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是我做过最好的事
第一章 苏 叶
苏叶,性温、味辛,发汗解表、行气宽中。
最近开始失眠。
时间忽然变得很长,黑夜中听着自己的心跳,和时钟一个频率,急促而又缓慢;时间变得很短,睁眼天亮,长夜转瞬即逝。
失眠往往让人痛苦不堪,因为在安静的夜里,面对寂静无声的世界,人们会比白天要冷静得多,看事物似乎也更理性。冷静与理性之后,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往往会离事物的真相与本质很近,这对习惯当鸵鸟的人们来说,意味着惊恐与不安。至少她这样认为。
想过去,想现在,想将来,想人际关系,想为人处世,想曾经的幼稚,想如今的成长,想那些存在的、不存在的。
反正横竖也睡不着,总要让时间消耗得有意义些。
很多想法往往没有结果,换句话说,是想了也白想。可她还是固执地去想,很多想法纠缠在一起,纠缠不清,不能用蛮劲去拉,越拉只会越纠缠,并且让她感到麻烦与疼痛。
所以,唯一的方式就是任其纠缠,并且袖手旁观。
沈惜凡睁着眼睛,听着嘀嗒的钟声,她放弃了抗拒失眠的挣扎,认命地瞪着大眼睛,看着茫茫黑夜,思绪百转千回。
她转身叹气,已经连续五天了,再这样下去就要被逼疯了,白天紧绷的弦,到了晚上还是不肯放松,酒店工作本来就是高强度的职业,尤其是身为房务部的经理,再这样下去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公殉职。她想到工作就没来由地一阵烦恼:真的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份工作,只是觉得如今养家糊口都不容易,实在没有什么好挑剔的。虽然找工作时没少动用人脉,三年后顺利升上经理,在别人看来俨然是金领一枚,但是压力也随即而来,现在,她正在为工作失眠。
她抱住枕头,哀号一声,半跪在床上想,明天休息,一定要去医院弄点安眠药吃吃。
好不容易昏昏沉沉地坠入梦乡,脑子里却异样地清醒。梦中有一个熟悉的人,低眉浅笑,轻轻地喊她:“凡凡,你怎么还不醒来,再睡就真成小猪了。”
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挣扎着想爬起来,身体却仿佛灌了铅似的,动弹不了。她又闭上眼睛,只觉得眼前脑中一片眩晕。
就这样吧,反正只是梦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沈妈妈打电话来了。沈惜凡摸索到听筒,抬腕看看表才七点多。她欲哭无泪,好不容易睡着又被闹醒,真是一天倒霉的开端。
沈妈妈依然是老调调,絮絮叨叨:“凡凡,刚才我出去晨练,又被阿姨们问你家女儿有没有对象了,哎,说得我难过死了,你说让我不要给你压力,我压力也很大啊。”
她眼皮跳了两下,“妈妈,你有事就说吧,不用这么多铺垫。”
“是这样的,妈妈的老朋友王阿姨啊,你也知道,她想介绍一个小伙子给你,据说是个‘海归’,这个人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有房有车,年薪二十万。”
王阿姨,又是王阿姨,能不能消停一点啊,再说这男的那么好的条件,干吗不留给她家女儿啊,没事就来祸害自己,沈妈妈也拎不清楚,没事就起哄。再说了,一个人不是挺好的吗,有吃有喝的,干吗再找一个人让自己操心烦神。
她想到这里就暴躁,无明业火从脚一直烧到脑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怒气冲冲地吼道:“什么海龟、乌龟的,不想见,烦死了,我一个人不是挺好的吗?”
沈妈妈吓了一跳:“凡凡,你还没睡醒?”
“我压根儿就没睡好不好,妈,我最近失眠,快死了,让医院的杨阿姨给我弄点安眠药,再这样下去你家女儿真要变白骨精了!”
沈妈妈叹气:“安眠药哪能乱吃,凡凡,要不你去看看中医?用点中药调理一下,反正现在药房都有代煎的,又不要你自己动手,你爸爸上次拉肚子,只吃了两剂就好了。或者你干脆住回家好了,家里电饭煲、砂锅什么的都有。”
她抓抓头,看中医,也许还不错,反正横竖就是花点钱,她贫瘠得连睡眠也没有了,现在也只剩钱了。
在中医内科诊室外等了半天都没人叫号,她只得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中医楼冷冷清清的,门诊对面便是大药房,整齐的小格子一排排的,密封好,一两个药剂师穿梭其间,拿着药单和小秤。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一咳嗽,便是被外婆抱去一个极有名的老中医家看病,只需吃三剂便药到病除。那时候,她记得那个老中医家的院子里晒着各色的中草药,黑乎乎的,小学徒拿着小秤抓药,出错了还会被骂。
可是现在是西药的天下,谁还会想到去吃中药。
正想着,门口来了一个护士,沈惜凡连忙喊住:“护士小姐,麻烦问一下,这里的医生呢?我等了好久,都没有人叫号。”
护士看看她的病历,抱歉地说:“小姐,不好意思,何医生刚才去了针灸室,我现在去叫他,麻烦你等一下。”
正说着,就见一个高高的男子从最里面的房间出来了,扶着一个老头子,护士忙指指沈惜凡,喊道:“何医生,有病人!”沈惜凡原来以为中医的医生都是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人家,她倒是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医生,还长得那么帅——是真的很帅,白大褂那么合体,比穿西装都帅。虽然她每天在酒店接待的都是豪门贵胄、名流精英,这个男人也可以打到九十分以上。
高高的个子,挺拔的鼻梁,坚毅的下巴,眼睛大大的很有神采,远看表情实在冰冷,可是走近一看,那双眼睛却似含笑一般,流淌着淡淡的温柔和专注。
一定是医生这个职业使然,严谨而又充满人文关怀。
她有些懊悔,顶着个黑眼圈,也没化妆,随便一身休闲衬衫、牛仔裤——早知道她就衣着光鲜地来见这位帅哥。原来许向雅那个女人说得真没错,人生中出现帅哥是意外事故,所以即使是去倒垃圾也一定要穿得楚楚动人。
医生示意她坐下,然后问道:“哪里不舒服?”
沈惜凡愤愤地说:“失眠,连续五天了!”
没想到医生笑了起来,右脸颊上立刻出现一个深深的小酒窝。“五天时间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失眠,不过,以前是不是睡眠都不是很好?”
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应该是吧,我觉得自己一直都是很难睡着,容易醒,醒了以后就睡不着了,而最近就是彻夜难眠,即使睡着了也很容易醒。”
他指指手垫:“把一下脉吧。”
温暖的手指触上她冰凉的手腕,她有些不自然,虽然知道医生是在看病,她还是有些小紧张,尤其是面对那么帅的一张脸,她祷告医生摸不出她有些加速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医生拿开了手,翻开病历,询问似的下结论:“吃点中药吧?”
她点点头,指指自己:“那我,从中医的专业角度来说,是什么问题?”
医生很笃定地回答:“专业角度——失眠有很多原因,大多是因为禀赋不足,情志所伤,肝阳偏亢,火盛神动,思虑太过,损伤心脾。”
她愣住了,喃喃自语:“这么严重,又是心又是肾虚的,医生,我还有救么?”
医生微微惊讶,随即笑着解释:“你体质本来就是偏虚,再加上一些烦心的事,心火中烧,你平时会不会急躁易怒,心烦睡不着觉,口舌生疮,口干舌燥?”
沈惜凡嘀咕:“哟,神了,全被你说中了!”
医生低头开药,“给你先用一个月的药,治疗失眠疗程一般比较长,要有耐心,平时生活要有规律,戒酒戒咖啡,还有——”他抬头看了沈惜凡一眼,“女孩子不要太争强好胜,心放宽一点,可以去做做瑜伽之类的。”“可是有没有让我今天晚上就睡着的药,我都困得发慌了!”
医生有些不可置信,但是仍极有耐心地回答:“大量的激烈运动应该有用,你可以去医院跑三圈,累得快倒了自然就睡得好了。”
沈惜凡被堵住了嘴巴,只好讷讷地看着医生写处方。忽然,她看到医生的胸牌,有些模糊,她稍微凑近了一点,只辨得出是主治医师,名字还是看不清楚,医生觉察到,疑惑地问:“我有什么奇怪的么?”
沈惜凡有些尴尬,连忙摇头:“没,我看你写的什么药,都有什么作用?”
他笑笑,指着处方解释:“黄芩清心,当归、生地、芍药、枣仁滋阴养血,甘草和中,豆豉、竹茹宣通郁火,柏子仁、五味子、合欢皮养心安神。”
沈惜凡看得似懂非懂,仍然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医生好心:“拿了处方直接去收费处交钱,你是代煎的吧?”在处方上添了“代煎”两个字,“今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来拿前三服吧。”
“前三服?为什么不是一起来拿?”
医生笑笑解释:“因为中药也是有保质期的,放上几天药效就不那么显著了。”
她“嗯嗯”地应承,拿过病历,退出诊室,走出去,才发现原来处方上已经签了他的名字——“何苏叶”,她有些好奇,苏叶怎么听上去像一味中药名?
中午,她回到住处,刚进门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凡凡,你去医院了吗?哦,吃中药呀,好好,跟你讲件事呀,今天晚上……”
沈惜凡立刻打断:“我可不要去相什么亲,老妈你就死心吧!”
“不是,不是相亲,”沈妈妈连忙解释,“家里人一起吃个饭而已,你看你天天忙工作,都把你爸妈给遗忘了,我们两个在家都成空巢老人了!”
借口!一定是骗她去相亲的借口,但是她微微有些心软,只好满口答应:“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只是下午我要去拿中药。”
沈妈妈乘胜追击:“好好,晚上六点人民广场的星巴克前见!”
下午沈惜凡睡得极安稳,也许是沾了中医楼幽静怡人的仙气,竟然一直睡到五点钟,她醒来一看大叫不好,匆匆忙忙穿衣服,打车奔向医院。
门诊部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向外涌,只有她一个人直奔大药房,看到药房灯已经熄了一半,她有些懊悔,心里呐喊:“哎呀,我的药!”
所幸窗口还没有全关上,但是没有人,她的票据捏在手上,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忽然早上那个医生从制药间里走出来,看到她笑道:“就等你了,五点半就下班了。”沈惜凡真想一头撞药柜子上谢罪,但是她看帅哥医生脸上并没有任何不满,微微地放宽了心。医生推给她一包药,嘱咐:“一天两次,三天之后再来拿下面的。”
他说起话来,酒窝若隐若现,看上去——年纪好小呀!
她立刻就明白了,如果不摆酷,谁会愿意被这样一个看上去生嫩的医生看病?
沈惜凡理所当然地迟到了,还拎着大包的中药,沈妈妈看到之后一巴掌拍到她头上,“让你早点来的,好意思把你老妈晾在一边干等。”
她虚弱无力地回答:“妈,我是病人唉!您得关怀我、理解我、宽容我。”
这天到饭店,沈惜凡还想妈妈终于开窍了,不再赞美家常菜,约她吃法国菜,要知道沈妈妈一直觉得法国菜量少又贵。谁知一会儿,便见到一位笑容满面的阿姨。“怎么还有别人?老爸呢?”上洗手间时她问道。
“你爸学校有事,所以临时约的一个老朋友,她家在附近。对了,她儿子等一下也来。”沈妈妈人畜无害地笑道。
鬼才信那是你老朋友呢,分明一点都不熟,沈惜凡眨眨眼,面无表情——但她能怎么办?
落座,此时阿姨旁边已坐下一位青年,正一边清嗓子一边跟阿姨高谈阔论,讲的是今天逛街的事情,还伸出手露出一块硕大的表。沈惜凡皱眉,她最看不惯别人到处炫富,更何况,他长得很抱歉,脸像只猥琐的海龟。
“久等了?”她礼貌地一问。
他抬头,表情变了变,有些惊艳,她暗地里高兴,我沈惜凡就是素面也是一枝花。
“是,我马上还要去参加一个晚宴。你,这么小年纪就相亲呀?”他若有所思,但她捕捉到他眼里一丝微弱的或叫清高或叫轻蔑的东西。
“抱歉,我以为是我妈妈朋友的聚会呢。”
“没,没,我也是被我妈妈临时叫过来的,哈哈哈,这里环境不错吧?”
沈惜凡根本不想理他,钻石王老五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工作天天碰到;环境是不错,但是与其比肩的餐厅她又不是没有去过,实在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她只好闷闷地拿起刀叉专心于面前的鹅肝酱和起司蛋糕。
“海龟”有些惊讶,沈惜凡优雅的举止让他立刻生了好感,开始侃侃而谈,从母子关系扯到伊朗核问题,最后以“你喜欢什么”收场。
“工作呀!”她假装轻描淡写,“没办法,做酒店经理的,心系顾客。”
他非但不尴尬,还来了话题:“嗯,工作好,我也喜欢工作,我觉得女孩子就要出去工作,不出去工作像什么话啊,毕业啃爸妈结婚啃老公的,简直是一只米虫,而且我个人很赞成婚后AA制,各人赚的钱各人花,俗话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是不是啊?”
相亲也相过,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婚后AA制的提议,她哑然失笑:“各花各的,谁也别管谁,小孩要钱了就两人各出一点吗?”
那“海龟”还狠狠地点点头。
她立刻装作惊吓的样子:“感觉好可怕,那还结婚干什么呢,这不就是合租嘛!”
还没等“海龟”作出什么反应,沈惜凡连忙假装看表,“哎,晚上还要值班,阿姨你们吃吧,不好意思,先失陪了。”
说完就拎起包,挤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扬长而去。
沈妈妈气得半死,她还真看上了这只“海龟”,刚想叫住沈惜凡,结果“海龟”一跃而起,追了上去。“沈小姐!”“海龟”激动地说,“你要不要当我女朋友?”
沈惜凡吓得脸都白了,摇摇手:“对不起,对不起,高攀不上。”
“海龟”自说自话:“沈小姐是我见过最配我的人了,说实话我相亲都相了百余号人了,我觉得沈小姐人漂亮,工作又好,尤其是很有上进心呀,这点我最欣赏了。女人就应该经济独立,小鸟依人的我最反感了,哦对了,如果沈小姐愿意跟我结婚,我可以多给些家用,毕竟我是男人嘛,赚得多多出点也是应该的。”
第一次被这么夸奖,居然是这种情况下,她真的很想吐血,但是还是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谢谢你,可是,我身体不好。”
“海龟”惊讶:“沈小姐得了什么病,要不要紧?”
“哎,最近体检,检查出来腹部有个肿块,也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的。”她举起那袋中药,“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话还没说完,“海龟”就一溜烟地跑走了,沈惜凡优雅款款地走到洗手间,看四处无人,扶着墙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姜糖苏叶饮
苏叶3克,生姜10克,红糖15克。将生姜、苏叶洗净切成细丝,放入瓷杯内,再加红糖,以沸水冲泡,盖严,温浸10分钟即成。每日2次,趁热服食。
出自《本草汇言》,生姜,性味辛温,辛能散风,温能祛寒。紫苏叶,辛温行散,叶轻入肺,能发散风寒、宣肺止咳;梗入脾胃,善于行气和中,理气安胎。故为风寒咳嗽、脾胃气滞所常用。此外,又可解鱼蟹之毒。
第二章 甘 草
甘草,甘、平,益气补中,清热解毒、祛痰止咳、缓急止痛、调和药性。果然,沈惜凡前脚进门,后脚电话铃就响了起来,用脚指头都能猜出是谁了。她脱下高跟鞋,懒懒地躺在床上,等电话响到不耐烦的地步,才接起来。
接起来她立刻把话筒甩得远远的,那端破口大骂:“沈惜凡,你这个死东西,你说,你说,你有病,我看你是脑子有病,精神病!”
她叹气,老老实实地承认:“是,我是有病,精神病!”
一旁沈爸爸在劝:“好好地骂什么人,女儿不愿意去相亲就不去,你干吗整天操这份闲心?人家都多大了,你还把人当小孩子!”
沈妈妈来火:“我错了吗我?我还不是为她好,你们一老一小一起出气,我好心办坏事,我怎么做都不如你们意,我在家还有说话的权利么?我还是人吗?”
沈爸爸立刻不出声了,沈妈妈变本加厉:“沈惜凡,我告诉你,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那风花雪月的过去啊?我告诉你,你赶快把戴恒那臭小子忘了,别整天念念不忘的,你以为你谁呀?王宝钏?”
说不上什么滋味,她拿起话筒解释:“妈,我早就跟他没有关系了,别提了好不好!”
“我不提?我不提你也念叨他,我告诉你,你快点找个男朋友,要不就老老实实地相亲,你要再干今天那事,你信不信我不认你这个没心没肺、吃里爬外的女儿!”
沈妈妈又愤愤地数落了半天,才挂了电话。
戴恒——真的是好久没被提过的名字,在她差不多要遗忘的时候。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以他那样的能力早就应该飞黄腾达,也许身边有一个相爱的女朋友,也许已经结婚了,但是她只能用假设句,这一点不奇怪,他的世界早就没有她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有点失落,以及一丝的不甘心。
沈惜凡怔了一会儿,叹一口气,翻下床,开始热中药,大大的碗盛着黑乎乎的药,然后从微波炉里散发出一股药味,浑厚甘醇,带着徐徐的香甜。
她用勺子挑了一点试试,居然出乎意料地有些微甜,甘草和大枣的甜味掩住了苦味,她捏住鼻子“呼啦”地把一碗药喝了下去,连忙倒了白开水漱口。
唇齿留香,苦过之后就是甘草的香甜。慢慢地,她感觉身上微热,蒸得自己有些昏昏欲睡,多少天以来积累的困意涌上,或许是心理作用,总之,她脑袋一着枕头,便睡得深沉。
第二天精神抖擞地去酒店上班,觉得自己才真正地活了过来。快入冬了,但是空气还是有些闷闷的潮湿,可她心情极好。
先去煜景阁转了一圈,一切都顺利,然后她从后门进去,便看到大堂经理丁维,面色憔悴,一副没睡好的样子,她奇怪:“丁维,昨晚出什么事了?”
他揉揉眼睛叹口气:“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昨天半夜的时候,大厅里面有个男的一直在接待处坐着,倒是穿得衣冠楚楚的。保安问他,他没有办理入住手续,是来等熟人,等什么人也不肯透露,刚想请他出去,一位女客人从电梯里出来,他立刻上去跟那位女客人扭打起来。虽然保安立刻把他带走了,但是这位女客人不依不饶,坚称自己不认识这个男的,我们这些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不是捉奸嘛,可人家女客人非说我们安保不严,不管客人的人身安全什么的。这不,折腾了大半夜,好不容易安抚下去了,可折腾坏了。”
沈惜凡奇怪:“我咋没接到你的电话,难道这事不需要上报?”
丁维眨眨眼:“现在报上去也不迟呀。”
古南华庭算不上是本市最豪华的酒店,但是却胜在极有特色的客房。客房分为煜景阁和新榭阁两部分,煜景阁是中式风格的客房、套房和别墅,新榭阁则是西式。
客人慕名而来,难怪沈惜凡的压力大,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时候对讲机响了,总经理的秘书公式化的声音传出来:“沈经理,总经理请你去他的办公室开会。”
沈惜凡有些惴惴不安。丁维幸灾乐祸地看着她:“中午多吃点,发泄一下!”
她怨念:“丁维,说起来我还是你老大,怎么总是拆我的台。”
程总早在办公室等她,沈惜凡敲门进去,发现公关部、保安部、工程部经理等一席人都在,程总示意她坐下,便说道:“让大家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开会,先说声抱歉,但是事情比较紧急,因为这次IT峰会VIP预订客房,是近期我们工作的重点,事关酒店的发展和荣誉,希望大家认真严肃地对待。”
秘书把资料下发,她拿起来粗略地翻了一下,原来是酒店要接待参加IT峰会的VIP,有些人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
怪不得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只是可怜了她衰弱的神经,又要被折腾一番。
开完会,她边走边翻看着资料,资料上写着:房务部与前厅部须提前做好VIP接待准备,前厅部提前将当日入住房卡制好,并在客人入住时收集好客人的详细资料及相关喜好。并对VIP预定的客房特别留意,杜绝开重房、开错房的情况发生。房务部提前对所有VIP预定客房作无烟处理,同时需安排好相关人员的工作。房务中心须调整好房间,协作餐饮部做好客房送餐的相关工作,以及对客房内迷你吧内的食品饮料的清点进行补充工作。
她顺手翻了翻资料,这次VIP客人挺多,任务艰巨,免不了在心里悱恻了一下。她仰天长叹,忽然觉得压力山大。这时候餐饮部的经理许向雅一手抱着大堆资料,一手在派发,架势就像是路边发小广告的:“来来来,大家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合作愉快。”
匆匆扫了一下,居然还有临时安排的值班表,第一个赫然便是“沈惜凡”三个字,她立刻翻起了白眼。
她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回办公室,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玻璃倾斜着照进来,不强烈却有一点刺目,让人眩晕,沈惜凡心不在焉地走着,寻思晚饭时间回家去取中药。
刚回来,就看见公关经理林亿深找她,说是一位参加IT峰会的唯科科技公司的段总已经到了,比预计时间足足提前了一个星期。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回到办公室手忙脚乱地找资料,幸好林亿深颇愿帮忙,餐饮部值班的人又正好是许向雅,便把餐饮一项推给了她,自己只负责客房。嘱咐过今天的前厅经理和保安处,又给段总预订了煜景阁的临水别墅。她不放心,生怕出一点差错,亲自去检查卫生和设施,把同去的领班都搞得紧张兮兮的。
九点多一点,唯科科技的段总由程总陪同走进古南华庭,沈惜凡随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段总对晚餐相当满意,尤其对颇具地方特色的小吃赞不绝口,沈惜凡羡慕不已,许向雅这关算是过了。
之后领他去别墅区,煜景阁三区A栋坐落在流水潺潺的人造湖旁边,别墅旁植满了梧桐,时在初冬,湖里升腾出袅袅的雾气,枯黄树叶纷纷而下,颇有乡间田园气息,段老板有些惊讶:“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景致不错,很诗情画意。”
再打开别墅门,暖风扑面而来,虽在湖边,却感受不到潮意,屋子里的湿度让人觉得舒适不已。
段总道:“我住了南方那么多酒店,这里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温暖的地方。”
程总叫来沈惜凡:“都是我们房务经理安排的,我可没功劳的。”
沈惜凡解释道:“段总喜欢临水而居,所以给您选了这套别墅,南方冬天虽然潮湿,但是我们客房里都有暖气,并且配备了除湿机,而且这段时间没什么风,水汽自然进不来。”
段总称赞她:“沈经理很细心,我很满意,非常满意!”
