,脸上都挂着解脱的神色,宋佳南背着书包走过操场,绕过池塘,爬山虎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花架。

几千名考生一齐往外涌,宋佳南倒也不急,她是文科考生,不在自己的学校考试,初次到这个学校多少有些好奇,因为这个学校是苏立的初中母校。

体育馆后面有一片树林,伞状的银杏树叶飘落下来,带来植物特有的清香,脑中忽然闪现那个俊秀阴郁的男孩子的模样,她微微地笑起来,淡淡的思念从心底涌出。

高三搬去了文科楼后,基本没有再看见苏立,也很少听到关于他的传闻,如果一个人真的狠心把爱恋割舍,那么咫尺也是天涯。尽管还是会时常想起他,她却不得不告诉自己这只是小女孩式的幻想,是那段无知的岁月里,美好而又有些残酷的梦。

她回到家,扔下书包,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电话响起来,接起来原来是张静康,张静康口气难掩兴奋和解脱后的喜悦:“宋佳南,考得怎么样?”

她淡淡地笑:“还好吧,不算很难,你呢?”

“啊!物理真的超级难呀,刚才问了很多人都说没考好。哎呀,不管了,明天我们拍毕业照,然后定在火锅城聚会,你去不去?”

她想了一会儿:“好呀,不过到时候你打电话给我吧。”

张静康很兴奋:“行,没问题,到时候我电话你,大家一起去火锅城。”

花花绿绿的毕业留言簿捧在手上,女孩子终于脱下厚重丑陋的校服,换上轻盈的裙子在人群里找同学留言,宋佳南签到手软,有些无奈地跟一旁的同桌说:“感觉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我写到最后都词穷了,都是负担呀!”

那个女孩子腼腆地笑笑,打开自己的留言簿,也颇有感触:“没高考前,大家都是地下党似的签留言簿,那时候多狂热呀,还被班主任逮到好几次,可是现在好像都没兴趣了。”

“那时候是压抑的快乐。”宋佳南总结道,“还好我对这个没兴趣。”

女孩子侧着脸往花坛那边看,半晌忽然问道:“宋佳南,你有没有特别想要签名的人,就是你从来没有说过话,那个人也许也不认识你的那种?”

她愣住了,苏立两个字第一个跳进她的脑海,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她的目光向八班投去,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背影,她慌乱收回目光接口道:“没有,我不认识的人怎么可能呢。”

那个女孩子略微有些失望,这时候班主任走过来指挥他们:“大家先按高矮站好了,马上要拍全校毕业生的合照,到时候眼睛都给我睁开来,别照成个瞎子。”

宋佳南个子很高,只好站在女生的最后一排,后面男生认识她,跟她搭话,她无意中往上看了一眼,在队伍最后面的最边角,苏立穿着一件白衬衫,手插着口袋,下巴微微抬起,好像是在看天空的样子。

天空中有大片大片的云朵,在苍穹上极速地流动,白衣男孩淡然忧郁的气质恰如其分地融进这片无声无息的天海中,她的眼里似乎只有苏立,只那么一秒钟,宋佳南突然不知道用什么情绪来应付,只能硬生生地转了视线。

心,开始隐隐作痛,她永远都不可能那么明媚,去配上这样一个忧郁的天空。

只能让时间把记忆慢慢地抚平。

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开通高考成绩查询热线那天,宋佳南彻彻底底地失眠了,宋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宋佳南高考发挥正常,而且似乎还要更好。

电话接踵而来,都是同学来打听分数的,宋佳南一边礼貌地应付一边安慰别人,今年理科几乎全军覆没在物理上,文科分数第一次赶超理科。

她忽然隐隐地开始担心起苏立来,只好暗暗地留心理科班同学的口风,寻思填志愿的时候去打听一下。

可是她没等到学校统一填志愿,远在新加坡留学的表姐让她过去旅游,所有的志愿都由宋妈妈包办,段嘉辰是原来班级第一名,填了本市最好大学的建筑系。几家欢乐几家愁,可是始终没有人提及苏立的消息,等她回来的时候,录取通知书到了。

她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去取通知书的,校园里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还有值班老师在辛苦登记通知书领取情况。她报了名字,那个老师立刻就笑道:“原来是你呀,今年我们学校就你一个中大山的,考得真不错。”

老师转身进了资料室去取她的EMS,宋佳南探过身子看登记表上的名单,段嘉辰已经来取了通知单,果然是那所大学。她还没来得及细看,老师就把EMS递给她,然后在登记表上登记起来,边写边说:“今天天太热了,就两个人来拿通知书,早上是一个男生,对了,是人大的,考得也很不错。”

宋佳南礼貌地笑笑,顺口就问:“老师,他叫什么?没准我还认识呢。”

老师草草地看了一下:“哦,叫苏立,这年头,姓苏的还不多。”

学校是新校区,后面就是大片的郊区的田地。

不知名的草长得有半人高,路边长满了叫做双姜草的野花,叶子和花都可以吃,生命力极强,随处可见,暗红和枯黄交织,夏日仿佛透出一种秋意的颓废。

道路两旁的木板栅栏,攀爬了油绿的藤蔓,宋佳南在野地里奋力地奔跑尖叫,惊得篱笆上休憩的鸟雀飞离而去,在空中漾出一圈涟漪。她跑累了,累极了,很多年的压力忽然一下子全部释放出来,夏日的风热浪滚滚,太阳晒得她满脸通红,她想起苏立,还有人大,还有自己,一南一北,恰好背驰。

眼泪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然后又很平静地停止。

仿佛这些年华都是一场梦,和苏立的一切,都是没有开始的结束。

第三章 平波暗涌

十年后。

宋佳南总是习惯在报社留到很晚,然后一个人跑去顶楼的天台上。华灯初上的繁华商业区就在她的脚下,这个城市一片灯海,梦幻而美好。

她喜欢看夜幕中灯光闪烁,这让她在紧张繁忙的工作中感到安心和平静。

身后有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响,干练又清脆,宋佳南也不回头,立刻笑道:“曾书忆,都下班了你还不回去,是不是对面体育版的帅哥还没走?”

漂亮的女人淡淡一笑:“我来看看你不可以呀?别说得我跟花痴一样,听说你马上要去娱乐版了,怎么,准备入狗仔队这一行了?”

“狗仔队,说那么难听干什么,社会版跑得太累了,你说天天不是失火就是跳楼,到派出所里警察都没好脸色给你看,哪像你们经济版天天吃喝玩乐的。”

宋佳南摇摇头:“都是文化工作者,你说那些人干吗那么歧视我们,捧高你们?都是正式工,为啥你们奖金比我们多?都是人,为啥搞经济就比搞社会好听百倍呢?”

曾书忆哈哈大笑,拍拍宋佳南的肩膀:“好了,既然那么羡慕我们经济版,干吗老总问你想去哪个版时毫不犹豫地说社会版,老总还夸你懂得下基层体验生活。”

“我那时候是被猪油蒙了心。”宋佳南愤愤不平,“你说我当时怎么也不挑一个车迷世界,天天香车美女的;要不去人物故事,轻松又实在。”

“好了,好了,你马上就要解脱了,下个星期就交班了,对了,好像十月份梁静茹要来开演唱会,记得那时候帮我要签名。

“还有十一月份张学友的《雪狼湖》公演,记得给我留两张票;十二月份那个美女畅销小说家来签售,我要她的签名书;春节时候去央视采访,多拍几张周杰伦的。”

宋佳南一阵眩晕:“曾书忆!你简直得寸进尺!”

好容易打发走了曾书忆,她回到办公室,对面时政版的实习生还在灯下赶稿,她微微一笑:“佳南姐你还没回去呀?”

宋佳南指指桌子上的小灵通:“值班,社会热线。”实习生叹气:“主任说你们跑社会版的最辛苦,还好我当时没有选社会版。对了,你要不要吃蒸糕,还有两块,红枣泥,芝麻的。”

“不用了,我马上就回去了,你们时政版好像要改版了吧,最近挺忙的样子。”

实习生还没接话,忽然小灵通剧烈地在桌上振动,宋佳南吓了一跳,连忙接起来:“您好,这里是城市晚报,市民热线,请问您有什么线索?”

那边呼呼的风声直灌到话筒里,打电话的人普通话夹杂浓浓的地方方言,信号也不好,通话时常断断续续:“三中有学生跳楼自杀!”

派出所民警的态度还是那么让她火大,好容易厚脸皮把事情的始末搞清楚。原来老师怀疑高二女生早恋打电话给其父母,女生为了抗争居然从宿舍楼四楼跳了下去,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她又立刻打电话给三中的校长去证实,却无人接听。宋佳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实习生很好奇:“出什么事了?”

“女高中生为情跳楼自杀,这个标题很有危言耸听的效果吧。”宋佳南拉了椅子坐下来,打开电脑,“又要赶稿子了,这等新闻明天肯定要上社会版的,然后还要后续报道,再引申一下,没准就变成了一个社会热点。”

“什么社会热点?”

她边写边回答:“早恋的话题经久不衰,多半是持坚决反对的态度,可是我们是否应该站在社会发展角度合理辩证客观地去看待此类问题。”

“呵,佳南姐,你真逗。对了,你那时候有没有早恋过?”小实习生放下手里的稿子,笑得一脸狡黠,“我倒是早恋过,那种偷偷摸摸的滋味很刺激。”

宋佳南笑道:“成了没,肯定没成?”“早就分了,那时候恋爱能算什么呀,那时候倒是家长、老师越是禁止的事情越想做,唉,你别岔开话题呀,到底你早恋过没?”

她心底泛起微微的涟漪,笑起来,回答得极其认真:“没有,真的没有早恋过,我连恋,基本上都没怎么恋过。”

赶完稿再交给总编室,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宋佳南从报社出来,这个繁华的都市在黑夜下居然透出几缕倦态,秋天的风吹来,带着微微的寒意。

她习惯性地抿了抿嘴,风把她额前的刘海吹乱,有几根刺进了眼睛里,眼泪迎风就唰唰地流下来了。她忽然感到很疲倦,做社会版记者半年多,总是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大概是老了,再毕露的锋芒都要被社会慢慢地消磨掉,宋佳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暗暗地告诉自己,快了,这样的日子,真的快结束了。

可是以后会是怎么样,她也不知道。宋佳南回到家,没心思做饭,就在小区的超市里买了两个包子,家里还有半锅鸡汤,用鸡汤下了一碗方便面,欢天喜地地吃得饱饱的,躺在沙发上连动都不想动。

电脑连碰都不想再碰一下,她躺着看电视,电视剧里的男男女女上演一幕幕爱恨别离的情节,娇气任性的女孩子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喜欢你,我爱你,为什么你不能爱我?”

男人回答:“对不起,我爱的一直是她,很早就喜欢,当我还在初中的时候。”

宋佳南哑然失笑,拉了抱枕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手机,按了一个号码:“妈,睡了没?”

宋妈妈那边好像也在看电视:“没,你爸刚饭局回来,我给他煮粥。”

“哦,让我爸少在外面吃饭,那都是高热量高脂肪。对了,妈,我问你一件事儿。”“说呀!”

宋佳南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问:“妈,如果我读高中时候早恋,你会怎么办?”

宋妈妈回答得不假思索:“能怎么办?那时候你要真有胆谈什么恋爱,看我不把你腿给打断了,然后把你撵出家门,一辈子都不认你这个女儿!”

她吓了一跳:“哎呀我的娘亲,你这也太狠了。”

“怎么,难道让你妈举双手双脚支持你早恋?我说南南,你是不是要有恋爱的迹象了,来用早恋试探你妈的口风,现在你都那么大了,感情的事自己拿主意。”

宋佳南连忙否认:“我可没有,不过今天有个女孩子因为早恋被老师发现、父母禁止于是就跳楼了,我就有感而发一下。”

宋妈妈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继续猜测:“我才不信呢,南南,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以前早恋过,不会初恋来找你旧情复燃了吧?怕你妈这里通不过?”

她彻底地无语了:“妈,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哪有这回事,我那时候多单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早恋呢?得了,我不跟你说了,挂了。”

昏黄的灯光流泻了一地,电视里那一对男女还在痴缠,她却走神走得老远,忽然扑哧一下笑出来,自言自语:“早恋,我早暗恋过了,不知道算不算早恋?”

心底慢慢地浮上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被刻意遗忘很久的东西,又被无意提起,那种想放任自己让自己沉溺在其中而又拼命回避细节的感情,让她一时有些无措。

宋佳南跑到房间,想从抽屉最底层抽出一张照片,可是照片边缘被卡住了,这时候门铃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宋佳南一惊,这么晚了会是谁?连忙跑过去开门,门外有人大喊:“南南姐,开门,是我,宋瑞!”

她连忙把门打开,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没男人吧,你这里还有没有吃的?”

宋佳南微微地咳嗽了一声:“宋瑞,你又跟你妈吵架了?深更半夜离家出走?”

宋瑞讨巧地笑笑,大大方方地走进屋:“我妈太唠叨了,受不了她。你说我这个正值高中花季的少女,天天要跟更年期的女人住在一起,神经都衰弱了。”

宋佳南立刻无语了,把电视关掉,然后认真地问:“这次又是为什么事?”

“我妈乱翻我东西,看我手机信息,然后大骂我一顿,我受不了就跑出来了。南南姐,你说她怎么能这样呢,要是在美国我都能告她侵犯我隐私权。”

她拍拍女孩子的脑袋,口气凉凉的:“省省吧,这是中国,你妈这样做是不好,可是我们那时候谁不是这样过来的,能怎么办?你还要指望他们养你呢!”

