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歌词了。”宋佳南牵了牵嘴角,“很久不唱这首歌了,差不多都忘记了。”
她没有告诉他,后面的歌词她记得很清楚:“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记得清楚,可是没有勇气唱出来,因为她爱得那么坚决,同时又那么懦弱。
她的爱,很勇敢,却孤单;她的爱,在自己面前很孤勇,在他面前却很卑微。
忽然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一片,指尖,手背冰凉,她笑起来,原来真的不能一个人来听这样一个充满回忆的演唱会。
可是有种感觉,很奇异,仿佛顺着那些泪水,过往中的一些东西慢慢地从她的身体中抽离出来,弥散到空气里,心下微微地一动,竟觉得轻松很多。
最后一首歌照例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勇气》,舞台上的女孩子一袭红色的礼服,灯光通明,几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都齐声地唱道,或是喊道:“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放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身边的女孩子和她的男朋友,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眼睛里有莫名的泪花闪动,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已经哽咽,边哭边笑,宋佳南咬住了嘴唇,轻轻地跟着唱。
那么多人在一起,一起唱一首歌,那么多张快乐的、幸福的、感动的、悲伤的脸,在爱情中甜蜜的,暧昧的,彷徨的,伤心的,绝望的人,聚集在这个平安夜的演唱会上。
散场之后,偌大的走廊里水泄不通,人们拼命地往外面涌去,在拥乱之中,宋佳南不小心被挤到墙沿,轻轻地撞了一下,她停下来摇摇头,检查一下身上的东西都还在。
无意识的一眼,好像在不远处,一个背影那么熟悉,瘦削而硬朗。
可是那样又怎么样,是他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宋佳南兀自笑起来,他们之间原来就是在错过,都过去了。
那些最初的美好,真的变成了记忆中的美好。
从现场出来已经很晚了,但是广场上不减节日的气氛,少了很多孩子,更多的是从演唱会出来的情侣和朋友。
夜很深了,这个城市处在南北的交界上,十二月的深夜已经接近零摄氏度了,宋佳南把手放在大衣的口袋里,仰起脸,贪婪地呼吸冰凉的空气。
她忽然想到了很多人,只是一个人的脸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很多时候,当一个人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宋佳南才会觉得,那种思念感觉会慢慢从心底蒸腾而上。
原来她也是一个事后才懂得珍惜的人,因为她总是习惯性地活在回忆里。
掏出手机,却看到五个未接来电,全部是席洛屿打来的,她笑起来,拨通了电话:“你知道吗,我刚才去听了梁静茹的演唱会。”那边的席洛屿微微地一怔,好像从来没有听过宋佳南这样跟他说话,口气撒娇,声音甜腻,明显就是心情大好的样子:“我刚到酒店。呵,你的平安夜过得太充实了。”
“很感动,很……很不可思议,那么多人站在一起,一起唱歌。以前总是想,为什么那些人在演唱会上会那么疯狂地喊、叫,原来真的是那种气氛……”
“我的圣诞礼物?”
好像隔了几个世纪,席洛屿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些缥缈,仿佛自己也带着一丝不确定:“宋佳南,能不能唱一首《勇气》,当作给我的圣诞礼物?”
好似周围的灯光都在一瞬间失去了光华,那些欢声笑语再也飘不到自己的耳朵里,她慢慢扣紧了手中的手机,缓缓地走到广场最偏僻的地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宋佳南听见自己细微的呼吸声,小心而又谨慎。天空还是蓝黑色,包裹浓稠得化不开的阴冷,可是她心底那股阴霾好像在慢慢地退化,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说道:“嗯,好的。”
一阵风吹来,把她的头发卷起,发梢打在眼睛里,刺痛得几乎要流出眼泪,她不记得歌词,也不能完整地唱出这个曲调,只是凭着直觉,慢慢地哼唱道:“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我知道一切不容易,我的心一直温习说服自己,最怕你忽然说要放弃……”
是自己对自己轻轻的低吟,竟然也忘记了电话那头的反应,直到手臂上一阵阵酸麻感传来才发觉,眼前一片模糊,只是没有泪流满面。
终于,可以勇敢地唱出这首歌。
电话那边静得不可思议,良久席洛屿才慢慢地开口:“谢谢你,宋佳南,真的很好听,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圣诞礼物。”
“……”“宋佳南,你应该学会释怀。”
“我有许多时候想要挣脱出去,可是,却永远不能释怀,把过往忘记得干干净净。”
“没有人让你忘记,也没人强迫你忘记,而且仅仅靠忘记就可以抹去曾经的时光吗?”他一字一顿认真地说,“你得学会接受现实,活在现实中,过去的回忆是让你现在更好地活着,而不是顾影自怜。”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办法反驳,那边终于有了一丝的笑意,可是下一秒的问题让她更加措手不及。
“宋佳南,我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别人对你好,你总是想都不想就通通拒绝?”
她轻笑一声:“你这个问题问了很多遍了,实话告诉你,我是因为怕回报不了啊,你晓得,我这个人总是喜欢把人情算得清清楚楚的,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宁可多还一分也不少还一分,所以习惯了在接受之前掂量分量。”“你这是在计算吗?你这分明是逃避。”
忽然通话戛然而止,她明白是自己的手机没有了电,可是她并没有动,安安静静地自顾着说道,即使对方听不见:“你说得没错,我是在逃避,我不想亏欠别人,任何人。”
车辆在黑暗中行驶,车厢上丝丝的冷气侵袭过来,宋佳南闭上眼睛,忽然想到很久以前看到的一篇博客里的几句话。
“有的人相识已久,熟识得像一个影子,却始终走不进对方的心里。有的人初次相见,只一个眼神就已笃定,即使遥遥相望,灵魂却能紧紧相依。”
而席洛屿会是哪个,抑或者哪个都不是,问她自己,她也不知道。
从地铁站出来,这个城市的夜还在狂欢,灯光璀璨,人潮汹涌,寂寞在深夜之下悄悄地站了起来,轻轻地拥抱住每一个在街头上嬉笑流浪、形单影只的人。回家依旧是上网看看,跟群里的朋友聊了一会儿演唱会,把手里的稿子分类整理再拷到U盘里,看了一下其他资料。
方言晏肯定还在报社加班,今天下午一个小县城里出了一起故意伤害致残的案件也够让他跑的了,她忽然想找一个人说话,很想,很想,就是说话,不管任何话题。
可是似乎每个人都在狂欢自己的平安夜,唯独她,在平安夜安静地回忆。
她想了想,把自己的QQ签名改成了“有一些等待不能太漫长,已经枯萎在心底”,朋友里只有七月田间在线,她点开,敲了一行字上去:“我今天去听了演唱会。”
“怎么样?”
“感动,并不是那种狂热,是在角落里独自地回忆感动,尤其是那首《勇气》。”
“我也去了。”宋佳南怔怔地望着屏幕,忍不住笑出来:“你是梁静茹的fans吗?”
那边很快回复:“不是,只是去听两首歌,《分手快乐》和《勇气》。”
“什么感觉?”
“让我想起很多往事,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会再去听《同桌的你》这类校园民谣。”
她还未来得及回复,屏幕上闪出一行字:“那些过去的和失去的岁月,我想用很多方式缅怀,听歌,写回忆,一遍遍地感动自己麻木的心,可是没有什么比用现世弥补更加实在。”
“有一些等待不能太漫长,是对的,可是我竟然奢望,有一些人可以长长久久为另一些人等待下去,因为那些人可以不必万水千山地寻来找来。”
“可是,你不觉得对这些人来说太残忍了?”“没错,所以说是奢望。”
QQ上再无声息。
“下雪吧,也许下一场雪就好了。”入夜前,宋佳南笑着对镜子里的自己说,镜子里的女孩子不再稚气,眉眼之间清秀尚存,却揉入了几分职场的凌厉和干练。
不知不觉,已然十年。
第二天早上她调休,一觉睡到十点多钟,本想在暖暖的被窝里赖到中午,却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无奈她只好穿了衣服出来开门。
来的是送快递的人,小伙子笑嘻嘻地抱着一个大盒子,一边找单子让她签收,一边打趣地跟她搭话:“今天送的都是加急件,圣诞了,就是男朋友讨好女孩子的时候。”
宋佳南好奇,单子上什么都没有写。待快递走后,她仔细地拆开,赫然一只玩具泰迪熊躺在盒子里,黑溜溜的眼睛瞅着她。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只有那只可爱的限量版的泰迪熊。
会是谁呢,这个让人惊奇的圣诞节的礼物?