回到办公室已是半夜,沈惜凡取出中药,小心把中药包剪开,倒在杯子里面加热。餐饮部送夜宵来,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狼吞虎咽,结果噎了好几次。忙中又出错,不小心把中药当水喝,让她一口饭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不过还是那股甘草味,苦中带甜,一如她的心情,虽然累得要命,还是很开心。
想起晚上还要整理资料,她习惯性地拿起一包速溶咖啡,却又想起戒掉咖啡的医嘱,随即又丢下。
她不禁想起那个笑起来有深深酒窝的中医医生,对她极其耐心,也很可靠,这样好的药也有他一半的功效,她有些振奋又有些宽心,于是便打起十足的精神去看资料。
连续几日有数个集团和公司的总裁高层入住,所幸都不甚挑剔,随遇而安,沈惜凡安排也甚为合理,赢得了不少口碑。
快晚饭时候,沈惜凡习惯性地去柜子里取中药加热,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她看了一下日程安排确定今天再不会有VIP客人来,向丁维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便跑去医院拿药。
中医楼依然那么冷清,来来去去只有一两个护士,她一眼就看见那个帅哥医生正站在药房窗口问:“穿山甲和龟板胶还有没有?”那边喊道:“刚到货!”
她顺势把缴费单推过去:“麻烦,请问还有人吗?”
果然那医生扭过头,看到她时微微惊讶,秀气的眉毛微微地蹙起:“你怎么现在才来拿药?”
“我吃到现在才没有呀。”沈惜凡也奇怪。
医生恍然大悟:“你不会一天吃一服吧?我记得写给你的剂量是一天两服。”
“啊,我忘了。”
医生露出了些许不愉快的面色,沈惜凡也知道,医生最怕遇到不听话、自以为是的患者,她紧张地咬了下嘴唇,忽然他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沈惜凡点点头:“嗯,很忙啊,没日没夜地忙,工作上的事情太多了,睡觉时都提心吊胆。”可是医生不依不饶:“忙得忘了吃药?那是不是服药时间也不是很固定?”
天哪,这个医生也太负责了吧,沈惜凡暗暗惊叹,只得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那现在睡眠怎么样?”
“好多了!”说到这里沈惜凡有些兴奋,“虽然还是比较难入睡,但是不再整夜失眠了。”
医生笑笑:“那就好,记得药是一天两服,量少了作用不明显,别再忘了来拿药了。”然后抬起手腕看看手表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沈惜凡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出口:“何医生,苏叶是一味中药么?”
医生停下脚步,转身,他笑起来很好看,显得有些稚嫩,温文尔雅里面有一丝顽皮,浅浅的酒窝立刻浮现在脸上,“苏叶,确切地说是紫苏叶,性温,味辛,解表散寒,行气和胃。对了,冬天时可以喝一点姜葱苏叶饮,葱白十五克,生姜、苏叶十克,煎水,以红糖调味,可以祛风散寒,温肺止咳。如果喝不习惯的话,还可以煮苏叶粥。”
听到对面护士喊他,他礼貌地笑笑:“病人在等呢,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来拿药的时候都可以问我。”
沈惜凡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心里悱恻,专业性的问题是没有,我倒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起了一个中药名字。
回到酒店,餐饮部经理许向雅便跑来办公室向她抱怨:“稀饭,有个女客户太麻烦了!刚才投诉我们餐厅的牛排做得不好,还有血丝,明明是她自己要五分熟的,五分熟啊,怎么可能没有血丝啊。”
沈惜凡怒视她:“别叫我稀饭。”
许向雅叹气:“好好,不叫你稀饭,叫你‘粥’行了吧?对了,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我今天看到资料里面似乎有个吃货,咱那点清粥小菜万一上不了台面,怎么办?”
沈惜凡笑起来:“你不是还有黑暗料理吗?”她接过资料看一下,“严恒,中宇科技的CEO,嗯,完全没听过这个人,你看那些财经杂志吗?”
许向雅做晕厥状:“那种杂志有什么好看的,那个什么总那个老板的都是肥头大耳。”
沈惜凡笑道:“肥头大耳还不是你们餐饮部喂出来的。”
许向雅哈哈大笑:“得了,被你这么一说,我现在特自豪,我走了,你忙。”
最后一天,便是中宇科技的总裁严恒入住的日期,程总事先叮嘱——严恒是自己好友的儿子,并且公司新一季度的新产品发布会已经定在古南华庭,这种人是酒店的大主顾,万不可怠慢的。
当然,这样的客人有程总亲自接待,沈惜凡也乐得其所。
刚上班,还没来得及泡一杯热茶,沈惜凡就接到工程部的电话,说煜景阁别墅区定期检修需要她去验收签字,她匆匆忙忙从行政楼下走出来。一瞬间,眼前晨间的雾霾退去,徐徐而温暖的阳光流泻一地。
摊开手掌,感觉光线在手上变幻莫测,有些虚无缥缈,她也恍惚了一下,这时候新榭阁区一个女孩子迎面跑过来,喊道:“沈经理,不好了。”
她认得是高级套房的小李,心下一惊,忙问道:“怎么回事?”
女孩子边喘气边说道:“有一位法国客人忽然昏倒在客房里,值班的丁经理已经去了,程总现在准备接待客人,抽不出空,说是让您过去看看。”
原来这位法国客人有糖尿病,早晨血糖过低,暂时晕厥,处理完这件事之后,沈惜凡从前厅再折回煜景阁的别墅区。
就在这时候,一辆梅赛德斯奔驰从草坪鲜花环绕的道路上驶了过来,然后停在前厅的大门口,程总先出来,沈惜凡估摸着另一个应该就是严恒。她本是带着好奇的目光去看看传说中的青年俊才,结果她愣住了,定定地站在前台,脚都挪不动半步。
另一边车门打开了,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她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阳光顿时都虚化了,眼前只有一片恍惚的白色。
谁能告诉她严恒是谁,一刻的犹豫后她得到了自己坚定的回答——他就是戴恒,她的初恋。
而现在的她,心中好像空空的,什么都记不起来,却又觉得满满的,有很多东西拼命想要涌出来,而她也无力去阻止它们的肆意泛滥。
三年不见,他成熟多了,青涩褪去,面容还是那样的俊逸潇洒、棱角分明,合身的黑色西装衬得他气度不凡,和以前的他不可同日而语。三年时间,流光飞舞,不过是一场短途的梦。三年太长,她能记住的东西太多,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三年太短,她能留住的东西太少,爱情,甜蜜,回忆,连同他的,她通通都得不到,也留不住。
往事硬生生地被剥离出来,思绪如潮汐骤涨,汹涌凛冽。
严恒,他是她的初恋,大学的校友,三年前分手,从此各奔前程,毫无联系。她原本以为他们之间会老死不相往来,毕竟最后谁都没有再去追忆,却不想在工作的时候碰见了他,她的人生,是不是有些讽刺得可笑。
似乎对方也留意到了沈惜凡,他的目光微微向一旁偏去,四目相接,沈惜凡的脑袋“轰”地就一片空白,那样的眸光仿佛透出一丝飘忽情绪,又复杂无边。一旁的程总似乎也觉察到什么,看看沈惜凡,再看看严恒解释道:“那是我们房务部的经理,沈经理。”他语气拿捏妥帖,也不刻意掩饰:“我觉得沈经理有些眼熟,似是一位故人,没有别的想法,程叔叔我们先走吧。”
程总点点头:“先去看看客房,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直接联系房务部。”
他离开的时候还不忘看了沈惜凡一眼,然后径直上了电梯,直到无缝闭合的梯门将凝结的视线切断,他们两人遥遥远望。
沈惜凡心里五味杂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去了别墅区,她却没有发现林亿深站在离她不远的楼梯上,勾起唇角,无奈地笑着。
爱与恨,三年后,都不过是一场归零破碎的幻觉。
原来,该来的总是要面对的,我们,终究躲不过。
甘草大枣汤
大枣8枚,甘草6克,将大枣、甘草加清水2碗煎至1碗,去渣。每日2次,饮服。
出自《本经》,养心宁神。甘草补中益气、清热解毒、祛痰止咳、缓急止痛,用于心气不足的心悸、倦怠乏力,治心气虚。常以之为主,配伍人参、阿胶、桂枝等同用。食物中毒常与绿豆、大豆煎汤服用。
大枣养血安神、缓和药性、调补脾胃,常配伍甘草、小麦以养心宁神,如甘草大枣汤。
第三章 藿 香
藿香,辛、微温,化湿、解暑、止呕。
吃完晚饭,处理了工作的事情,想起早上的那一幕,心底就不断地涌出阵阵涩意,身体也感到说不出的倦意,沈惜凡打算早点睡觉,把那些该死的回忆通通给睡没了。刚洗漱完毕领班一通电话打来:“沈经理,有一个VIP客人投诉Room Service!”
她立刻跳起来,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哪里?”
“煜景阁7号别墅的客人。”
她的太阳穴无故地开始疼起来:“等一下,我去看看。”
刚入冬的晚上极冷,落叶瑟瑟地飘了一地,沈惜凡只穿着普通的套装,薄薄的布料根本御不了寒,7号别墅又是临水而建,风带着潮湿冰冷的水汽向她袭来,她冻得发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原来客人投诉了客房卫生问题,坚称客房里有老鼠,沈惜凡亲自检查了一遍一无所获,可是客人态度强硬不依不饶,Room Service的保洁员咬着嘴唇站在一旁,按捺着委屈和脾气解释,结果越解释越混乱,于是情况变得不可收拾。
最后她为客人换了房,亲自检查卫生情况,才把挑剔的客人安抚下来。走出客房,她这才松了一口气,领班小声问道:“沈经理,这件事要不要上报?”
她揉揉太阳穴:“算了吧,又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客房哪有什么卫生问题,我自打来这里,就没见过老鼠,那位客人是北方人,可能很不习惯这别墅临水的湿度,再加上晚上阴冷潮湿,给房间里加几个除湿器都不顶用。”
服务员小声嘀咕:“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就是这点问题,早说不就好了?”
沈惜凡笑笑,她漫不经心却暗藏深意地说道:“有时候客人不需要说,你就可以明白,这样你也可以做我这份工作了。”
服务员尴尬地笑笑,眼见前面开来一辆车,连忙转移话题:“这车在国内不多见呀!”
她不由得侧目,却发现车牌号很眼熟,还没反应过来,车便倏地从她身边经过,然后那个俊逸的脸庞一闪而过,随即车灯消失在融融的夜色中,只剩下微弱的残光。碎头发被风卷起,冷不防地打进眼睛里,让她猝不及防,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
她只好尴尬地揉揉眼睛:“有个沙粒进眼睛了。”
一如刚才的擦肩而过,没有预兆,可是她的心还是隐隐作痛。
漫无目的在华灯闪耀的潮湿天空下游走,她不知不觉地又转回别墅区,不经意间,她瞥到那辆车,屋里橘色的光华洒在银白色的车身上。沈惜凡不由得轻笑,这样的车型真的很符合他的气质,不张扬也不低调,恰如其分。
别墅里灯火通明,却安静异常,她怔怔地望着,似乎是想要看清屋内的景致,却什么都没有看在心里,只是感觉到那晕黄的灯光在室内流泻。
很熟悉的情景,很多年没有改变的习惯——大学时候,每次去他宿舍楼下等他的时候,即使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把所有的灯打开,白色、橘色的光线交织在一起,柔和温暖。戴恒告诉她,他小时候一个人在家,习惯把所有的灯打开,这样即使夜再黑,他也不会害怕。
沈惜凡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在单亲家庭成长的,这样的孩子,天生缺少安全感。
那时候,她就暗暗地下定决心,如果将来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她会亲手设计这些灯,有吊灯、壁灯、台灯,当所有的灯都打开,屋里就会如白昼一般明亮。
然后她期望每天比他早回来一点,为他点亮一盏灯,打开一室的灯,让他知道世界上总是有一个人在等待、在守候,不求回报,默默付出。
可是最终还是没能实现。
她叹了一口气,紧紧裹住身上的制服,夜更深了,没有一盏灯为她亮着,而现在会不会有人为他亮起满屋的灯呢?
第二天起来,沈惜凡就觉得不太对劲,浑身软绵绵的提不上力气,昏昏欲睡。开晨会时林亿深坐在她旁边,时不时瞅她,待到散会时候,他忍不住问道:“沈小师妹,你脸怎么通红的?是不是发烧了?”
许向雅闻言,也凑上来看,摸摸她的额头,叫起来:“哎呀,稀饭你发烧了!”
她伸出手试了试额头温度,急忙辩解:“没关系,可能是着凉了,我回去吃点药就好了。”她撑着桌子想站起来回办公室,没想到一阵眩晕,一个踉跄差点摔地上去。
这吓到了一干人,林亿深连忙扶起她:“别逞强了,快去休息!”
最后程总也发话了:“沈经理先去医院看看吧,今天不用值班了。”
她暗叹时运不济,便回家量了一下体温,不是太高,三十七度六,喉咙也不痛,更不可能扁桃体发炎。俗话说久病成医,她从小便是老病号,医院里的护士、医生全认得她,长大后体质好多了,但也时不时地会小感冒。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还是乖乖地去医院看病,沈惜凡没敢说自己发热,怕被当“非典”病人隔离起来,挂了门诊呼吸科,所幸人不多,一会儿就轮到了她。
她有些紧张:“医生,我会不会是‘非典’?”
主治医师很肯定地告诉她:“绝对不是,只是着凉了,扁桃体没发炎,又不咳嗽,只是低烧,都用不着打针,吃点感冒药就好了。”
她犹犹豫豫地问:“可是吃药会不会太慢了,我最近工作挺忙的。”
老医生很和气地建议:“你这个感冒中药治起来比较快,要不你去挂个中医内科的号?”
她熟门熟路地去挂了中医内科的号,只是今天中医楼人特别多,都是年轻的准妈妈和老头老太,沈惜凡只好在前台交了病历,坐在一边等待叫号。
对面的中药房传来阵阵苦涩的味道,夹着几许热气,熏得原本就困意十足的她更加昏沉,身上不知不觉地更重了,她恍惚中想起大学时自己生病的那些经历。
那时候自己还跟戴恒在一起,他极宠她,顺着她,紧张她,她一吹风流鼻涕、咳嗽,他都要紧张半天,他的抽屉里都是感冒发烧常备药,戴恒曾经开玩笑地说:“小凡,早知道会遇上你,我就去读医学院了,可以当你的专属医生好好照顾你了。”
她佯怒,但是心里却是甜滋滋的:“没关系,你以后多赚点钱,咱不怕去医院。”
尽管很小心提防生病,结果大二冬天的时候,自己真的得了重感冒。
记得那几天,戴恒陪她去医院吊针,从挂号到取药到输液,寸步不离。当冰凉的药水缓缓地流入静脉,她手臂发凉,肿胀得难受,他就用温暖的手焐她,帮她把滴注调到最小,安慰她:“不要急,慢慢滴。”她就昏昏沉沉地靠在他肩膀上,似睡非睡,静静享受他的体温;她没有胃口,他便给她煮蔬菜粥,然后用棉衣裹了给她送去,一口一口地喂她;他会在离开的时候,轻轻吻她,一点都不介意感冒病毒会传染给他。
那时候,她竟然暗暗祷告自己的感冒迟一点痊愈。
只是后来,他们分手了,因为他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了。她不知道那几天是怎么度过的,现在想起来那是一个行尸走肉般的噩梦。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高烧来势汹汹,而这次没有一个人陪她,她只好一个人缴费输液,一个人坐在人声鼎沸的输液室,对面一个吊针的女孩子依偎在男朋友怀里,一如一年前的他们。
她惶惶然,眼睛蓦地有些湿润,踌躇了半天发信息给戴恒——“我病了,在医院里,你能不能来看看我?”
那时候她以为用病痛就能挽回他的心,即使不行,起码他会觉得一点歉疚。结果望穿秋水,很久很久,久到她都忘了她曾经发过这条信息,他才回道:“沈惜凡,我们不是分手了吗?我们现在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为什么你还对我纠缠不清?”
她眼泪一滴滴,滴在输液的手上,钻到皮肤里,冰冷痛心,她心里默念,是呀,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现在只剩一个人了,一个人也得好好地活下去,只是我为什么还那么怀念生病的时候,你在身边的温暖。
她拎着点滴去叫护士拔针,一旁的小护士好心帮她拎着包,嘱咐她要按住三分钟才不会留下青斑,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无法承受,她几乎是狼狈地逃离医院。
她至今仍然记得清楚,从医院走出来,一切都朦胧迷糊起来,天空是迷迷蒙蒙的轻烟湿雨,过往像稍纵即逝的昙花,凄美而短暂,一现而过。然后她倔强地甩掉溢出来的眼泪,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向学校走去。
回忆沉沉地压在心头,挥之不去,只听见耳边有人唤她名字,她猛然睁开眼睛,发现眼角已经微微潮湿,扭头看却吓了一跳,“啊?医生?何医生?”
第一次看到她那么柔弱的样子,何苏叶有些惊讶,随即便微笑着跟她解释:“护士唤了你好几次,都不见有人应答,现在已经中午了,门诊结束了,我出来才发现你在这里,怎么,生病了?”
她夸张地吸了一下鼻子,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发烧了。”
何苏叶笑笑:“发烧?没关系,进来,我帮你看一下。”
沈惜凡怔怔地望着他,跟在他后面,从背后看,他肩膀瘦削,但是平阔,让人觉得很可靠。
仔细地诊视之后,何苏叶笃定地下结论,他语气很轻柔,很是安抚她的心:“只是单纯发烧而已,不是非典型性肺炎,现在可以放心了?”
她觉得过意不去:“真是太麻烦你了,何医生。”
何苏叶礼貌地笑笑:“没事,你是外感发热,吃两剂中药就好了。”
沈惜凡喃喃自语:“外感发热?我只知道一个麻黄桂枝汤。”
他“扑哧”笑出来了,看她的眼神变得清亮,“你可不能吃那个,那个药太猛,一发汗你身体那么虚肯定承受不住。”他顿了顿,探究地询问,“你怎么知道有这个方剂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以前上学时候为了赚零花钱接过一个中医方面的翻译资料,当时找了好多书才找到,自然印象深一点。”何苏叶点点头,拿笔开始写药方,边写边念:“金银花、连翘、豆豉、蒲公英、柴胡、黄芪、防风、茯苓、藿香、法半夏、生姜、红枣,可以了。”
她指着“藿香”说:“这个名字好熟悉呀,藿香正气液?”
何苏叶点点头:“藿香——芳香化浊,开胃止呕,发表解暑,用于发热恶寒、湿温初起、胸脘满闷。”然后他又补充道,“其实藿香也是一种观赏性植物。”
她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得点头,她站起来准备去交费。
可是何苏叶喊住她:“沈小姐,等一下,呃——这样吧,你先去交费,我去药房给你煎药,你下午就不要来拿了,你能等半个小时么?”
他笑起来很真诚,眼神里有种执拗,让她拒绝不了,沈惜凡心想这个医生怎么这么好心,只得连连地道谢:“实在麻烦你了,何医生。”果然半个多小时后,何苏叶拿了一包药出来,用绳子扎得很紧实,她一摸还是滚热的。医生嘱咐:“一天三次,连续两天,别再记错了!”然后又拿起笔在药单上做上标记。
沈惜凡愁眉苦脸:“何医生,我快要被中药淹没了!”