“我打工,赚钱,才不要她养我呢!”

“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你以为打工赚钱很容易?真不知道说你是勇敢还是天真,不过你那手机里的信息倒是怎么一回事?小孩子人不大,心思倒是挺杂的。”

宋瑞撇撇嘴:“就是同学之间乱发点信息,还有就是被她看到我说我喜欢一个男生的事情,你说现在谈恋爱哪里叫早恋,况且我还没谈呢,她就紧张兮兮的。我周围大片大片的都是出双入对的,她要看了不气疯了?”

“现在小孩真复杂。”宋佳南若有所思地总结道,“我不跟你乱扯了,我打个电话给你妈,今晚你就住在这里了。你洗完澡收拾收拾,待会儿我们聊聊。”

宋佳南给叔叔家打电话,说是宋瑞晚上就住她这里,安慰了婶婶一番。她去房间里找宋瑞,发现她坐在床边不知道在看什么,她凑过去,宋瑞顺口就说:“南南姐,没想到你也有那么辉煌的历史,对了,这个男生是谁,长得真帅!”

宋佳南似乎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他在她的印象中,从来都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清俊寡淡阴郁,有些高不可攀,遥不可及,而照片上的他,笑起来眉眼竟然那么柔和,微微翘起的嘴角,一抹温和的笑容,和当年每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一样,青涩纯真。

她把照片拿在手里,笑容涟漪般地铺展开来:“呵,那时候真的好小啊!”

宋瑞不罢休,摇着她的手:“你告诉我他是谁呀,说呀!”

“苏立。”宋佳南淡淡地笑,“我们那时候很出色的一个男生,全校有名。”

“哦,这样一个男生,要是现在放在我们学校肯定有大票的女生喜欢他。”宋瑞眼睛死死地盯着照片,“可惜啊,可惜,生不逢时!”

宋佳南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来,把照片收到抽屉里:“很多女生喜欢他,可是他只喜欢那么一个人。”

她的声音很低很小,除了自己,几不可闻,其实这句话,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掐指一算,十年光阴。

她的前世今生,通通葬送在时间的洪流中,苏立,这个名字,想忘记,却无望。

第二天早上她起得很早,做完早饭喊宋瑞醒来,吃饭时她才想起还没跟宋瑞好好谈谈,连忙正襟危坐,用筷子敲敲碗沿:“我说,宋瑞,我得跟你好好谈谈,你妈说你最近心思都不在学习上,跑到男生那边去了。”

宋瑞一口粥呛在喉咙里,咳得天昏地暗:“有什么好谈的,我可不要听那种陈词滥调。佳南姐,你也是过来人,怎么我感觉跟你代沟越来越宽阔了呢?”

“我这不为你好嘛,算了,我也不跟你说,就提醒你一句,现在谈恋爱的多半成不了,你就好好把心思花在学习上面。”宋佳南想了想为了加强说服力,又添了一句,“等你大学时候再看现在的感情,肯定会觉得,那时候自己多幼稚,怎么会喜欢上那样的人。”

宋瑞斜了眼睛看她,圆滚滚的眼珠转了两下:“佳南姐,那你现在看你当时喜欢的人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幼稚,怎么会喜欢上那样的人?”

“我——”宋佳南一下子语塞,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能瞪着眼睛,“我话就说那么多,你听也好不听也罢,以后少跑我这里。早上五点半就要伺候你起床,我不是你妈,没那么好的毅力和耐心,你要是再晚上留宿,可是要收钱的。”

宋瑞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呦呦,刺到痛处了吧……”宋瑞走后,浓浓的困意涌上来,宋佳南很想一睡了之,又想到今天要把手里的工作交代完,于是便强打精神到了报社。从保安处拿了当天的报纸翻开一看,昨晚的报道果然见报,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觉得终于可以为她社会新闻记者这个职业画上个完美的句号了。

等了好久才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上班,每个人都在翻看今天的报纸,有人失望有人高兴。开完晨会,她便跟另外一个记者交代手里的工作,这时候主任招呼她过去,宋佳南以为是因为她工作的事情,连忙丢下手里的事情,岂料主任对在电脑桌前打字的一个男生招招手:“小宋啊,周宇这几天出差了,这孩子原来是他的实习生,你先帮忙带两天。”

她有些意外,报社今年并没有实习生的指标,怎么还有人进来。正在寻思,那个男生利索地站起来,乖巧地笑起来:“宋老师,你好,我叫方言晏,是外院的大四学生,来报社实习,请多指教。”一板一眼的阵势立刻把宋佳南逗笑了,她连忙解释:“叫我佳南姐就好了,喊老师太严肃了,谈不上指教,大家互相学习。”

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立刻就有人围过来,打听方言晏:“佳南,我们报社今年不是没有招实习生吗,怎么那个男生就进来了?”

“有关系呗,现在进个电视台、进报社都是要后台很硬的。”有人插嘴,“我估计那个男生来头不小呢,宋佳南,主任让你带真是委以重任呀。”

她连忙解释:“其实是周宇带的,他最近不是出差嘛,我马上要去娱乐版了,乱说什么啊。”

这时候新闻热线值班的人走过来,说:“刚才有市民报料,长春路与上海路交汇处一个热力井使五名民工和两名施救消防官兵中毒,主任让宋佳南你准备一下,带个人去。”

她立刻喊方言晏准备,一路打车过去。到达现场时,警察已封锁了现场,围观的群众把马路挤得水泄不通。随后,省电视台、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十八频道、都市快报、便民都市报等多家媒体的记者也相继赶到现场。

回到报社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连中饭都没吃上,宋佳南从办公桌下面摸出两包饼干,一包递给方言晏,自己撕开一包有气无力地说:“第一天来受不了吧,累死了,快吃点东西,晚上再好好吃一顿慰劳一下自己。”

方言晏回答:“是呀,没想到第一天就那么刺激,简直是大大挑战了我的能力。”

“以后你在这里实习会遇到更多的事情,不光是工作上面的,还有人际关系上面的,做一个好的记者,是需要不断地探索的。”宋佳南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倚老卖老,连忙改口,“你今天做得很不错,明天继续加油。”

方言晏认真地说:“其实我是很喜欢做记者这个职业,因为我表姐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主持人,表哥更优秀,可是我又怕自己做不好,你知道家里有相比较的人,总是觉得有压力。”

宋佳南点点头:“我明白,我家那个小堂妹,天天被她妈拿来跟我比,一见面第一句话她肯定是‘我讨厌你,不要跟你说话’,不过人各有志,做好自己问心无愧就可以了。”

手机适时地响起来,那边曾书忆的声音传了过来:“宋佳南,你怎么还不来?”

她一头雾水:“去哪?什么事?”

“要死了,我给你发的信息你到底看到没有?晚上小怡出差到这里,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你,原来你压根没收到我信息。”

宋佳南连忙跳起来:“我知道了,马上就过来,你等我。”

挂了电话,宋佳南跟方言晏说:“没事了,可以回去了,你不走吗?”他笑笑:“没事,我暂时还不走,我表哥要过来接我去吃饭,估计还要有一段时间呢。宋姐,你有事就先走吧。”

她点点头:“好,那我先走了。”

到了饭店,都是大学时候的好朋友,清一色的新闻媒体工作者,除去宋佳南基本都是财经、娱乐一类的,气质打扮个个不俗。

她们见到宋佳南纷纷调侃:“做社会的来了,先来一段东方时空。”

宋佳南哭笑不得,东方时空还是她上学时候闹的笑话,当时她立志跑社会新闻,他们曾经做过一期模拟的东方时空,作为记者和主播的她为了入戏,把闹钟和手机铃声都调成了主题曲,结果有一次现场采访的时候,手机响了,有人立刻喊道:“央视来人了,大家快抢镜头呀。”闹得他们同去的人哭笑不得。

她坐下来:“东方时空倒是没有,我也没那个力气跟你们去闹了,我今天出了一个现场采访,累都累死了,中饭也没吃,你们能不能允许我先吃饭呢?”

其他人会意:“快吃吧,社会版最辛苦。”

她不顾形象大口地捡排骨吃,曾书忆看了看她的打扮:“佳南,马上去娱乐版了,你这身打扮可不行。”

她叼着排骨点点头:“我晓得,这不是没办法吗?每天上班带两双鞋,一双坐办公室用,一双跑新闻用,不然我这双腿肯定残废了。”

其他人颇有感触:“快了,快了,你也快熬出头了,娱乐版就轻松多了。”

吃完饭,她们又去附近的清酒吧,一群女人不知怎么玩心大发,开始玩起真心话大冒险。宋佳南有些倦怠,曾书忆悄悄地告诉她:“其实都是幌子,不过是用来勾搭男人的游戏,你瞧,那边有几个男人长得不错。”

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酒吧角落里坐了几个年轻人,很年轻朝气的脸,的确长得不错,怪不得这群女人要用那么拙劣的借口了,原来必要的矜持还是需要的。

宋佳南第一场就被逮到了,选的是真心话,题目又损又露骨,她得意地大笑:“我都没交过男朋友,这等问题对我来说还是省省吧。”

曾书忆凑过来一看,也摇头:“你们出这种题目不如让她说曾经暗恋过谁比较实际。”

宋佳南连忙摆手:“我换,我换大冒险好了吧。”结果抽出题,题目是:找一个男人搭讪,然后让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你。她顿时傻了眼。

不得不去,曾书忆给她提供人选:“我刚才看了一下,觉得那边那个男人长的还不错,温良贤淑的样子,你可以去试试,应该不会被鄙视得太惨。”

酒吧的灯光并不亮,隐隐约约中看到那个男人有高挺的鼻梁,紧抿着的薄唇,瘦削的肩膀,戴着眼镜,眼镜下那双眼睛很清亮,他好像在等人,却不着急的样子,侧耳在欣赏音乐。

他周身散发的气质倒是很平和,宋佳南想,如果自己有些失礼,他应该也不会站起来把她暴打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她故作轻松地走过去,走到那个男人身边,好像男人也注意到了她,抬头去看她。那双眸子真的很漂亮,温文儒雅充满探究,宋佳南一下子有些心虚,可是声音还是平稳:“先生,你好,可以帮一个忙吗?”

男人礼貌地笑笑,大概把她当成前来搭讪的女人:“你有什么事?”

宋佳南咬了咬牙一狠心,“对不起”脱口而出,男人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宋佳南声音陡然提高了两倍之多:“什么?!一晚上你才给两百块!太便宜你了吧!”

瞬间,全场一片死寂,效果,很成功地达到了。她看到男人的脸从僵硬到抽搐,然后转身,极其潇洒地离开座位向洗手间走去。那群闹事的女人也吓呆了,曾书忆摇摇头:“宋佳南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呀!”

多半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面无表情,好半天那些探究的目光才转移开去,曾书忆踢踢她的脚:“宋佳南,帅哥往你这边看呢,你要不要先走?”

她心虚:“算了,我跟你们反而更安全,你说我会不会惹上什么黑社会呀,好歹我也是本省发行量最大晚报的记者,还是有点地位吧。”

曾书忆也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了:“等下你还是去跟人家解释一下吧,我们原以为你会跑过去拍桌子大喊一声‘我要跟你分手’,你说你思想怎么那么不纯洁呢?”

她恍然大悟,立刻惨叫:“我错了,啊——”

酒吧又恢复了平常的热闹,那个男人好似没受影响一样,依然悠闲地坐在桌边。宋佳南以龟速挪到了那桌,声音小得好似蚊呐:“先生,对不起,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那个我不是故意的,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

男人扶了扶眼镜,笑道:“小姐,贵姓,哪家报社的?”

“呃?”宋佳南脑袋里立刻被拧成一个结,难道真的要打击报复,她决定赖皮,“其实我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相互理解相互宽容。”

“省电视台法治在线的李欣怡,是吗?”男人笑起来,眼神示意她们那桌女人。

宋佳南警惕地看着他,男人手撑在桌子上,笑容依然。未等他开口,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他看了一眼,然后对宋佳南说:“那么再见了,小姐。”

她微微不满地哼了一声,灯光映在玻璃上,细碎的银光点点滴滴,有些刺目,那个男人的背影在强烈的反光下变成了一片阴影。

宋佳南回到座位上,松了一口气,游戏还在继续,只是忽然有人低呼了一声:“老天,居然是席洛屿,我怎么那么没眼色呀。宋佳南,刚才你调戏的那个男人是席洛屿!”

“黑道大哥吗?”她没好气地问。

“不是!”

“那就行了。”他是谁,宋佳南一点也不想关注,那么小气的男人还是少惹为妙,斤斤计较得比女人还讨厌。

“可是他是宁信律师事务所的金招牌呀,本市的十大杰出青年啊,重要的是未婚!我以前想去采访他的,可是被那个该死的家伙给抢了。”

所有人的话题立刻转到这个上面,宋佳南心想,还好没要求去法制版,看来娱乐版的选择是非常明智的,不然以后冤家路窄,给她穿小鞋就惨了。可是她没料到,日后也会在工作之外遇到他,那时候她想,世界真的好大,而“我们”的世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的空间,真的是很“狭隘”。

因为各自都有事,所以并没有玩得太久,女伴中自然已有人和酒吧里的男人眉目传情上了,宋佳南倒也见怪不怪,和曾书忆她们说明天要上班就提前走了。

快进深秋,夜间的寒意更深了,街边的法国梧桐光秃秃地投下影子,有些冷清。到是这条餐饮娱乐一条街到处都是流转的霓虹灯,丝毫没有萧索之感。

晚上这里不太好打车,她只得沿街走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没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转身一看原来是方言晏,正从八旗食府那边往她这边走,她连忙跟他打招呼:“方言晏,好巧呀,你在这里吃饭?”