第六章 浅喜深爱
她瞅着那只可爱的泰迪熊,那双黑黝黝的眼睛稚气地瞪着她,忽然心底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欢喜,可是找遍整个盒子都没有发现任何送礼人的蛛丝马迹,就在她疑惑不已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响了,接起来一听把她吓了一跳,脑袋顿时一片空白:“什么,方言晏被砍伤了,送到医院了?我马上就过去。”
顾不上想太多关于泰迪熊的事,宋佳南一路匆匆地赶到了医院,在外科住院部的大楼里找到方言晏的病房,她举起手刚想敲敲门,却听见一个很温柔也很熟悉的女声传来,口气紧张:“方言晏,现在你出了这个事,别说你爸妈,我肯定也不会同意你继续跑报社的社会版。”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继续听,方言晏的声音有些虚弱带有一丝撒娇的味道:“唉,姐,不要那么紧张兮兮好吧,我又没怎么样,看你们大惊小怪的,都说了不要因为出了一点小事就剥夺我工作的权利吧。”
“电视台国际部,制作部,社教文艺部,放这么清闲的工作你不去干,当初我给你联系的是省台,多好的单位,你说你怎么那么傻的,非要去做什么新闻记者。我告诉你,这次可由不得你了,要不给我转版,要不回电视台,社会这版不能再跑了!”
“姐!你起码尊重我的意愿吧,我就是喜欢做记者,社会版的记者!”
“尊重你的意愿?是啊,我们尊重你的意愿,到最后你躺在医院里,这就是我们尊重的结果。反正不准你继续做下去了,今天我就跟你们报社老总说。”
方言晏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姐,别,暂时别,让我再想想,我喜欢那个工作环境,大家待我都很好,要不我考虑一下其他版?”
那边没了声响,半晌才淡淡地回答:“行,我先走了,马上还要开会,你好好休息,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打电话给李姨。”
话语未落,房门就被打开了,宋佳南和那个女子均愣了一下,电光火石间宋佳南抬头仔细打量了那个女子。气质极佳,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干练的短发,长长的流苏耳坠风情万种,乍看一下觉得眼熟得紧,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女子也看到她,冲着她微微一笑,然后便径自走远了。
倒是方言晏探出一个脑袋,苍白的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佳南姐,你来了啊!比我预期的迟了两个小时,沙发给别人抢了,你只好坐地板吧。”
他笑得那么无所谓,倒是宋佳南看到眼前的景象也不禁脸色一变。在她的印象中,方言晏好像一直是阳光活泼的大孩子,笑起来神采飞扬,可是现在他靠在床上,微微侧着身子的,右臂一直到肩膀缠着白色的纱布,脸色苍白没有丝毫血色。
顿时,她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倒是方言晏一脸轻松:“嘿,佳南姐,我现在像不像木乃伊?”
“呸,小孩子乱说什么晦气的话,你又不是法老王。”宋佳南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俯下身看了看伤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方言晏,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我值班,凌晨三点的时候,省台那边给我电话,说公安局要对举报的一些非法猪肉个体户进行突击检查,当时我和省台的监制还有另外两个小记者跟去了。你晓得那些杀猪的,整天杀生,满手血污很剽悍的,那个老板暴力抵抗,争论中不晓得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杀猪刀,乖乖,真的是杀猪刀啊!”方言晏啧啧嘴,“没留意两个警察就被伤到了,我们那时候在人群后面,本来应该是没事的,可是省台那个小姑娘没留神就被挤到前面去了,那个浑蛋眼都红了,也不管是什么就砍,我一看不好,刚一伸手想把她拉到后面,一道亮光就劈过来了,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肩膀一阵剧烈的疼痛,一看鲜血直流,过一会儿伤口开始麻木,接着全身无力,头晕眼花的有一瞬间我几乎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后来就没什么印象了,就被送医院来了,现在就是疼,很疼。”
宋佳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做记者跑现场很危险,可是,方言晏我真的不明白,这种新闻你完全可以事后打电话去公安局问,或者到省台那边直接拿材料,你需要冒这个险吗?你难道不知道那种地方根本没有绝对安全的,告诉你,我跑了社会版这么长时间,第一天就明白,即使一场小小的纠纷,在场记者都可能发生意外甚至危及性命,别说这种重大事件了!”
很长时间的沉默,方言晏轻轻叹了一口气,用坚定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宋佳南:“佳南姐,当初,你为什么要选记者这个职业?”
她忽然词穷了。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轻轻浅浅的呼吸声,病房的窗户没有关紧,午间忽然刮来的柔柔的风吹得窗棂发出当当的撞击声响。宋佳南无意地向外看去,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金色的阳光中轻轻地摆动,偶尔有一两片,在空中卷起温柔的曲线,缓缓下落。
方言晏轻轻地闭上眼睛,似乎是在等待她的答案。
她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转移这个尴尬的话题,却听见走廊上有模糊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重,像是古寺的钟声,沉稳有力,记忆在这一刻忽然鲜活起来,脑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影子,刚才那个女子的脸与记忆中的那脸重叠起来。
那么相似的脸型,还有那双狭长的眼睛,好像能把人的灵魂看穿,兀自的清冷。
是苏瑾,苏立的姐姐。
那么方言晏就是他们的……
她猛然地看向方言晏,他却没觉察,脸侧到一边好像在专注地聆听某处的声响,就在那一刻,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只听方言晏笑道:“哥,你也太慢了吧,如果是给我送终,不知道你的动作会不会稍微迅速一点。”
她呼吸骤然一停,胸口未冷先寒。
“别说丧气话,我昨天还在重庆开会,早上接到苏瑾电话,马上就……”低哑清凛的声音硬生生地停下来,流水似的音符瞬间颓然落在地上,好半天,艰涩的声音传来,“宋佳南?”
听到他喊她的名字,脑海中大片的空白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就这么站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也说不了。
屋子里突然变得极为安静,空调的扇页缓缓摆动,到达最高处的时候,便发出轻微的喀的一声,像是有点卡住,而后便又照常运转。
恰是这一声,唤醒了她的理智。
“嗯,是我。”宋佳南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笑道,好像有了几个月前的第一次的对话,面对他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没想到,好巧啊。”
眼前这个在她记忆中生活了十年的男人,依然是那张淡漠冷清的脸庞,瘦削的肩膀,岁月在他身上似乎没有留下刻痕,反而平添了几分稳重和成熟。而他正在毫无顾忌地看着她,眼神中半分凌厉半分试探,好像是大人在审视犯了错误却企图用谎言掩盖的小孩子,那一瞬间,宋佳南竟然害怕得想哭。
好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她清楚地听到苏立说道:
“我知道了,原来都是你。”有淡淡的笑意,可是口气,很凉。
她想脱口而出很多话语,两片嘴唇却干涩地紧贴在一起,午后的阳光照在整个病房里,她只觉得视线里都是白晃晃的亮色,连同苏立的脸都越发地不真实起来。
方言晏眨了眨眼,很是意外:“咦,都是熟人?”
忽然宋佳南的手机响起来,欢快的乐曲把凝滞的气氛打散了,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说:“不好意思,接一个电话。”
快步离开,和苏立擦肩而过的瞬间,一眼都不敢多看。
等她走后,方言晏奇怪地啧啧嘴:“哥,你怎么认识佳南姐的?”
可是等了好久没有回复,方言晏艰难地侧过身子去看苏立,病房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微风卷起他前额的头发,额发下那双狭长冷清的眼眸在望向窗外某个地方,眉头微微皱起来,冷漠而且疏离。
这是只有在他有心事的时候才会露出的神情。
“嗯,同学,同校不同班。”苏立侧过身子,可是眼睛还是聚焦在某个未知的点上。
等了好一会儿,走廊里传来嘈杂的说话声,然后宋佳南推门进来,对方言晏比画了一下,然后转头笑着对紧随其后的人说:“老总,主任,就是这里了。”
来的是报业集团的老总和社会版的主编,还有其他两三个同事,方言晏没大没小地开玩笑道:“李叔叔,主编,看您这架势,不是要亲口跟我说要把我炒了吧?”
老总哈哈笑道:“哪能啊,我们是来看望新闻战线上负伤的小同志的。”然后仔仔细细看了他的伤,“要不要老张给你拍张相片留念一下。”“得!李叔叔,医生那里拍得更透彻,都骨头里面了。”方言晏忽然意识到其他人都看着苏立,连忙介绍道,“我表哥,苏立。”
宋佳南轻易地捕捉到每个人在看到苏立那一瞬间眼底的惊叹,心底暗暗偷笑,呦,都跟我一样是大俗人,再抬头多看了几眼,却对上苏立那双淡漠的眼睛。
那种眼神,好像要把她看穿似的,她连忙若无其事地把脸转去另一边。
苏立也礼貌地微笑打招呼:“李叔叔,主任,谢谢你们百忙之中来看方言晏。”
报业集团的老总连忙推辞:“看你这话说的,还跟我客气什么。”然后转向社会版的主编,“老张,这是苏立,苏瑾的弟弟,苏海斌省长的儿子。”
方言晏解释道:“觉得眼熟不?他俩亲姐弟。”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社会版的主编闻言连忙感慨:“实不相瞒,刚才我进来时第一眼看到他,脑海里立马就想到了三个字——少东家!”