他一副“你这个病人怎么这么不开窍”的表情,眉头蹙了起来:“你吃这个药的话,那个药就可以不要吃了,但是如果你觉得不够的话,两服药也不冲突。”
她只得讪讪地笑,暗暗嘀咕,除了有时候这个医生喜欢教育人之外,别的还是挺好的。
回到家里,她立刻拿药出来,发现药包还是温热的,直接倒在碗里,闻上去微微有些辛辣的味道,但是很香,她以为这次药还是和上次一样甜,便没有心理准备,喝了一口,立刻想吐出来——真的非常苦。
她只好强忍着恶心,一口气喝下去,用白开水漱了几遍口,才缓过来,这一次唇齿间是隐隐的辣味,一定是藿香和生姜的味道,但是辣得又很醇厚,让人回味无穷。
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发烧出不了的汗,被这服中药一下子催了出来,不一会儿,额头上便开始冒汗,她立刻明白了这是退烧的前兆。她有些欣喜,便爬上床,焐着厚厚的被子,倒头就睡。
她一觉睡到夜深,半夜时候出了一身汗,再一摸额头,温度如常,她心里高兴,嘀咕了一声“中药真管用,医生好厉害”,然后翻个身,接着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她拉开那层层厚重的窗帘,温暖柔和的阳光一下子就流泻了一室,窗外的小区景色尽收眼底,绿意盎然,深秋的萧索之气全无。
神清气爽,只是睡衣上都是汗,她便去洗澡,洗到一半的时候,手机铃声大作,她不去理会,过了好一会儿,又响了几遍。
穿好衣服出来,发现是许向雅打过来的,她笑笑,没去理睬,从冰箱里拿出果汁和鸡蛋,烤了几片吐司,就着暖暖的阳光,开始吃早餐。
手机又响了,她迟迟地接起来,然后那边就传来许向雅怨念的声音:“稀饭,你说严恒到底要吃什么呀?我都愁死了,早餐只动了两下,宴席上也是,问遍了所有的人没有主意,我只好来找你了。”
她一愣,叼着的面包掉了下来。许向雅还在那头不平:“要不我就买点狗粮去算了,人类的食物不喜欢,那只能吃狗粮猫粮了呗。”
戴恒极其挑食,沈惜凡是知道的,她问:“你今天早上都准备了什么?”
“煎蛋,全麦面包,牛奶,火腿和果酱。”
她叹气:“煎蛋要八成熟,保留糖心,全麦面包换成牛奶吐司,果酱他只吃白樱桃玫瑰果酱,牛奶要温热,火腿换成土豆泥。”
许向雅抽气:“真挑剔!这是贵族病吗?不是王子还把自己当王子是吧?我都不好意思骂出脏话了。”随即她又好奇地问道,“稀饭,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呀?资料上明明没有呀?”
沈惜凡嘟嘟囔囔,蒙混过关:“我昨天无意中找到的,上班时候给你提点一下。”
许向雅唉声叹气:“你最好早点过来,这位王子病的大爷还要等你为他安排伙食呢。”
一个早上忙得不可开交,但是她心情不错,效率也很高。
下午许向雅来找她,唉声叹气:“这年头做我们这种工作真是劳心劳命,都是伺候人的命,要是活在古代,咱就是奴才命。”
沈惜凡大笑:“要是在古代你早就成亲,一群小崽子围着叫你‘娘’了。”
许向雅啐她一口:“说正事,工作时候态度要严肃端正。”
沈惜凡抱着一杯茶,清清嗓子:“那你听好了,他只吃瘦肉,主要是猪肉和牛肉,鸡肉一般;喜欢吃粥,尤其是正宗的广东粥,今天菜系就以沪菜为主,汤配炖品,甜点用西米露,夜宵准备鸡丝粥和一些开胃小菜。”
许向雅边写边惊叹:“稀饭你好厉害,我觉得这个餐饮部经理应该由你来当。”等她说完,便捧着笔记本,急急地跑走了。
沈惜凡哑然失笑,自己哪是厉害,和戴恒在一起两年多,自然熟悉他的口味——他是个吃货,极其挑剔,自己曾经为他亲手做汤羹,如何能不知道他的喜恶。
嘴里有种苦味和辣味,也许是藿香的味道,她喝了好多水,仍是觉得辛辣、苦涩。
中午严恒去就餐,发现酒店为他准备的饭菜甚是合口,便夸赞许向雅,许向雅便向他解释:“严先生,这是房务部沈经理给我的建议,您应该谢谢她。”
停下筷子,严恒怔住了,是呀,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妈妈,还有谁那么了解自己的口味,他对食物极挑剔,即便是这样,沈惜凡仍是耐心地为他做饭,他不爱吃她也从不抱怨,总是说自己厨艺不精,但是为什么直到他离开她很久以后,才知道她有多好。
如时光倒流,还能否补救;如重新邂逅,谁人可得救。这一秒,只差一秒。
他想抓住最后一秒,去赌一下。
藿香茶
方一:藿香5克,冰糖10克,绿茶3克,用200毫升的开水冲泡后饮用,冲饮至味淡。
方二:藿香、佩兰各10克,洗净切碎,开水冲泡10分钟。
出自《别录》,藿香,化湿解暑、解表止吐。内伤生冷而恶寒发热,呕恶吐泻,配紫苏、厚朴、半夏等,如藿香正气散。鲜藿香解暑能力较强,夏季泡汤代茶,可作消暑饮料。
出自《本经》,佩兰,化湿解暑,亦能治脾经湿热、口中甜腻、多涎、口臭等。
第四章 冰 糖
冰糖,甘、温,生津润肺、补中缓急。
由于工作原因,沈惜凡成日待在酒店里,她办公室里终日弥漫着一股中药味,林亿深每每经过都要喊:“小师妹,是不是现在要喊你沈大仙了,你又炼丹了?”
沈惜凡总是很配合地招呼他:“进来试试呀,包治百病的!”
许向雅倒是好奇:“稀饭,你每天吃中药做什么?更年期到了?”
沈惜凡皱眉:“我要是更年期你就快入土了,我正吃外感风寒的药呢!”
许向雅假装惊叹:“哇,外感风寒,你好专业呀!”
“专业的不是我,是那个帅哥医生。”她自言自语,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笑起来右边有酒窝的何医生。
谁知许向雅耳力极好,立刻八卦起来:“帅哥?医生,谁?难道稀饭你有情况了?哇,制服情结呀,医生呀,白大褂呀,听上去很专业的样子。”
沈惜凡白她一眼:“你发花痴的水平也很专业。”她提出一袋中药,在许向雅面前晃晃,“看帅哥医生的代价是很惨重的,短暂的快乐然后就是绵长的痛苦折磨!”
许向雅撇嘴:“无所谓,我假装有病,然后看完了就走人,给我开药就把它扔了,反正病人之意不在药,在乎帅哥医生也!”
忽然,许向雅凑近她,压低声音:“稀饭,你觉得那个严恒怎么样?”她不禁皱眉:“问这个做什么呀?莫不是发花痴发到客人身上了?”
“哪有,我都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了,是我的那些小服务员们。每次看到他,激动得都快上天了,争先恐后地要帮他上菜,他一笑,那些小孩子都快晕了!”
“有那么夸张吗?我看他长得不过这样。”
许向雅撇嘴:“以我专业的眼光,严恒应该算是青年俊才,海归才子一枚,名利双收,不过这样的男人,估计都有女朋友了,没准早谈婚论嫁了。”
沈惜凡淡淡地笑:“是呀,那种男人看看就够了,我们还是老老实实过老百姓的日子。”
沉默半晌,岂料许向雅拍案而起:“哎,我就要找他这样的男人做老公,人生嘛,应该往前看,向上走,要有追求。哎,你这小孩子不懂。”沈惜凡心有芥蒂,干脆沉默不作声,就着杯子大口喝药,看得许向雅目瞪口呆,赞叹:“这么苦的药,你连眉头都不眨一下?你真是个人才!才人!沈才人!”
下午她正在休息,忽然接到沈爸爸电话,她大感意外,刚接起来那边就是沈爸爸可怜兮兮的声音:“凡凡,你妈是不是到什么期了,脾气又臭又硬?”
她揣测:“更年期综合征?”
那边沈爸爸狂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什么东西的,你不回家,我现在简直成了贫下中农,天天被她欺压,说她两句,她就抱怨‘我说一句你就顶我十句,还让不让我说话了?’其实都是她一个人说得最多。”
沈惜凡只好安慰她爸爸:“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的,原来就不好,结果到了更年期激素分泌紊乱就更暴躁,您就跟她冷战,软抵抗,你就借鉴抗战八年的经验,坚持就是胜利。”“有用么?”沈爸爸犹犹豫豫。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没用的话我来顶着,这个家也就我跟她嗓门有的一拼。改天我回家劝劝她,现在工作特别忙,我都一直住在酒店,您就先忍着。”
沈爸爸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地问道:“对了,凡凡,你表哥要把你的准嫂子带来见见面、吃个饭,你有时间能来不?”
沈惜凡笑起来:“乔阳什么时候拐了一个老婆,去!一定得去!”
她下了班就直奔饭店,刚下出租车,便接到表哥乔阳的电话,“凡凡你怎么还没来?大家都在等你呢,快点。”
拎了包直奔二楼,一推门进去就是一张张熟悉的脸,长辈小辈各一桌,看见她都起哄:“迟到了!”“罚酒!”“阿阳,给她满上,满上!”沈惜凡开怀大笑,他们家的人,就是爱热闹,感情好得实在没话说。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一大家人在一起吵吵闹闹的,很开心。
心情不错,又逢表哥喜事,她喝了不少,略微觉得有些上头,便找了借口去天台上吹风。看到华灯初上的繁华商业区就在自己的脚下,暖暖的路灯蜿蜒而下,不由得微微笑。
忽然听见后面有响声,她转身一看,笑着打招呼:“乔阳,怎么有机会溜出来了。”
“来看看你呀!”乔阳摸出一支烟,熟练地点燃,“看什么那么出神,想小男朋友了?”
沈惜凡扑哧一笑:“哪有什么小男朋友呀,我都空窗好几年了!”
乔阳弹掉烟灰,仔细地询问:“怎么初恋结束了还没再开始新的一段,我听姨妈说给你介绍那么多青年才俊,没一个让你再次飞蛾扑火的?”她扯扯嘴角:“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乔阳叹气:“我知道他回来了,我们单位跟他有合作项目,人嘛,还是那样子,感觉变了挺多的了,按我的话,小妹,过去的就过去了,别想不开。”
“我哪有想不开!”沈惜凡眯起眼睛望着天空,“只是暂时没有合适的而已。”
乔阳眼珠一转:“我倒是认识几个人,挺不错的,下回给你介绍一下。”
家宴散得很晚,走出饭店,沈惜凡不住地打寒战,刚想折回去跟表姐借件大衣,只见一群人从电梯中出来,她一眼就看见那个医生——何苏叶。
第一次在医院以外的地方遇见他,他身上穿着很随意,质地柔软的白衣黑裤的休闲装,却很有玉树临风的味道。
沈惜凡心里暗暗感叹,即使不穿白大褂,这个医生还是一样的帅气。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招呼,便见医生对着她微微笑,那个深深的小酒窝透出一丝俏皮。
可是就在她准备露出一个完美笑容回应的时候,一阵穿堂风吹来,她鼻子一酸,非常应景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此时帅哥径自走向她,大厅灯火辉煌,她想隐身都困难,还是QQ好,可以隐身登录,MSN也不错,可以显示为脱机,但此时她只能欲哭无泪地石化掉。
帅哥医生站在她面前,递上一包纸巾:“夜凉小心,别再感冒了。”
她接过来讪讪地笑:“谢谢医生,我没事的。”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听闻门口有人叫何苏叶的名字,他微微欠身道别,嘴角依然噙着微笑:“不好意思,先走了。”沈惜凡点点头,目送他出大厅,然后他坐上一辆黑色的车离开,车牌上赫然的“南A”字样——她疑惑,怎么这个医生还跟军区有些关联。
那包纸巾有着淡淡的绿茶香味,她不由得感叹这个医生实在是心细,阅病无数——她现在确实很需要纸巾,去阻止潸然欲下的鼻涕。
第二天早晨沈妈妈电话又响起,把她从梦中吵醒。沈妈妈不知道又从哪拉了一只海龟,喊她晚上去评估鉴定。
晨会上,沈惜凡一直不专心,程总讲话她就记了寥寥的几个字,她的本子上画了满满的乌龟。她回到办公室立刻哀号:“为什么没有男神给我鉴赏一下,求男神啊,求高帅富啊。”
即便是不喜欢相亲,她还是决定去坏老妈的计划,让她从此死了这条心。
结果这次这个人,太假正经了,眼睛像白岩松,面容却像吴孟达,老妈在一旁小声嘀咕:“人家的优势是注册会计师,很会算账的,以后你们小日子过得肯定有滋有味的。”
沈惜凡心想,会算账的男人那才恐怖呢,她才不要呢。
长相上,沈惜凡一点都不歧视他,可这位成功男士有着非凡的自信,反复宣传自己如何明察秋毫识破假账,她也不时配合地喊:“哇,你太厉害了!我好崇拜你哦!”
会计男更加膨胀起来,最后,他终于掏出一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其实,我就是想找一个对我妈好的媳妇,我太忙,都没时间照顾她。”
这一回,沈惜凡做出一个更为崇拜和惊叹的表情:“哇噻!你太聪明了,你怎么知道本姑娘缺钱,想应征保姆呀,你一个月开多钱?”
果然,相亲又煳了!
她心里痛快极了,表面还要装作一副沉痛惋惜的样子。沈妈妈从饭店骂到她回酒店,等她上了楼拿出手机接着骂,一直骂到手机没电。沈惜凡现在才深感老爸的处境是多么的艰难,于是第二天上午,她怀着一股拯救更年期女性的热忱来到了医院。
但是她的动机绝对不单纯,只是每次拿药不一定看见那个帅哥医生,她也只有在星期一和星期三挂号排队看病的时候才能见着他。他笑起来的酒窝、温柔的声音、专业敬业的精神,还有写得一手的好字,她觉得自己很傻,但是原因也不都在自己,起码那个帅医生占到五成。
若那医生长得丑一点,她也不会有如此多的想法了。
面对沈惜凡,何苏叶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从失眠到发热,这个女孩子如果折腾出来胃痛、腹胀、水肿、虚劳他都可以坦然接受了,他礼貌地笑笑,毫不掩饰深深的酒窝。
但是沈惜凡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何苏叶疑惑,什么病那么难以启齿。
最后她心一横,脱口而出:“更年期综合征怎么治?”
何苏叶瞪大眼睛,翻回病历封面:“25岁?超前步入更年期?”
她连忙摆手:“不是我,我妈妈。”
何苏叶“哦”了一声:“怎么不让你妈妈亲自来看?”
“我哪敢!”沈惜凡提到这个就头大,絮絮叨叨完全忘了对面是医生,“我爸爸现在被欺压得吱不了声,我天天被噪音骚扰,你说我家还有谁敢跟她提这事,完全就是奴隶制社会,你说一个女人喋喋不休地在你耳边唠叨半天,打手机打到没电,三天两头地弄个什么由头整你,还吃里爬外,嗯?何医生,我是不是太多话了?”
何苏叶笑起来,眸子里都荡漾着满满的笑意:“没有,没有,只是很同情你,可怜到没处发泄了,跑到医院来泄愤。”
她讪讪:“你说怎么办呢?现在能开药么?”
何苏叶摇摇头:“这个不太有把握,但是我可以给你几个食疗的方子,你回去试试。莲子、桂圆肉、大米适量,在沸水中煮成粥,再加入冰糖即可食用,或是黑木耳与大米共熬成粥,调入枣丁,加入冰糖,这两个方子有补血降压、滋阴养胃、和脾补气的功效。”
然后他拿出一张白纸:“我给你写下来吧,省得你又忘了。”
写好之后何苏叶递给她,她仔细看了一下,指着后面的方子问:“何医生,这个是治什么的,怎么里面尽是药名呀?”
他解释道:“防止感冒的,这些都是感冒茶。”
“嗯?”沈惜凡有些疑惑,眨眨眼睛,一脸茫然。
何苏叶笑笑:“最近天气变化很厉害,容易感冒,按这些方子泡点茶喝可以预防。”
原来是那天感冒的一个插曲。
飞快地扫了一下药方,她皱眉:“会不会很苦呀,我不要喝苦的,有没有甜一点的,比如蜂蜜一类的。”
何苏叶很想笑出来,但是硬生生地把笑意逼了下去,思索了一会儿:“好吧,我改一下。”
沈惜凡望他奋笔疾书的样子,有些出神,暗自忖度,和她相亲的都是一群“极品”男,为什么没有像他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看上去那么和气又温柔,她忽然很恼火这样的相亲。
结果她脱口而出:“何医生,有没有药能治,那个——相亲强迫症的?”
何苏叶写得正认真,“哗啦”一下笔下一错,划出淡淡的印记。
沈惜凡忙解释:“这个名词是我瞎说的,您不要当真!”何苏叶想了一会儿,表情认真:“强迫症属于变态心理学范畴,中医很少涉及这个领域,不过我们医院设有专门的心理咨询诊室,沈小姐可以考虑一下相关人员的治疗。”
从门诊部出来,沈惜凡心里窃喜,今天帅哥医生的服务太超值了,如果要是没有最后自己不在计划中的表现就算是完美了。
她边走边念:“五神茶:茶叶6克,荆芥、苏叶、生姜各10克,加水文火煎15分钟,然后加入红糖30克饮服,每日2次,可随量服用。可发散风寒,祛风止痛,适用于风寒感冒、畏寒、身痛、无汗等症。”
读完她继续傻笑:“五神茶,里面有苏叶哎。”没留神,撞到前面一个人,她一抬头,原来也是个医生,个子不高,但是长得极有个性,绝对让人过目不忘。
她不好意思,那个医生脸上也讪讪的,两人相视而笑就各走各的路。从医院回来后,她去了趟超市,然后拎着大包的东西回家治疗更年期中的老妈。
沈爸爸看到女儿回家甚是意外,沈惜凡解释:“爸,我是来救你于水火之中的!”
沈爸爸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你妈还在房间里面睡觉呢,昨晚她说心烦盗汗,一夜没睡好,早上醒得又早,直到我下午从学校回来她才睡。”
她点头:“爸,你先去书房忙你的,我给妈熬点粥,今天我去问医生,医生给开了几个食疗的偏方,说兴许能管用。”
她专门上网查了一下配方:莲子养心益肾,补脾润肺,清热安神,固心降压;桂圆性温味甘,益心脾,补气血,用于心脾虚损、气血不足所致的失眠、健忘、惊悸、眩晕,冰糖补中益气,和胃润肺。
厨房里面是大米粥的香味,伴着莲子桂圆的淡淡药气,最后加入冰糖,一下子,甜蜜的香气蹿起来,微热的水汽带着甜香味,弥散在家里。
饭桌上,沈爸爸又一次把碗递过来:“凡凡,再给我一碗粥,挺好吃的。”
沈惜凡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老爸,这个是给我妈吃的,治妇女更年期综合征的。”
沈爸爸打哈哈:“没事,你老爸也快了,提前做好准备,未雨绸缪。”
沈妈妈瞪他,沈爸爸立刻改口:“盛饭,盛饭,吃粥吃不饱!”
晚上还要回酒店,她保证这段时间工作一结束就回家住,沈爸爸才放她离开。
初冬确实很冷,阵阵寒风吹得骨头里生寒,不由得打了好几个寒战,她计划从明天开始喝一点五神茶,预防流行性感冒。
觉得衣服上有一股甜腻的香味,不似甘草清凉,而是冰糖的绵长悠远,暖入心肺的滋味,就如自己的心情,甜甜的,无忧无虑。她忽然想到何苏叶右边深深的小酒窝,笑起来,就像冰糖,夏天清凉,冬天温暖。
冰糖雪梨:
雪梨2个,冰糖适量。雪梨去心切片与冰糖同放入瓦盅内,加少量清水,炖30分钟,便可食用。
出自《中医大辞典》,冰糖,生津润肺、清热解毒、止咳化痰、利咽降浊、补中缓急。可用于治疗食欲不振、肺燥咳嗽、哮喘、口干烦渴、咽喉肿痛、高血压等症。此方有除痰、润肺、补肺的功效,主要治疗急性支气管炎燥热伤肺。
第五章 怀 香
怀香,辛、温,散寒止痛、理气和中。
古南华庭新榭阁。
沈惜凡的视线被一只蜘蛛吸引了过去,她本来是有些近视,不过很不幸的是,她巡查的时候忘了摘眼镜。领班们都有些紧张,这样的画面本来就很诡异:深蓝色职业套装的沈经理,摆出一副思想者的姿态,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个角落,目光辽远似乎在期待什么,直到主管张姐恍然:“啊!有一只蜘蛛!”