他乖巧地笑笑:“嗯,家里聚会。对了,佳南姐,你手机号码是多少,看我今天都忙得忘记问了,我打算考新闻系教授的研究生,所以想跟你讨教一下经验。”

宋佳南恍然:“原来是这样啊,我把我手机号码给你,今天有时间咱晚上上网聊,你是明年考吗?准备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把握。”方言晏老实回答,“没有考研的参考书目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宋佳南笑道:“这倒是,这个学校新闻系从不给参考书目,没关系,我回去把我那年看的一些书名给你,好像还有一些资料,但是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

方言晏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佳南姐,太好了,谢谢你。”

她刚想客气一下,方言晏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有些不好意思:“佳南姐,我表哥让我回去了,他在车里等我。”宋佳南挥挥手:“没事,你先走吧,回去再说。”

路的另一边十字路口停着一辆车,宋佳南勉强辨得出来是宝马,旁边还站着一个高高的人,看到方言晏走过去就拉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去,估计就是他所说的表哥。

果然进媒体这一行的多少都是需要一点后台的,连自己也是跟了一个好导师,又仗着爸爸是二附中的校长,正好管着都市晚报报业集团的老总家儿子,不然哪有机会进这种大型的晚报社,还能在工作中颇受主任的关照?

她边走边感慨,走到路口打了车回家,刚进家门手机就有信息来了,打开一看果然是方言晏的:“佳南姐,你的QQ或者MSN号码是多少,我好加你。”

宋佳南笑笑,觉得方言晏办事效率确实高,一点都不含糊,忙给他回了,然后打开电脑,登录MSN,立刻就看见对话框跳了出来,一个大大的笑脸展现在眼前。

她也发了一个表情过去,然后思索了一会儿,列了大半的参考书目,方言晏一边惊叹一边回道:“佳南姐你看的书好多呀,你挑几本重点的重点给我吧,太多了。”

她想想又酌情删了很多,然后告诉他:“不能再删了,不然你就别考了。”

那边很久没回话,忽然方言晏发了一个哭泣的表情过来:“佳南姐,我发现你说话跟我表哥简直一模一样,正经得不得了。你知道吗,今天你在报社跟我说的话,几乎跟我表哥说得一字不差,难道你们那个年代的人都这样?”

她立刻开玩笑:“你表哥,多大?有没有女朋友,介绍给我啊。”

方言晏立刻回道:“跟你差不多吧,应该比你稍微大一点,不过他有女朋友了唉,真不巧。不过佳南姐你还是有希望的,要不要我介绍一下?”宋佳南咯咯地笑:“算了,那算了,我可不要做小三。”

又聊了一些别的话题,无非是大学生活之类的,方言晏跟她抱怨:“佳南姐,你有QQ没?我还是拿QQ跟你说吧,MSN我用得太不习惯了。”

“你要学会用MSN,报社里可是禁止用QQ的,我以前有QQ号的,被盗了之后就再也没上过,改天我申请一个行了吧。”

“我这里就有一个号,不怎么用,给你好了。”方言晏打下一串数字和密码,“你去试试,密码可以改的,对了,我这个还是QQ会员呢,有很多特权的。”

宋佳南哭笑不得,会员啥的不过是用来赚钱的幌子,但是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好登录上去,号码很短又很好记,估计又是靓号之类的,果然开通了很多收费服务,方言晏的头像在上面闪动:“那个收费服务不管他,绑定在我手机上了都,上面还有几个好友,都是我同学和家里人,删了就行了。”

聊了一会方言晏就下去看书了,宋佳南把他给的QQ号上的好友一个一个删除,删到一个叫“七里田间”的人时,看到他的个人说明是“淡行淡远散落林木深处,愈见愈浓飘尽七里田间”,她觉得很有味道,再看看其他资料均是空白,一时间不知怎么的就没删除,留了下来。

这个网名让她想起了苏立以前的网名,还有她的第一个傻傻的QQ,宋佳南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今天过得太过刺激,一下子来了那么多意外,连忙丢了电脑去洗洗睡了。

第二天她上班,交代完了正在接新闻热线的方言晏写稿发稿的注意事项,就跑去隔壁的娱乐版熟悉情况。娱乐版的几个实习生在写稿,其他人好像都出去采访了,对面坐的是城市法制第一线版面的记者小赵,看到她便打招呼:“宋佳南,准备啥时候改嫁过来?嫁妆聘礼都给了没?记得要给我们散喜糖。”

其他人都被逗笑了,宋佳南也开玩笑:“唉,这年头二婚不被待见呀,主任随便一踢就把我给发配过来了,没地位呀,还要各位大哥大姐多多关照呀。”

实习生帮她搬东西,她东西不多,倒是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册子让他们都很好奇。宋佳南也不吊他们的胃口,打开来给他们看,原来都是自己发表见报的稿件,厚厚的一叠,她边看边念:“《奇怪面包车走走停停偷电瓶》《蛮横大货车超载闯关撞交警》《商家玩文字游戏,无效退款不全退》《抵押手机再抢回,作案三次被抓获》……”

有实习生哎哟叫了出来:“乖乖,社会版怎么那么多奇怪的事情,佳南姐你这个题目起的真是太剽悍了。”

她大笑:“黄色新闻,写多了习惯了就好了,你要是去社会新闻就会发现其实有很多事情真的是很诡异,很匪夷所思。”

“娱乐版就是八卦多,那些光鲜艳丽的外表不过都徒有虚名,上次跟老大去采访蔡依林,老天,那真是反差极大,厚厚的粉,脸色也不好,跟海报上判若两人。”

宋佳南感叹:“哎呀,以后岂不是要审美疲劳了。对了,昕姐,你手里拿什么呢?”

“哦,这个杂志,法制报道,每周一案,很好看的,尤其是特约律师,写出来的案例分析很精彩的,字字珠玑,条理明晰,话说这个席洛屿,我真是太爱他了。”

宋佳南扑哧就笑出来,然后手伸过去:“给我看看,看看这个人值不值得我萌。”

“看照片,照片才萌翻了呢。”三十多岁已婚的女编辑异常兴奋,“我看过真人,比照片帅一百倍。怎么样,长得不错吧?看呆了吧?很想勾搭吧?下次采访他的时候你跟我们一起去,顺便扛扛摄影器材的跑跑腿,打个盒饭。”宋佳南一看,脸立刻拉得老长,不住地赞叹:“萌翻了,萌翻了。”然后别过脸去小声地嘀咕,“阴沟里翻船了。”

配合娱乐版和法制版的人发完花痴,她回到社会版,方言晏在那里改稿,宋佳南凑上去看,不时给他点意见,改完稿用采编系统发过去。方言晏看到她手里拿着的杂志,凑过来:“呦,眼镜帅哥呀,佳南姐你喜欢这一类型的?”

“哪有,我才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宋佳南把杂志丢到一边去,“看得闹心。”

方言晏把杂志拿过来,看了两眼:“还好吧,那佳南姐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脑中一闪而过的居然是那个被淡忘了好久的影子,好似还是昨天刚在教室的走廊前看到他的模样,冷清寡淡,微微地仰着头。

宋佳南笑起来:“我比较喜欢那种让人感觉很特立独行的,有些不太合群,外冷内热的类型吧,很奇怪吧。”“哦,闷骚型的男人。”方言晏大笑,“我原来以为你会喜欢阳光型的好男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大厅的落地玻璃倾斜着照进来,洒满房间每一个角落,像铺上一层朦胧淡黄的轻纱,静谧无声,宋佳南坐在办公桌前,思绪一下子被拉得好远。

她想到曾经的那片忧伤的天空,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变成什么样,短短的几年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

那时候明明有机会靠近他,可是自己却逃了回来。

宋佳南不禁轻笑出声,忽然手机响起来,上面一条信息:“原来是都市晚报的宋佳南小姐,百闻不如见面,那天晚上宋小姐真是让我印象深刻。”

她思维有些跟不上路,看了信息半天才明白,原来是席洛屿来寻晦气。她晓得这个记者的圈子就这么大,席洛屿想查一个人也很简单,只是忽然间她怀旧惆怅的心情就被这个莫名的信息搅了,她懒得去理睬,把手机一丢就算了。

直到下班的时候,手机响起来,她看了一眼,果然是席洛屿,她接起来,还没心理准备那边就幽幽地开口,“我想宋小姐一定是误会我的意思,可是宋小姐是否忘记了,今晚我似乎跟宋小姐约在悠仙阁,难道宋小姐忘了吗?”

“什么!”宋佳南很是惊讶,“没有,搞错了,打错电话了,查114吧。”

那边席洛屿似乎也很惊讶,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既然约了,宋小姐就赏光吃个饭吧。我现在就在报社楼下,宋小姐出来就应该可以看到我了。”

宋佳南本能地从大厅的窗户往下看,四十六层的高度,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她觉得自己真是傻了,被这个世界玩弄了,错乱得让她招架不住。

也许不过是上帝的一个玩笑,她想起曾书忆的那句口头禅“Take it easy,baby”便笑了,是呀,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她宋佳南最困难的那几年都熬过了,还怕什么。

想到这里,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有来往的熟人,惊讶地看着她:“宋佳南,电梯来了。”

她摆摆手,笑得眉眼弯弯的:“运动,生命在于运动!”

当然没能从四十六层走下去,宋佳南约莫走了十五层,腿就如深秋里挂在树上的小树叶,颤颤巍巍地抖得厉害。

她只好坐电梯,然后站在报社大厅里,舒缓了一下内心的紧张,慢慢悠悠地走到停车场。果然席洛屿站在一辆别克旁边,好像在发呆,微微地仰起头,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浓密的树阴里几丝阳光漏下来,碎金一般洒落在他的肩头,微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金丝边眼镜反折光芒,很闲适的样子。

如果撇去成见不说,他看上去也算一个比较和气的人,可是那样和气的微笑中究竟有多少深藏的故事?宋佳南想,自己跑社会新闻半年多,看人倒是多留了几个心眼。

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席洛屿也看到她了,绅士地对她微笑:“宋小姐,你好。”

宋佳南落落大方:“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其实我是想问问为什么你会说跟我约好了?那个,虽然我们昨天晚上才见过面,但是今天就约会是否太有效率了一点?”

席洛屿笑起来,顺手拉开车门:“进去再说吧,反正这顿饭还是要吃的。”

“原来你爸跟我爸是老朋友,所以合计了一下顺水推舟地把我推到这里来了?”宋佳南推理完毕觉得很有成就感,“我原先以为你来寻仇呢,心想你没那么小气,法律工作者,多半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

先给他扣个高帽子,就算他睚眦必报也会收敛一下,宋佳南想。席洛屿看了她一眼,没作声,倒是轻轻地笑了两下,然后摇摇头:“没想到,没想到。”

宋佳南心里奇怪,没说什么,偷偷看了一眼席洛屿,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目光一直注视着前方。再环顾他的车,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一盆貌似太阳花的小植物,她以为是假的,伸手去摸摸,再拽拽,才知道原来是活生生的植物。一转头就发现席洛屿盯着她,慌忙一哆嗦手滑下来,又不巧地撞到了车门上,疼得她直抽凉气。席洛屿笑起来:“宋佳南小姐,说句比较失礼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嗯了一声,席洛屿笑道:“我觉得你爸爸还是不太了解你。”

“嗯?什么意思?”

“伯父说你是个文静的女孩子,不太爱讲话,我觉得恰恰相反嘛。”席洛屿一脸戏谑地看着她,“跑社会新闻的记者,总是不会文静的,相反地,应该比较强势。”宋佳南眨眨眼,好似自言自语:“我爸居然说我文静,他究竟有多久没有看见我了。”

鲍鱼鸡酥派外表层层酥脆金黄,里面是鲍鱼、鸡肉等馅料,热气腾腾,鲜香可口。蜜汁叉烧包肥嘟嘟的,雪白粉嫩,中间一点枣红色的叉烧肉馅。红豆糕清甜滑润,还做成了小兔子形状,虾饺和珊瑚烧卖皇也不错,卖相很漂亮,吃下去更是回味无穷。

宋佳南眯起眼睛笑道:“真好看,都不忍心下口了。”

席洛屿很想笑出来,但是终究是忍住了:“你好像很喜欢吃呀!”

“工作缘故呀,每天累死累活的就为了混一口饭吃,那口饭再不好好吃岂不是对不起自己。”她回答得振振有词,“这个城市基本上所有做好吃的地方我都能找到,各种打折卡,卡卡齐全,以前去电台做节目,美食美客配的,那时候日子多幸福,三两个人开个车,大街小巷地找饭店试吃,都长胖了好多。”

“既然在电台干得不错,为什么要去报社?”

她沉吟了一下:“追求,追求不同吧。或许说我是一个比较喜欢不断改变的人,在一个工作上如果做到了一个阶段,就会想去尝试不同的工作。”

“比如从电台去了报社,再从社会新闻的记者跳到娱乐版?”

“你了解得挺清楚的嘛,连我快要去娱乐版都知道了。”宋佳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职业轨迹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以后还会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做记者。”

席洛屿扶了一下眼镜,双手插起来,饶有兴致地问:“我倒是有一个问题,你大学时候为什么在南方读了大学,研究生却执意回来了呢?”

宋佳南想了想:“那时候年少轻狂,后悔不已,遂乞骸骨,回乡!”