众人哈哈大笑,连苏立都忍俊不禁,宋佳南别过脸去偷偷地笑,她觉得这个比喻实在是恰当得不行,他们主编察言观色果然一流,幽默又不失礼,还深得人心。
再偷偷地用余光看一眼苏立,心下感叹,若他青衣白袍,手执书卷账簿,薄情的眼睛,傲然贵气,唇角冰冷,坐在雕花云石紫檀椅上,那又是怎么样的光景。
当初在人群中惊鸿一瞥,也许就是那份独特的气质吸引了她的目光。
老总和主任他们并没有待太久时间,待送了他们走之后,宋佳南也打算告辞,方言晏却示意她留下,她有些奇怪:“还有什么事情?”
“刚才问你的问题,还没回答。”方言晏敛去了笑意,深黑的眼睛直直地注视她。
她愣了一下,微微地皱起眉头,嗫嚅道:“我……”
不知道怎么才能开口的初衷,那个高中时候总是习惯躲在角落的自己,不过是憋着一口气单纯地想站得更高,更加出众,只为某天他顾盼之间能够停留片刻。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倾斜着照进来,有一点刺目,让人眩晕,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相接,复杂得难以言喻。宋佳南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看着他,好像要把那些流逝的时光一并弥补上,心却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她认真地说道:“方言晏你明白的,我们的初衷都是一样的。”
方言晏会意地笑起来,于是这个棘手的问题被轻松带过。
闲聊了一会儿,方言晏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眼皮也耷拉下来了,宋佳南连忙说:“方言晏,你快休息吧,明天我再来看你。”他往被子里缩了缩,侧过身子嘴里咕哝:“嗯,好,药劲上来了,我撑不住了。佳南姐,明天早点来看我哦,最好把当天的报纸带给我。哥,我也不留你了。”
宋佳南看了一眼苏立,他轻轻地把窗户关上,把空调的温度调高,然后把遥控器放在方言晏左手边,俯下身嘱咐了几句,然后对宋佳南说道:“宋佳南,我们走吧。”
口气随意而且温柔得不可思议,熟稔得好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好像是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跟她这样说过话:“同学,上台了。”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却把他的名字每天在心里写上一百遍。
现在他知道了,甚至知道得更多,比她想象的都多,他唤她宋佳南,等了十年的称呼,随意、熟稔并且温情。
宋佳南轻轻地关上门,跟在他身后,相距二十厘米的距离,中间横亘的却是十年的光阴。终于等到,那么近的距离,还有那三个字——宋佳南。
哭笑皆为惘然,一瞬间,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原来,爱情已经来过。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开口,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从泛着白色亮光的住院部走出去,满眼都是金灿灿的阳光。这样的阳光,照在苏立的脸上,让那张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越发地生动起来。
在哪里跟他道别呢?怎么开口比较好呢?宋佳南寻思着,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两个影子之间的距离也随之渐渐地拉长了,好像是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慢慢地拉远,走在前面的男人骤然停住了脚步,回头问道:“怎么了?”
“呃——”反倒是宋佳南有些不知所措,“那个,我先回报社了,有些事。”
“嗯,好。”风轻云淡的一声回答,那双眼睛暗藏笑意,可惜宋佳南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不安地忽闪着,就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子不安地表达自己的意愿,甚至她的手毫无意识地捏成了拳头,指尖在手心轻轻地掐下去:“我,我回报社。”
“嗯。”还是那句平平淡淡的回答。
什么是“嗯”?宋佳南忽然发现自己在苏立面前真的是有点无法开口,还没等她做出更明晰的表达,前面那个男人淡淡地说道:“我知道,我送你回报社。”
是不是应该本能地往后退一步,然后连声摆手说不用,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可是鬼使神差的,她居然感到自己喉咙中气流缓缓地飘了出来,到了耳边就变成顺从的一个音节——好。
是感情背叛理智,还是感觉主导理智,她也说不清楚。
只是每一步踏出去,好像梦境中一般,穿行在冬日的艳阳里,就像在青葱岁月里流散的时光,微风阳光抚起他的碎发,跟旧日无异。
忽然开始庆幸时光的宽容,对苏立,也对她。
他开的是一辆白色的宝马,宋佳南跑娱乐时没少见这种车型,低调沉稳,倒是跟苏立的性子很像,忽然想起很早以前的夜晚,和方言晏在美食街相遇的时候,也是这辆车。
如果那时候她多留意一下,会不会更早地跟他相遇,抑或是更早地把自己陷入一种无法原谅的自责中。其实,他们之间的万水千山,不过是自己亲手打的一个个死结。
这样的僵局,怨不了谁,罪魁祸首还是她自己。
她微微地仰了仰头,肩膀颓然松懈下来,拉开车门,苏立的车里很整洁,有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却不知道是哪个暗格里飘出的。余光偷偷地看过去,他正在专心地开车,宋佳南觉得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话题可以提起,只好把目光转向窗外的风景,静静地看路上的法国梧桐,看行人,看车辆,却什么景致都入不了眼。
内心百转千回,一时间,竟真的觉得自己在做梦。
宝马缓缓地停在报业大楼的门口,宋佳南习惯性地抿了抿嘴,垂了眼帘礼貌地道谢:“谢谢你。”
“不用谢。”简简单单的话语,态度委婉而疏离,苏立转头看了一眼宋佳南,继而说道,“方言晏可能要麻烦你一阵子。”
拉车门的手缩了回来,她满目皆是茫然:“嗯?”
“方言晏住院期间,能不能麻烦你多去看看他?”
原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请求,宋佳南笑道:“好,我有空一定去,这个,真的不麻烦。”
可是待宋佳南走远了,宝马一个漂亮的转弯,出了报业大楼的院子,刚想驶上广宁中路的高架,又打了一个弯,稳稳地停在路边的停车道上。
苏立走到街边的小报亭边,各种杂志报纸铺在案头上满满的,报亭大爷招呼他:“小伙子,找什么,要晚报还是快报?”
“都市晚报。”他掏出钱包,然后想了想,“大叔,你们这里有没有卖剩的都市晚报?”
“什么卖剩的?你说前几天的?”报亭大爷很热心,“我给你找找,你等等,这个都市晚报可是卖得最好的,每天基本不剩的。嘿,巧了,还有几张。”
“谢谢您了,连今天的,我都要,一共多少钱?”
报亭大爷呵呵地笑:“前几天的报纸就白送你好了,看你不常买报纸吧,一块钱。”
《王洛宾之子披露明年落成两座纪念馆——父亲爱西部也爱桂林》。
大大的版面,密密麻麻的字,本报记者的第二个就是宋佳南的名字。他微微地翘了翘嘴角,然后再翻开前几天的报纸文娱版,细心地找宋佳南的名字,果然,不管版面大小,基本上每天都会有她的新闻报道。
未曾听方言晏提起她的名字,也从未询问他报社工作的事情,更未有读报的习惯,也未曾想过其实这么轻易地就可以看到她的名字,知道她的去向。
顺手把报纸往副驾驶座上一丢,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小张,帮我到都市晚报找所有记者署名为宋佳南的稿件。嗯,你就直接跟那边负责人联系,别跟别人说。”
午后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阴斜斜地照来,落在报纸上形成一个个光圈,他把车窗按下,轻轻地闭上眼睛,让冬日的风肆意地吹进来。
连同厚厚的一叠报纸,半悬在座椅上,哗哗作响,他的心竟然也有些慌乱。
当这么多年的虚幻和缥缈,在他还未准备揭开谜底的时候变成现实,没有人能预言,十年的错身,他们这样不期相遇,究竟是好,还是坏?
现实中,她是哪种模样,他又是何种姿态,他们互相都不了解。
时光和距离掩盖了真实的残酷,揭开之后,无法预测。
宋佳南到了报社,还没坐稳电话就响起来,她接起来一听,是个清冷礼貌的女声:“请问是都市晚报的宋佳南小姐吗?”
她应了一声:“是我,请问有什么事?”
“我是CHANEL中国新品发布的承办方,方城广告的公关经理,我是来电话确认1月3号那天您能否出席CHANEL在北京的新品发布会?”
“可以。”宋佳南顺手翻了桌子上的日历表,确认了时间地点,记录了日程大致的安排,宋佳南挂了电话,从抽屉里摸出一包饼干就开水,琢磨要怎么跟主任汇报,还要订机票、安排酒店。
真是让人烦心的事情啊——汇报完了,她刚准备出去就被喊住了:“小宋啊,刚才上面通知说把社会版的一个实习生调到我们这里,你应该听说了吧?”
苏谨的办事效率实在是太高了吧,她暗暗地感叹,连忙回答:“嗯,我知道。”
办完手续后,宋佳南怔怔地望着电脑屏幕出神,手机就响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却又觉得有些眼熟,她没多想就接起来,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我知道。”话出口却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宋佳南连忙解释:“我是说,主任刚跟我说过方言晏暂时调到文娱版,所以我想你会打电话确认一下。”
“嗯。”
话题一下子进入了死胡同,一种不可抑制的不安和紧张感慢慢地蔓延开来,宋佳南攥紧了手机,呼吸都变得谨慎异常,她很想立刻就挂掉电话,或者期望他们之间的话题永远围绕第三个人展开,比如方言晏,这样她才能用自己正常的姿态面对他。
“这个地方,好像变了很多。”宋佳南一怔,苏立低沉的声音缓缓地传来,“每次回来都是匆匆经过,好像一个过客一样不去想太多,今天忽然发现中昌路居然拓建到了汉宁路上,以前的贸城大厦搬到了建业路上。”
宋佳南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是啊,还有龙蟠大道匝道拓到,拓到哪里了?哦,会展中心那边。我们报社都搬了两次家,马上文思桥那里建好了,又要搬那里去了。”
“变化太大了,我上次还寻思金源路上的那家外文书店哪里去了呢。”
“早就搬到市图书馆对面了,你去那里就可以看到了,很大的一个招牌,上次我还去买书的。”宋佳南越说越兴奋,语调也不由得高起来,“这个地方几乎天天在变,上次我去博物馆采访时,想起要去以前经常吃零食的那家小店,结果转了一圈,全变了个样。”
“那家小店呢?”