沈惜凡满意地点点头:“难道是我们酒店生态环境太好了?连蜘蛛都爬到这里来了?”
新榭阁客房领班态度诚恳:“沈经理,是我的疏忽。”
她点点头:“下午五点我再来查一遍,记住,是所有的,我不会嫌麻烦的。”
回到办公室,她打开电脑准备检查部门的账目,刚看了两行,忽然电脑“啪”的一声断了电,她仔细闻闻,电脑没烧煳呀?再看看饮水机上的指示灯,哦,停电了!
工程部人员立刻打电话过来:“沈经理,本市大面积停电,所以临时启用酒店发电机,但是由于用电范围太大,所以行政楼暂时不供电,请您谅解。”
沈惜凡“嗯”了一声:“辛苦你们了。”
她便披上衣服走去大堂,打了电话给爸爸,沈爸爸说似乎是城东大面积停电,而自己家在城西,还是正常供电,她舒一口气:“我晚上迟一点回家。”
大堂有些混乱,可能刚才停电时候电梯一下子停止运转造成的,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也有些客人受到了惊吓,一个小女孩有些惊慌,不停地喊“妈妈”。
大堂经理丁维说明了情况,所幸客人都能理解,场面很快就控制住了。
沈惜凡蹲在小女孩面前问:“小朋友,你妈妈呢?”
小女孩奶声奶气,说话断断续续:“我刚才……她还在这里,忽然都暗下来了……我被挤到这里,然后妈妈就不见了。”她只好把小女孩带到保安处,调出大堂的监控录像,让她认,小女孩很机灵,指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子说:“妈妈,妈妈。”
沈惜凡示意把录像倒回去,那个女子一转身,脸正对着屏幕,她顿时就愣住了,古宁苑?
她指着屏幕问:“小朋友,你确定这是你妈妈吗?”
小女孩点点头:“下午时候妈妈突然说要出去,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所以就偷偷地上了她的车,跟了过来,但是到这里,一眨眼妈妈就不见了。”
“你叫什么名字?”
“周思齐。”
沈惜凡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姓“严”或是“戴”。只是,这个小女孩少说也六七岁了,怎么会是古宁苑的女儿,眉眼之间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也许,不是亲生的。“阿姨现在帮你去找妈妈,你就乖乖地跟保安叔叔在这里不要乱跑,好不好?”
“阿姨,叔叔。”小女孩怯生生地哀求,“等妈妈找来,你能不能让她别打我,思齐好怕的,好怕妈妈打我。”
“不会的,不会的。”沈惜凡安慰她,“你妈妈怎么舍得打你呢?”
古宁苑,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那段记忆被自己不停地刻意忽视,三年后硬生生地挖出来,还是很痛,就像刚凝结了的血块,轻轻一碰,还会血流不止。
她还记得三年前,教学楼走廊古宁苑叫住她,众目睽睽之下,她心虚地对上古宁苑挑衅的目光,“我和戴恒在一起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沈惜凡,你别再找他了行不?”
她沉默不语,指甲已经深深扎入了手心,可竟然感觉不到疼痛。“你别自欺欺人了,沈惜凡,他的变化,他的犹豫,我相信你不可能没有察觉的吧?”古宁苑挑衅地笑笑,“别再缠着他了,这样戴恒会很困扰的,我也不喜欢他跟你再来往。
“沈惜凡,戴恒告诉我,你太孩子气,太娇气,又喜欢黏人,他早就觉得有些厌倦了,分手是必然的结果,你为什么不能甘心地接受事实?”
盛夏炎炎,竟让她觉得寒冷无比。她不敢去看古宁苑那副胜利者的表情,她恨她,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说出口的也只是那单薄的一句:“我知道了。”
可是她没办法做到,她只要戴恒的解释,亲口解释。
现在想想,那时候她真是蠢得可以,甘愿去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前女友”,即使知道他另有新欢,还厚着脸皮去追问,那一次古宁苑的诘难,也是她自找的。明明不用自己亲自去找她,而且自己也一直刻意回避煜景阁的别墅区,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有一股勇气推动着她去面对——也许是不甘,也许是余情未了,也许还有更多的理由。她不是当年那个看到戴恒和别的女生在一起就躲起来哭的小女孩,但是,她现在究竟要什么,她也不知道。
刻骨铭心的初恋结束后,三年后,男方女方重逢,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说着什么样的话,她不知道,但是很多时候,所有的一切不需要解释,也没有办法解释。
虽然入了冬,但是她手心不住地冒汗,一遍遍地问自己是否准备好了这次面对。
两个人就站在树下交谈,严恒对面站的果然是古宁苑,原来化学系的系花,如今风光不再,精致的妆容掩饰不了面容的憔悴,也许她的婚姻不幸福,沈惜凡猜想。
她没出声,只是远远地站着,听不见他们说话,只是看到古宁苑抓住严恒的手臂,被他狠狠地甩了出去,然后她踉跄地跑出去,眼中满是泪水。
沈惜凡深吸一口气,喊道:“等等,古小姐。”
古宁苑和严恒同时转头,一个是诧异,还有一个是恼怒,沈惜凡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请您把她带走吧,还有——”她顿了顿,“小孩子只是无心跟出来的,请您不要责备她!”
古宁苑扯了嘴角笑了笑,极其勉强,她看见沈惜凡的胸牌,微微一愣:“没想到你在这间酒店工作,幸会,今天实在很忙,改天我约你单独聊聊。”
沈惜凡在心底哀号,你就是请我去吃满汉全席我也不去,我算是怕你了。她堆出一脸无奈的笑容:“我们不是太熟吧,没什么好聊的。”
古宁苑扯扯嘴角,转头就走,一如那一次和她的正面交锋,干脆利落。沈惜凡不由得侧目,这个女人,总是比自己多了一丝霸气和独立,那时候严恒选择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和严恒面对面站着,距离不远,但是气氛极其尴尬,她缓缓开口,礼貌却疏离:“严先生,本市大面积停电,刚才您没有受什么影响吧?”
严恒摇摇头,语气有些软:“惜凡,我们非得那么生分吗?”
她一下子语塞,忽然很后悔来这里没事找事做,她转身想走,严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飘浮在空中,硬生生地砸到心里。
她呼吸一滞,再也迈不动半分。
“小凡……”
回忆翻天覆地地向她涌来,一种似渴望又似恐惧的感觉在瞬间占据了她的思想,模糊而沉重,压在记忆深处,不得动弹半分。“沈惜凡,你的名字念起来很像稀饭哦,不过那就是粥,很香的,就像你人一样,要慢慢地去体会,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
“沈惜凡,你看你都是我女朋友了,直呼你名字多没有亲切感,还是叫你小凡好了!
“小凡,小凡,喜不喜欢这个名字?什么?像唤狗的名字?怎么可能,你要是狗,也是天下最可爱的狗,也是最懒的狗!
“小凡,别捣乱,你将来的老公正在看书,以后没钱养活你怎么办,你不是喜欢带着阁楼的房子,以后我们就去挑这样的房子,然后住上一辈子。
“沈惜凡,我们分手吧,你变了,不是原来那个沈惜凡了,再见,沈惜凡!”
她的思绪被严恒的话语打断,“小凡,只有你知道我的口味,我不爱吃辣的但是喜欢吃火锅,我不吃鱼,只喝鱼汤,我每天吃的饭菜,都是你嘱咐过主厨的吧,三年,对我,你什么都没忘,是不是?”
眼中立刻不争气地潮湿起来,沈惜凡不敢抬头,咬住嘴唇,只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就让她如此地心动、感伤,若继续下去,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伤痕累累的过去,以及渺茫的未来。
人,一生的伤,不是用话语来抚平,也不是用无穷的时间去遗忘,而是用幸福去治愈,只是她实在迷惘,幸福究竟是被他带走了,还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忽然,对讲机响了,她手忙脚乱地接起来,那边传来主管的声音,“沈经理,五点钟要不要去巡查卫生?”
她立刻答应:“我马上就去,好,就在一号楼前等我。”
沈惜凡不敢回头道别,就如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再见”一样,即使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也没有说出“再见”。这次她只是轻轻地低语:“严先生,我有事先走了。”她总是说,再见,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会再见,一个是不会再见。两个意思她都不喜欢,因为自己既不想和他分别,更不想与他无见面的机会。
然而却总是事与愿违。
绕过煜景阁人工湖,她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借着冬天的风,努力地让自己清醒一点,她告诫自己,在工作中是不能带个人情绪的,更不能与客户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她一向是心思缜密的人,极自律。
对着光滑透明的玻璃,她深呼吸调整状态,整理制服,然后给自己一个微笑,不断地默念——客房,房门锁灵活,没有手印,房牌号干净光洁,墙面和天花板无蜘蛛网、污点。
查完所有的楼层,沈惜凡满意地点头:“卫生情况很好,我很满意,也谢谢大家,今天下午辛苦了。”
然后她准备回办公室收拾东西,无意间路过中餐厅,然后又倒退回来,鼻子夸张地嗅嗅,“嗖嗖”地跑去后台操作间找许向雅:“厨子,今天晚上有茴香饺子?”
许向雅跳脚:“你是狗鼻子呀!那么远都闻得到?喂,你想干什么?冬天这么嫩的茴香没的找,好容易找到了也不是给你吃的!死心吧。”
她不爽:“给严恒是不是?不行,都给我好了,他其实更喜欢吃芹菜饺子的。”
许向雅眼睛一亮:“真的假的,你别骗我。”
“没骗你,没骗你,给我尝一个吧,我都快饿死了。”她拿了筷子就去夹那份盛在青花瓷碗里面精致的饺子,茜草卷云形状的云边煞是好看,更衬得饺子个大饱满,面皮洁白剔透。
大厨李叔笑起来:“不打紧,沈经理喜欢就打包走,这还有一大半,赶得上做。啊,许经理,现在是做芹菜的还是茴香的?”许向雅看着沈惜凡。
沈惜凡一边嚼着一边回答:“芹菜的,给严先生,稍微多放点糖,他喜欢甜一点的,醋要陈醋,他不吃香醋的。厨子,要不让李叔将剩下那些个茴香一起包了,再弄点白菜馅的,晚上当夜宵吧,冬至快到了,不吃饺子会掉耳朵的。”
旁边自有送菜的小妹把饺子打包好,添了一碗面汤,放在沈惜凡手边。
许向雅点头:“你看我忙得都忘了服务自己人了,还是你想得周到,要不咱俩换一下?”
沈惜凡连忙摇头:“不好,我怕我带头贪污受贿,你知道我最抵抗不了李叔一手好厨艺,而且,你们不怕我把酒店吃穷了?”
大家笑起来,除了站在不远处的严恒表情有些寂寥。
他仍然记得沈惜凡是个馋嘴,没有自己那么挑食,但是却极爱吃。第一次见她,是大二时候的法律选修课。冬天的早晨是最挑战人意志的,一般大家都是会睡到临上课时候才匆匆赶来,带着牛奶和面包之类的,然后光明正大地在课堂上吃。因为是选修课,老师遇到这样的情况也只是笑笑,也有不靠谱的老师会在课间时向同学借钱去买早饭,自己就被借过好几次,还被还了双倍的钱,总之冬天是一个偷懒的极好理由。
沈惜凡就是在上课十分钟之后从后门溜进去的,拎着一个饭盒,大大咧咧地坐在倒数第二排的窗口、他的前面,然后她打开饭盒,立刻一股水汽和米面味冲出来,他讶然,居然这么大胆,食堂的蒸饺居然也能打包带到课堂上吃。
原本蒸饺的味道就很香了,她还添了一些醋,立刻有近处同学转头看味道的源头,笑笑又扭回去,算是默认了她吃早饭。不过她也算自觉,把板凳掀起来,自己凑着窗户蹲在地上吃,她吃了第一口,他就闻到,是茴香饺子。彼时他正在忍受剧烈的煎熬,空空的肚子一下子因为饺子的香味开始叛变,脑子也因为供血不足思维开始乱飞。他真的很想告诉她,可不可以不要吃了,味道太香了,实在是太影响课堂了,而且她吃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就像一只小松鼠,挠得他心里更痒了。
正好她坐起来拿水喝,他轻轻地用笔戳戳她的后背,然后很小声地说:“同学,你可不可以出去吃饺子?”但是也不知道她听成什么了,只见她微微一愣,伸手端起那个饭盒,摇摇头,又从书包里拿出半包饼干,“饺子还有半个,你要是饿就先吃这个吧!”
他哭笑不得,只得接过来,半晌没敢动,准备等到下课的时候还给她,结果一下课她就“呼啦”一声跳起来,冲到一个女生面前,然后两人就往外跑,这种架势肯定是去食堂抢饭的。
自己捏着半袋饼干,一片茫然,然后捏了一块,浓浓的奶香味,他一直甜了一整天。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沈惜凡把他那句话听成了:同学,你可不可以,给我,吃饺子?
再后来,他们开始恋爱,去约会,喜欢挑学校附近那家小食店,沈惜凡说那里有最香的茴香饺子,他们点两份,沈惜凡吃完后总是眼巴巴望着自己那一份。
那时候,他只觉得她可爱,孩子气十足,是个馋嘴的家伙。直到有一天,他一个人再去那家小食店点茴香饺子,一样的馅,一样的碗筷,一样的醋,却再也吃不出原来的味道。
原来,那种感觉是幸福的滋味,无论吃什么,都觉得香甜。
严恒想,她没变,喜欢吃饺子,要添许多醋,然后吃到嘴唇发白,再大口大口地灌水。
他忽然意识到,三年过往的时间,就像过了三秒钟,从未修改过自己的记忆,年少轻狂的日子一去不返,自己永远回不到那段日子,去弥补过错。她,应该很恨自己吧?
怀香
又名茴香,可以用茴香菜包包子、饺子、春卷等,北方的很多地方在过春节的时候都喜欢包茴香肉馅的饺子,因为“茴香”和“回乡”同音。
出自《新修本草》,怀香,即小茴香,散寒止痛,理气和中。用于寒疝腹痛,常与乌药、青皮、高良姜等同用,如天台乌药散。治疗胃寒气滞的脘腹冷痛、呕吐少食,可与白术、陈皮、生姜等同用。
第六章 龟苓膏
龟苓膏,清热降火、润肺止咳、美容养颜、滋阴补肾。
下午时候,中医楼病人就很少了,闲着无聊,何苏叶便在制药间,帮药剂师抓药、煎药。
他是主治医师,本不用去药房,但是下午病人少,他又喜欢各式药材,喜欢药房那种特有的味道,醇厚浓香,而且中药房刚招了新手,很生疏,不熟悉水量和火候,总是需要人在一旁指点。
他顺手拿起一个方子,熟悉的字迹映入眼里,还是自己开的,“沈惜凡”——看上去很好看的名字,可是念起来,怎么那么像——稀饭?她家人还真是实在。
黄芩很苦,但是其他药味甘性平,应该不是很难喝的,喝完了一个月的量,给她开一个柏子仁粥,或是磨一点酸枣仁粉辅助治失眠。
只是,他不敢确定,这个女孩会不会再整出什么别的毛病,两个星期见三次的频率,对一个医生和患者来说,确实有些高了。
在她身上,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永远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语,似乎总是充满了意外和惊喜,而自己,竟然隐隐有了一丝对见面的期待。
不一会儿,门诊的护士找过来:“何医生,住院部廖主任电话,让您现在就去。”
他丢下手中的方子,吩咐药剂师掌握火候,然后径自去了住院部。
廖主任早在办公室等他,招呼他:“小何,你来跟我去病房看看,最近忽然降温,有些病人咳嗽,用苯丙哌林治效果不明显,我又没敢试可待因之类的,你看看能不能开点中药?这个你们学中西医结合的最擅长。”
何苏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尽力而为。”
他细心地把脉、开药,这些病人都是消化科的,所以一般都是胃肠之类的毛病,他没敢用太猛的药,又酌情加了一些疏肝理气、温胃和中的药。
一个病人问他:“医生,我每天灌中药都要吐出黄绿色的胃液,怎么回事?”
他看看病历,解释:“可能田七粉有些刺激,不过没有大碍,如果您觉得不舒服可以问您的主治医生,把一天三次减到两次。”
廖主任凑过来看:“哦,是小许的病人,怎么没听他说过?”
忽然,病房里面的灯灭了,冬日下午本来就黑得早,病人都一惊,立刻有护士跑过来:“可能停电了,马上来电!”
电是来了,是医院内部的发电设备,只供给急诊部和住院部,廖主任好心:“小何,明天我让护士再去拿药吧,你们中医楼不供电,哪看得清。”
何苏叶点点头:“我先去把药方拿过去,如果来电,我让他们立刻就煎了送来。”
廖主任拍拍他的肩:“也好,那就麻烦你了,对了,帮我跟你父亲问好。”
何苏叶点头答应,只是他在心里琢磨了下,自己有多长时间没跟父亲见面了。
五点半是平常的下班高峰,他一般走得较晚,很少遇见这么繁忙的高峰期,那一瞬间华灯初上,站牌下等待车徐徐过来,塞进密密匝匝的人群,规律的拥堵,让他觉得一丝期待,又有一丝压抑。
即使日子过得充实忙碌,他还是感到孤独。
所幸家里没有停电,何苏叶正准备开门,后面一阵脚步声,然后熟悉的声音传来,有气无力:“啊啊啊,大师兄,你好心赏我们一顿饭吧。”
他回头,有些惊讶:“李介,方可歆,哈,好久不见了。”
李介撇撇嘴,比画两下:“什么记性,我跟你,昨天在医院才见过的。”
何苏叶尴尬地笑笑:“到我家吃饭事先打个电话好了,什么都没准备。”
李介郁闷:“论文也没保存,想死的心都有了,大师兄你知道咱们学校穷死了,老校区都没有发电机,食堂又不开伙,周围小饭馆也不开。”
“我都说要去买麦当劳了。”方可歆解释道,“他死活都不肯。”
李介啧啧舌:“我都吃了三天麦当劳了,再吃就要吐了。”
“所以就过来混饭吃?”何苏叶笑笑,“进来吧,家里没什么菜,你们将就点。”
晚饭三菜一汤,都是家常菜,但是何苏叶手艺不错,他们吃着连连叫好。
李介是何苏叶师弟,两家也是世交,从小两人一起长大,他一直把何苏叶当哥哥看,在他家就如在自己家一样随意,吃完饭就丢了碗筷去上网打游戏,倒是方可歆站起来帮忙收拾碗筷,不好意思道:“大师兄,真是麻烦你了。”
何苏叶忙接过碗筷:“没事,你放着吧,我去洗碗。”拗不过何苏叶的坚持,她只好在屋里转悠,她从未来过他的新家,他的家一如他人那样,简单、清爽,书房书桌上堆着各样的药典、杂志,还有写了一半的论文。她忽然想起上次是什么时候去过他家的——两年前,大师兄和张宜凌师姐分手的时候。
没人知道四年前她暗恋过何苏叶。当时她和李介是高中同学,很巧地又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自然成了好朋友。她总是不停地从李介口中听说这个大师兄学业顶级棒,人又好,从小为他背黑锅,也是他崇拜的对象。
她记得那个元旦,她们一群学临床的同学去聚餐,李介走到一个桌子边忽然停住了,兴奋地叫起来:“哎呀,好巧呀,大师兄你也在这里呀——师姐,你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一桌,男子抬起头,浅浅地笑,眉眼温和:“是呀,你呢,跟同学一起来的?”立刻就有女生低声叫起来:“这是我们学校的吗,怎么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帅的男生!”
等李介回来,才跟他们解释:“我师兄,他一直在老校区,中西医结合七年的。”
有人开玩笑:“李介,快给我们介绍认识,顺便做媒。”
李介故作神秘:“做什么媒呀,人家早就有女朋友了,我劝你们别打主意了,喏——对面就是!”