席洛屿送她回去,也许是吃得很饱,宋佳南微微地困意上头,百无聊赖地向窗外看去,一路上灯火璀璨,人来人往,她看着这个闭着眼睛都能辨识方向的城市,轻轻地笑了。

那时候的确是年少轻狂,她觉得背井离乡不过是给了人生再一次更好的机会,可是真正跑了出去才发觉,周围一切都那么陌生,而当那个人跟她说“我将来还是要回去的”,她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回到他们共同生活二十年的家乡。

可是阴差阳错,她回来了,却把他刻意地遗忘了,想寻过去,再也没有了痕迹。

一回首,记忆中只有泛着黄色的旧照片,提醒她,曾经那么用力地喜欢过一个人。

是谁曾说过为了寻找一个人,努力地站在人群的顶端,为的就是某一天那个人仰望的时候能够发现自己的身影。而她是不是也希望有一天,他看到自己的名字时,稍稍地愣一下,然后一笑而过。

第二天她去上班,腿一直酸得动不了,瘫软在椅子上看报道。她还未正式接娱乐版的采访任务,主任看她那副悠闲得令人不齿的样子,硬是塞给她一个任务,去采访省博物馆的馆长,做关于古城河出土的一批文物的后续报道。

宋佳南原来打算打车过去的,可是想到运动可以尽快消耗肌肉中的乳酸,就借了一辆自行车慢悠悠地骑到了博物馆。馆长是个和气的老头子,不光很配合采访,还让宋佳南随意在馆中参观,她一直看到下午四点钟才回报社。

骑着自行车穿梭在林间小道上,这个城市还保留了古都的景致,苍苍郁郁的大树围绕着古城墙,阳光明媚却不刺眼。逆着光看去,可以看见空气中扬起的无数尘芥。丝丝缕缕的阳光温柔地投注在绿叶上,激起微小的光晕。

宋佳南心情极好,穿过小巷,过了护城河的小桥,远远地看见铁栏围起来的树林,她笑起来,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便是她读了六年的中学。

门前的保安以为她是上课的老师,并没有阻拦,她推着车进了校门,六年了,校园似乎一点变化都没有,还保留着她离开时候的样子,只是门前的涌泉汩汩地冒着水,路边的树更加挺拔。

她一下子想起了很多,那个初冬的早晨,一个背影很漂亮的男孩子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线里,然后慢慢地在她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记。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头脑中闪过席洛屿的面庞,宋佳南无奈地勾起唇角。

忽然手机响了,她意外地看到“宋瑞”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接起来,没有声音,半天才有小丫头抽抽搭搭的哭声:“姐,我失恋了。”

宋佳南瞪大眼睛,想笑笑不出来。

这个时候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叫爱情吗?就和当年的自己一样,以为她对苏立不过是一段无望的暗恋,可是后来她才发现,那段暗恋成为她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想来,也许是一辈子无法释怀的。

第四章 从未预期的相遇

此时正值万家灯火的时候,橘色灯光的温暖,白炽灯的皎洁,与变幻莫测电视的彩光,交相辉映在家家户户的窗户上。

宋佳南坐在沙发上给婶婶打电话:“宋瑞在我家,唉,小孩子情绪不好是正常的,您想啊,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中午十二点才回家,两点半不到又要跑去上课,晚自习上到十一点才回来,您算算得多少小时啊,别说孩子心情不好了,就是让我们大人加一时半会儿的班,心里都多少有些怨言,您也得体谅她。”

那边叹气:“佳南啊,我这不是心急嘛,宋瑞本来就是一个小滑头,肚子里面歪点子一堆一堆的,哪有你那时候听话懂事,现在都高二了,马上高三还得了啊!”她连忙解释:“小孩子总是多少有些玩心,那时候我也是,您别担心,我这次一定跟宋瑞好好谈谈,我是过来人,比较了解她的感受。”

挂了电话推门进去,看到小丫头趴在书桌上无动于衷发愣的样子,她微微咳嗽了两声:“宋瑞,回神了。”

宋瑞抽了两口深重的气,声音沙哑:“我真是遇人不淑。”

宋佳南很想笑出来,想想为了顾全小孩子的自尊心还是硬逼了回去:“好了,是那个男生没有眼光,你知道失恋之后必做的几件事吗?哭完了洗脸,大吃一顿,大玩一场,从此立志发愤图强,有一天把当年甩了你的男人踩在脚底下,你就赢了。”

“是吗?把拒绝我的男人踩在脚底下,感觉很爽的样子。对了,姐,我失恋了第一个想到了你,作为交换你也得告诉我一个秘密。”

台灯和电脑明亮温和的光,融在空气中,被细微的小尘埃打乱成不规则的点滴,如缕缕细沙般的,在眼前铺陈了一片光晕,她笑起来:“其实我高中时候也喜欢过一个男生,差不多跟你一般大的年纪,高二的时候。”

“然后呢?”宋瑞迫不及待地问。

“说出来很可笑,他不跟我在一个班,很多巧合下我不知不觉地就注意到了他,每天看到他就会觉得很幸福,有一天我看到他跟别的女生在一起,难受得不得了,决定慢慢地疏远他,再后来渐渐就淡了。”她想了想,又继续道,“我明白你的感情,初恋通常是最美的,因为你赋予了对方你心目中最完美的理想,可是等你长大了,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之后,你才会明白,那段感情对你的意义。”

宋瑞的手轻轻地攥住她的衣角,轻轻地问:“什么意义?”

“好像只是一场可笑的梦境,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也可能是一辈子的怀念。”宋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像我现在已经开始觉得是一场可笑的梦了,真是奇怪。”

宋佳南了然:“小朋友,所以你还很小,恋爱的事情还是等等再说吧。”

宋瑞洗了脸,乖乖地坐在书桌前看书,宋佳南抱了电脑躺在沙发上,MSN和QQ都显示忙碌状态,原本想问问方言晏今天被周宇折磨的情况,岂料他也不在,只好闷闷地写稿。

她其实有些心烦意乱,那些过去的往事,以另一种姿态从自己的口中说出,不但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更加沉重。她没有把全部的故事告诉宋瑞,那个故事只是前一部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忽然QQ上滴滴的声音把她从过往中拉回来,陌生的头像跳动,她点开一看是那个没有删号的“七月田间”,跳出一行字:“你不是说在报社值班的,居然有闲情上线?”

呵,一定是把自己当成方言晏那个小子了,她连忙回过去:“不好意思,方言晏现在不用这个号了,这个QQ他给我用了。”

对方很快反应过来:“呵呵,不好意思,打扰了。冒昧问一下,你是?”

宋佳南想了想,用一个比较保守的身份回了过去:“我是他报社的同事,为了联系方便所以他把QQ号暂时借给我用的。”

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跳出一个笑脸:“原来是这样,打扰了。”

宋佳南笑笑,想不出什么可以回复的,就关了对话框继续埋头写稿,然后想了想把个性签名给改成“江山易主,QQ换号,如要联系,请GPRS定位”。

再在个人说明上写了四个字——浅喜深爱。

这几天正好有一个去广州的采访,下午四点的飞机,行程两个小时不到,同去的张主编是比她大了好多的颇有资历的女强人,宋佳南和她不熟,交谈的话题也不过工作和采访事宜。

她们预订的酒店是一家经济连锁酒店,和大学同学许颜通了电话,宋佳南把一脸疲态的自己收拾了一下,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许颜来接。没多久,就在她恍恍惚惚快累得睡过去的时候,有人拍拍她的脸,柔柔的声音中掩饰不住笑意:“佳南,醒醒,小心睡成大饼脸。”

她一下子就惊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宽大的墨镜,一双丹凤眼在镜片后面狡黠地眨着,嫣红的嘴唇微微上翘。宋佳南别过脸去笑:“许颜,我还是觉得你戴墨镜很像猩猩。”

“我哪有办法,公众人物。”许颜撇撇嘴,甩甩手里的车钥匙,“不用墨镜遮掩我在生活中真实的面容,我怕我的粉丝太多太疯狂了,涌出来一下子你就置身于人海中,那是一个多么打击校友的举动啊。愣在这里做什么,走吧,我请你吃饭。”

“嘁,不就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嘛。对了,除了吃饭还有什么活动?”

“呦,报社几年混下来倒是学会了腐败,夜生活队伍不可避免地壮大起来了呀。”许颜转头看她,眼珠子转了一圈,“得了,咱们把寓教于乐吃饭形式和活动形式结合起来,爬白云山去,顺便吃饭。”

“啊——”

广州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有繁华有破落,到处搭建的高架桥,让这个原本很大的城市,视野并不开阔,反而有种压抑的感觉。

夜幕就在她眼前慢慢地降临,天边的微光慢慢收拢,化作一圈白晕,然后黑夜铺天盖地地袭来,周围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白炽灯交相辉映。

从白云山的侧门走上去,没多远就有一家小食店,老板是潮汕人,用粤语跟她们搭话,宋佳南听得懂却不会说,只是那种熟悉的音调让她一下子没能适应过来,只能茫然看许颜熟练地点菜,她颇有感慨:“我果然不属于这里。”

许颜抬起头:“我点了白云猪蹄,要不要再来一份炒河粉或是米粉。”

“炒河粉?有没有蜜汁叉烧肠,先来一杯绿豆海带汤。”

怀疑的眼神投了过来:“宋佳南,除了你的胃,别的都不属于这里。”

吃饱喝足都到了八点钟,白云山上人不多,依稀有几个旅游团,八成是什么白云山夜间游的,一路上去都是茂密的树,还有一些古老的凉亭,灯火深埋在小角落里。宋佳南在树叶的缝隙中抬头看,天空是深蓝色的,有飞机飞过,机翼上的灯光不停地闪烁,以缓慢的速度在空中前行,起飞或是降落。

越往上走越冷,宋佳南虽穿得不少,也隐隐地感到了一丝的凉意,而许颜穿得比她更少。她刚想开口问是不是要回去了,许颜转过头来,缓缓地开口:“佳南,你还记得我们大四时最后一次来爬白云山的情景吗?”

怎么会忘记,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许颜接着笑道:“那时候你站在白云山顶,我们俩大声呼喊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名字,想起来真的是很怀念。”

回忆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好像是没有控制好幕帘,台上的狼藉一下子全部展示在满怀憧憬的观众面前,她来不及多想,已然喃喃自语:“我记得,一直记得。”

往前走了几步,便是白云山顶,许颜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双手拢起来喊道:“我爱你,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那么一个柔弱的女人,声音却势如破竹一般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空气中好似荡漾声波的涟漪,一层一层地翻腾,越过茂密的树林,困兽一般疯狂地寻找出口,整个山上慢慢地容纳下这样的声音,最后消逝不见。

她已经泪流满面。一切好像是,2004年的某个夏夜的翻版。

只是许颜口中的那个人不再是原来那个,而前尘旧事,声声字字都力透回忆,那些暗恋的伤痕,不了了之的遗憾,蓦然回首,原来已是百年身。

时光都好像流转了起来,他寡淡清冷的眉眼,他电话里沉稳平和的声音,她的爱意悄悄缠绕,紧紧纠缠,比阳光还要浓密,这样的纠缠,弹指挥霍了这么多年,直到他说“我想见你”,她才明白,原来入戏太深,终是要从虚幻中走到现实。

这么多年,她只能站在这黑暗的山顶,回忆着曾经的他,看他舞看他放歌与张扬,而她只能在无人知晓的空谷里沉默地枯萎,在死去的春天里忧伤,在荒芜的戈壁里泪流满面。

再一次站在这幽暗的山顶,在这触手可及天际的巅峰,她的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仿佛用尽全部的力气,对着永远不能表白的人,大声地叫出他的名字:“苏立,苏立……”

除了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该对着苍穹说些什么。

终于明白,她和他,在时光的洪流中,擦肩而过。

第二日采访完了之后,许颜来接她,宋佳南拉了车门坐了进去,整个人立刻陷在座椅上,动都不想动,一天的采访让她精疲力竭。拽了许颜的肩膀就倒下去:“好累啊,早上两条腿站得哆嗦,下午一张嘴就没合过,还好有录音笔,不然我灵犀一指就要废掉了。”

“说说今天看到哪些大牌了?”许颜倒是很好奇,“有没有看到于丹、易中天、安妮宝贝、郭敬明、阎崇年、余秋雨?”

宋佳南回想了一下:“今天主要采访的刘心武老师,其他有看到,但没注意。”“拿了什么好东西?”

“郭敬明那本《夏至未至》,签名的。”

许颜摸摸宋佳南的包:“书呢,给我看看啊,你干吗不选那本《当悲伤逆流成河》?”

“别乱摸,养只狗回去慢慢摸,书等我回酒店再给你。我没看过你说的那本,《夏至未至》我比较喜欢,我还记得上大三时,在课上看,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的,三天时间硬是那口气没咽下去。”

“哦,死不瞑目啊。”

宋佳南白她一眼,说话有气无力的:“许大妈啊,不要破坏我难得酝酿的少女情怀,我在追忆似水年华,青葱岁月呢!”