“再也找不到了。”宋佳南丧气地回答,“有时候觉得变化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可是结局总是让人沮丧,就像学校门口再也不见了那些路边摊,越来越多的快餐店开起来,那种感觉,说不上来,好像一切都变了,人是物非的感觉。”
声音朦胧中夹杂一声喟叹,还有半分的无奈:“宋佳南,我在想,从新闻出版局出来之后,要去南都花园,不是应该走名光路,难道我记错了?”
“呃,错了,是名崇路,你从出版局出来之后往右就是,到御苑园的地铁站十字路口往北,然后就是华岩路,南都花园……”她顿了顿,“你现在在哪?”
那边沉默了半晌,就在她忍不住出声的时候,一阵轻笑传来:“宋佳南啊,怎么办,我,好像迷路了。”
她心下一急,皱紧了眉头:“那你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那边好像有车门关上的声音,一下子风声极速地传来,他的声音也变得很模糊,但是听上去心情很好,“今天的天气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迷路就迷路了,无所谓,你说是不是?”
心脏微微地被撞了一下,宋佳南笑起来,思绪浮上,记忆中那个少年的影子,和现实中的苏立,完完全全地重叠在一起。
以前他也是这般的性子,给她写信,字里行间,七分谨慎,三分洒脱,他说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操场的高台上,一个人看蓝蓝的天空,晒午后的太阳,心情好了会迎着风跑上两圈,如今他这样的说话语气,和当时的那些跳跃灵动字迹,无异。
好像什么都没变,苏立还是苏立,还是那个会静静一个人抬头看天晒太阳的苍白少年,但是好像什么都变了,过去单薄的影子变成了真实的存在,来得措手不及。
那么远,那么近。
“所以他迷路了?”
“是啊,相反的方向跑了大半个城市,然后就干脆在浦林红山停车晒太阳去了。”
“真的假的啊,他不会那么废柴吧,好歹也是家乡,咋一下子跟土鳖似的。”方言晏怀疑地啧啧嘴,“我怀疑他就是逃班去的。”
宋佳南摇摇头:“谁知道啊,你问他去。不过方言晏,我们整天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从来不觉得周围有什么变化,可是你想想十年前,是什么样子的?”
“唔——”方言晏点点头,“有道理啊,量变引起质变。我想起来了,每次都是我坐在旁边给他指路,要不就是我姐开车,我现在有点怀疑他根本就是一路痴。”
“我好像也不太认识路。”
“那你怎么给他指路的?”
“Google地图,一点就到,还好当时我还开着电脑,不然就丢脸了,下次如果车里没有GPRS,一定要带一个可以上网的本本。”宋佳南低下头去查看方言晏的伤口,“刀口挺长的,不过幸好不深,什么时候可以拆线?”
“过两天就可以了。”方言晏耷拉脑袋,温顺的样子让宋佳南觉得很可爱,顺手揉了揉他的乱发,“下次出来时小心点,英雄救美这码戏不适合你。”
“那我适合什么角色?”
宋佳南拖了椅子坐过来,“你啊,适合做路人甲、乙,偏偏就是做不了主角的命。”
方言晏笑起来,笑完之后脸一下子板起来,很严肃地问:“佳南姐,你做记者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宋佳南毫不犹豫地回答:“有,我记得太清楚了,去年一月份的时候,我在省台实习时候,报道违法注水猪肉事件,暗地里拍带子,拍完之后正好发现买货的车,我们老大就让车去追,看看这批猪肉到底运到哪里去,结果就是死活没追上。”
“我们刚上环城高速,线人就打电话告诉我们,村里有人通知他,我们的车一开始追前面的车子,那个猪肉贩子就发现了,随后叫了十几个杀猪的伙计,拿着大铁棒子、杀猪刀,开了两辆车玩命地追我们,结果还是没追上。”
她说得风轻云淡,方言晏听得眼皮直跳:“事后到了省台,我们再一想,还好我们没追上前面的车,要是真追上了,正拍着采访着呢,后面可能就被一棍子放倒了,没准给这群昧了良心的禽兽灌了香肠也不是没可能的。”
方言晏唏嘘:“这么严重,比我只是受了一点小伤恐怖多了。”
“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啊,后来到了报社,这种危险性的工作倒是少一点,但也不是没有的。”宋佳南刚想再次嘱咐方言晏采访时候的安全问题,还未开口,就听到方言晏侧过脸说道,“哥,你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门口又不进来?”
苏立来了?
宋佳南转头去看他,今天他穿了一身浅色的休闲装,衬得人越发瘦削,白皙的脸好像被夜晚的冷风吹得微微透出点红晕,平添了不少生气。
“说什么呢?”他漫不经心地问道,随意地往她身边一站,同样低下头看看方言晏的伤口,惹得方言晏郁闷地抗议,“为什么每个人进来时都要上下把我翻腾一遍,就跟快要被拉去屠宰场的猪一样。”
平时跟方言晏玩闹惯了,宋佳南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怕你被注水了呗!”
方言晏立刻大笑起来,估计又想到刚才宋佳南杀猪刀口逃生事件,笑得越发不可收拾起来,一笑又把伤口震痛了,扶住腰,哎哟哎哟地又叫又笑。倒是苏立,微微地怔了一下,然后悄悄地把脸别过去,宋佳南看到他抿住嘴,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一抹笑容悄然绽放。
她忽然就想到了许巍的那首时光,竟也不由自主地翘起嘴角微笑。
方言晏笑够了便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宋佳南:“佳南姐,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你这么有趣。当初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想,完了,这个姐姐是看上去多无聊的一个人啊,以后岂不是要郁闷死了。”
也不顾苏立在场,她追问:“为什么刚开始觉得我很无聊?”
“你长得就跟那种讲大道理的人一样,规规矩矩的那种,从小到大父母、老师的乖乖牌,我接触过的这种人都很无趣的。”方言晏眨眨眼,“后来,跟你混熟了才知道你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你只跟你熟悉的人开玩笑,就像今天躺在这里的人是我,你才会跟我开玩笑,要是我表哥,”方言晏努努嘴,“你肯定不会的。”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交,然后不约而同地投向方言晏,他继续笑道:“因为你们不熟嘛。”
无心之言,可是,心,顿时凉下来。她佯装无所谓的样子,扯了扯嘴角:“是吗。”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反问句。
而那边的苏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翻了两下报纸,问道:“方言晏,后天出院之后就先住我那里好了,离医院和报社都近。”
“那你住哪里?”
“我这几天要去广州和北京一趟,估计回来时就可以把你撵回学校了。”
“无情无义的男人,怪不得到现在都找不到老婆。”方言晏撇撇嘴,“连上次人家给你介绍的小美女也被你给气跑了。”
冰凉的声音已经微微有了一点不耐烦:“你话太多了。”
宋佳南站在一边尴尬不已,连忙出来圆场:“方言晏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这几天报社那里都比较忙,我尽量抽空来看你。”
还未等方言晏说一句挽留的话,身边的男人便开口:“我送你出去。”
冬日的夜晚,天黑得透彻,住院部边的梧桐树光秃秃地在走廊投下影子,斑驳凄冷。医院外流转的灯光,给人已经是深夜的错觉。灯光落在他的身影之外,使他的身影更显瘦削冷漠,仿佛与世隔绝,周遭嘈杂的世界,沦为了他的陪衬。
看着他的背影,宋佳南只觉得头晕眼花,那句“你们不熟”鬼魅一样地在她脑里盘旋,觉得手脚僵硬麻木,手心一片潮湿冰冷,寒气从脚底直窜。
他们不熟,是的,除了近十年的书信交集,她想不出来还在哪里有过交集,除了知道他喜欢听陈升、Sinead O'Connor,喜欢玩七巧板,喜欢周星星的电影,其他一概不知。除了知道他是一个冷漠阴郁但内心丰富、才气十足的人,她还知道什么?