有一个女生恍然:“那不是张宜凌师姐吗?她可有名了,校学生会的副主席,校报的主编,怪不得不常见到她,原来是在老校区。”
其他人纷纷附和:“真是般配,让人眼红嫉妒。”
不知道那天是气氛太热烈了,还是别的原因,原本滴酒不沾的她也喝了不少啤酒。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她觉得有些恍惚,眼前的楼梯莫名地变成了重影,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脚下一空,在她几乎要惊叫起来的时候,被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
酒醒了大半,她面对着何苏叶英俊的脸,几乎尴尬得说不出话,只得嗫嚅道:“谢谢你,师兄。”
何苏叶礼貌地笑笑:“是李介的同学吧,很高兴认识你。”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点点头,急急忙忙逃回座位,还没坐定,只见何苏叶和张宜凌走过来和他们道别,末了还嘱咐她——“女孩子少喝一点酒”。
那天,她真的喝多了,仿佛跟谁赌气似的。
她知道自己的内心悄悄地发生了变化,自己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何苏叶,那样一个俊逸温情的男子,一瞬间,她相信一见钟情。
但是她有什么资格去打扰,后来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何苏叶和张宜凌是第一临床医学院人尽皆知的模范情侣,认识他们的人都会感叹天作之合也不过如此。
她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能够取张宜凌而代之,只是安静地暗恋着他。乖乖地在他面前做一个小师妹,默默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有意无意地模仿张宜凌的穿着打扮,有时候会找一些病例去问他,尽管他对影像也不甚了解,只为待在他身边片刻。原以为他们会结婚,然后会有可爱的孩子,相伴到老,可是一切随着张宜凌的出国画上了句号。
她真的不懂,相爱的两个人怎么说分就分,天涯海角,再没有一丝瓜葛。
她仍然记得在那个雨夜,外科楼的门口,萧萧索索的雨让她视线里模糊了一片,何苏叶当着她和李介的面对张宜凌说:“你要走就走吧,走了就请你不要后悔,你的选择我尊重你,也请你尊重我的感受。”他的脸上写满了决绝,可是她从他眼睛里读出了绝望和心痛。
那夜,何苏叶喝多了,沉默着不说话,李介在一旁插科打诨,逗着他开心,而自己什么也说不了做不了,她隐隐地觉得,张宜凌出国这件事一定不单纯,但是究竟怎么样,她也许永远无法得知。
她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暗恋者,他们的一切与她无关。
张宜凌走后,何苏叶失踪了好一段时间,连李介也找不到他,她找去他的院办,找他的同学打听,最后才知道他去了山区义诊。
有一天她看到何苏叶出现在实验室里,看上去憔悴消瘦了许多,问他,他说自己去山区里面做了三个月的义诊,现在回来了,一切都好,无须挂念。
他那时候的笑容有些牵强,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颓唐的味道。她难受,她心痛,于是加倍地对何苏叶好,她不敢妄想取代张宜凌的地位,她只是想让他好一点,就够了。
直到有一天,何苏叶对她说,小师妹,找个能对你好的人,我不值得。
她才明白,她的心思原以为隐藏得很好,可是何苏叶什么都知道,他一直以最委婉的方式拒绝自己,加班、论文、有事,而她竟然以为他真的那么忙。
后来,她终于想通,何苏叶是有原则的人,爱便是爱,只要那一个人的爱就足够,不爱便是不爱,也不会贪恋一时的温暖。只是,自己永远做不了那个人。
何苏叶家有很多药材,都是草药的标本,被收藏得很好。
她不是学中医药的,所以鲜能叫出名字,但是很喜欢看这些药材,各种形状,各种颜色,学中医中药的学生把药材装在透明的小胶袋里,很独特,可以随身携带,有时候他们会戏谑地称之为“中药香囊”。
但是她认识龟板、土茯苓、仓术、女贞子、生地、鸡骨草这些药,用它们做出来的甜品就是龟苓膏,如果遵循古法炼制而成,从药材的处理到精火熬炼过程约需十余个钟头。
原来她是不喜欢龟苓膏的,总是觉得苦,可是自从偶然一次在小食店看到何苏叶点这道甜品,她便尝试着吃,尝试去喜欢,直到最后发现已经离不开了。
每吃一口,苦苦的味道,就像她暗恋的滋味,只有在那个时候,才感觉会离他近一点。
她正看得出神,何苏叶走过来问:“看什么呢?我这里可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方可歆掂掂手上的小袋子:“土茯苓,是不是?”
何苏叶点点头:“基础中医学得不错,是土茯苓。”她笑起来,眸子里闪过一丝窃喜和骄傲:“我只懂一点皮毛,在大师兄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了,对了,怎么闻到一股中药的味道,你在熬中药?”
何苏叶指指客厅:“是刚做的龟苓膏绿豆沙,快去吧,别被李介那馋鬼给抢光了。”
龟苓膏切成块状,淋上绿豆蜂蜜,吃起来可口爽快,很适合荤腥油腻后食用。
李介只顾吃,倒是方可歆问:“大师兄,你很喜欢吃龟苓膏吧?”
何苏叶笑着点点头:“我很喜欢呀,小时候家里经常做,那时候我很不喜欢那种苦味,后来再吃的时候,反倒是觉得那种苦味最令人回味,其实龟苓膏很好的,从医学角度来说滋阴补肾、润燥护肤、消除暗疮、调理脏腑、清热解毒。”
李介插嘴:“大师兄,我记得那时候去你家,看到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就觉得怪怪的,可是吃起来倒是挺好的,我那时候还真的以为是果冻。”
何苏叶挑眉:“敢情那时候在我家偷吃龟苓膏的就是你这个家伙,我爷爷还以为是哪只猫儿出来叼走了呢。”
李介得意地笑:“可不是,还是只馋猫!”
三个人哈哈大笑,李介有些忘形,脱口而出:“对了,师兄,你有没有张宜凌师姐的消息,上次我们同学聚会时还提到她的,现在她在美国怎么样?对了,还有邱天师兄?”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方可歆皱眉,用胳膊肘撞他:“好好吃你的,别没话找话说。”
倒是何苏叶先笑起来:“张宜凌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的,很久没有跟她联系了,邱天倒是有一些,上个月他告诉我在准备论文,他快要毕业了,也该回来了。”
李介满脸的羡慕:“邱天师兄,看上去不咋地,其实是大隐于市的人才啊。”何苏叶点点头:“眼光不错,他是绝对的人精一个。”
方可歆心潮涌动,怔怔地盯着何苏叶——两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听何苏叶提起张宜凌,她一直认为这是他的禁忌,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痕,不会轻易示人,没想到他现在如此随意,好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一样自然。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大师兄,你现在对师姐她……”
“事情都过去两年了。”何苏叶坦率直言,“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是她的选择,我得尊重她,况且她走得那么坚决,所以,这一切都过去了。”
何苏叶眼里是纯粹的坦然,没有伤感,没有悲恸,和两年前那个雨夜完全不一样。
他是舍得了,放下了,不再留恋了;而自己,和世界上每个被困在过往却不能自拔的人一样,不知道何时才能放下,若是放不下,这一生如何幸福。
吃完后,两人便起身告辞,何苏叶便独自一个人看着书房里的标本出神。
这些都是张宜凌从学校搞回来的,说什么非得耳濡目染才能学好中医药,在他的记忆中,她一向是一个太要强的女子,总是不允许自己失败,最好的成绩,最独特的衣着,学生会的副主席,校报的主编,这样一个女孩子,天生就是被上苍眷顾的。可是,她连男朋友也要找最好的,但是自己是最好的那一个吗?
因为她考试成绩总是没有他高吧,尤其是中医。
他印象中每天她都很忙,学报由她一手策划,经常代表学校去参加省学联各种会议,组织学生会各样活动,成绩却不见落下。直到有一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幽幽地说:“何苏叶,我真的活得好累呀。”
他觉得心疼,但是也想不出什么理由让她放弃,便好意劝她:“女孩子嘛,干吗那么要强,只要尽力就行了,何苦逼自己那么紧。”
张宜凌摇摇头:“何苏叶,你永远不会了解我有多要强,有多努力,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可怕,我真的很怕做出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
最后竟真的一语成谶。
他仍然记得那个初秋有些微凉,繁花开得意兴阑珊,办公室外面摇曳的桂花,甜甜的一如往年,他却隐隐地嗅出了不安的躁动。
那天院长把他们俩叫到办公室,很认真地说:“我们学院有一个公派出国的名额,根据平时绩点、实习表现、导师推荐、院系表决,最后你们两个最符合条件,但是为难的就在此,我们都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所以还是你们自己商量吧。”
他知道学中西医结合最难出国,尤其是偏向中医,心下一振,有些跃跃欲试,但是当他看见张宜凌渴求和向往的目光时,仿佛是无声的恳求,他立刻就心软了,心里马上作了决定。
但是他想错了,他以为张宜凌会回来和他商量,他以为她会说服自己放弃,如果真的是她让他那样做,他也认了,他会放她走,然后在原地等她回来。
可是,三天她都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去科室,他打遍所有的电话,只有冷冷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第四天,他看见她站在内科楼值班室的门口,她拦住他,语气是那种陌生人的生冷,“何苏叶,我要走了,系里下了通知,派我去美国留学。”
他笑得勉强,但还是诚心地恭喜她,只是忽然他看见张宜凌脖子上隐隐约约的红点,确认了几遍才问出来,只是当时自己如此冷静镇定,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张宜凌,你的名额究竟是怎么来的?”
张宜凌垂下眼帘,语气坚定:“用我自己换来的,可以了吧,何苏叶,我知道只要你一发话,你家人一发话,院长一定会把名额给你的,所以我只好先下手为强。”
他苦笑,摇摇头:“如果你说你想要名额,你知道我一定会给你的,你何苦作践自己。”
这句话却触动了张宜凌,她抬起头坦然地望着他,一字一顿:“我不想欠你人情,因为我要走便走得了无牵挂。”
好一个“了无牵挂”,事到如今他能说什么,这个要强的女孩子,终究是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可是他有一个疑惑怎么也解不开来——张宜凌,你究竟有没有在乎过我?而我,究竟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
他以前没有答案,但是他终于等到了。
张宜凌走前的那个雨夜,她告诉他:“我从小要的就是最好的,最好的成绩,最好的衣服,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要最好的男朋友,最好的老公,所以,何苏叶,我爱过你,但是我爱上的是你的最好。我出国,然后会遇到更好的,所以,我一定会不爱你的。”
真相大白,原来这个好强的女子,要的只是一个能匹配她的男人,而不是何苏叶。
他只得沉默,他也不断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怪不了张宜凌,因为这个社会,不是也变得越来越功利吗?
可是他却有种信仰破灭的绝望,他原以为,他们会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简单而幸福。
后来医院高强度的工作让他渐渐地淡忘了过去的一些事,他喜欢忙碌充实的生活,喜欢自己这份工作,他很珍惜这份平静和安宁。
可这么久以来,即使不断有女生对他表现出直白或是含蓄的好感,他总是笑笑婉拒。
好朋友邱天不解,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他不说,心里却清楚,可以陪伴自己一生的女孩子还没有出现。
想起那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们仍须努力”,他自嘲地笑笑,整理下思绪,开始收拾厨房,然后打开冰箱,看看明天的早餐原料。结果发现鸡蛋、面包都没有了,他穿好衣服,准备去小区的超市买点东西。
无意中把目光投向窗外,小区此时正值万家灯火的时候,有橘色的灯光,交织着白炽灯的皎洁,与变幻莫测的电视彩光,映在家家户户的窗户上。
他知道,虽然这些灯火不是为他而燃,但是心存希冀,总会有那样一盏灯。
龟苓膏
清热降火、润肺止咳、美容养颜和滋阴补肾。
做法:普通调羹舀龟苓膏粉3~4匙,先用温开水调匀,再用沸水冲开,放置一段时间后待凝成膏状备用。将膏体切成小块,随意搭配入鲜牛奶、酸奶、红豆羹、椰汁等,即可做成鲜奶龟苓膏、红豆相思龟苓膏、酸奶龟苓膏、蜜糖椰汁龟苓膏等饮料了。
食用禁忌:因为龟苓膏可促进血液循环,并属于清凉解毒的食品,因此妇女于月经期间及孕妇不宜食用,体质虚弱者也不宜常食。
第七章 中蜜
蜂蜜,甘、平,补中缓急、润燥解毒。
吃完饭,沈惜凡赖在房间里上网,还没把一条红帖看完,沈妈妈就喊道:“凡凡,明天早上你在家吃饭吗?”
她随口“嗯”一声:“我要吃紫菜蛋花汤和煎饺。”
沈妈妈拎着一包垃圾过来:“没紫菜和陈醋了,你去超市买一点,顺便把垃圾倒了。”
沈惜凡瞅瞅自己脚上干净的棉拖鞋:“不要,出去还要换鞋子,多麻烦。”
沈妈妈立刻变脸,扮猪吃老虎,可怜兮兮地说:“人老了,连让女儿做件事都难,我以后还是去老人院算了,唉。”
她立刻跳起来:“好了好了,我去,我去。”从阳台的鞋柜里翻出自己大学时候穿的棉虎头鞋,拎起钱包,接过垃圾愤愤然——老妈真是越来越有对敌斗争的经验了,知道我吃软不吃硬,果然聪明的女人难对付。
冬天的晚上真的很冷,阵阵风刮在脸上,连她的思维都被冻僵了,边走边低头看自己的棉鞋,小老虎头,还有长长短短的胡须。她不禁寻思,这双鞋穿在她这样一个二十五岁的白领脚上是一个什么光景,只是可惜出门时候没有照一下镜子。
前脚刚踏进超市,正好一个人要出去,她有意地避让了一下,无意中抬头看了一下来人,沈惜凡愣了一下,小声地嘀咕:“那个……我没走错吧,这是超市,可是我又没有生病,为什么会看见何医生你呢?”
何苏叶听得真切,“扑哧”一下笑出来。她立刻回神,直直地看向何苏叶,暗自感慨,他笑起来真的很可爱。心跳有些加速,说话也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不好意思,何医生,你也会来超市,好巧呀。”
何苏叶听着这话怪怪的,但是也没多想:“来买点东西,你家住在这里?”
她点点头,反问:“难道你家也住这里?可是我住了很多年都没见过你一次。”
何苏叶笑笑解释:“我前几个月刚搬过来的,可能不太出去,这个小区挺不错的,交通很方便,购物也方便。”
话题进入一个死胡同,沈惜凡一下子语塞,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得“嗯”“是”地点头,何苏叶看了觉得好笑,她个子不高,站在他面前才到肩膀,就这样俯视很像一个小孩子挨家长骂的样子,他低下头问道:“我开的中药难不难吃?”
很不争气地脸就有些发热,她深吸一口气,小心地退了两步,装出一副思索的样子:“苦,怎么不苦?难喝死了。”
听到她这么一说,何苏叶笑起来,翻翻袋子,掏出一大碗果冻递给她,嘱咐她:“药要好好吃,要是觉得苦,喝完药就吃这个,乖,听话。”
轮到她不知所措了,刚想笑就被何苏叶下一句话生生地止住了:“住院部的小孩子不肯吃药,我们都拿这个哄的。”
沈惜凡哭笑不得,指指自己的脸:“何医生,我是小孩子吗?”
何苏叶眨眨眼睛,忍住笑意:“你当然是小孩子,大人可不会喊着药苦的。我先走了呀,明天记得去拿药。”然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圆圆的虎头棉鞋一眼,走远了。
沈惜凡抓着果冻,呆呆地看着何苏叶远去的背影,她觉得有些恼怒,但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浮现在嘴角,对于他来说,自己这个患者是不是有些特别。
回到家,沈惜凡把塑料袋丢下来,笑眯眯地捧着果冻就要回房间,结果表哥乔阳打电话来:“小妹,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海选、PK、晋级……”
沈惜凡好奇,连忙打断:“乔阳你有话就说吧,我这不是卫视选秀。”
乔阳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相亲,相亲,明白不?你哥亲自上阵,层层把关,坚决不能滥竽充数祸害人民群众,这次你哥给你挑的可是一个医生,怎么样?人民医院的住院医生,工作稳定,人品不错,无不良嗜好,你有没有兴趣呀?”
沈惜凡连忙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乔阳故意卖关子,“我怕你上网去搜这个人,话说相亲男女见面前,还是保留一点神秘感比较好——小妹呀,医生呀,白大褂,制服的诱惑呀。”沈惜凡啐他一口:“你脑子里都装些什么东西啊,看你都这么劳心劳力呢,我哪敢说不去啊,我妈非得把我打死,约几点,哪个地方?”
“文泉路上的桑梓茶座,6点,你看时间行不?”
她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
第二天晨会上,程总说今年平安夜本市某个软件公司要借酒店场地开一个大型的年会,于是便分配各部门工作,接着大家提了一些建议。
会后,许向雅一脸兴奋,差点就往沈惜凡身上扑去:“啊——稀饭,又可以看见好多帅哥,太幸福了!”
沈惜凡郁闷:“我根本不想看帅哥,我只想回家去睡觉。”
许向雅撇撇嘴:“怪不得你三年来都没有艳遇的,原来是生长激素分泌旺盛,雌性激素分泌减少,不思男人思睡觉。不过,你还是要参加的,去年的一个平安夜年会就被你逃了,今年你休想。”
她心想,今年可是给别人做牛做马的,想逃也逃不了。
IT峰会几天前刚结束,有几个公司高层已经离开酒店。
早晨的阳光穿透冬天的薄雾,空气微微地潮湿,沈惜凡送完客人抄小路走回去,不可避免地路过煜景阁的别墅。她看见严恒站在窗户边,只是看着屋外的草坪,俊逸的脸庞有些朦胧。
似曾相识。
曾经,在音乐系的琴房,严恒坐在窗口,头上是夏日骄阳,他仍然气定神闲,只是目光辽远忧郁,只一眼,她便不可自拔地开始关注这个传说中的风流才子,她觉得他并非那么快乐。
而他现在,是不是也不快乐。
与自己无关吧——她又多管闲事了。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匆匆赶回家,准备晚上的相亲。
换下职业套装,沈惜凡扎起马尾辫,换上简单的红格子棉袄,卸下妆容,只涂了一层淡淡的唇彩。看惯了自己平常白领丽人的打扮,她觉得清新的学生妆比较适合自己。
带着忐忑好奇的心情去茶座,没想到这次男主角十分大牌,等了十分钟才姗姗来迟,沈惜凡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个长得极有个性的医生,上次在医院撞到的那个。
他一手给沈惜凡倒茶,一手叉着腰气喘吁吁地作自我介绍:“我叫李介,沈小姐不好意思,刚才钥匙忘在宿舍了,只好去取,耽误了一会儿,实在不好意思。”
果然,他小指上挂着一串钥匙,沈惜凡好奇:“你的钥匙坠很特别呀。”
不规则的块状,表面灰白色,有纵纹裂隙和棕色条纹,看上去光滑可爱。李介一愣,随即笑起来:“生龙骨,以前在学校标本室摸来的。”然后递给沈惜凡,指着解释,“这是古代哺乳动物如三趾马、象类等的骨骼化石,你看,这块有蜂窝状小孔,正好可以用来穿钥匙扣。生龙骨是一味药,性平,入心肝经,平肝潜阳、活血安神。”
沈惜凡觉得他特别随和,浓黑的眉毛随着他说话语调上扬下降,她有些奇怪,为什么医生在说到自己专业东西的时候总是那么投入、自信,何苏叶也是。
李介对她也有些印象:“沈小姐怎么看上去那么面熟,是哪里见过?”
沈惜凡精神一振:“医院里吧,好像上次是不是,我们俩撞一起了……”
李介恍然大悟:“哦,是那次呀,沈小姐是去中医楼的,怎么,身体不舒服?”
“不是,不是——”沈惜凡连忙解释,“那次稍微有点感冒,去开了一点儿感冒茶。”李介“哦”了一声:“沈小姐看病是哪位医生,说不定我还认识呢。”
“何医生,何苏叶,那个,怎么形容呢,挺好的一个医生。”
瞬间,李介眼睛一亮:“何苏叶就是我大师兄,哈哈,我们还真有缘分。”
“哦?”沈惜凡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我家跟他家是世交,他比我大一岁。从小我们一起长大,我爱惹祸,偷别人家树上的枣子,砸坏玻璃之类的,然后都是何苏叶帮我背黑锅,因为他父母工作忙,早早地把他丢进了小学,虽然年龄不符合常规,但是就这么上下去了,所以就比我高了三届……”
口袋里手机在震动,她小心地摸出来一看,是乔阳的信息:“小妹,还满意不?我知道男人看男人跟女人看男人是不一样的,所以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她不禁笑起来,把手机放回口袋,心想,李介是挺不错的,她满意是满意,不过和他在一起相处缺少做恋人的感觉,还是做朋友比较合适。
这话还是留给乔阳传达,做不成恋人,但是多一个朋友也不错。
最后,沈惜凡奇怪:“李医生怎么会来相亲呢?”
李介摆摆手:“叫我李介就好了,其实我们做医生的,圈子就那么大,交往人群不是医生就是病人。我哥哥跟乔阳大哥是好朋友,上次无意中谈起结婚时聊起来了,我对这种事没什么经验,乔大哥就说当是去见见一个朋友,我就来了。不过我个人感觉挺好的,跟你说话倒是很轻松自然,不过,沈小姐怎么也会来相亲?”
沈惜凡没料到他会反过来问自己,连忙解释:“我的情况其实跟你差不多,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子如果没有男朋友,家里就会催得厉害,自己一招架不住,就被套住了。”
李介哈哈大笑:“沈小姐真是幽默,这么说沈小姐一直没有男朋友了,忙于工作?”
她点点头:“工作忙,朋友圈也只有这么大。”
李介眨眨眼睛:“没关系,我们可以互通有无,你在酒店,我在医院,凑起来也可以开个婚介所了——对了,沈小姐觉得我大师兄怎么样,他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帮你的。”
“啊——”沈惜凡一时没反应过来,李介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刚才沈小姐不是一直跟我聊大师兄的情况,我以为你对他有意思。”
沈惜凡有些疑惑,没理由自己会喜欢上只见过几面的医生,前后说话还不到一个小时,只是因为他长得很帅,特别和气,特别优秀,对自己看上去也不错,难道这就叫喜欢?未免显得自己有点轻佻、随便。
她只好解释:“李介,我只是觉得何苏叶很好,想和他做个朋友,就像我也觉得你很随和,为人也很好,就很想和你做个朋友一样。”
李介抓抓脑袋,不好意思:“我太主观了,沈小姐不要介意,那我请你吃饭作为赔礼?”