一路上堵车,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宋佳南嘀嘀咕咕地又喊饿,酒店的西餐厅还在营业,她坐下来点了一份甜点,然后从包里摸出那本书,递给许颜:“拿去膜拜一下吧。”“我好像没看过,这本不是很火的样子。”

“可能题材有些冷僻,或许不是那么商业吧,不是很讨好读者的。”宋佳南拿起勺子,轻轻地挑起一点奶油,“不过味道不错,可以一试。”

许颜慢慢地翻着书页,宋佳南漫不经心地啜着柳橙汁,酒店的西餐馆布置得温馨而不奢华,让人觉得舒适。忽然许颜开口,缓缓地出声:“我们都忘记了,以后的岁月还有那么漫长,漫长到我可以重新喜欢上一个人,就像当初喜欢你一样。”

然后她抬起头来,眼眸里似乎有闪闪的光芒:“太煽情了,扛不住了。”

宋佳南很想笑出来,嘴边微苦的巧克力在慢慢融化,不知怎的心下一动,脱口而出:“遗憾的是,当我遇到别的男子,我只在乎,那眉间是不是有你的影子。”

说完她自己都愣住了,笑容渐渐凝结在嘴边,好像就在这一秒,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只听得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缓慢而艰难:“许颜,好像很可笑,我竟然暗恋一个男生那么长时间,长到我也不知道多久,好像昨天才跟他说过晚安,而今天,就物是人非。更糟糕的是,我已经习惯了把他和周围所有的人比较,原本我以为可以忘记,可是一来到这里,我就拼命去想他。”

“你知道大学的那几年,你们笑我听陈升,听酷玩,看周星星,玩七巧板九连环,讲电话到半夜,一个人躲在水房哭到早上。你知道,我曾经那样的,爱过一个男生。”

许颜愣住了,她抬起手,轻轻地按在额头上,笑声轻轻地传出来,慢慢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要命,宋佳南,你在写琼瑶剧吗?喜欢他,喜欢他你就告诉他啊。”

“怪不得,那个时候,那么多男生,你连正眼也不瞧一下。”

宋佳南也笑起来,笑声让自己都惊讶,西餐馆水晶灯洒下耀眼的光芒,把她的眼睛照得有些疼。口袋里手机轻轻地在振动,她偷偷地把手伸了进去掐断了未知的来电:“可是没有机会了,许颜,我预感我永远都见不到他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忘记他?”

“不知道啊,宋佳南,若是那么容易忘记,也许人活得就会快乐一些了。”

尽管她一直想隐去那些晦涩的东西,使自己的那段暗恋看上去唯美又浪漫,可是那些枝枝蔓蔓的纠结总会在阳光明媚的时候跳出来,嘲笑的那些自我满足和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快乐。

当所有的秘密都曝露在阳光之下,迎来自己的夜晚,又会是怎么样的漫长。

如果那个时候,再勇敢一点,其实那句“我喜欢你”也没有那么困难。即使当时被拒绝,如今也没有那么多的遗憾。

时过境迁,那份心情,年少时候淡蓝的信札,不知道往心的哪个方向投递。送走了许颜,宋佳南沿着酒店外的草坪慢慢地走回来,夜已经很深了,连这时候的广州都微微有了寒意,她刚上电梯发现门卡没有带出来,于是只好去前台。

一个经理打扮的人站在前台,宋佳南走过去说明了情况,无意中看了一眼那个人手上的宣传册,一个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

几乎如雷击一般,她感受到心底被击穿那样的尖锐,却感受不到任何应有的疼痛,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前台小姐唤她,宋佳南才如梦初醒。那个人似乎也感觉到她不寻常的视线,狐疑地看着她,脸上仍是职业化的微笑:“我是酒店的大堂经理,请问小姐有事吗?”

照片上的人,三分职场气息,六分冷清寡淡,还有一分不易觉察的傲气,眉眼少了分青涩多了分笃定,几乎跟她记忆中的那个苏立,完完全全地吻合。

从没有想过,她和他,可以这么戏剧的,在现实中相遇。

好像那么虚弱的声音不是自己发出来,隔了千山万水般那么遥远:“苏立?”

大堂经理有些意外,低头看了一下手中的资料,声音还是那般平静:“您认识苏总?他刚刚还在大堂,请您稍等。”

他一边说一边摸起手里的电话,是内线的声音,宋佳南在呆呆的失措中,听到他说:“苏总,打扰一下,这里有位客人好像在找您。”

她就这样站在空旷的大厅里,看着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的苏立,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缓缓地向她走来,好像看着那段永远不能回去的时光,慢慢地向自己走来。

他似乎没有改变,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瘦削脊骨,硬净如玉,只不过脸上不再是那种青春的苍白,而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掩护色。如果说十几岁的苏立是一湖透明的清泉,在炎炎夏日散发微微寒气,那么现在的苏立就是深夜下的海水一般的深沉,深不可测。

不知道深浅,不知道温寒,不知道流向,神秘而隐忍。

苏立,苏立,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个名字对宋佳南来说意味着什么。

好像她一辈子的爱恋全部在年少的时候被挥霍一空,她所有的感情全在苏立一个人身上消耗殆尽,连半分都不给自己剩下。现在也很开心快乐,可是爱恨情仇,真的离她太遥远。

原以为他们有生之年遭遇,本是飞鸟与鱼,可是他那么没有预警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突如其来地,措手不及地,他向她走来,那么真实,宋佳南僵硬地支撑着自己的冷静,用平静的表情来掩饰内心的翻江倒海,直到他微微笑起来,说道:“是你?”

是我,是我,可是我是谁?

是那个跟你高中在一起上一个学校的女孩子,是那个偷偷跟你发站内信的女孩子,是那个帮你找到酷玩、小野丽莎唱片的女孩子,是那个安慰你一切会好起来的女孩子。

可是,苏立你会知道吗?

宋佳南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有过那段记忆,僵硬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攥住了衣角,她平静而面带微笑地问:“你认识我?”

他的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这是宋佳南记忆中他第二次对她笑:“记得,你跟我同校不同班,而且我们在一起领过奖学金。”

原来他记得她,宋佳南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的讲话。而以往,她总是通过电波相隔千万里与他讨论生活的每一个细枝末节,他的声音和电话里有略微不同,语调清凛,声音低哑,听起来更加有空旷辽远的感觉。

宋佳南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候两个人的电话同时响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去看来电显示,接起来是主编打来让她回去准备稿件。而苏立那边还在讲,他背对她,隐隐约约地听见是女人的声音,他说话很随意,没有任何寒暄,甚至他都没有称对方的名字,想出应该是亲密无间的关系。

他就这么背对着宋佳南,他的背影那么笔直,那么挺拔,他不再是那个高中忧郁苍白的少年,他已经长大,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世界。

而他的世界,没有她。

再看一眼苏立,他还在说话,宋佳南微微笑起来,转身便走。

回到房间,冲凉写稿整理行李,几乎忙到无法思考,可是苏立的影子,青烟薄雾般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觉得累极了,仿佛到下去便能睡了过去,真的躺下却睡得极不安稳,醒来时候发鬓都汗湿了。

航班定的是早上十点,她去退房时,前台小姐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有苏立的联系方式,然后告诉她苏立去开会了,有什么事可以留言给他。

她哑然失笑,随意地把名片放在包里,拿了笔,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最后她只是留了自己的号码和名字,其他什么都没有写。

要写些什么,她能给他的记忆,不过就是那么多。

登机后过道人越来越少,她掏出手机打算关闭,忽然,屏幕极速地闪亮,一个陌生的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那么熟悉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宋佳南,是你?”

“我知道了,原来是你。”

握着手机的手指麻麻的,张开嘴,嗓子里却全是支离破碎的音符,宋佳南脑中一片空白,旁边有空姐面带微笑地跟她说:“小姐,请您关闭手机,谢谢。”她迅速地合上手机,通话,戛然而止。

飞机缓缓地在跑道上前行,忽然一阵强大的冲力,脱离地心吸引时巨大的力量,使她的脊背很沉重地压靠在座椅上,只是瞬间,已经腾空而起。

那些记忆深处的东西,如果可以与这座城市一起埋葬在时间的洪流中,该多好。

再见,苏立,再见,她的眼泪终于不可抑制地狂奔而下,再见,我永远无法提起,又不能忘却的回忆。

那一年,她认识苏立,整整十年。

飞机一着陆在机场的跑道上,哗啦啦手机开机声此起彼伏,宋佳南把手机摸出来,试了两下屏幕刚亮起来就关机了,想是没电了。坐在她旁边的主编声音响起来,大概所有的旅客都听得一清二楚:“什么?刚出差回来就要跑采访,咱报社没人了?”宋佳南长长地叹一口气,小声地说:“没事,我去吧,反正到报社也只是整理稿子。”

主编挂了电话:“行,你直接去外院就好了,今天下午三点金庸做讲座,走个过场就好了,也没预计要发多大的版面,你看着办就好了。”

她摸摸口袋:“手机没电了,主编你带了小灵通没?”

“带了,讲座结束之后就把稿子写出来,反正晚上八点之前一定要交到采编室,要是赶不上就不排你的稿子了,那边也不可能等的。”

心里微微地有些不满,仍是好声气地答应:“好,知道了。”

她去过几次外院,一路上,或熟悉、或陌生的景物,都带给她一种亲切感,学生时代的种种情景很轻易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外院大多是女生,三五成群地穿过法国梧桐掩映的小道,她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会议厅,从入口处看过去满满的都是人,估计也没可能挤进去。宋佳南正在想是不是用记者证混进后台的时候,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方言晏挂着工作证站在楼上向她招手,然后走下来:“佳南姐,你来采访?”

她笑着点点头,“是啊,报社事先都没通知,糊里糊涂地来了。”

“呦,你刚出差回来,广州的书展怎么样,是不是看到了很多大牌?”方言晏一边走一边问,“我带你去后台,好像这次没几家报社过来的,所以你可以趁机多问几个问题。”

宋佳南把记者证摸出来,眼光瞟到方言晏手里的《天龙八部》:“我最喜欢这本了,借给我,等下还你一本签名的。”

方言晏手往后一缩,面色紧张:“得,这本是盗版的,我去找一本正版的。”

“你要死了,居然拿盗版的就过来了。”宋佳南大笑,“快去找几本精装版,正版的,几乎要翻烂的,快要掉页的,还有这种读书标记的。”

方言晏也笑:“哎哟,你是说那种不小心掉到水里,捡上来发现被鳄鱼咬了两口,然后在地上晒的时候,又被母鸡、公鸭践踏的那种书是吧,来,我把书放在地上,你来踩两脚。”顺势就要把书丢在地上,宋佳南笑起来:“我不踩你咬过的,降低身份。”

采访金庸的记者不多,大抵都是围绕辞去在浙江大学博导话题来的,整个场面有些沉闷,到签名的时候才热闹了一点,采访和讲座结束之后宋佳南说要回报社,方言晏讨巧地建议:“我请你吃饭吧,感谢宋老师一直以来的帮助。”

宋佳南看了一下时间,绰绰有余:“行啊,食堂吧,领略一下地方特色。”

外院的食堂比她读研时候的大学好多了,宋佳南看着餐盘里几乎没有什么食物的女生,颇为感慨:“食堂打饭的看到男生一定会很激动的。”“是哦,上次打饭的大妈看到我太激动了,手抖了一抖,二两没了,再抖抖变一两了。”方言晏一边解释一边冲着打饭的喊,“三两饭,不是一两!”

“在你们学校生存下去的男生一定很不容易。”宋佳南如是解释,“你可以获得一个诺贝尔终身成就奖了,虽然好像没有这个奖项,而且短时间内并不打算设立。”

方言晏笑起来,眉眼柔和清浅,只是眼角处微微地上翘,单单看上去有些阴郁。他皮肤也很白,是那种健康的白皙,不像苏立那样,虚妄的苍白,但是好像因为是那个年纪的男生,在她眼里,两个人隐隐地有些相似。

她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然后又轻轻地垂下手,叹了一口气。

糖醋排骨很有分量,辣子鸡也很实惠,宋佳南吃得很满意,其间倒是有不少认识方言晏的人凑过来搭讪:“方言晏,你女朋友?”他连忙跟别人解释:“别乱说,万一我嫁不出去了,怎么办?你负责?”

宋佳南笑得不行:“方言晏,认识你这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女朋友。”她顿了一下,“抑或是男朋友。”

“没有。”方言晏回答得干脆利落,“我还小,内心发育不健全,暂时接受不了关于人生类别的严肃话题,倒是佳南姐,你呢?我知道你现在没有男朋友,不过你谈过没有?”

落日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投下耀眼的光芒,而那些从树叶间漏下的阳光则被筛成斑驳的影子,变成或明或暗的影。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校园时代,那个笑起来很阳光的男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她宿舍楼下,和她扯长长的话题,只为最后在她的不耐烦中,嗫嚅般地告诉她:“我喜欢你。”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谈恋爱。”宋佳南微微地扬起头,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天空中流动的云朵,“因为我们都没有说出口,可是好像生命中突然多出了一个人,陪你哭陪你笑,你会觉得突然间有了依靠,但是很奇怪,即使没有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

“老夫老妻?”