她知道的寥寥无几,他们之间连一次完整的对话都没有,她都没有勇气提起以前的学校、老师、同学,从前两人共同有过的回忆。他们熟吗?她连开玩笑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感觉,全然陌生得可怕。
忽然,走廊上、楼梯上、窗外的灯一齐熄灭,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突如其来一片黑暗让她脚下一个踩空,还未来得及叫出声,身体顺势摔了下去。
一瞬间,手臂被牢牢地抓住,似乎力道很大,她都感受到骨头里尖锐的顿挫和喑哑的嘶叫,眼泪硬生生地就被逼出来,脚刚落在台阶上,心似乎还悬在半空中。
黑暗中,好像一切都变得异常敏感,她不知道他们俩保持何种暧昧的姿势,他似乎靠她很近,她竟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近在耳边。
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水的味道,手还箍在她手臂上,隔着衣衫仍觉察得到那臂上温热的体温。他的额发让风吹乱了,有几缕绒绒地掠过她的脸颊,呼吸声骤然更近了。“没事吧?”苏立轻轻地开口。
“我没事,没事。”慌乱中眼睛已然恢复了些视觉,她低头就看见苏立风衣上的排扣,黑暗中发出金属的光泽,她刚想抬头,脸颊边就有热气缓缓地传来,静寂中不知道谁的心跳,在飞速紊乱的暗夜里,格外地缠绵暧昧。
冰凉的手心,触到更冷的眼泪,刹那间那句“你们不熟”又浮现到脑子里,她的手臂迅速地抽离了他的钳制。她急急地倒退几步,站稳后走廊立刻又变得灯火通明。有人喊道“来电了”,病房立刻喧嚣起来,而宋佳南慌乱地低下头,长发齐齐地遮住半个脸,她几乎是哀求地嗫嚅道:“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还有点事。”
没等苏立说什么,她拢了拢头发,飞快地从楼梯上跑了下去,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只剩下苏立一个人站在楼梯上,不知道说什么,他静静地站了好久,冬夜的冷风吹到他的手背上,凉意十足,他举起手,灯光下,手背上竟然有一块干涸的水渍。
像是心,残破的痕迹。
这个城市的冬夜,还未从圣诞的欢庆中苏醒,就要更加绚烂地迎接新年,到处都是五彩的灯光,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这个喧嚣的城池,孤独显得那么的可耻。
麻木地站在地铁站台上,宋佳南迷茫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一日日一年年的变化已然失去了十年前的本味,巨大的广告牌上映出她的身影,形单影只。
曾经那么快意的书信交谈,谈天说地,争论狡辩的欢畅,到了现实中,通通被抹杀。苏立,当那个幻影变成现实,他们终于相顾无言。
如有可能,有生之年,她会把年少时候的那份悸动悄悄地锁进心底最私密的位置,让那些冲动和爱慕随时光的流逝慢慢地消融,不闻不见,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这么多年的相交,她终于意识到,他们原来根本不熟,连朋友都算不上。
车厢门开了,有人上去,有人下来,门合上,列车启动,然后周围陷入一片黑暗。
车厢里灯光还是明亮得刺眼,她把手机掏出来,翻遍了所有的电话簿,一个一个地看去,居然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倾诉心思的人。
忽然一个身影在脑海中闪过,宋佳南淡淡地笑起来,轻轻地把头靠在护栏上,自言自语道:“不行,你不行,你最了解我,和别人越是亲密,秘密越多,越开不了口。”
可是,为什么我现在那么想念那时候的你,段嘉辰。
待苏立回到病房的时候,方言晏一边吃饭一边看新闻,口齿不清地问道:“这么晚才回来,你不会又迷路了吧?”
苏立没有回答,拉了椅子坐下来,电视的声音很嘈杂,他有些心烦意乱,想了想还是把话说出口:“方言晏,下次在宋佳南面前不要乱说话。”
方言晏不以为意:“我没说什么啊,反正你跟佳南姐只是同学,我又没说你什么坏话。”
“只是同学?”他轻轻地笑起来。电视里现场的出镜记者正在报道一起煤矿坍塌事件,没有处理过的乱糟糟的同期声和走廊里大哭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不知道哪个病房的病人静静地去了。
嘈杂声中,方言晏隐隐约约地听到他说:“我知道她喜欢小野丽莎,喜欢可爱的网络游戏,喜欢岩井俊二,表面平静温和,其实是一个很有想法很坚强的女孩子。她会连续好几天只听一首歌曲,闭起眼睛坐在路边的椅子上静静地晒太阳。”他顿了顿,“你说我们熟不熟?”
方言晏还未来得及反应,张了口就想问“你们到底什么关系”,那边声音陡然增大,他未曾听到苏立这么严肃的口气,乍听上去竟然有种责怪的意味:“方言晏,很多事情,我只想慢慢地让我来告诉她,也只有我说得清楚,我不想你过多地把我的事情告诉她,尤其是比较敏感的话题,你明白吗?”
啪的一声,电视屏幕变成了黑色,方言晏似笑非笑地歪过头去看他,目光相接暗暗有了幸灾乐祸的意味:“所以啊,你要追佳南姐?你喜欢她?”
那边神色依然是如常,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叩了叩桌沿:“我只是明白自己要什么罢了。”
宋佳南回到家里,漆黑的屋子里,空荡荡的更显得寂寥,从来没有的沮丧涌上心头,她真的很想找一个人倾诉一下。
打开电脑,登录QQ,上面只有寥寥几个人,打开很久未聊的群,也是冷清得很,在线的不过那几个熟悉的号码,只是她注意到了一个很难出现的人竟然也在——很少说话的一个人,但是每次开口都很精辟。她很想问问一个陌生人,从旁观者的角度,自己该怎么办。
点开私聊的窗口:“你在?”
那边很快回一个笑脸:“嗯,你好啊,有什么事情?”
她飞快地敲打键盘:“我只是想问问你,站在你的角度,我这件事,或者更加确切地说,我该怎么去面对?”
“你说,我听着。”
冗长的故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那边沉默了良久后对话框中出现了一句话:“我想问你究竟想要什么,或许说暗恋了十年,你想得到什么,毕竟,十年的时间,不是一般人可以坚持下来的。”
“我什么都不想要,也不想得到,或许说我就没有存过想得到的念头。”
那边笑道:“扯吧,你不想得到干吗等了十年,自虐啊,其实你就是潜意识地在想,如果我这么长长久久地等下去,有一天他会出现在我面前,然后……不是吗?”
哑然失笑,竟然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好像是这样。”
“现在他出现在你面前了,那不就够了吗,天时地利,就差人和了。”
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可是我们竟然找不到一点可以切入的话题,十年的时间,带走太多的东西,很多感觉也变了,我已经不是当时那个我,他也应该不是那个他了,很多东西被时间带走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面对他,我连开口说话都很困难。”
“那我问你,当他再次站在你面前,你有过一丝后悔,十年前那么喜欢他吗?”
很诚实地回答:“没有。”
“那就是的,你都没有后悔当时喜欢他,说明他现在仍然很优秀,优秀到足够让十年后的你再次动心,那么问题现在很简单啊,你不确定你现在是否喜欢他?”
“是,我不确定。”
“对,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因为你们拥有的一切回忆都是过去的,你们太缺少现实的东西去承载这份感情,所以你才会迷惘。”
心悦诚服地独自微笑,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我很怕,我怕现实把我梦中的那些美好的东西摧毁掉。你说,明知道结果的事情,你会不会做?”
“会,为什么不会?问题是明知道的结果,你不去做,你会相信吗?”
“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没结果,所以我不想去做。”
那边打出一个笑脸:“你连做都不做,就不相信了啊?很多事情都是有一个开始,才会有结果,有结果才有所谓开始,你看你连结果设想好了,却没有开始,那肯定是错的嘛。”
“那我现在怎么办?”
“很简单啊,忘掉过去的一切,顺其自然地相处,连你都不确定是否喜欢他,那就看看十年后的他是否还能让你喜欢,现实中的他是不是你理想中的那种。”
“怎么能忘掉过去呢?”
“傻姑娘,又没要你忘掉,我意思是,现实中的相处,别把过去牵涉进来太多,一方面会给现实判断造成一个误区,另一方面如果反差太大,心里会很不平衡的,所以相处的时候,尽量不要把他的形象往过去套,你要知道,十年时间,几乎可以把人变得完全陌生。”
豁然开朗一般,原来困扰自己的问题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时间的鸿沟:“我明白了。”
“我还有事情,不便说太多,不过我想告诉你,孤单太久的人,是不习惯爱和被爱的,不管怎么样你要勇敢一点,我先走了,有空再聊。”
孤单太久的人,是不习惯爱和被爱的。
所以才会冷漠地拒绝其他人的示好,才会觉得别人的付出便是自己的亏欠,才会宁可把很多事情闷在心里也不愿意和至亲好友开口,面对陌生人反而更加容易开口。
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人,内心又是怎么样的呢?他的人生是不是也经历过万水千山?她笑着关掉电脑,想把上次去采访别人送的书拿出来看看,刚翻开两页手机就响了,她接起来,是席洛屿的电话:“宋佳南,你在做什么呢?”
她随口就回答:“看书,有什么事情啊?”
“没什么,就是问你在干什么,顺便聊聊。”
宋佳南淡淡地笑:“我倒是想问问你,很认真地,席洛屿,以前问我愿不愿意做你的女朋友,而这个动机究竟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连席洛屿这样冷静自持的人都愣住了:“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是喜欢我,还是觉得我不错,是一个比较适合你的人?”