反倒是沈惜凡暗暗骂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笑起来:“叫我沈惜凡就好了,如果做朋友还是叫沈小姐,真不知道怎么做朋友了,我饿了,去吃饭吧。”
他俩去吃东北菜,店内生意特别好,没有包间,只能坐在靠门的窗户边,李介怕沈惜凡介意,谁知道一坐下来,她便指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眯起眼睛笑:“李介,看别人在忙忙碌碌,我们却在悠闲地吃饭,感觉真不错。”
他觉得她很随和,让人舒心。
点了三个菜,都是招牌菜,虽然不多,但是分量极大,口味又好,两人吃得不亦乐乎,吃到一半的时候,沈惜凡觉得似乎有人在看着他,一抬头,脱口而出:“何医生?”李介立刻抬头,只见何苏叶快步推门进来,第一句话便是冲着沈惜凡,语速飞快,责难意味十足:“今天怎么又没去拿药?难道又是忘了?昨天刚提醒你的!”
沈惜凡只得讪讪地笑:“忘了,明天一定去,不过期吧?”
看两个人吃完饭,服务员送来账单,两人同时去伸手掏钱包,李介抢先把钱付了,沈惜凡语气爽快,落落大方:“改天请你吃饭。”
她起身去洗手间,何苏叶的疑惑终于问出口:“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李介拿着筷子敲碗,说书似的:“大师兄,虽然我们是打着相亲的幌子凑在一起的,其实就是普通朋友见面,不过我跟她倒是一见如故,不带男女私情的!”
顿了顿,他又好事地添了一句:“我倒觉得我是替你来相亲的,好奇怪的感觉。”何苏叶立刻愣住了:“我?相亲?胡说什么东西。”
因为沈惜凡和何苏叶家住在一个小区里面,于是三人在时代广场分手后,他们两个人一路,沈惜凡今天心情说不出地好,何苏叶看到她不停地四处张望,嘴角挂着笑容,自己也被感染了,心里涌出说不出的快乐。
大街上人来人往,再有五天就是圣诞节,然后就是新年,商店里面摆着圣诞树,挂着彩灯,窗户上喷着“Merry Christmas”“Happy New Year”的字样,广场上的音乐喷泉五光十色。小孩子在广场上奔跑欢呼,情侣们手挽手亲密无间。
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感到这么热闹,空气被欢歌笑语填满。
忽然,他觉得有人拉着他的衣角,低头一看,一个卖花的女孩子微笑着望着他:“大哥哥,给你女朋友买一束花吧。”何苏叶有些无措,倒是沈惜凡“扑哧”一下笑起来:“小朋友,他是我爸,你搞错了。”
小女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俩,狐疑地走开了,何苏叶看着沈惜凡捂着嘴窃笑,实在是无奈。她穿着红黑格子棉衣,马尾辫,大大的眼睛神采飞扬,灵气十足,一点儿都不像一个二十五岁的职业女性,如果说她是高中生恐怕都有人信,他叹气:“果然我是老了。”
沈惜凡宽慰他:“何医生喜欢吃果冻,人老心不老。”
走到小区的超市,她钻了进去,何苏叶在门口等她,没一会儿她出来,提着大包东西,然后她一脸期待地问他:“何苏叶,你喜不喜欢吃甜食?”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喊他名字,说不出来的感觉,只觉得她带着软侬的口音发出“苏叶”两个字时特别有味道,有点像小时候爷爷做蜜丸时候用的中蜜,香甜黏稠。他点点头:“喜欢呀,怎么了?”
她掏出一块巧克力:“果冻的回礼,何苏叶要好好看病,作为病患给医生的谢礼。”
他笑着接过来,说了声“谢谢”,然后他发现沈惜凡脸有些红,在路灯的照射下淡淡的一抹绯色,仿佛夏夜的最后一道晚霞。她估计是有些后悔自己的大胆,直到家门口都一直没敢抬头看他,虽然他一向迟钝,但是直觉地,他居然一下子就看出小丫头打的主意。
但是,这也是第一次,他竟然不排斥有人对他这么直白的好感,即使是张宜凌。
蜜酥粥
蜂蜜适量,酥油30克,粳米50克。先将粳米加水煮,后加入酥油及蜂蜜。适宜于阳虚劳热、肺痨咳嗽、消渴、肌肤枯槁、口疮等。
鲜百合蜂蜜:鲜百合50克,蜂蜜l~2匙。百合放碗中,加蜂蜜拌和,蒸熟,适宜于失眠患者常食。
出自《本经》,蜂蜜,补中缓急,润燥解毒。用于中虚腹疼痛、肺虚燥咳及肠燥便秘,单用30~60克冲服,或与当归、黑芝麻、何首乌等配伍;用于乌头类毒药之解毒。
凡湿阻中满、湿热痰滞、便溏或泄泻者慎用。
第八章 沉 香
沉香,辛、苦、温,疏肝理气、调经止痛。
沈惜凡回到家,打电话给乔阳,除了表明立场,两个人絮絮叨叨又说了好些题外话。
刚放下电话,沈妈妈就凑了过来:“凡凡,今晚你瞒着你亲娘去做什么好事来着了?”
沈惜凡想找一个值班的理由忽悠过去,沈妈妈“嘿嘿”笑了两下:“我可是你亲娘呀,你是我从小养到大的,我怎么能不知道你的本性呢?”她立刻就有不祥的预感:“妈,您看到了,看到什么了?”
沈妈妈故弄玄虚:“看到了,吃饭,东北,菜。”
沈惜凡立刻哀号,灰溜溜地承认:“一个朋友而已,吃吃饭。”
沈妈妈竖起两个手指,在她面前晃晃:“这个数吧——”
敢情是今年流行警匪片,还是正宗港版的,只需意会不需言传,她眼皮狂跳:“两个,是两个朋友,另一个是后来才遇上的。”
沈妈妈笑得得意:“你和乔阳那点儿破事我能不知道吗,那小子早就跟我串通好了,来来来,跟你老妈说说,今天有什么收获?”
她彻底无语了,不住地悱恻,乔阳这个通敌卖国的家伙,一定要将他“绳之以法”。还有,何苏叶这家伙开的什么破药,怎么在她妈身上就是一个失败呢。
何苏叶,何苏叶,好奇怪的名字,有人会用中药起名字吗?
沈惜凡趴在桌上,面前摊着一本单词书,然后就开始不受控制地神游,一会儿,手边的稿纸上全是他的名字,她有些懊恼,又有些羞怯,然后一个一个把他的名字给涂掉了,舒了一口气,走到窗子面前。
夜色正好,月亮通明,万家灯火,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时间才会慢慢流逝,然后一切顺理成章地发生、结束,再成为回忆,只是有什么办法可以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呢,比如说,自己和严恒。
不去想他,一点意义也没有,可是,那些回忆,说忘如何忘,爱得惨烈,痛得刻骨,然后翻天覆地的泪水,心存侥幸的希望最后破灭。
而现在,她自己是不是还抱有他会回头的希望?傻子,三年前她是傻子,难道三年后她还要再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傻子?
第二天,沈惜凡刚进办公室,就看见桌上一捧郁金香,她微微惊讶,拾起卡片,极其熟悉的字迹“戴恒”。没来由地,她觉得恼恨,把大捧的花推到一边,怔怔发呆。
没想到被许向雅看见了,两眼发绿,拿着那捧花上看下闻,自我陶醉:“这束郁金香要多少银子呀,出手真阔绰!”
沈惜凡起身泡茶,头也不回:“你要是喜欢就给你好了。”
许向雅并不接话:“咦,戴恒是谁,稀饭你从哪钓来的金龟婿?”
她似笑非笑,故意岔开话题:“金龟婿是什么,可以吃吗?炖了会好吃吗?”
许向雅“嘶”地抽一口冷气:“踩你尾巴上了呢?程总找你,问你对酒会的方案有什么看法,快去吧。花你真不要了?”
她伸手抽出一只紫色的花骨朵:“都给你吧,你知道我不喜欢花的。”
许向雅摇头:“胡说八道,你就喜欢郁金香,我估计这个人跟你有什么过节,你连带着讨厌美丽的花儿,真是罪过。”
沈惜凡哑然,不是讨厌严恒这个人,只是有点反感他的行为,他要做什么,表达什么,是歉意还是余情未了,但是莫名地,心里又有些欢喜。
她突然觉得很混乱,像一团麻,缺的就是一把快刀。
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再做傻子了。
花,严恒一连送了五天,每天都是不一样颜色的郁金香,沈惜凡知道冬天这些花都是空运而来的,一般花市并没有,严恒这样大手笔,她实在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圣诞酒会顺利举行,“东科”软件出手阔绰,不仅包下了古南华庭最大的会场,并预订了三套别墅和高尔夫球场,作为现场嘉宾的抽奖礼品。
在这个甜蜜的节日里,古南华庭员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娱乐。
巨大的水晶灯,会场的每一个角落都通透明亮,在场的男士基本都携女伴参加,光鲜豪华的场合,身边穿梭的女人多半香衣云鬓,妆容考究。作为现场工作人员兼嘉宾,沈惜凡只是化了淡妆,穿着简单的服饰,她觉得灰头土脸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东科”邀请了好些电子软件界的重要人物,她认得出的就有几个是参加IT峰会的老总,古南华庭的高层也应邀参加。
相较于其他人,她实在是太安静了。挑了个角落站着,她觉得灯光有些刺眼,有些恍惚,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快乐是他们的,而我,什么也没有。
她一向不喜欢吵闹,因为这样会迷失自己。
她总是觉得自己似乎和酒店有些格格不入,她没有许向雅的圆滑、丁维的世故、林亿深的魄力和决断,有的只是一些蛮劲和小聪明。
她很想回家,泡一杯茉莉清茶,然后和爸爸妈妈聊天,或是出去转转,没准还能遇见何苏叶。她不安的心绪全透露在那双灵动的眼睛上,显得流光溢彩。
水晶吊灯把光都打散了,金粉似的洒下来,落在她乌黑的发上,如同墨黑织锦上的金色提花。她这样,安静地站在一方偏僻的角落,神色如常,灵魂却似神游,仿佛刚从微黄薄脆的旧藏书中走出来,以至融不进灯红酒绿的艳艳背景中去。
有男子不时回头看,她却不自知。门口一阵骚动,沈惜凡看见程总和其他高层立刻迎上去,一群人中,严恒站在中间,客气地和他们握手、打招呼、说笑。
有人告诉她严恒要来吗?如果有的话,她情愿去装病请假。
程总向她挥手,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严先生,您好。”
严恒穿着西装,没有打领带,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中又透出一丝不羁,他伸出手:“沈经理辛苦了,这些天谢谢你的照顾,以后还要麻烦你一段时间。”
他的手指有些冰凉,一如记忆中的修长有力。曾经,这只手带着她走过了似水年华,繁花似锦,只是,她没有想过,他们会以这样一个方式握住彼此的手。
她不禁手心里渗出一丝汗,脸上仍是淡定:“严先生客气了,我很乐意为您服务。”想把手抽出来,可是严恒握得紧,一副不会放的姿态。沈惜凡落落大方地去看他,目光有些严厉,严恒狡黠地笑笑,猝然松开,她表面镇定,安然退开,但是内心有些东西开始慢慢地瓦解,再多一会儿,就会溃不成军。
严恒,从以前到现在,自己就不是他的对手。
她想到一句话,“惹不起还躲不起?”顿时彻悟。
繁华的都市在圣诞夜五光十色,光怪陆离,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女孩子挽着男朋友撒娇,父母抱着孩子,小孩子吵着要圣诞老人手上的糖果,卖花的小姑娘穿梭在人群之中。
她从酒会溜出来准备直接回家,走在路上却觉得有些孤单,周围的一切热闹仿佛离她遥远,虽然自己一直喜欢独处,这样欢乐的节日还是会有些许寂寞。
忽然,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声音却不陌生:“沈惜凡,猜猜我是谁?”她有些好奇:“李介,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那头“哎呀”了一声:“不好玩,这么快就被你猜到了,对了,你现在在做什么?”
“在回家的路上。”
李介叹一口气:“这么无聊,今晚没活动,那你要不要过来呢?我和我师兄他们正在茶吧里面玩,就在天元路上那家‘尔雅’。”
何苏叶也在?沈惜凡转念一想,不是还有其他人,没想到李介先来了一句:“还有其他人,不过没事,待会儿介绍你认识,大家都挺好相处的,别犹豫,过来吧,我们等你!”
她立刻答应下来:“好的,我马上就过去。”
“尔雅”是那种清新的酒吧,是白领、小资喜欢去的地方。
她一进门,便看见一群人坐在最里面的雕花木桌旁,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她一眼就认出何苏叶,儒雅帅气,笑起来眼睛像新月,深深的单边酒窝,在人群中实在是太瞩目了。
李介看见她,向她招手:“这里!这里!”
她走过去,李介一个个介绍:“都是大师兄的师弟们,还有一个小师妹。”
沈惜凡看见那么多男生中只有一个女生,很漂亮,是那种张扬的美,美女站起来:“我叫方可歆,就是这里唯一的小师妹,学的是影像,现在是实习医生。”
沈惜凡坐在李介身边,她是自来熟,又是做酒店这样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自然说话风趣又有礼貌,不一会儿,大家便都混熟了。
何苏叶看着她,浅浅地笑,不刻意和她搭讪,但是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
一个小个子男生提议:“我们玩点什么东西吧,要不接字游戏?”另一个说:“好呀,我们接方剂,输了的人就要被罚酒,芝华士十二年,够待遇了。”
沈惜凡立刻没了主意,什么“方剂”,她听都没听说过,求助的目光投向何苏叶。
何苏叶站起来,示意李介往里面坐,然后挨着沈惜凡,小声宽慰她:“没事,我帮你。”
李介看着他们,笑得一脸狡猾,方可歆愣了一下,表情若有所思。
“四画开始,大师兄你先!”
“五苓散——桂枝、白术、茯苓、猪苓、泽泻,张铭,六画接下去。”
“芍药甘草汤,白芍药、炙甘草,七画,沈惜凡。”
大家都好奇地望着沈惜凡,只见她吞吞吐吐:“良附丸——高良姜,香附。”
立刻就有人笑起来:“大师兄,你帮她作弊哎,不行,你得罚一杯!”李介挥挥手:“人家又不是学医的!就让大师兄帮她,大师兄你一人说两个,然后沈惜凡你还得牢牢记着,大家可要加把油,把大师兄撂倒!”
她真没想到有这么多的中药,而且有些名字还很奇怪,绕口,她只能支支吾吾:“沉香降气散——沉香、甘草、砂仁、香附……还有,我想不起来了……”无奈地冲着何苏叶眨眼,何苏叶并不恼,只是微笑着看着她。
大家哈哈大笑,李介推一小杯酒到她面前,沈惜凡皱眉,旁边就有手接过去一饮而尽,她惊讶:“何苏叶,是我输了哎。”
全部人都看出端倪,纷纷撺掇何苏叶:“大师兄怜香惜玉,真汉子!”
方可歆也调侃:“大师兄,要是我的基础中医老师都像你这样,我就不用为我的单科奖学金发愁了!”
沈惜凡倒是不好意思,心里暗生感激,小声地嘀咕:“我下次一定会牢牢记住的。”
何苏叶若无其事,提醒她:“看来我要挑简单的名字了,太长、太烦的你都记不住。”
她只得讪讪地笑。
后来一群人又去KTV唱歌。
她没想到学医的人一旦玩闹起来也是很疯狂的。一旦开唱,自然有人喝彩,有人起哄,气氛变得很热闹,李介更在其中推波助澜。
彼时屏幕上正放着《吉祥三宝》,李介带领一群医生高歌“吉祥三宝医生版”:“爸爸,太阳下山你就回家了吗?不行!星星出来你又去哪里了?有急诊!那怎么加班费也不发?为人民服务!”
所有人笑倒在沙发上,沈惜凡第一次听到现场版的,顾不得形象,笑得缩成了一团。
好容易换了别人唱了些伤感的情歌,可是被刚才的气氛一搅和,怎么也唱不出撕心裂肺的味道,然后就有人怂恿何苏叶唱歌。
何苏叶面露难色:“我真的不会唱歌呀!”
有人叫起来:“大师兄不给面子,我听别人说你唱歌不错的。”
他摆摆手:“我真不会唱……”话音还没落,李介就把一个麦克风塞进他手里,另一个丢给沈惜凡:“大师兄,男女对唱,看你还唱不唱。”
沈惜凡一下子就蒙了,看看屏幕,上面那个熟悉的歌名——《再见北极雪》。
不是没有唱过歌,只是从来没有过男女对唱,开始唱得很拘谨,到后来就完全放开了,她和何苏叶相视而笑,顿时信心大增。
唱完之后,她才意识到原来何苏叶唱歌真的很好听,跟他对唱,实在是很有压力。她转过头去回望他,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笑意,还有自己如花的笑靥,她感觉到心中涌动着一股软软的温暖,近似于感动的快乐。
这样的节日,很适合大家一起过。
玩到十一点多才结束,沈惜凡没有想到和这群人处起来轻松愉快,大概医生的性子多半细心认真,学中医的更是心思细腻,懂得为他人着想,所以和他们说话、相处,有种被照顾的感觉。
何苏叶和她一起回家,沈惜凡走在前面,不时回头跟何苏叶搭话:“何苏叶,没想到你唱歌这么好听。”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听得很少,一般也不怎么唱,这首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歌。”
“你一般喜欢什么样的歌?中文的,粤语的,还是英语?”
“都不限吧,好听就可以了,有什么好歌推荐一下?”
沈惜凡仔细想想:“《Maximilian Hecker》,《Winter Pills》,《Lene Marlin》,《The Cranberries》,嗯,还有很多好的,一时想不起来了,有时间传给你。”
何苏叶点点头:“嗯,晚上回去我加你,一会儿把QQ号给我。”
沈惜凡一下子想起来上次在饭店遇见他的时候巴不得化身成企鹅隐身下线的窘态,“扑哧”就笑出来了,何苏叶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沈惜凡话题一转:“何苏叶,你今天说的方剂好像里面都有沉香这个药,为什么?”
何苏叶愣了一下,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觉得你比较像这味药。”
她好奇,回头看他,然后小心翼翼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沉香,就是沉香木,又叫女儿香,既是一种上等的木材,又是一味中药,沉香气味芳香,主辛散疏通,入肾、脾、胃经,是行气药中最上等的药材。沉香神秘而奇异的香味集结着千百年天地之灵气,馥郁、幽婉、温醇。我觉得跟你很像,品性都是那种时间越久越让人能体会,越挖掘越觉得欣喜。”
说话间何苏叶脸微微红起来,可能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他说话有些大胆,倘若是平时,他绝对不会说得那么直接的。
但是其实自己也没有喝多少,还十分清醒,只是今天第一眼见到沈惜凡,他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然后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和他一起作弊时的狡黠,输掉游戏时的无奈和调皮,唱歌时没来由的心动,这些就让他心情无限好,就像被吹起的气球,快乐满满地膨胀。
路灯把沈惜凡周身笼在光晕之中,白衣白裙,然后一件长长的风衣,她似乎很怕冷,不住地往手上哈热气,不老实走路,喜欢跳来跳去,任凭乌黑的头发在风中飘动。
何苏叶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跟沈惜凡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心情舒畅,不管是她精明干练的一面还是迷糊无奈的样子,他都觉得有趣,越深入了解她,越觉得她难能可贵,越有惊喜。
平安夜,果然特别煽情。
沈惜凡犹豫半天终于说出口:“何苏叶,我发现跟你在一起就特别开心。”
他笑起来,意料之中,他难道不知道她滴溜溜的眼睛都往哪转,喜欢不经意地瞥他,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跟他说话会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才相处几次,她就表现出对他的好感,他居然不排斥,有时候还暗暗希望再明显一点。
今天晚上,足够明显。
有时候下楼去买东西会想,不知道沈惜凡这个小丫头会不会在超市,她应该多吃一点水果,而不是那些饼干之类的;有时候写论文到一半,会抬头往窗外看,不知道小丫头家住在哪,小区那么大,那次只注意到她向F区那走去;小丫头会不会再失眠,或是折腾出别的什么病来,哼哼唧唧地又跑来看病。
他有些惊讶,但是随即又释然,何必考虑那么多自己该不该把她挂在心上,既然挂着了,那就挂着吧。
只是他不确定,那是什么样的感情。
对张宜凌,他有些依赖,因为是她,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给他温暖。这场爱情中,他们都习惯接受对方的好,尽管相较,她并不爱他。
很奇怪,对沈惜凡,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叫责任的东西。
只是因为她比他小,只因为她曾经是他的病人?