她扑哧一下笑出来:“他跟我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那种在一起的感觉再自然不过了,可是反而是那种太亲密的感觉,发展到恋人才觉得突兀。”

“结果你们就分手了?”方言晏继续追问。

“在我的潜意识里面我们好像就没有恋爱过,分手也不过是因为他去了国外留学,自始至终我们都好像是朋友的感觉,相互扶持,现在想起来,是很美好的一段记忆。”

方言晏抬起头,嘴角翘起一个很无奈的弧度:“佳南姐,我怎么觉得你是始乱终弃啊。你那个样子,根本不是谈恋爱。”“你也觉得啊。”宋佳南点头,“好像我从来没有相信过感情,就像我从来不相信自己。”

“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脑中闪过阳光的笑靥,高高的身影,那个总会嘲笑她数学差的人,其实是一个很会为别人考虑的人,想到他,就觉得很安心。她不自觉就抿起嘴微笑:“段嘉辰,想来很久没有提起他的名字了,都觉得生疏了。”

回报社发完稿再整理稿件已经很晚了,她一个人坐公车回去,公车上很多人,挤得几乎喘不过来气,好不容易熬到了家门口的车站,汹涌的人流一下子挤了出去,忙乱中,她被不知道哪里的神来一脚狠狠地踏了上去,当即就疼得直掉眼泪。

到家一看,已经青了一大片,连忙拿红花油来抹,又想起还没有发信息告诉爸爸妈妈出差回来了,无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空空荡荡。

头脑中只有一个认知,手机在公交车上被偷走了,她刚买一个月不到的诺基亚。

忽然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拿小灵通打了电话,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努力地找一些话题去填满空白的大脑,可是又本能地排斥。

短短的这么几天,十年的暗恋对象站在眼前识破了她所有的秘密,猝不及防提起的段嘉辰,还有那个突然闯入她平静生活的席洛屿。

一潭深水,激起涟漪,不知何时才能够平复。

只好上网打发时间,和她聊天的人不多,她点开自己的博客,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把背景音乐换成了那首只有一分钟的广告歌,她觉得很好听,可惜找不到完整版。

经常去的论坛还是那么多故事,这样一群藏在网络后面的聪明或是机智女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忽然有种冲动,想把自己的故事全部地,完整地写下来。可是十年的暗恋,说出去一定会被认为是天顶星人。

忽然,QQ头像在窗口栏上晃动,她点开一看原来是那个叫“七月田间”的人,第一句话就是“我有招商银行广告歌的完整版,你要吗”?

Together you and I,forever in my eyes,you were me,I am you,oh can you see,you make my dreams come true——宋佳南笑起来,连忙回道:“好啊,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你也喜欢这首歌啊,有什么好听的歌推荐?”

想来也是一个喜欢听歌的人,宋佳南不假思索地回道:“Forever friend,我一直把这首歌当作手机铃声的。”

两个人在音乐上的共同爱好,有同样喜欢的风格和歌手,宋佳南忽然觉得这一天也不是太糟糕,聊着聊着渐入佳境,那边打出一个问题:“你最喜欢的歌手是哪个?”

她刚想打出Sinead O'Connor和小野丽莎,家里的座机就响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接了,一个有些意外的声音传了出来:“宋佳南,是我,席洛屿。”

宋佳南有些意外,这么晚了居然会接到电话,而且是一个不算很熟的人。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倦,原本就低沉的声音夹杂着一丝的沙哑:“你出差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打你电话又关机。”

她只好解释:“不好意思啊,下飞机时候手机没电了,然后回来挤公交手机被偷了。”

那边长长的沉默,伴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声,就在这漫长的沉默中,宋佳南忽然有了一丝不悦,她觉得凭什么他管自己这么多,心下有些堵堵的。刚想找点其他什么话题把尴尬掩饰过去,那边悠悠地开口:“其实,宋佳南,今天我很担心你。我知道对你来说有些不可思议,对我也是,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也许我们可以试一下,如果你说对我不了解的话,可以慢慢了解。”

人生就像是一盒巧克力,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是什么味道,可是巧克力总归是甜的,只要选的是她喜欢的牛奶巧克力。

可是,一定是生产方技术错误,错放了一颗薄荷巧克力,她尝上去,冰辣的。

第五章 可不可以不坚强

“今天又要跑哪里采访啊?”曾书忆懒洋洋地坐在宋佳南的对面,随意地翻看手边的通告。

“李春波,不是唱那个‘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的吗?哈哈,那时候几乎每个人都会唱,我都会。”冷不防一个脑袋从格子间那里探出来,方言晏笑得一脸的陶醉:“要不要我给你们唱两句?”

在场的人都开始起哄:“唱吧,唱吧。”

方言晏环顾四周,盯了曾书忆看了一会儿:“不要了,有陌生人在场多不好意思啊。那歌乡村气息太重了,唱出来人家以为我们这里是农村公社。”

“给你家媳妇唱去,嫉妒死她。”宋佳南笑道,然后语调一转,“方言晏,社会版那么闲啊,三天两头见你往这里跑,这次又什么事啊?”

“梁静茹通灵之夜的演唱会的门票啊。”

宋佳南惊讶地抬起头:“不是前几天给你了吗?我去找你不在,就直接给了周宇。”

“是啊是啊,我又送回来了,现在没用了。”方言晏摊摊手,把票完整地放在宋佳南的桌子上,或许是看到她探究的眼神,“哎呀,原来是我表哥要的,现在分手了,所以没用了。”

“不是两张吗?”宋佳南刚要接过来,被曾书忆抢先问了一句,票也落到了曾书忆的手上,“怎么才一张,小鬼,别告诉我你表哥拿了票给前任,然后很潇洒地说,去看吧?”

方言晏狠狠地瞪了曾书忆一眼:“我家家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啧啧!踩到猫儿尾巴上了,跳那么高干什么?”曾书忆咯咯地笑,“要是我是那个女的,直接当面把票撕了,漫天雪花地砸他脸上,看他那么嚣张,直接分手算了。”

方言晏表情越来越僵硬,宋佳南连忙伸脚踢了踢她:“小姐你积点口德吧,出来游玩闲逛的时间够多的了吧,等下你老大又要骂人了。”

话音还没落,落地窗那边就有一个人喊道:“曾书忆,你稿子才写了一半。”

她噌地一下子跳起来:“来了,来了!”“曾书忆这个人就是嘴巴坏了一点,愤世嫉俗了一点,尤其是对男人,不过她真的没有恶意,排斥男人都成了她的本能了。”宋佳南一边跟方言晏解释一边收拾东西。

“肯定被男人甩过的。”

宋佳南笑笑:“她就喜欢那些老男人,可是老男人心都在事业上,没空给她端茶倒水长伴身侧的,所以她听到这些话题都比较敏感,你那倒霉的表哥刺中她的要害了。”

方言晏忽然身子向前探了探,凑在面前低声地说:“佳南姐,我想问你们女人,到底是喜欢男人花更多时间陪你们,还是喜欢男人事业有成家财万贯?”

“如果我是一个物质贫瘠、精神肤浅的女人,一定希望男人家财万贯;如果我是一个精神高尚,毫无物欲的女人,宁可男人花时间在我身上。”她顿了顿,然后狡猾地冲方言晏笑笑,“可是以上两种类型,我都不是。”方言晏无奈地翻翻白眼,看着宋佳南把那些记者证,出入证放进包里,连忙改口:“佳南姐,你要去采访,不会采访小芳姑娘吧?”

“是啊,小芳大叔。”她低头再次确认证件齐全,刚想站起来,脚着地那一瞬间,脚面上的疼痛钻心地袭来,一时没站稳幸好方言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怎么了?是不是高跟鞋穿得把脚扭到了?”

宋佳南摇摇头:“不是,没事,可能刚才有些走神,我先走了,要在节目之前赶上采访。”

“哦,路上小心点。”

出发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钟,天色已经暗下来,霓虹灯在这个城市缓缓地绽放,正值下班的高峰时期,人来人往,车流从北京路一直蜿蜒至解放路。

宋佳南看了又看手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直指七点,周围的景物在一点一点地挪动,她有些着急地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麻烦您能不能快一点,我有急事。”

司机不紧不慢地回答:“刚才没听交通广播吗,说是承德路那边堵起来了,估计一时半会儿的也走不通。对了,你是要去省台的,可不巧了,那边下班时间最堵了。”

“这有没有什么不堵的近道啊?”

“没有,除非走过去,从石坊的地下道过去,不过还是要走很长时间的。”

她从钱包里掏出车费,递给司机:“大哥不好意思,我赶得急,就从这里下车。”包拎在手里,拉车门跳下车,哐当一声,把司机吓得连忙看看车门是否建在,司机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哪个报社的记者吧,这么赶急,这年头,记者真是辛苦。”

赶到省台时候正好是七点整,那些歌手倒是没说什么,可是眉眼之间流露出微微的不满,宋佳南也没心情去道歉,直奔主题,问了几个问题,觉得回答实在是公式化得可以,也顿时失了兴趣。李春波话倒是比较多,尤其是提到名为《小芳》的电视剧开拍,一个记者开玩笑地问:“是不是您在当知青的时候,曾经暗恋过有过一个叫小芳的女孩子?”

其他人会意地笑起来,宋佳南也饶有兴致地拿起笔准备记录。“有是肯定有过,不然怎么会有那么深的体验。暗恋——在座的各位想必都有,毕竟青春是美好的,在任何时候,青春之火都可以点燃生命的喜悦。我们这些现在已年过半百的知青们也有过自己的小芳,经历过不敢拉手的爱情。”

“美好的青春,不敢拉手的爱情。”宋佳南突然间笑了,苏立的背影在她脑子一闪而过,在那个天台上,阴郁苍白的少年,是她一直不敢牵手的青春。

很怪异的感觉从心底涌了上来,她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去,六十三层的省台,民航飞机在头顶上闪着灯而过,她忽然想起他们十年前的不期而遇,真正意义上的面对面对话,还有那部存有他的电话却丢失的手机,多少年的阴差阳错。

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结局,连相忘于江湖都不算。

完成了采访,心里琢磨着怎么应付交差这篇报道,电话就来了。

宋佳南一点都不意外,是席洛屿打来的,只是小灵通握在手里,屏幕不停地闪亮,她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在犹豫的时候,小灵通挂断了。

她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想起那天他们无疾而终的谈话,没来由地一阵犯愁。

昨天她一定是抽风了,才会答应他“考虑考虑”的要求,其实她知道,也许考虑只是自己拖延的一个借口,心里清楚,那个位置永远都有个人在了。是因为害怕还是其他的理由,宋佳南真的不明白,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习惯了一个人在寂寞繁华的边缘安安静静地追逐另一个人的脚步。

可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宋佳南,你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已经实现了,你应该满足了,何必要苦苦追寻原本从来不属于你的东西,苏立,本来就是你杜撰的梦想。

她轻轻地叹一口气,仔细地按下席洛屿的号码,很快就被接通了,熟悉的声音传来,略微带着笑意,口气亲昵:“忙完了?”

好像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也会这么问她,谨慎而又小心翼翼地安慰她的沮丧和挫折,她环顾省台四周,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脸上都是挂着职业的笑容,却怎么也融不进她的眼里。

脚面上的疼痛慢慢地像小蚂蚁啃噬一般侵蚀她,痛感一点点地扩大,她只好扶在墙面上,勉强地撑起自己的体重,声音也不自觉地弱了一些:“嗯,我刚采访完。”“有没有时间去吃饭,这里有一家不错的小食店,汤包做得很正宗的。”

原来席洛屿还记得自己无意中提起喜欢的汤包,心底说不上什么感觉,好像是对现实的一种妥协,原来自己真的不是想像的那样坚强,她轻轻地问,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你方便吗,能不能来省台接我一下?”

因为从来都是她一个人,十年时间,繁华尽落,不过是一个人度过。

也不习惯依靠,因为爱情,已经成为信仰,不是依靠。

“其实,真的没有必要来医院。”宋佳南习惯性地抿了抿嘴,低下头去看手里的病历本,封面上的钢笔字迹还未干,有很漂亮的行书——“宋佳南”三个字,席洛屿写的。

原来这个律师还是有职业病的,随时带着钢笔,以备不时之需。她动了动自己的脚,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疼,急诊室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还有湿漉漉的寒意,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放松:“就是被踩了一下而已,不会有什么事的,我回去抹抹红花油就可以了。”

旁边站着的席洛屿目光不着痕迹地略过她的脚,“万一骨头伤到了怎么办?”

宋佳南漫不经心地回答:“正好可以请假回家去休息。”走廊上有来来往往的人,急诊室的尽头一阵嘈杂,她忽然笑起来,笑容有些得意有些顽皮。席洛屿微微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不禁好奇:“笑什么?”

她摇摇头,不作声。

这时候护士叫她的名字,指指走廊那边的暗房:“宋佳南小姐,请到这里拍片子。”

拍完片子,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治疗一段时间,开了一些药都是治疗跌打损伤的,医生嘱咐她尽量减少运动,以车代步。

刚从急诊外科室出来,迎面就看见一个高个子男生从走廊前头跑过,很熟悉的身影,宋佳南脱口而出:“方言晏?”

果然是方言晏,头发被风塑造成诡异的刺猬头,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是顶着风跑过来的样子,不过体力还不错,没气喘吁吁的,从这点看上去还觉得这个记者还是挺专业的。

方言晏头一歪,眼睛瞪大大的,自言自语似的:“佳南姐,你不是去省台采访了?怎么跟我们跑来医院了,这角色背景转换得也太快了吧。”

“我来看病的,真是,又出什么事情了,把你派过来?”

“一起食物中毒事件。”方言晏笑笑,然后看到她身旁站着的席洛屿,懵懂地眨眨眼睛,“朋友,男性朋友,男朋友?”还没等宋佳南回答,自己就很擅作主张地小声否定掉,“不会的,小白脸加闷骚才是你好的那口。”

宋佳南根本什么都没听到,连忙解释:“朋友而已。对了,方言晏,就你一个人来采访吗?报社还有人在值班,周宇放心让你一个人来?”