席洛屿哑然失笑:“宋佳南,以前也没见你这么犀利、聪明啊?”
“因为忽然间想通了很多事情,我是一个喜欢把每件事分得很明确的人,可是这样个性有时候真的不太好。”宋佳南想了想还是继续说下去,“我一直不认为才见了几次面的男人会对我有太深的感情,席洛屿,我们之间还是朋友般的相处方式比较适合吧。”
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宋佳南,你这是变相的拒绝吗?”
“也不算,其实就是真的想确认一下,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她的声音变得低低的,“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那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听起来无比疲惫:“嗯,是的,晚安。”
默默地放下手机,宋佳南对着窗户上自己的影子,兀自地笑了笑。
这个世界上,谁失去谁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子还是要过,而且要过得越来越精彩;自己也越来越会说服自己,既然孤单了那么久,又何必再介意多熬一天,况且,值得自己牢牢把握好好享受的,不只感情,还有很多。
可是享受孤独,还是会孤单,只好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可是再强的人,还是会孤独。
这些烦心的事情还是不要想了,躺下来静静地把书看完,然后泡在暖暖的热水里放松心情,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今天的那些面对苏立的窘态和不安就会烟消云散。
十一点按时上床睡觉,她想关了手机睡觉,却发现那里有一条来自席洛屿的短信:“宋佳南,你一定有一段至今让你无法忘怀的爱情吧。”
觉得没有任何掩饰的必要,她大大方方地回复:“是的。”
然后关机睡觉,心中竟觉得轻松了许多。
而那边病房的灯还亮着,方言晏一边看电视一边嘀咕:“哥,你怎么还不回去睡觉,难道今晚要跟我挤一张床上?”
“你妈要我好好看住你,怕你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溜出去,我马上就走了。”苏立一边打字一边说道,“好好休息,后天就拆线了。”
冷不防后面有细微的呼吸声,他猛然转头一看,方言晏笑嘻嘻地盯着他的电脑:“咦,你看什么八卦新闻呢。哎呀,你别关啊,我好像看到你在查看别人的隐私。”
手下鼠标轻轻地一滑,苏立淡然地笑道:“想上网了?”起身把笔记本电脑丢给方言晏,伸手把大衣取下来穿上。
“是啊是啊!”方言晏立刻点头,接过笔记本电脑点到历史记录那一栏,空空如也,他沉默了半晌,大叫,“苏立,你居然删了记录!”
他很好心情地摸了摸方言晏的头发:“早点休息吧,还指望你1月4号能去北京呢。”
“嗯?干什么?”
“出差,和宋佳南。”
“哦,知道了。”只是忽然有什么在方言晏脑中一闪而过,刚才苏立电脑的网页上——他脱口而出,“喂,佳南姐本科读的是中大唉。”
“我知道啊,我跟她,比她跟你,熟。”
从十五楼的窗台上往下看,窗外是浓浓的黑夜,缓缓地拥抱住城市每处的光亮,明暗的灯火越来越少,分辨不清哪里是曾经的母校,哪里是曾经的站台。
“夜,很深了,晚安。”他低低地说道,“好梦。”
不知道说给谁听。
第七章 不快乐的新年快乐
大抵下雨天人的心情都会莫名其妙地忧郁起来,开完会从报社出来已经七点半了。站在报社大楼前等公交车,雨落得不疾不徐,只能感觉脸上沁沁的凉,却看不见雨的飘零,地上湿了一片,均匀地覆盖了水色,路灯照上去,泛着凉凉的湿意。
雾气越来越大,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她寻思去超市买点生活用品。
她在超市转了大半圈,买了些牛奶面包,刚走到水果摊点,忽然一个极其眼熟的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她连忙上去喊住:“方言晏?!”
那边脚步停了,方言晏转过头一看:“咦,佳南姐,下班了啊?”
“嗯,刚下班,你呢,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伤口怎么样了?刚拆线你就跑出来?超市人这么多万一再被撞一下的那不是又要去医院了?”
方言晏一脸扭曲:“佳南姐你好老妈子啊,我没你说的那么脆弱,我只是出来买点吃的,我哥家什么都没有,我都快饿晕了。”
“你是馋了吧?”宋佳南向他的篮子里看去,满满的都是小女生吃的饼干零食:“呦,你这家伙,还吃喜之郎果冻。”
“哈哈,喜之郎果冻是给我哥买的,其他都是我的。”方言晏得意扬扬地掏出口袋里的超市券,“佳南姐,你们今天也发了吧,嘿嘿。”
她觉得奇怪:“我今天上班时也没看到你,咋来的?”
“我哥帮我去办些手续,顺便帮我领回来了,来来,允许你挑一样东西,算是我的谢礼。”方言晏笑得开心,目光一直盯着宋佳南抬起的手,“不过巧克力是不可以的!”“为什么?”宋佳南叹口气,讪讪地把手放下来。
方言晏说得煞有介事的:“巧克力是送给心爱的人的,我心爱的人肯定不是你,你心爱的人肯定不是我,所以这么有深刻寓意的东西还是留给你心爱的又心爱你的人。”
旁边有女孩子走过,听到方言晏一本正经又俏皮的话,都哧哧地笑着走过去,宋佳南无奈地翻翻白眼:“那好吧,瑞士糖好了。”
结完账之后,方言晏看到卖场外的小食摊上有卖烤肉夹馍的,香喷喷的肉香弥散在空气中,兴奋得眼睛闪闪的:“佳南姐,我请你吃烤肉,别客气哦。”
下雨天确实是需要热气腾腾的食物来抚慰失落的心情的,于是他们俩拎着大大的购物袋,站在摊子旁边捧着肉夹馍吃,吃完了宋佳南问:“要不要再来点烤鱿鱼,或者鱼丸?”
“烤鱿鱼,烤鱿鱼!”方言晏忙不迭地答应,伸了一只油腻腻的爪子掏出皱巴巴的两张纸币,“老板,三杯珍珠奶茶,要珍珠的,热的。”
宋佳南顺口就问:“干吗三杯,你喝的了吗?”
“不啊,我们一人一杯,你,我,还有我哥嘛,我刚才发信息让他来接我了。”
“呃呃呃,你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只见苏立穿着白色的风衣,没撑伞,两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齐额的短发闪闪发亮,有那么几缕湿湿地垂落额头,晶莹的水珠顺流而下,滴落至眉间。双眼在薄薄的雨帘之后,淡如烟雾里的湖泊,水汽纵横,看到他们站在一起饕餮,微微皱起了眉头:“方言晏,我才出去了一会儿,你就自己跑出来了?”
顺手递过去一杯珍珠奶茶,方言晏笑得讨巧:“你家啥吃的都没有,跟异度空间似的。”
他笑笑,接过来:“还有什么吃的?这个天,真的太冷了。宋佳南,你吃的什么?”
彼时宋佳南正捧着一小碗馄饨吃得很开心,看到苏立,心脏小小地咯噔了一下,但又舍不得放下滚热的鲜汤,一边呼呼地吹着气一边回答:“鸡汁馄饨。”
“鸡汁我喜欢。”方言晏笑嘻嘻地拿了小勺子去舀,弄得宋佳南拧眉埋怨:“方言晏,你要是想吃就自己去买,刚才大半的八宝粥都被你抢了。”
“书,非借不能读也;食,非抢不能品也。哎呀,好吃,好香啊。”方言晏顺手捣了捣苏立,努了努嘴,“你也来尝尝。”
苏立拿着方言晏塞过来的勺子,然后对上宋佳南暗含笑意的眼睛,还未来得及推脱,宋佳南便把碗推到他面前:“很好吃的,你尝尝。”说话间,她的刘海顺着额角滑了下来,遮住了一半的眼睛,借着路边小摊的灯光,他清楚地看到她眼睫毛上沾点的雨滴,流光一般。“偏心啊!”方言晏歪过头来抱怨,“佳南姐你偏心苏立!”伸过手就盛了大半。
宋佳南忽然不知道怎么接话,有些尴尬地把手抽回来,倒是苏立冲着她微微一笑,就像是那个时候她上台领奖前不知所措,他那样熨帖安慰的笑容。
苏立拿着勺子尝了一口,另一只手贴着碗沿取暖:“味道真的不错,不过没有多少了,要不要给你再买一碗?”
她连忙摇摇头:“我刚才都吃差不多了,已经饱了。”
苏立笑笑,没再作答。她看了一眼方言晏,又把视线转到苏立身上,半是感慨,她从来没有想过苏立会坐在路边摊上吃东西,而且还坐在她的旁边。宋佳南低下头去喝了一口奶茶,慢慢嚼着珍珠:烟雾迷蒙的户外小食摊上,烟熏火燎的热气中,眼前的男人的面目好像如薄雾似的,脸庞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她忽然想起以前的学校生活,冬天将至,和几个好朋友相约在夜晚的路边吃砂锅粉丝吃麻辣烫,热热闹闹的,而他那时候是不是也会和朋友三三两两坐在冬夜的路边摊上享受美食?