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
沉香茶
将沉香木切成一小片,投入水中煮沸,就成为沉香茶。出自《别录》,沉香,行气止痛,温中止呕,纳气平喘。用于胸腹胀痛。治寒凝气滞之胸腹胀痛,常与乌药、木香、槟榔等同用,如《卫生家宝》沉香四磨汤。治脾胃虚寒之脘腹冷痛,如沉香桂附丸。用于胃寒呕吐,治胃寒久呃,可与柿蒂、白豆蔻、紫苏叶等同用。也可以用于虚喘症。
第九章 郁 金
郁金,辛、苦、寒,活血止痛、行气解郁、利胆退黄、清心凉血。
早上六点没到的时候,何苏叶就被电话铃吵醒了,他一接起来,那边一个女孩子心急火燎地喊:“刘医生,快来抢救!18号床的病人怕是不行了!”
他立刻愣住了,刚想告诉她打错了,对方又是一阵道歉:“不好意思,打错了,打错了!”
他哑然,笑笑挂了电话,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来。冬天早晨天亮得极晚,快六点的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小区的路灯静静地亮着,举目望去,也只有寥寥几家亮着灯,也许是有上学的孩子需要早起。
他一手就着热牛奶蘸面包吃,一手翻着论文,眼睛不停地扫视,他越看越堵,不住地叹气,李介那小子越来越会偷工减料了,这样的论文拿去交给老板,也不怕被剥皮。
他顺手抓起笔大段地划掉无用的内容,打电话给李介。
彼时李介正在医院值班室睡得天昏地暗,电话一响立刻吓得魂飞魄散,一看是何苏叶,便开始抱怨:“大师兄你想吓死我呀,我以为病房出什么事了呢。”
他忽然想起早上那通打错的电话,连忙问道:“你那里没出事?”
李介一脸茫然:“什么事呀,我不知道呀,不是我们科室的吧,话说你这么早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大师兄你也太不厚道了,欺负我们这些住院医生。”
何苏叶有些愠怒:“我不过是随口问一下,找你还不是为了你论文的事,我刚才看了一遍,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怪不得不敢亲自交给老板,你那有底稿没?好,拿笔出来我给你念着,让划掉就划掉,让重改就重改。上班时候我会去住院部,到时候电话联系我。”
李介乖乖听话,笑嘻嘻:“我就知道大师兄不忍见我水深火热。”
早上去内科住院部,他本不需要去查房,但是因为他给一些病人开了中药辅助治疗,需要去问问药效,然后再对症下药。
走到内分泌代谢科病房门口,见到几个医生、护士围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什么,有个医生看见何苏叶,招呼他:“何医生,你说怪不怪,明明昨天好好的人今天说不行就不行了?”
他思索了一下:“早上六点多是你们病房急救的?”
“可不是,甲亢突眼病人,刚入院两天今天清晨就去了。”
“甲亢心衰?”
另一个医生接话:“没准真是,当时谁知道,只是入院观察,现在大家都怕医院惹官司,唉,你说咱科室最近邪门不,一个星期连去了两个病人,一个甲亢突眼,另一个心衰肾衰,都要元旦了,整个病房愁云笼罩,人心惶惶。”
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接口,没大没小:“还好没再爆发什么‘非典’,比起那个这个算什么?”
何苏叶心里一惊,两个资深的医生脸色突变,护士长训斥小护士,口气严厉:“别乱说话,该干啥干啥去!”
有护士在病房门口喊:“主任来了!”立刻大家“呼啦”地散开,何苏叶摇摇头,径自去值班室找李介。
“非典”,好久没有被提到的词语,那年,全国都为之色变的疾病。这家全国百佳医院当然也不例外,不光是“非典”病人接连呼吸困难、休克,最后死亡,一些医务人员也接连染上了这样的疾病,倒在自己工作的地方。“非典”初期,死亡率几乎为百分之百。
那是多么惨淡的一年,在这家医院工作过的人都知道,每个人都曾经那么靠近死亡,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接连倒下,他们的遗体连同任何一件遗物一并火化。每个人都觉得,他们真实地存在过,然后又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冬天的阳光总是朦胧,像是晕染在天上却不存在一样,怎么也照不进病房。何苏叶仰望天空,心,陡然被拉出一个缺口。
他突然想,去看看妈妈。
学校和附属医院离得很近,几乎就是隔一条马路。那年,学校封校,许多同学试图从后墙爬走,后来都被逮了回来隔离,最后还给了处分。自己曾经也想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他好久没有回家,更重要的是他生命中至亲的两个人都在这家医院。
但是,他不是害怕这场天灾,他只想知道他们在医院里好不好。
终是未遂。
斑驳的红墙上面,曾经夏日盎然的爬山虎早没了绿意,学校药剂房里面飘出熟悉的中药味,操场上枯草丛生。老校区好久没有被打扫过了,如今都是研究生和博士生的天下,来来去去都不见几个人,只有那栋五层的办公楼时常有医学界的泰斗、专家、教授出现,多半是表情温和,面带微笑。
主干道上停着校车,每天往返于新老校区,司机大叔还记得他,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不由得寻思,有多长时间没有去新校区看看了。
不过他还是对老校区感情深,他在这里生活了七年之久,处处充满回忆。
走到办公楼五楼,他敲门进去,恭谨有礼:“杨教授,李介的论文我给他送过来了。”
老人笑呵呵:“何苏叶?李介那小子怕是自己不敢拿过来,怕我把他臭骂一顿?来,先坐下再说。”接过论文,翻了两页,“李介那小子进步不少,不对,小何,你帮他改过了?”
何苏叶只得点头,老人摘下眼镜仔细询问:“真的不打算读临床那边的博,一心要改去中医内科,做顾平的博士生?”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了,我已经跟顾教授谈过了,大概年后就可以读了。”
老教授很惋惜,不住地叹气:“可惜一根临床的好苗子,被中医挖走了,这下你爷爷得笑得高兴,你爸爸怕是气得要跳脚了。”
他笑笑:“我本来就是一心想学中医的,和家人无关。”老人点头:“也好,现在年轻人很少学中医,再这样下去,祖国的传统医学都会匿迹了,我们都知道你很争气,好好读。”
聊了一会儿,他起身要走,杨教授喊住他:“对了,小何,能不能帮我个忙?”
何苏叶点头:“杨教授您说吧,我尽力而为。”
老教授笑起来:“别那么紧张,不过是美国那边大学来个教授做场讲座,因为夫人是中医出身,他现在对中医很感兴趣,我跟顾平说过了,先把你要过来忙这件事,你看有时间不?”
他笑起来:“没问题,不过您要记得请吃饭。”
中午下班后,何苏叶去花店,辗转了几家才买到了郁金香,搭上公车去郊区。
墓园,是个鲜有人至的地方,但是几乎每个人一生之中都会来过,而且最后的归宿也是此处。所以,人们总是希望,来的次数越少越好,毕竟,看着熟人离去,是件悲伤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久久凝视着墓碑,妈妈在对着他笑,记忆中,妈妈总是微笑着。
“苏叶,爸爸妈妈要去上班了,乖乖在家不要乱跑,饿了桌上有面包和牛奶。
“苏叶,考试没考好没有关系,只要努力就可以了,不哭了,乖!
“苏叶,妈妈知道对不起你,妈妈工作太忙了,没有时间陪你,甚至连去你家长会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可是苏叶还是很争气地长大了,而且还那么优秀,妈妈很为你骄傲。
“苏叶,你都大二了,啥时候带个女朋友给爸爸妈妈看看,呵——看你说的,你妈妈可开明了,你老是不主动哪有女孩子喜欢你。”
他心里一阵酸涩,眼圈一下子红了,听医生说妈妈离去的时候,仍是微笑着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儿子,苏叶,你不要怪爸爸,是妈妈自己愿意去的,别怪他。
可是,他还是怪了爸爸,他心里有个死结,时间越长越纠结,如今怎么也解不开。
他把郁金香放下,伸手去触摸墓碑,一尘不染。
他思绪绵长,一旦开始,断也断不了:“妈妈,爸爸仍是一个星期来看你两次吗?你知道吗,我好久没有见他了,不知道他好不好,你知道不?
“妈妈,我决定去读中医了,虽然爸爸一心希望我读心血管内科。你知道吗,我高考的第一志愿是中医,但是被爸爸擅自改成了中西医结合,所以我才会对他很有成见。
“妈妈,我很喜欢中医,大概和爷爷有关,小时候就喜欢看他摆弄中药,给人看病。后来有一天他坐在摇椅上跟我说,苏叶,你的名字就是一味中药。中医,不仅仅是中药,也是一门学问,各味药各种名称,有苦有甜有酸有辣有辛,然后制成药剂,各有各味,各有对症,但是其中治病医人的错综原理,如人生,没有几人能参透。”
午后的阳光突然颓败下去,阵阵冷风开始吹起,郁金香的花瓣在风中摇曳,似乎有要下雨的迹象。
他起身,冲着墓碑微笑:“妈妈,我先走了。”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老城区的爷爷家。
何苏叶的爷爷是全国极有名的老中医,祖上据说可以追溯到明清时期的御医。他爷爷以前是中医药大学的校长,后来又被调去卫生厅任厅长,退休之后,一直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何苏叶这个名字便是由他起的。何苏叶进门之后并不直接去书房,就着院子里晒着的药材逐个闻起来,倒是何奶奶先看见了他:“老头子,苏叶来了!”
此时何苏叶正在对着一种药材皱眉,何爷爷站在他身后提醒他:“是郁金,你小子学那么多都忘掉了呀!”
他不好意思,小声嘀咕:“这是川郁金?”
何爷爷“嘿嘿”蹲下去,拾起一块在手上把玩:“广郁金主要产于四川,为姜黄的块根,色鲜黄;川郁金主要产于浙江温州,为郁金的块根,色暗灰。广郁金偏于行气解郁,川郁金偏于活血化瘀,你看看,你小子学艺不精。”
何苏叶正色:“我打算转去中医药学院读博,中医内科,导师是顾平。”
何爷爷诧异:“那个老匹夫!以前在一起工作时天天跟我掐架那个,他可严厉了,以前学生都喊他叫灭绝道长,小子你去了之后非得掉层皮。”何苏叶并不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的郁金,轻轻地说:“爷爷,我今天带了郁金香去看妈妈。”
很长久的沉默,何爷爷站起来:“你好久没回家了,也去看看你爸爸,虽然我是他爸,是你爷爷,但是你爷俩的事,我插不了手,虽然你爸爸有很多做错的地方,但是,唉……”
他点头,虽然有些迟疑:“我抽空去吧,爷爷别操心了,其实我也有错,但是我和爸爸之间的事一时很难说清楚。”
何奶奶在客厅喊:“老的小的,都吃饭了,苏叶,今天有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何爷爷手忙脚乱地收药材,喊他:“小子,要下雨了,快去把药都收进来才准吃饭!”
何苏叶觉得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爷爷家院落里尽是药材,空气中总是飘着蜜丸的香味。他曾经因为偷吃蜂蜜被罚看管药材,然后那天下午突然下起了大暴雨,自己和爷爷奶奶乱作一团地收药,虽然药材没有被淋到,自己却成了个落汤鸡,还感冒了几天,但是那几天,他天天都有蜂蜜吃。
蜂蜜罐总会见底,但是他相信,蜂蜜是不会见底的。
何苏叶走得极晚,半路上,天空飘起了小雨,扑打在树叶和窗户上,如丝如线,绵绵不绝地低低淅沥,他坐在公交车上,路上的灯光被雨点折得凌乱,摇摇曳曳,或明或暗。
从公交车下来,还有一段路程才能到家,他并不着急,只是慢慢地在雨中行走。今天一天,他过得很累、很压抑,过去的事情在脑海中反复,他有些无力受挫的感觉。
他想淋淋雨,清醒一下。
关于自己的学业,自己的理想,和爸爸的关系,还有很多需要他解决。
他逃避得太久了,终于下定决心去一一面对。
忽然,一把蓝色的雨伞遮住了他的视线,回头一看,沈惜凡正在无奈地笑着:“哎呀,何苏叶你太高了,够不着,你愣着做什么,没看见我举得很辛苦?”
微湿的刘海搭在额前,她的脸上是一片笑意,身体微微前倾,左手上捧着大捧的郁金香,清一色的紫色,右手费力地举着伞。
他连忙接过伞来,心里有些东西在慢慢地融化。
每次看见沈惜凡,他都觉得她很快乐,很是无忧,他有些羡慕她,沈惜凡很喜欢笑,就是生病也是一副笑眯眯“反正能治好,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她的笑靥在大捧的郁金香中,真的很甜美。
那捧郁金香很美,但是有些刺眼,他突然介意起送她花的人,脱口而出:“谁送的?”沈惜凡一愣,翘起嘴角偷偷笑:“什么谁送的呀,酒店刚办了一位白富美小姐的生日酒会,剩下的郁金香全被我拿来了,怎么样,好看不?”
何苏叶笑起来,这是他今天第一个真心的微笑:“很漂亮,真的!”
她用手拨了一半过去:“喜欢就拿一半过去,反正不要钱的。”
他故意把伞向另一边倾,牢牢遮住她的身子:“哪有女生送男生花的?小傻瓜。”
沈惜凡看看何苏叶,再瞅瞅郁金香,灵机一动:“这样就好了,何苏叶你先把花都拿着,然后把一半递给我,说,沈惜凡小姐,请您笑纳,这不就成了?又合情又合理。”
何苏叶哭笑不得:“虽然是个好办法,但是你不觉得实在是太麻烦了?我收下就是了。”
结果他真的拿着一半的郁金香回家,他觉得自己有些傻,但是很奇怪,他第一次这么有心地伺候那大捧的郁金香,找花瓶装起来,浇水,丢一颗维生素C进去。
他是个植物盲,从来对那些花儿草儿无心照顾,连仙人掌他都养不活。
只是,他希望这一捧郁金香的花期能够长一点,等到枯萎的时候再把它们的花瓣风干,做成书签,应该会很美。
妈妈也是最喜欢郁金香,恰巧她姓郁,名年香。
他开始思索,是不是要和爸爸好好谈一谈,关于自己、关于未来。
角落里撑着那把蓝色的伞,小丫头家原来在F区7栋2单元301,有一个看起来很和气的爸爸,会跟他说小伙子回去喝点板蓝根别感冒了,以及他没见过的、据沈惜凡所说正处于更年期、超级八卦但却是个贤妻良母的妈妈——很平凡又很幸福的家庭。在他很小时候,他有时会想,如果爸爸妈妈不是大医院的主任和护士长会怎么样?是不是他就不用自己做饭,不会对着空荡荡的家说“爸爸妈妈晚安”;是不是自己不用为难地和老师解释为什么没有人来参加家长会;是不是在写作文的时候,可以诚实地写上“今天爸爸妈妈带我去公园”。但是,他很早的时候就学会了接受现实。
不是认命,他知道,独立,迟早都要学会,早一点和晚一点没有什么区别。
他是个早熟的、懂事的孩子。
只是他原来巴望有一天,家里会变得很热闹,有爸爸妈妈的欢声笑语,但是现在都成了奢望,他觉得小丫头身上有的那种家庭的幸福感,是他欠缺的,也是他渴望的。
他想靠近她,汲取温暖。
郁金清肝茶
广郁金(醋制)10克,炙甘草5克,绿茶2克,蜂蜜25克。加水1000毫升,煮沸后,取汁即可,每日1剂。功效:疏肝解郁,利湿祛瘀。
出自《药性论》,郁金,活血行气止痛、解郁清心、利胆退黄、凉血。用于气滞血瘀的胸、肋、腹痛,临床常与丹参、柴胡、香附等配伍同用;用于肝胆湿热症,治肝胆湿热黄疸,配茵陈、山栀等;用于吐血及妇女倒经等气火上逆之出血症。
第十章 枸杞
枸杞,甘、平,补肝肾、明目。
早上吃早饭,沈爸爸无意中问起:“凡凡,上次和你一起走的男孩长得可真俊,他叫什么名字?”
沈妈妈正在盛粥,一听到此等八卦,眼睛立刻就亮了,沈惜凡暗叫不好,果然沈妈妈开始撺掇她:“凡凡,我就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是不是上次跟你去吃饭的那个人?”沈惜凡正叼着一根油条,口齿不清顺便蒙混过关:“啊——谁知道——”
沈妈妈没听清楚,刚想张口继续问下去,沈惜凡把碗筷一丢,抓起大衣:“我去上班了,先走了。”然后几乎是小跑行军地夺门而出。
沈爸爸哈哈大笑:“咱女儿不小了,也到了想男人的年纪了,看看,不好意思了。”
沈妈妈抑郁:“我还没问出啥呢,快给我说说那个男的啥样子的?”
沈爸爸侧目:“让你不要干预女儿的私事,我不告诉你,省得凡凡回来给我脸色看。”
沈惜凡开完晨会,夹着笔记本走出会议室,刚准备上电梯,林亿深喊住她,一本正经:“沈经理,等等,我有事找你!”
她觉得奇怪但仍是走过去,丁维和许向雅也凑上来,林亿深笑眯眯:“元旦时候咱有什么活动呀?”丁维叹气:“不偏不倚地排到我值班,什么活动?在套房里面开派对,化装舞会?”
许向雅接话:“不是十点才交班,有的是时间,就去酒吧坐坐吧,别搞大强度的活动,咱这把老骨头能受得住吗?”
沈惜凡咋舌:“什么叫大强度的活动,象牙你想做什么?”
许向雅若有所思:“大强度的就是说高体力、高消耗、高难度的,比如蹦迪之类的。俺老了,比不上年轻娃娃们,经不住折腾的。”
其他人均“哦”了一声,脸上了然,尤其是丁维,一副“原来是我不纯洁”的表情,“许向雅,我们都想歪了,但是不是我们的错,你说话太有歧义了。”
许向雅叹气,泫然欲泪的样子:“我也想花前月下呀,可惜没人呀。”
话音未落,只见林亿深和丁维两个人表情扭曲,死死憋着笑:“许向雅你可以闭嘴了,再说下去就太有深意了。”
倒是沈惜凡半天才反应过来,凑向许向雅耳朵说了四个字,许向雅又羞又恼:“我晕!你们两个败类!中国文化就被你们糟蹋了!”
四个人年龄相仿,是酒店高层管理仅有的小字辈,自然志趣相投:沈惜凡和林亿深大学时候是校友,但是不同级、不同专业;丁维因为家庭原因早早就进了社会;许向雅则是背井离乡,大学毕业后在这座城市独自闯荡。
沈惜凡还记得自己去面试的时候,林亿深坐在大厅中闲散自得、心无旁骛的样子,他给人感觉既深沉威严又平易近人,看上去有着特别的风度。直到后来有人喊“林经理”,她才知道原来他不是来面试的,他已经是高层管理人员了。
然后再次遇见他,是报到的时候,他拿着自己的简历笑:“小师妹,你不会连大学校学生会的公关部部长都不认识吧?”她恍然大悟,原来室友天天挂在嘴边的“校草林亿深”就是他,在学校里横着走,没人敢挡道的。后来私下里两个人相熟,相处十分亲密。
她一直把林亿深当大哥一样对待,什么话都跟他说,毫无芥蒂。
四个年轻人在一家酒店工作,身居要职,起早贪黑,工作起来没日没夜,四人常常为某一个方案熬到吐血,有时候意见不合也会闹翻,然后谁都不说就和好了。
林亿深经常说,我们是为了生活和梦想打拼的热血青年,这年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不留神前浪就死在沙滩上,所以我们都不能松懈。
沈惜凡觉得,很幸运能够遇到他们,不管大家追求的是什么,但是有梦想的人,就有源源不绝的动力,让她的生活鲜活起来。
而一直支持自己走过来的也只有梦想而已,即使她曾经输掉了一切。此时沈惜凡正在核对客房的账目,她一向对数字没有概念,往往是一长串的数字看下去便晕头转向,如果这时稍微一分神她就得重新来过,别人算一两遍的账目,两三个小时搞定,她非得耗上一整天。
她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数学能力,心情坏到了极点。
偏偏在这时候,主管敲门进来叫“沈经理”,她心下一慌,眼睛死死盯着账目,不敢抬头,问道:“嗯——什么事?”
主管回答:“刚才一个美国人住进来,说是不满意客房,丁经理现在不在,麻烦您去处理一下。”
她点点头,站起来整了整衣服,临走之前还恋恋不舍地看着账本,她心想,估计处理完了这件事,自己又要重新来一遍了。
冬天室外温差极大,室内暖气开得十足,户外则是寒风凛冽,办公室里的窗户结上了薄薄的水雾,织成独特的窗花。
沈惜凡仍是穿着制服,单薄的外套、裤装,从行政楼下来她心都冻得发颤,脚下却不乱一步,走进大堂,她有些惊讶,因为何苏叶站在流动的人群里,十分显眼。
然后她看到李介和一些人,围着一个外国人,约莫就是那个对客房不满意的美国人。老美有些年纪,头发花白,神采飞扬,穿着衬衫背着旅行包,旁边有人要帮他拎,老美连连摆摆手拒绝。何苏叶站在老美旁边,用英语跟他解释什么。
主管上前:“杨先生,沈经理已经来了,有什么问题请您和她沟通。”
一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沈惜凡的身上,尤其是何苏叶,望着她有片刻的失神,然后微笑不语,倒是李介笑得开心,举起手,伸出两个手指,蜷了蜷,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个叫“杨先生”的中年人走上前和她握手,解释道:“沈经理,是这样子的,我们原来预订的是新榭阁的套房,结果Andy先生不满意,我们现在想换房可以吗?”