方言晏啧啧嘴:“哎哟,跟主任来视察民情似的,我说佳南姐你就安心地生你的病好了,都不是我老大了就别操心那么多了。”他冲着席洛屿笑笑,“先走了,记者是很忙的,尤其是在医院不被待见的记者。”

宋佳南看方言晏一路小跑上了二楼,只得苦笑,很是感慨:“小孩子真是辛苦啊,现在看看以前的自己才知道多不容易。”

曾经写了一个晚上的稿子,回到家手里还攥着报社移动热线的小灵通,实在累得不行只好让室友帮忙接听,自己趴在桌子上睡得天昏地暗;也曾寒冬腊月里站在派出所门口,为了那一点点的消息内幕,忍气吞声受尽了奚落;也曾受到报社其他人的排挤,好不容易发表的稿件,却又署了别人的名字。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连空闲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想到工作。

工作,稿子,忽然宋佳南一愣,然后轻轻地啊了一声:“对了,我的稿!”

娱乐版的记者、编辑都走了,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靠近门口的白炽灯散发微微的白光,还有就是她桌前的电脑,隔壁桌子上一盏橘色的小吊灯,给这个冷清的夜增添了一点暖色。

工作这么长时间,还真的没有人陪她加过班,宋佳南抬起头,斜起眼睛偷偷地去看邻桌上正在看报纸的席洛屿。他没戴眼镜,可能灯光不是很充足的缘故,微微地眯起眼睛,努力地辨识报纸上的文字,侧脸看上去很俊朗,但又不是过于阴柔纤细。

而且好像他很专注地看报纸,连自己心不在焉的偷看都不知道,宋佳南忽然想起这样的男人大抵都是性格坚毅,做事沉稳,而很多年前,在乳白的灯光下那个少年也只是静静地坐在离她五米开外的座位上,心无旁骛地专注他的学业。

心底微微地一痛,她连忙收回自己的目光,手下胡乱地打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字,然后再慢慢地删去。

苏立,苏立,他一定不知道她曾经来过那所她梦想中的,而他正在就读的那所大学,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可以隐秘孤勇到那个地步。那个时候,她从湿冷的广州来到冰天雪地的北京,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好像这么多年的守候的漫长,足以慢慢地把一生的感情耗尽。

思念原来是一种与日俱增的东西。

那个晚上,她看了那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么一个孤勇隐忍的女子,爱得那么私密而坚决。她眼泪夺眶而出,也许越是沉默的孩子,越会有那么自我的爱。

思念和泪水一样决堤,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想看看他,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她便可以满足,弥补她年少所有的遗憾,然后把满腔的爱恋全部装在心底,默默地去爱上另一个人,直到临死前,再想起来,也不觉得遗憾。

于是她站在白雪皑皑的校园里,走过明德楼,走过宣园、逸夫楼、图书馆,她期望在这个古老的校园里碰见他,却不奢望能够成真,她不过只是想走走这些路,看看这些风景,和脑海中那个青涩苍白的少年,一起走过。

阴差阳错地却在教二楼的自习室看到他,那种阴郁的气质就这么突兀地闯入她的视线,虽然他变了一些,和记忆中的他重叠,反倒是记忆中的更加鲜明,侧脸依然很精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就他一个人,几本书,一个水杯。

从窗口到座位,五米的距离,她却没有任何资格走进去,用任何身份。

她什么都不是,不是他的任何一个谁。

她落荒而逃,那天晚上的雪下得极大,纷纷扬扬的,好像在极力地掩饰着什么,把这一切不能启齿的隐瞒和所有的爱恋掩埋在冰冷的现实下。

那一夜很长,长到永远不会过去一般,第二天她笑着离开,她告诉自己,原来都是梦。

耳旁沙沙的报纸翻动的声音一下子把她拉回了现实,席洛屿的声音轻轻地传来:“稿子写完了没有?饿了没?要不要我出去买一点东西先吃一点?”

手上慌忙地点上字数统计,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被惊吓的缘故,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还差一点点,快结尾了,我没事,要是你饿了就去买点东西吧,不用给我带了。”

“还是等你写完去吃饭吧。”

宋佳南礼貌地笑笑:“是啊,今天多亏了你,这么晚了还陪我在这里加班,这顿饭应该是我请你的,今天真的挺不好意思的。”

一阵诡异的沉默中,键盘声戛然而止,宋佳南抬起头看到席洛屿站在他面前。黑夜立在他身后,从巨大的落地玻璃里紧紧地逼迫过来,他微微地皱起眉头,声音有些冷硬:“宋佳南,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这么反复无常?”

她诧异,席洛屿的话还在继续:“有时候会很需要依赖其他人,可是下一秒却好像内心亏欠似的把其他人推得远远的,连客气都谈不上,别人对你好,似乎你就要加倍地回报,如果你回报不了,干脆就不给别人一丝的机会。

“我真的不明白,你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那么敏感的心?”

这顿饭吃得是索然无味,后来席洛屿顺路陪她去买手机,办手机卡,选了几遍都没有中意的号码,宋佳南叹气:“要是能把我以前的号码找回来就好了。”

营业厅的小帅哥很热心:“可以补办的,不过就是手续麻烦了一点,您需要办理吗?”说着就要把那些表格拿出来,席洛屿刚想去接就被宋佳南拦住了。

她抿了抿嘴,轻轻地摇摇头:笑道:“算了,那多麻烦啊,我赶急用的。”

小帅哥也笑笑:“我们这里号码管得比较严格,买号也麻烦,重办更加麻烦,很多人宁可重办也不补办,除非那个号码有特殊的意义。”

很久没说话的席洛屿突然反问:“特殊意义的号码?”

话音未落,便听到细小而尖锐的声音,一道圆珠笔的痕迹出现在业务受理单上,宋佳南不好意思地甩甩手:“天太冷了,手都冻僵了,写字都写不出来了。”

她的笑容坦荡,可是眼睛里雾蒙蒙的一片,怎么也看不到心底去。一瞬间,一种怪异的感觉从席洛屿的心里涌出,他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移动小帅哥”很积极地看了看选号的电脑屏幕,指上去询问:“这个号码怎么样,0908,挺像我们以前的宿舍门号的,方便又好记。”

宋佳南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那就这个吧,真的很好记啊。”

“移动小帅哥”很高兴,一边熟练地打印业务受理单,一边和他们闲扯,宋佳南默默地听着机器咯吱的打印声,那些单子空白地进去,出来时候布满了字迹,上面有自己的名字和新的手机号码,还有0908那个尾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张崭新的手机卡,切断了和过去所有的联系,连苏立能够找到她的最后的线索都被自己亲手了断,好像是心底希望的最后余光,被自己亲手熄灭,那点未燃尽的灰烬散落在手间,还隐隐地烫手,可是瞬间又有一种解脱的欲望。

她想选择现世的温暖,不得不忘记现实中的过往,却用另一种方式容自己在回忆中放肆。

当年的高二9班、8班,中间不过是隔了一堵墙,却是望不穿的眼,藏在心底的情。

是没有能够认识的机会,还有没有能够说出来的勇气,她也不知道。

呵,0908,宋佳南轻轻地把号码在心底默念了一遍,笑了。

冬天的夜晚是凄清的,光秃秃的枝丫盘桓剪不去的衰败,在憧憧的阴影里震颤。车里的暖气十足,宋佳南的脸被蒸得微微发烫,在黯淡橘色的灯光下,浮出一层淡淡的红晕。

到了她家的楼下,别克稳稳地停了下来,惯例的道别,宋佳南拉了车门刚想出去,脚还没有踏在地上,便感到手腕被轻轻地握住,力道不大,但是很坚定。

随即对上席洛屿的眼睛,暗夜下,沉沉的看不清楚,她脸立刻就升腾起一阵热度,半晌说不出话来,完全遗失了伶俐的口齿。

“手机给我。”还没等宋佳南反应过来,手心一空,新手机便到了他的手里,屏幕上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轮廓分明,很是坚毅俊朗。席洛屿笑起来眉梢微挑,眼角弯弯,五官格外生动,很难得在他脸上出现的表情,有些顽皮。

“宋佳南,怎么说你呢,陪你买手机换新号码,你都不问我一下我的号码,现在我帮你存储起来了。还好,电话簿至今还是空白,你看,我第一次坐了沙发。”

回到家,她上网把QQ和MSN签名档换了,把自己的新手机号码挂了上去,很快就有方言晏给她电话,曾书忆一群人也给她留言,忽然那个“七月田间”的头像跳动了起来,她点开一看,一个同情的表情:“呵,最近丢手机的人不少啊。”

口气好像熟人似的,宋佳南笑笑,回过去:“是啊,快年底了,小偷也要储备年货了,这样我们支援一下人家过年,达到和谐社会标准。”那边很长时间没有回,应该是忙什么去了,宋佳南拿手机把号码记录下来,想想还是觉得不保险,翻出一个小本子抄一遍,抄到席洛屿那里时愣了一下,除了手机还有家庭号码,甚至办公室号码都有,长长的一串。

说不上什么滋味,记忆中也有一个男孩子把自己手机、宿舍号码,甚至寝室同学的号码都告诉她,还笑着告诉她:“出了什么事情,记得要第一个告诉我。”叮嘱得不厌其烦。

宋佳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笔望向窗外,冬天的黑夜好像来得很快,寒风吹打窗户啪啪作响,她忽然想起,大洋彼岸的冬天,究竟是怎么样漫长。

忽然一阵熟悉的敲门声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开门一看原来是宋瑞这个小丫头,好像放学才回来,宋佳南觉得奇怪:“嘿,没事就往我家跑,不是跟你妈矛盾又白热化了?”

“哪有、哪有啊,别整天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宋瑞把书包随意地丢在沙发上,就冲向宋佳南的卧室,拉了一张椅子就爬上去,宋佳南连忙问:“你干吗啊?抄家?”

宋瑞踮着脚,奋力地伸手去拽放在橱顶的箱子:“年前我把大堆的漫画书丢在这里了,现在有同学跟我借,我得拿走啊。”

宋佳南无奈:“你这个小鬼,小心点,别摔下来。”

话音未落,宋瑞就抱了一个小箱子跳了下来,得意扬扬地笑,宋佳南好气又好笑:“你过来就是为了这几本漫画书啊,要是你妈晓得你现在还在看漫画,保管要气得骂你了。”

“哎呀,不给她看到不就可以了,只要佳南姐你不出卖我就可以了。”宋瑞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漫画书从箱子里面拿出来,“咦,还有几本漫画去哪里了,我记得上次看到这个箱子比较空就直接丢进去了,原来里面都是你的东西啊。”

宋佳南笑笑,转身欲走:“你要找自己慢慢找,我倒水喝去。”

唰唰的书页声,还有宋瑞蚊呐般的自言自语,却让宋佳南一阵眩晕。

“佳南姐,这个箱子里面这么多信,人民大学,苏立,中山大学,许颜转宋忆文收。”

“这个宋忆文是谁啊,不会就是你吧!”

宋忆文是谁?是她,宋佳南,可是她又是谁呢?

她也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究竟是谁——是曾经的自己,那个为了在苏立面前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身份而杜撰出来的“宋忆文”的宋佳南,还是自己在过去无法自拔的时光中沉溺的又一个身份?她究竟是谁,那段日子中,她是谁?

是的,她不是宋佳南,因为苏立从来不知道她是谁,在那个男生的生命中,只有宋忆文这样一个身份曾经不留声色地路过,然后偏离,最后远走。即使曾经和他那么近,她永远不能启齿的身份,不过是“宋佳南”这三个字。

可是为什么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为什么需要掩藏这样的身份。

翻页声又把她的思绪一下子又拉回了现实,年少时候竭力隐藏的心思被戳破,又羞又恼的感情一齐涌了上来,她一把把攥在宋瑞手里的信全都抢了过来。

宋瑞吓了一跳,立刻口无遮拦:“干吗啊,吓死人了,不就几封情信嘛。不过佳南姐你还真强,披个马甲跟人家写信,干吗不用QQ啊,难道是网恋?”

“宋瑞你能不能闭嘴,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我告诉你,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还有以后别把你的任何东西丢在我这里,只要见到我就扔掉!”

“唉,我又怎么你了?”“我心情不好,别跟我说话,东西找到了就赶快回家,不然我打电话告诉你妈!”

“走就走,谁怕谁啊!”

哐当一声,房门被狠狠地摔上,脚步声也慢慢地远去,整个屋子,仿佛就剩下了那么细微的呼吸声,还有艰难而又缓慢的心跳,慢慢凌迟自己所有敏锐的感觉。

那些雪白的纸片从手心滑落,跌在地板上,钢笔字迹有些褪色,可是好像还是昨天收到的一样,那些被自己小心封存的回忆,鬼魅一般地钻了出来。

很漂亮的草书,苏立的字迹,很熟悉,熟悉到刻意地模仿后竟然有了些许的相近。

“今天看到一篇写春秋,一篇讲中医名家。春秋写得诙谐搞怪,妙趣横生,久读不乏。名家写得细腻苦涩,跌宕起伏,不能放手。

“历史我读得很简单,过去喜欢读兵法,喜欢读人物传记。印象中留下来的人物大多来自春秋战国。乱世的人物来得多,来得英雄。读历史,让人担忧当下。心中朝慕混乱的时代,自由,开阔。说到最后,还是心底的英雄崇拜主义。

“或许当全世界都选择沉思的时候,才是时代的到来。

“读完了,忽然感受到这个离我们已经远去,或者从没有靠近过的天才是如此地真诚,却又那么的不真实。

“读了太多的文字,以至于只是识字却不能达理,以至于不能相信身外的一切。多么的矛盾。你觉得呢?