竟然有种奢望,她想生活在他的生活中,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想到这里,她被自己的认知吓了一跳,继而又恢复了清醒,方言晏和苏立已经吃完了,刚放下勺子,方言晏立刻说:“佳南姐,你家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
她想了想还是拒绝:“没事,送到前面的地铁站就可以了。”
“唉,走了走了,别推三阻四的。”方言晏提过她的购物袋,笑眯眯地往苏立手上一丢,耍赖似的笑道,“我受伤了,不能提重物。”
很自然地把她的袋子拎在手里,他笑笑:“没关系,不麻烦的,方言晏这几天闷坏了,让他出来放放风也不错。”她住的地方在小区的偏僻处,车开不进去,雨却越下越大,方言晏自告奋勇地留在车里:“哥,我是伤员,所以还是你送佳南姐回去吧。”
宋佳南被方言晏调侃得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地用眼睛瞪他,苏立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提了她的东西撑了伞让她下车,方言晏坐在副驾驶座上,很乖巧地冲着她挥手。
他走在她的左边,雨夜的小区空荡无人,两人没有说话,连呼吸声都细微得可怕,只有呼出的白汽,融进茫茫的雾气中,安安静静,好像是一幅静谧的画。
她每一步走得都很谨慎,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旁边,宋佳南忽然记起那一次的黑夜,楼梯上他钥匙扣的白光,还有轻轻的脚步声,她跟在他身后,一步一个心跳。
心底微微酸涩,抬头看天空,原来冬天的雨竟真的是离人的泪。
离的都是时光的错印,十年前他不知道黑夜中她的脚步,十年后也不知晓身边的人心乱如麻。
远山的轮廓早已看不见,高楼上闪烁的霓虹,嘲笑着她的失态,就这么任目光放肆,想让景致去得远一些,可渐渐地,视线便模糊了。
忽然,旁边的男人开口:“宋佳南,那次颁奖的时候,也下的这样的雨。”
她思维停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轻轻的一声嗯便没了下文,他接着说:“每年入冬时这里都要下一场雨,就像这样,看不见雨滴,却整个人沉浸在雨中。”
“很多人讨厌这样的雨,我也不例外,可是这样的雨,一年只有一次。”
她把手伸出去,手间满满都是丝丝入扣缠绵入骨的寒冷,触到被雾气密密地包裹住冰凉的水滴,与记忆中那场烟雨朦胧的相遇重合,微微一笑:“那次你坐在我旁边呢。”未料到她会回到这个话题,苏立侧过脸去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过脸来笑着摇摇头,想了想终究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下去:“是啊,一转眼,这么多年。”
“是啊,已经那么多年。”宋佳南笑起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微微地扬起头,定定地看着苏立,一字一顿地说得很轻:“其实我没想过,会再遇上你。”
停下脚步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而他握着伞柄的手指轻轻地松了松,淡淡的笑容在雾气中更加朦胧,他的眉头皱了又舒展开来,那双淡漠的眼睛好像静静流淌着温暖。
“世事难料,不过,我倒没想过,不会再遇上你。”
“再见,别多想了,晚安。”他微笑着然后转身离开。
她一个人靠在楼梯处的墙角,看他的背影在雾气中慢慢地消失,怔怔地发呆,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等周身都凉透了才非常配合地打了两个喷嚏。
也不是看苏立,亦不是看雨景,就是在那一刻,什么也不想去想,一片空白。
洗了个热水澡,打开电脑,QQ上方言晏的头像亮着,看到她便发了一个笑脸:“佳南姐,你才上来啊,干吗呢?”
“准备找点帖子看看。”
“嘿嘿,我在吃旺旺雪饼,很好吃的,佳南姐,我帮你多吃一个。”
她忍俊不禁:“你真是病好了就出来闹腾,你哥没对你发火啊?”
“快了,快了,他已经很生气了。他家太干净了,完美的东西就是用来给人破坏的,你说他又不是学医的,怎么会有洁癖呢?学理的男生,应该是豪放不羁的。”
每每说起苏立,她都不自觉地想从方言晏那里套出更多的话,一边暗暗嘲笑自己的私心,一边还很落落大方地问道:“苏立呢,他在你旁边?”
“是啊,在我旁边啊,扫地呢。我刚才跟他说,为什么不等我把瓜子嗑完了再打扫,他狠狠地踹了我一脚,现在还疼呢。你说一个男人怎么那么暴力啊。”
宋佳南立刻就回复:“你活该。”
那边很长时间没有答复,她想关掉对话框的时候,一句话跳了出来:“我把那小子赶上床睡觉了,他身体不好需要休息,那么先晚安了,你也早点睡觉。”
“嗯,晚安。”
屏幕一下子暗了下来,冬夜的窗上结了水汽,雾气蒙蒙,远处的灯光便恍恍惚惚起来。她伸出手指,犹豫了半天,一笔一画写下苏立的名字,窗外的风景在每一笔画间再度清晰起来,可她看见,苏立的名字,在流泪。第二天上班,天气依然是雨雾朦胧,她没打伞,雨水滴到眼睛里,酸胀得难受,看人都不甚分明。
照例又是冗长的会议,办公室最近流行感冒,原本严肃的会议开得是咳嗽声、鼻涕声、喷嚏声,声声不息。
宋佳南听得心不在焉但也装作勤勤恳恳记笔记的样子,可是本子上满满的都是涂鸦,她在想苏立现在又在做什么呢?看上去他总是很忙的样子,一点一滴的疑问慢慢地浮上心头,她兀自盯着手下的圆珠笔发呆,看自己写下苏立两个字,然后轻轻地再一笔一画地划掉。
中午曾书忆来找她,开门见山地邀请她吃饭,宋佳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连忙回绝:“我不跟你去吃什么庆祝因为新年来临我们这些女人又老了一岁,饱餐一顿以此做纪念,然后喝得七荤八素的跟疯子似的,再随便搂个男人,说是人生不妄虚度——虚伪。”曾书忆震惊:“宋佳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思维敏捷、理解深刻了?”
“不是我原创的,剽窃我隔壁女人的。”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虚伪是我的总结。”
曾书忆很无力地撞了一下墙:“不是那种性质的吃饭,是相亲啊。”
宋佳南平静地看了曾书忆一眼:“哦,你也会去相亲啊,你不是发誓说永远不走那条封建道路的吗?”
“没办法啊,自由恋爱、自主婚姻在当今社会行不通啊,只好倒退百年走封建主义道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倒是越来越流行。”曾书忆长长叹一口气,“我们一生的轨迹就是这样,上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老死,谁都免不了。”
宋佳南笑道:“你不怕我跟你一起去相亲抢了你的青年才俊啊,言情小说里面不都是妹妹抢了姐姐的恋人,好朋友抢了自己的男朋友,去相亲结果陪相亲的凑成了一对,结婚还有伴娘抢了新郎的呢。”
“得了吧,去不去?去不去?这次我娘给我拉了个华裔的海归呢,据说特别崇拜中国古今文化,很爱国的一小青年,我怕我招架不住。你说我一商科的,跟他去什么窗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啊——不好意思,说错了。”
宋佳南摇摇头:“你到时候还别真把这句话说出口,估计人海龟立刻就变化石了,我跟你去有什么好处啊,今天跨年夜啊,我还想守在家里看跨年演唱会啊。”
“唉,别这么大牌啊,都免费请你吃饭了,到时候有啥古诗词歌赋的,你一定要救我一下。如果此人比较无趣,你也要解救我,反正就跟你们现场直播一样,灵活机动。”
宋佳南托辞不了,只好陪曾书忆去相亲,见面约在本市有名的西餐厅,新年时候情侣特别多,她觉得身份尴尬又无可奈何。还未走到桌前,一个半生不熟的中文就飘了过来:“是曾书忆小姐吗,这位是谁?呵呵,两位小姐,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啊,快来坐。”
冷笑话的开场白,她抬起头看那个男人,个子不高,也算是普通海归的一种类型,长的挺一本正经的,再转脸看看曾书忆,一脸沉默的样子,心里立刻就有谱了,连忙打圆场:“我叫宋佳南,是她的同事。很高兴见到你,你们聊,可以不用管我的。”
没提防脚下被狠狠地踩了一脚,宋佳南倒抽一口凉气,呵呵地傻笑半天,决定牢牢地把嘴闭上。
她觉得这个男人说话实在是花哨到让人满头黑线,比如他说:“我对人生要求不高啊,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现在金榜算是题名了,他乡也遇故知了,甘霖也有了,就差洞房花烛了,哈哈。”
他还说:“其实人生最成功的时候,就是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宋佳南默默地低头吃铁板海鲜面,那边曾书忆悄悄地踢她两下,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她缓缓地抬起头:“其实,我觉得,一个人一辈子成功不成功就看追悼会。”
男人嘴角慢慢地抽了两下,呵呵地笑:“宋佳南小姐是跑娱乐版的啊,真是很有娱乐精神,今天看电视啊,讲话很有力度啊,说得实在啊!”