她点点头:“可以,请问您想换什么样的?”
没想到老美倒是听懂了,笑嘻嘻地喊:“Chinese style!”
沈惜凡皱眉,她低声问主管:“是不是煜景阁的套房都被预订完了?”
主管点点头:“这才是我们为难的地方呀!刚才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了,可是还是僵在这里,丁经理也不在,只好喊您下来处理。”
她想了想,走去服务台:“请把这位先生的房换到煜景阁1203,谢谢。”
前台小姐有些惊讶,但是仍然很快地把门卡递给她,只是眼神有些复杂。沈惜凡并不理会,转身用英文微笑着对老美说:“这是您的门卡,请收好,祝您入住愉快!”老美甚是高兴,一大群人“呼啦”一下涌去电梯。何苏叶和李介走得极慢,一看就是故意落在后面,李介回头合起双掌对沈惜凡拜了又拜,表情甚是夸张可爱,浓黑的眉毛上下舞动,像极了弥勒佛,她微笑,何苏叶轻轻敲李介的头,向她笑着挥挥手。
一直目送他们进了电梯,然后她打电话给程总:“程总,您女儿以前常住的套房今天因为客人需要调房的缘故,已经被我擅自调换,请问,现在如何处理?”
程东浅想了一会儿:“她有没有预订那间房?”
沈惜凡沉吟了一下:“没有。”
“那不就得了。”程东浅语气竟是轻松,“让她发脾气前来找我就可以了,这事你不用负责任的,这孩子,也不能把酒店当成家,是应该给点管束了。”
回到办公室,她懊恼地抓起账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刚看了两行,手机忽然响了,她悲恸地去看,结果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天冷多穿点,容易感冒。”
心情一下子转好,她掩饰不住一脸的惊喜和笑意,本想矜持一下再回过去,还是忍不住立刻就回道:“何医生走到哪里都脱不了职业病吗?”
何苏叶的信息一会儿就来了:“小丫头伶牙俐齿的,我好心提醒你以防生病,你倒是告诉我已经得病了,还是职业病。”
沈惜凡捧着手机笑,有一种温暖幸福的感觉从手心开始蔓延。出去一趟,她本来冻得脸红扑扑的,瞬间表情鲜活起来。
觉察到脸上有些温度,她赶忙收了收神,起身倒茶准备继续看账目,无意中瞥到窗外的天空,阳光正好,暖暖的,她不禁举起手在窗户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抿起嘴轻轻地笑起来,眼波里有种柔光在流转,很是幸福。晚上轮到她值班,在员工餐厅吃饭的时候,许向雅眉飞色舞,一双筷子当快板使,绘声绘色地描绘着今天在中餐厅的所见:“真是帅,不光是温文儒雅,简直就是气度非凡,可恶的是笑起来还那么可爱,疯掉了,简直没有天理了!”
沈惜凡漫不经心地挑菜:“象牙,你吃饭能不能安稳一点?”
“我不饿,今天汲取了好多精神食粮,够我消化好一阵的了!”说着伸筷子去捯她盘子里的肉片,沈惜凡笑,“还不饿呢,都给你了,我晚上还要吃夜宵呢。”
吃完饭,她们在大堂看见林亿深和何苏叶站在一起,谈笑风生,毫不拘谨。两个极其抢眼的男人站在一起,回头率简直就是百分之二百,末了林亿深还拍拍何苏叶的肩膀。何苏叶点点头,然后出了大堂,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里。
许向雅非常紧张和兴奋,手到处乱抓:“稀饭,就是那个帅哥!长得很帅吧?”沈惜凡由衷地笑:“很帅,真的很帅!和林亿深站在一起平分秋色。”
林亿深看见她们两个在墙角边花痴,眨眨眼睛,走上来问:“是我帅还是刚才那个男人帅?”
许向雅毫不犹豫:“当然是人家帅了!”
林亿深露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沈惜凡见机打击他:“天天看你已经审美疲劳了,换换口味也是正常的,不过人家真的很特别,气质独特!”
她刚想问林亿深怎么跟何苏叶认识的,林亿深就被秘书叫走了。她叹气,原来以为世界上人那么多,多到茫茫人海擦肩而过不必理会,而现在,似乎认识了一个人,周围的一切都和他顺理成章地有了牵连,真的很奇妙,有些宿命的味道。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丁维最近忙着“中宇”的新产品发布会,据说“中宇”营销部总监苛刻得不近人情,一个方案改了又改,最后成稿的时候,他以为就此完结,结果总监事必躬亲,亲自去看场地、监工,他也只好陪同,一个星期搞下来,整个人都虚脱了。
沈惜凡暗自庆幸,不用和严恒那家伙扯上关系她已经非常高兴,能够舒舒服服躺在套房里面吹暖气,不用在寒冷的户外一站几个小时简直就是恩赐。面对大本的账目,她第一次感到人要知足常乐的道理。
新年前夜,四个人去吃火锅,然后又去酒吧坐坐,先前大家还是喝得好好的,丁维怨气特别多,酒喝得又猛又急,后来许向雅提议玩牌,输的人要给大家讲自己以前的故事。
如果说最好的赌徒是数学家,那么最垃圾的赌徒就是沈惜凡这样的数学白痴,她打牌保守,往往是捏了大牌不敢出,结果没来几场,输得一塌糊涂。
其他人哄笑:“沈惜凡,给我们讲讲你的初恋!”
她不好意思,装可怜哀求:“算了吧,我喝酒好了!”
林亿深不让:“小师妹,大学时候你老师教你耍赖这一招吗?”
她只好托着脑袋,挖空心思地把自己的恋爱史描绘得简单:“大二的时候,喜欢上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很优秀,在学校也挺有名的,专业是工程物理,聪明得不得了,然后就糊里糊涂地和他在一起了,后来就因为一些原因分手了。”
酒吧灯光昏暗,吧台流淌着Sade的 《Somebody Already Broke My Heart》——“I' ve been torn apart so many times, I' ve been hurt so many times before, So I' m counting on you now, Somebody already broke my heart, Somebody already broke my heart……”
许向雅不甘心,问道:“什么时候结束的,为什么分手?”
沈惜凡觉得气氛一下冷了下来,周围充斥着欢笑声,却感觉离自己很远,迷蒙的灯光有种浮生若梦的感觉,酒气熏着大脑神经,她一下放松下来,轻轻笑道:“大四刚开学的时候,原因嘛,他已经有了另外喜欢的女生,所以和我分手了。”
顿了顿,她轻轻转动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流光的照射下晃晃得有些迷离,继续道:“那时候失恋了就觉得天都塌下来了,痛得连流眼泪都觉得奢侈,一连一个月都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天天失眠,看到食物就想吐,然后就去实习,找工作,做毕业设计,忙得渐渐就不去想那个人了。”
也许觉察到了她有些失控的情绪,许向雅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继续说下去,“现在想想以前真是愚蠢,那样的男人有什么好留恋的,还把尊严、自尊输得一塌糊涂,低三下四地去求他,发誓自己要把他不喜欢的性子全改了——可是,我有什么错,他不喜欢了,再多的优点都是缺点。”
她还记得大四开学的第一天,她去图书馆还书,看见严恒,他正好从图书馆出来,沈惜凡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突然有种陌生的错觉,严恒只是对着她笑笑,然后就走了。要是往常,他一定会停下来等她,还会可怜地喊道:“小凡,快点,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他们俩在暑假时候吵了一次架,沈惜凡原来以为是平常的拌嘴,事后仍是嘻嘻哈哈地和严恒玩笑,但是渐渐地,严恒的短信、电话越来越少,有时候她发过去一整天都没有人回信息,她只好眼巴巴地望着手机,一刻也不敢离身。
那个暑假对她来说,度日如年。
当时她只是隐隐地觉得不太对劲,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严恒晚上便提出了分手,第二天便和化学系的系花古宁苑在一起。
自己是个被玩腻的玩具,终于被丢到垃圾桶里了。
结果她发了疯似的给他发信息、打电话,都是一个内容“我有什么不好,你告诉我,我都改了,从此不会再惹你不高兴”,后来,古宁苑亲自来找她,她还是不肯放弃,直到最后,自己得到了严恒的答案。
他说,当年你吸引我的优点全部变成了你的缺点,我讨厌你一刻不停地黏着我,讨厌你有事没事的打扰,你让我没有自由。总之,你现在让我觉得很烦。她终于死心,连呼吸都觉得痛,皮肤、骨头,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悲凉地呐喊——我只是因为太喜欢你,才想和你在一起,一刻也不想离开。
至今她仍然想不通,为什么爱得早、爱得深的是他,而最后输得最惨的是自己。
沈惜凡眼里有些情绪,她仍是微笑着,大口大口地喝水,若无其事地打牌,林亿深看着她,没来由地一阵难过。
他早就认识这个小师妹,她的前男朋友是戴恒,也叫严恒,下届学生会副主席,在学校极有名。他见过他们几次,只是他大了他们三届,想必他们都不认识他。学校里面一对对情侣,他不过是见着笑笑而过,但是这一对他非常有印象。
因为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女孩子总是笑得神采飞扬,甜蜜可人,真心的笑容连他这个外人都觉得幸福。
后来他再见她的时候,是在面试大厅里面,她笑起来有些勉强,但仍是舒心。当时的人力资源部的经理问她如何权衡工作和感情,他记得她清清楚楚地回答,我没有男朋友,所以用不着权衡,我只想努力工作。
他这才知道,那种幸福的笑容消失的原因。
严恒来的时候,林亿深一眼就认出了他,出于私心,他擅自处理了很多与严恒有关的事务,虽然很多是在他职权范围之外的,连这次和“中宇”的合作,他也是力推丁维。
因为,他不想看到沈惜凡再受委屈,她已经受过一次罪,没理由再遭一次。
严恒,配不上她的爱情。
接下来沈惜凡打牌就大胆许多了,扳回了好几把,倒是丁维酒劲儿上来了,头脑不清楚,连输了好几次,许向雅又闹着要丁维讲他的初恋。
丁维狠狠地灌了一杯酒:“我家穷,又没念过大学,念高中的时候有个家里住豪宅、开宝马的千金小姐喜欢上我了,原来我只是抱着玩玩的心理,没想到真的爱上了,一纠缠就是好几年。她家里理所当然地反对,把她软禁起来,我和她计划私奔,被抓了回来,第三天她就嫁人了,然后我就离开家乡,回不去,也不想回去。刚开始的那几年,一闭眼睛就看见她流泪的脸,听见她撕心裂肺地喊我名字……”
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干脆牌也不玩了,许向雅也开始披露她的感情事,丁维一杯一杯的酒下肚,沈惜凡听得专注,不住地叹气,林亿深情绪也有些失控。
旧年的最后一天晚上,新年将至的晚上,竟然这么沉重。
忽然,沈惜凡无意看了一下手表,一下就清醒了:“都九点半了!丁维你要去值班呢!”
然后,林亿深苦笑着对她说:“丁维喝醉了。”
许向雅立刻接口:“我替他去吧!”刚想起身,脚底一软,头脑一晕跌坐回去,她拍拍脑袋,仍是撑着桌子要站起来。
沈惜凡按住她,转头对林亿深说:“师兄,你把他们两个送回去吧,我去酒店值班。”
林亿深想想:“算了还是我去吧。”
她苦笑:“我又抬不动丁维,苦差事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冬天晚上冷,沈惜凡刚出来就彻底清醒了,她微微感觉到有一点点雨滴落在脸上,没一会儿,整个城市上空笼罩着一层雨雾,路灯、霓虹灯,光芒晕染在黑夜中,没来由地让人觉得伤感。
酒吧前不时有单身男女走过,情侣旁若无人地在大街上亲吻,年轻漂亮的女孩挽着老头子嗲声撒娇。一个娇俏的女子从她前面走过,胸前的大颗水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随后,一阵香气在周围久久不散——一生之火。
空气中流淌着暧昧、轻佻、颓靡的味道。她很想问自己,物欲横流、喜新厌旧的都市里,爱情,究竟有没有天长地久?
前台小姐看到她回来拿门卡觉得奇怪:“沈经理,今天不是丁经理值班吗?”
她礼貌地笑笑:“丁经理身体不舒服,我来替他。”
取了门卡开门,刚放下包,她便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心里大叫不好,去洗手间一看,果然,女生最怕的例假如期而至了。
处理完了之后,她哭笑不得,却疼得没力气再动,趴在床上,抓来枕头垫在腰下,趁着酒劲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有严恒,还是大三时候的样子,笑着对她说:“小凡,我要赚很多钱才能养活你这只小猪,所以我现在得好好念书。”
她刚想回答,就有一个女孩子说:“严恒,你不是说你早就跟她分手了吗?”她认得这个声音是古宁苑,转身冲着她大喊:“你说什么,他什么时候跟我分手了?不都是你来抢他的,要不他怎么会喜欢你?”
古宁苑气恼,伸手去推她,她一个没提防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正要摔在地上的时候,一双手把她扶住,她一看,是何苏叶,他皱眉责怪她:“小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
严恒站在楼梯口,和古宁苑并肩,冷冷地看着她,语调没有一点感情,没有一点起伏:“沈惜凡,我们已经分手了!别再纠缠我了!”
她立刻吓醒了,身上冷汗涔涔,刘海柔顺地垂在额前,她伸手去撩,发丝沾了汗贴着额头,摸上去一根一根,像针。
这时候电话却响了,她识得是工程部的人员,那边心急火燎地喊:“中宇宣传牌和广告栏被风吹得摇晃,有些已经掉下来毁坏了一些设备,丁经理快来看看。”对方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就挂了电话。
她叹气,自己对这次合作一无所知,此时也只得硬着头皮上,所幸丁维的秘书还在,开了办公室给她找出了一些资料,她顾不上多穿一件衣服,边走边看,到场的时候,已经明了一大半。
此时还下着雨,风也是极大,沈惜凡脸已经被冻得没有血色,她腰酸得几乎要垮下来,她甚至可以感觉到血液的流动,撞击着她的小肚子,隐隐作痛。
雨打着她的身体,寒气不着痕迹地侵袭进去。
她很痛苦,巴不得昏倒算了。
工程部张经理看到她很意外,她只好解释丁维生病了,其实她并不在乎这些能不能在明天发布会之前修好,她在乎这份方案工程效果图上的疑点。
果然半个小时之后,中宇的营销总监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三十多岁的女子,一来便是口气严厉:“张经理,我对你们酒店施工的水平表示十万分的怀疑!”
女总监亲眼看着工人把那些广告牌再度挂上去,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沈惜凡也万分紧张,和张经理爬上爬下,一遍一遍地检查、确认。
其间,严恒亲自来了,跟张经理说话严厉苛刻,整个过程他只轻轻看了沈惜凡一眼,然后又不留痕迹地移开视线。
她知道,严恒在工作时候,是绝对不会讲个人情面的,如果今天是沈惜凡她自己出了错误,他照样会严厉地指责她,绝不客气。
可是她还是觉得难受,心里堵堵的,不是为受到的责骂,而是她忽然觉得严恒离她好远好远,远到他离她那么近,竟然看不见她的不适、难受——这还仅仅是身体上的。
终于在六点钟的时候,会场恢复一新,几个广告牌重新移了位,看上去安全多了。她终于舒了一口气,摸摸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的脸,她觉得现在抬一步脚都困难,不光是冷,疼得钻心,快要撑不住了。
但是还是得撑。
在办公室,中宇的营销总监一口咬定是工程部的施工问题才导致损失,沈惜凡在一旁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难道之前张经理没有和中宇说过施工细则,比如广告栏挂高几米,宣传牌如何固定的问题?张经理负责本酒店工程多年,怎么会失误在此等小事上?”
这一下,负责人全部都明白了,是中宇为了追求所谓的效果,没有征得酒店同意,擅自改动了施工效果图,一下子形势逆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但是这件事还是得等到丁维回来处理,沈惜凡虽然职位较高,但是并不是项目的负责人,她打电话给丁维,所幸丁维已经动身来酒店了,她心里大石头才放下。
她几乎是咬着牙撑着走到后门,准备打车回家,严恒追了出来,喊住她:“小凡,你怎么脸色那么苍白,是不是生病了?”
外面是潇潇的小雨,乌云布满天空,一阵冷风吹来,吹不散那纠结的乌云,只是吹落了一地的叶子。沈惜凡站在雨雾中,绿色的呢子大衣衬着她的脸越发地苍白,她蹙起眉毛:“严先生,我没事,谢谢关心,先走了,再见。”
严恒想喊住她,他觉得她刚才的样子就很不对劲儿,只是一直没有问出口,现在追出来就是害怕她出什么事。他的手刚伸出去,沈惜凡就钻进了一辆出租车里,绝尘而去。
几滴雨打在他的手上,冰凉透骨,他有些隐隐不好的预感,沈惜凡如今不再是当时那个傻傻的单纯的女孩子了,三年时间,有些东西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比如说爱得刻骨,恨得惨烈,最后都得化作尘埃。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沈惜凡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之后走了几步,便冷汗直流。她只好扶着小区沿道的树,喘着站了一会儿,想掏出手机打电话回家,让妈妈来接她,转念一想,昨晚他们就去邻市外婆家了,要明天才回来。
她有些费力地走着,叉着腰,两步一停,腰酸痛,腿沉得就像灌了铅。
忽然,她感到背后被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就是何苏叶的声音:“沈惜凡,你怎么了?”
他扳过她的身体,看到那张小脸毫无血色,嘴唇被咬得发白,密密的刘海在额前滴着水珠,眼睛里面有些闪光,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一下子,他有些慌了。
仿佛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沈惜凡一把拉住何苏叶的衣角,眼睛无声地望着他,有一丝隐忍,更多的是无助,身体的重心也不由自主地向他倾,顾不得尴尬,细碎地喊道:“痛……痛……我痛得受不了了……”
何苏叶看过上万个病人,顿时就知道她怎么了。他伸手接过包,一手扶住她,一手撑着伞,轻轻问:“能站得住吗?还行吗?”
沈惜凡点点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带着弱弱的气息:“何苏叶,有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不疼了,我快死了。”
何苏叶架着她,脚步极慢,耐心安慰她:“去我家,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何苏叶先扶她躺在床上,然后从书房里面拿出一个盒子,再取出几根针,有的很长,有的只有一点点,针头圆圆的,有些尖,他仔细用酒精擦过,转向沈惜凡,她一看脸立刻拉下来,可怜兮兮地说:“何苏叶,我不要挨针。”
他不听她抗议:“背对我躺下,把衣服掀起来。”她只得照做,小声地问:“是所有衣服吗?”
何苏叶瞪她:“当然,不然怎么有效果。”说完之后,沈惜凡发现他脸微微红起来,他赶忙解释:“别想歪了,我是医生,你是病人。”
待沈惜凡整理好衣服后,他便下手,第一针是承浆穴,第二针缓缓地刺入大椎穴,慢慢进针,第三针快速刺入十七下椎,向下刺捻转提针,沈惜凡吃痛,轻轻叫了一声,他安慰她:“忍忍,听话!”然后取毫针刺入承山穴、三焦俞、肾俞、气海俞。
他手法熟练,但是面对沈惜凡,他下手有些犹豫,看着她微微皱眉的样子,他知道即使是再圆钝的针,都会有些痛的,即便如此,他仍是不忍心见她受苦。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沈惜凡身体渐渐有了知觉,下腹也不再坠坠地冷痛,慢慢地脸上又有了血色,他轻轻取出所有的针,帮她把衣服拉下来,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沈惜凡缓了一口气:“真的好多了,谢谢你。”
他宽慰地笑笑,用酒精棉擦好针,收进盒子里,然后嘱咐她:“你先躺一会儿,我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他走后,沈惜凡抱着枕头,躺在床上好奇地打量何苏叶的家,清爽、干净,家如其人,她有些待不住,便穿鞋子下来到处走动,发现他的书房里面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然后就是大堆的医药书,再者就是那些中草药标本——典型的研究型学者的家。
她走向书桌,原本是打算看看有没有什么病历之类的好玩的东西,结果发现桌上堆了一叠全英文的文件,她一眼就辨认出是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宾夕法尼亚大学),再看两眼,她脸色有些微变,分明就是博士申请表,难道何苏叶要出国?何苏叶出楼,就发现自己匆忙之间忘了带伞出来,幸好雨差不多快停了。他刚走到超市门口,电话就来了,一看是李介,立刻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