“还有,请你署上自己的真实名字。”

那天晚上宋佳南做了一个梦。

好像还是高中那个长长的楼梯上,有很多同学在追逐打闹,她抱着书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她不敢抬头看来往的人群,而苏立就走在她前面,她偷偷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段路很长很长,好似没有尽头,那些蓝白的校服在她面前晃啊闪的,她却看不清自己的样子,究竟是一个二十五岁干练精明的自己,还是十七岁时面目清秀的样子?

忽然前面的那个男生轻轻地转头,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叫什么?”

她努力地想发出声音,却无力,轻轻地睁开眼睛,发现是一场梦。

就是那样的场景,在醒来之后,依然记得清晰。

冬日的阳光静谧地躺在手边,展开手心,就可以抓住一缕温暖,可是合上手,又是冰凉。

中午去食堂吃饭,看到曾书忆一个人靠在玻璃窗户上,走上去跟她聊了几句。

“宋佳南,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来报社工作?”曾书忆微微地笑道,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了,“实话实说,别跟搞个面试似的套路。”

宋佳南轻轻地把窗户推开来,冬日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她微微地闭上眼睛,享受一刻难得的清醒:“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想,如果我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很显眼的地方,有机会认识更多的人,会不会被一个人看到,他会不会想到,那就是我。可是,似乎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我也是吧。那时候觉得在报纸上读到自己的稿子该是多么骄傲的事情,可是现在觉得压力好大的,很烦。”

很久没有在这个古城看到明媚的阳光和湛蓝的天空。从二楼食堂看到金色的阳光与地面上黄色的树叶互相映衬,阳光从树林之间的缝隙钻下来,一点一点地像钻石一样镶在林阴路上,入了深冬,树上的叶子还会晃晃悠悠地落下,它们曾那么近距离地亲吻阳光。

她忽然就笑起来了:“其实,我现在的目标就是,听一场暖暖的演唱会,曾书忆,你还记得那首歌怎么唱的——如果有一天!”

轻轻地哼唱着,嘴角噙着微笑:“现在也只能欣赏,唯一的一张合照,淡忘了的是那个街角,想念的是当时的微笑。生活中交错失望,越想念就越孤单,若再被寂寞迎头赶上,感伤原来只是正常。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时间会不会倒退一点。”

苏立,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时间不会倒退到高中的时候,我会勇敢地迎上你的目光,对着你摆出我最美的微笑,然后我们就此擦肩而过。

我也应该,忘记你了,忘记那个岁月,忘记那个叫“宋忆文”的宋佳南。

“我想,我应该去听那场暖暖的演唱会,好好地放松一下。”

QQ签名就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每个人上线都会问问,方言晏也难得跳出来调侃一下:“佳南姐,其实当时你应该帮我要那种情侣套票,你就可以和我那个帅气又迷人的表哥一起度过浪漫的圣诞之夜。”

宋佳南刚喝的一口水差点就喷了出来,连忙一本正经地回道:“其实一个人看一场这么有爱的演唱会就够了,好像幸福着别人的幸福,也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方言晏半天没有回话,很久才冒出来一个大哭的脸:“刚才摸鱼被周老师抓到了,呜,我说我跟你请教报道怎么写的,结果他说了一句‘我以为你在做红娘呢,既然你那么喜欢写报道,今天上来的几个热点随便捡一个写写好了’。冤枉死了。”

她笑笑,并没有回复,点开自己的空间,认真地写下:“很喜欢《如果有一天》,而那首《勇气》却没有勇气听,还有《暖暖》,也许我就害怕看到甜蜜的爱情。那甜蜜,因我的动荡、不信任而变成了炼狱。“可是现实和理想总是有差距的,所以,我还是决定一生要听一场暖暖的‘爱的大游行’,努力地让自己相信,或许,麻痹自己,才能让自己相信。”

忽然QQ上那个很久没有闪动的图标亮了起来,言简意赅地问了句:“梁静茹的演唱会?”

是“七月田间”,宋佳南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圣诞之夜爱的大游行。”

她把那篇日志点了出来,看了一会儿,心底微微地叹息,目光却不住地盯在对话框上,黑色的字体冒了出来:“看了你的日志,其实我也很喜欢那首《如果有一天》。”

“为什么?”

“那个歌词啊,‘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时间会不会倒退一点’,我总是在想,时间如果能够倒退就好了,和一个从来没有认识过却错过的人相遇,是什么样的感觉。“说出来可能有些不可思议,我总是在想,有些人,你一辈子也许都没有见过,可是他却存在你的虚拟世界中,每天和你面对面地说话,很神奇的感觉。”

宋佳南轻轻地笑起来,连忙在对话框打上去:“如果有一天,我在街上和他们相遇,也许我们会认出彼此,可是不过会意地笑笑,然后擦肩而过,我想,那种感觉很好。”

“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一个人,我是说,一个你不认识的人,跟你聊了那么长时间,你真的不好奇吗?就像有一个人陪伴你很长时间,但是你很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他,可是你真的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一个一直陪伴你但是你却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宋佳南轻轻地笑起来,是在说自己吗,还是当年那个傻傻的偷偷注视苏立的女孩子?他却不知道她是谁。

是不是苏立曾经也好奇过,她究竟是谁?究竟是他从来都没有刻意寻找过,只是打算让她在沉寂中慢慢地死去,最后吝啬得连一个微笑都不留给她。还是他想知道她是谁,却在每一次的交集中擦肩而过。

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心里有答案却和心意相悖,她只能勉强地打下:“我不知道,或许我没有经历过,也没办法回答,我只能设想如果那个人对我很重要,我会想尽办法知道,可是,如果他注定是我人生中的过客,我会慢慢地在时光中淡忘。”

“是吗?我知道了。”

心中有种隐隐的预感,但又无法言明。宋佳南看了屏幕好一会儿,然后把电脑关上,刚想打电话给婶婶问问宋瑞的情况,电话就来了,接起来一听原来是席洛屿。

好像他还走在街上,刮了很大的风,风声从听筒那里灌来,他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的:“我刚从律所出来,今天好多事情啊,你在做什么呢?”

“没什么,随便上网看看。”

从十五楼往外看,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紧,黑色的风急速地压过来,仿佛要掀掉那裹了又裹包了又包的厚重的棉衣,南方的寒夜漫长而忧伤,写满了寂寥和空洞。

好像远处火车站的列车开动了,车窗的灯光变成了一条条流淌的闪烁的线,她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那边的声音也好像是隐入寒冷的黑暗之中,在漆黑的夜色里静静地听着时光流淌的声音,忽然席洛屿开口:“其实这样也不错。”

“嗯?”好似还没有从严冬的寒意中清醒过来,宋佳南心不在焉地回答。

“其实这样感觉不错,外面风很大的,不过这里的冬天都这样。”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扯一点毫不相关的话题随意地说说,刚想跟他说再见,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再等一会儿吧,就是想听你的声音,什么都不说也没关系,这样就很好。”

心下一动,回忆是多么奇妙的东西,悠长的岁月似乎一下子缩短了,往事又一幕幕回到了眼前。

是什么时候开始,每天习惯了会有一个按时的短信问候,到后来的电话,总在每天某一个时刻准时地响起,男生爽朗而熟悉的声音传来,“宋佳南,没事啊,我就是想,呃,问问你过得怎么样,顺便听听你的声音。”

那时候她绕过阳光铺洒的草坪,沿着长长的阶梯走上去,看到爬满常青藤的教学楼,一只手里抱着厚重的书,另一只手握住手机,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和对方说,也好像自言自语一样:“我准备去图书馆借书啊,这里今天的阳光很好,天上的白云好像是棉花糖一样,软软的,好想躺下来晒太阳,对这个天气来一个熊抱!”

“呵,宋佳南,你这个懒鬼。”也许是太习惯了这样的关心,忽然有一天,她从厚厚的书本里抬起头,却再也看不见那熟悉的号码在屏幕上闪动,心底,顿时空荡得只有冷冷的穿堂风。

生命中的一些真实存在的人,和那些虚幻的人,原来都是梦。

在她的世界里,一个让她倾注少年所有爱恋的苏立,一个让她全心全意信任的段嘉辰,各自以不同的姿态慢慢地远去,待她回首的时候,才惊觉,已经那么多年。

最初的美好,现世的温暖,如果不能兼得,如何取舍。

2004年的春天,宋佳南看到雨后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她的手心里,她默默地告诉自己,忘记最初的美好,珍惜现世的温暖。

可是那个夏天,一封信静静地躺在她的邮箱中。“宋佳南,也许我们都没有真正经历过爱情,所以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于是以为这样的了解和关心就是所谓的爱情。也许我们都错了,也许自己坚持着的并不是爱情,只是相处已久的友情与亲情。

“当习惯变成一种友情,当友情变成一种亲情,却淡化了爱情。

“或许,我们之间,爱情从未来过。”

原来,曾经的美好,和曾经的温暖,都未曾来过。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节日,所有的灯一齐绽放在黑暗中,好像魔法一般。

也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么温馨的节日,人民广场上的喷泉在五彩的灯光照耀下,水珠好似水晶,从天上落到地上,碎金般落了一地,顽皮的小孩子非要伸手去抓一朵水花,却被淋得哇哇大叫,在水池旁乱窜;甜蜜的情侣手挽手,女孩子手里还有路边圣诞老人派送的气球,或是鲜花,一脸的幸福;商场的橱窗上是各色的雪花图案,白色的,蒙蒙的。

宋佳南抬头看去,广场后的体育馆旁树立的巨大广告牌上,那个甜美的女孩子噙着淡淡的微笑,即使是刻意宣传的效果,还是让人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幸福。

宽敞的体育馆内,黯黑一片,只有舞台上灯光微弱,青烟袅袅。

周围是欢呼、雀跃的声音,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荧光棒,叫声呼喊声络绎不绝,舞台上的灯光不断变幻,只有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闭起眼睛就是一半痛苦的回忆一半甜蜜的现实,她只是一个听众,而不是一个支持者,她只是来听歌,让那些老去的歌唤起心底的记忆。

再熟悉不过的旋律在耳边响起:“分手快乐,请你快乐,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离开旧爱,像坐慢车,看透彻了心就会是晴朗的,没人能把谁的幸福没收……”

猝不及防的,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这首歌,回忆翻天覆地地涌来。

那是第一次,也是差不多唯一的一次,他们的通话,她连他的声音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声音好像是滴水穿冰的感觉,很凉,很轻,但是剔透得不可思议。

那个很寻常的晚上,她刚从自习室回来,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打开书包去取,却在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失去了按下去的勇气。

赫然是苏立的名字。

这么长时间,只有一两条简单的信息,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书信,却从来没有电话,她从不给他打过一个,他亦不曾找过她。

是打错了,还是不小心按错了?宋佳南慢慢地蹲下去,紧紧地握住手机,看屏幕不停地闪动,最后戛然而止,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说不上是如释重负或是遗憾。

准备发一个信息问问,还没有按下第一个字,屏幕又亮了起来,还是苏立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接了起来,好半天,她只能听见自己紧张紊乱的呼吸声。

“你在吗?”声波传过几千公里,带着一丝的不确定和飘忽,可是很好听,记忆中仅有的那次面对面听到他的声音,那时候拼命地想把他的声音记下来,事后再回想的时候,却没有任何的印象。

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唤起年少所有的回忆,伴随眼泪,一齐从心底涌出来,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她只能轻轻地嗯了一声。

好像两个人都有些尴尬,那边轻轻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我们这里正在下雪,我坐在操场的看台上,雪花很大,视线一片模糊,不知怎么的,就很想找一个人说话。”“嗯,可惜我们这里是看不到雪的,现在只有几颗星星。”

那边风声很大,宋佳南慢慢地直起身子,走向路边最近的一个长椅,然后坐下来抬头看天,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你现在不忙吧。”

“没事,我刚从自习室出来。”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宋佳南心底有种隐隐约约的不好的预感,忽然他开口:“不知道怎么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那年也是在下雪的晚上……”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人家说怕是触景生情,原来真的是这样。”

他没有明说,宋佳南心底却明了,他指的是他的初恋,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苏立和秦媛媛的过去,后来和他再次联系上了才模模糊糊地猜想到前因后果。

想说什么安慰他的话都是徒劳,她又不擅长安慰别人,只好跟着轻轻地叹气,倒是他笑起来:“叹什么气啊。对了,你会唱歌吗?”

“什么?”

“唱歌啊,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听歌,唱歌,梁静茹的《分手快乐》会不会唱?”

“呃?”宋佳南很是意外,“我以为你不会听那种歌呢。”

口气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挑衅道:“我以为女生都会唱那首歌的。”

“谁说我不会啊!”宋佳南很乐意地上了钩,她声音本来就有一点低沉,不似一般女生的那样甜美,反倒是有种磁性,先是慢慢地哼唱,最后轻轻地低吟起来,“分手快乐,请你快乐,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离开旧爱,像坐慢车,看透彻了心就会是晴朗的,没人能把谁的幸福没收……”

一首接着一首,梁静茹的,王菲的,蔡健雅的,江美琪的,她每首歌都唱不全,但是音调节奏把握得都很好,听起来像是歌曲大串烧。

那天晚上,很晚了,她都不知道几点钟,在暗夜里听时间慢慢地流淌,还有他的声音,听他的语气从低落变得快乐开心,她很幸福,很满足。

是谁说过一旦拥有就会别无所求,是谁说过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她不记得那么多了,只记得最后她唱了那首《红豆》。“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戛然而止,苏立笑道问:“怎么不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