她淡淡地插话,然后面无表情地对着目瞪口呆的男人说,“难道我说错了吗?”
曾书忆在旁边偷笑,再踢踢宋佳南示意她可以结束了,她站起来微微欠身,走到洗手间门口,摸出电话,准备假扮一回领导打电话给曾书忆,让她现在去跑采访。
窗户微微地开着,吹来点冷风,她伸出手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忽然觉得很无聊,好像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一般,顺着约定俗成的轨迹走下来。
思维正在游离的时候,男洗手间的门被推开,浓烈的酒味飘了过来,她厌烦地皱了皱眉头,一个年轻的高个子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宋佳南本能地想避开这个人,可是不知道怎么的,那个男人脚下一滑,她刚准备伸手拉住他,可是只拽住了他的一只袖子,而那人整个倒在地上,怎么拽也不起来。
真的很讨厌醉鬼,宋佳南微微地皱眉,蹲下去想拍醒他,他的眉眼被头发遮住,只是侧脸似曾相识,宋佳南心中咯噔一下,再仔细看一下,顿时愣得说不出话。
他不是应该在美国吗?他不是应该在美国吗?他不是说不回来了吗?一瞬间,脑子中全部是这个想法,一时间竟然浑身冷得发抖,好像力气从四肢百骸往外游走,脑袋晕眩不堪,她用力甩了甩头,幻觉停顿,餐厅人声鼎沸变成了清晰的嘈杂,她抬眼,重重地大口呼吸起来。走廊那边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还有女人小声的嘀咕,继而一个惊诧声音响起:“哎呀,段嘉辰,你喝多了,有没有事情啊?!”
果然是段嘉辰,果然是他,那么熟悉的侧脸,怎么可能认错呢?一瞬间思绪百转千回,她站起来,刚想对来人开口,转头的一刹那便愣住了:“张静康?”
高中时候的好朋友,此刻却变得陌生得可怕,宋佳南看她皱起眉头看自己,一时之间,宋佳南似乎有些意外,神情有着些微的波动,而张静康扯动嘴角,带出浅浅的弧度,点头示意,相当客气地礼貌寒暄,她问道:“宋佳南,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陪朋友来吃饭的。”她目光不曾从段嘉辰的脸上离开过,刚弯下腰想叫醒他,却被冷冰冰地声音喊住:“宋佳南,谢谢你,不过麻烦你别多事。”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猛地一哆嗦:“他是段嘉辰,不是别人。”
“是,他是段嘉辰,就因为他是段嘉辰。”张静康扯了扯嘴角,“为什么你不知道他回来了?为什么他没告诉你?我想,宋佳南不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吧。
“因为他不愿意让你知道,所以你没必要知道。”
这句话像有砂纸摩擦着她的心脏一般,一道道地刮着,痛得她全身发抖,宋佳南看了一眼地上醉酒寂寥的男人,她轻轻地说道:“我明白了,今天,我没见到这个人。”
她回到座位上,跟他们淡淡地道别:“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于是不管曾书忆大呼小叫,径自地走了出去。
这天是旧年的最后一天,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欢歌笑语充溢了天地,街头广场上大屏幕里的男歌手正唱得歇斯底里。“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心碎前一秒,用力地相拥着沉默,用心跳送你,心酸离歌。”
听了无数遍的老歌,此刻却那么的惊心动魄。
段嘉成就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三年来,他们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接触,前尘往事在她的脑海中,如走马灯般地疯狂打转,那些快乐的、幸福的和微笑的过去通通地被一句话击得粉碎。
“他不愿意让你知道,所以你没必要知道。”
她的心又是一阵剧烈地刺痛,剧痛将她吞噬,将她缠绕,她只觉得被缠得喘不过气来,一个人坐在广场的喷水台边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是背叛的感觉,是欺骗的感觉,是被所有人遗弃的那种孤独。
孤独,并且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
手机在剧烈地振动,朋友、同事的祝福一个个地降临,她握住手机,麻木地查看短信,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从她身边走过,每个人都在笑,都很快乐。
“新年快乐,宋佳南。”
她久久地看着这个信息,发件人——苏立,直到手指彻底地冻僵了才慢慢地回复,按着按着忽然眼泪止不住地跌落下来,全部落在屏幕上,灯光花成了一片。
好像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一齐哭出,还有感动,先是慢慢地抽泣,然后低低地呜咽,哭到再也没有情绪,耳边有人喊“倒数了,跨年了”,才慢慢地抬起头。
广场上所有的灯在一瞬间熄灭,黑暗来得猝不及防,只有大屏幕上的红字慢慢地变幻,最后变成了0:00,刹那间,这个城市的夜,和灯,温柔地绽放出华光。
过去的即将过去,未来的,就安安静静地等它的发生。“我希望,下一年,我要生活得开心幸福。”她这么告诉自己。
静静地注视窗外,一辆辆汽车穿梭在夜幕下的街道上,聆听陌生的都市旋律,宋佳南脑海里那一幕幕沉淀在五年前的景象重新浮现出来,跨越千山万水回到了陌生而又遥远的北京。
眼前的场景不断地变换,下了车才知道北京的冬天真的很冷,风吹得落叶四散,仿佛要钻进每一寸肌肤,天一片灰蒙,地面浅浅地湿了一片,周围全是暗淡的背景色。
从人民大学的东门进去,也许因为下小雪的缘故,周围没有多少来来往往的学生,三三两两地打着伞,也有不打伞的学生形单影只地从她身边经过,校门上橘色的灯光照得地上一片水亮光华。
她想起之前打车来的趣事,刚上车就发现这位北京司机竟然在车里唱歌,如果他神经正常的话,肯定是个很开朗的人。更有趣的是每次转弯的时候他都要学公交车那样说:“车辆左转,请抓好扶手,注意安全。”宋佳南一路憋着笑,就只好逗他说点话,顺便了解一下北京的风土人情:“师傅,奥运会要办了,听说你们都在积极学英语啊。”
司机说:“那是啊,我都会好几国语言呢。每次我看见老外就说,Glad to meet you!就是很高兴见到你的意思。”
宋佳南笑道:“好厉害,那您会说法语吗?”
司机很坏地瞥了她一眼,反问她:“你会不会啊?”
宋佳南谨慎地回答:“我就会一点英语。”
司机哈哈大笑:“××××,就是法语,欢迎你们的意思。”
宋佳南想了好久,真的没有听懂,她起码也学过一点法语,那个司机说的绝对不是Soyez les bienvenus,现在想想,最后还是被那人给耍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从东门进去,绕过求是楼,顺着草坪走下去,一直到教三停住了脚步,那里的教室灯火通明,她站在楼下看了一会儿,准备上去,旁边走过两个女生,一个小声地说:“我今天看见法律系的钱江了,就在我去的那个自习室。”
另外一个女生眼睛顿时一亮:“真的啊,我要去,我要去。”两个人手挽手蹦蹦跳跳地嘀咕一阵便走了,宋佳南在一旁偷偷地笑,忽然觉得年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她还记得那年来到人大的场景,就是在这栋楼里的自习室外,看到那个清俊的少年,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捧一杯水,专注地看书。
外面是天寒地冻,教室里温暖得都可以让人呼呼大睡,她推门走进去,寥寥几个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默默低下头去,她顺着台阶走上去,挑了最后一个位置坐下。
书桌上放着一本大众传播理论,她偷笑地翻开看了一页,然后合起来,整个身体慢慢地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在这样静谧的夜,怀旧的教室里,体会一遍曾经神往的大学,和曾经那么接近的人。
睁开眼,记忆中的那个位置上静静地躺着一叠书,而曾经的人也不在了。
不觉得失落,反而很幸福。
从教室里出来,天明显开始飘落起了白色的小雪花,落在地上,融化,再落,再融化,渐渐地褐色地面上的白雪越来越多。
这时候方言晏打电话来:“佳南姐,下雪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已经在酒店了。”
她笑起来,竟然觉得开心无比,连语调都变得很高:“我在外面呢,等下再回去。”
“佳南姐!你到底在哪里?”方言晏声音微微透出不爽,“有好玩的居然不想着我,说嘛,你在哪里?”
她插科打诨地想蒙混过关:“我在一个长长的走廊前,刚才一路走过来有一个小小的湖,其中有一块石头,好像还有很多碎石可以走到湖中央的。”
那边没话,宋佳南乘机说道:“那就这样了,我先挂电话了,很快就回去了。”
雪下得渐渐大了,天气也越来越冷,从明德楼出来宋佳南想从北门走出去,转头向外望去,雪花像飞舞的白蝶一样,撞到玻璃窗上,然后在空气中激起涟漪,粉身碎骨。
忽然手机又响起来,她以为是方言晏,看都不看就接起来,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宋佳南,你是不是在人大?”口气中有隐隐的笑意。
瞬间,她的心就跳到嗓子眼,不知道怎么回答:“啊,我……”“现在在哪里呢?求是楼,明德楼,还是在百家廊?”
“明,明德楼。”
那边笑意很浓:“我知道了,西门那里,你先出来,不要挂电话,沿着从百家廊的路,你就一直走,走到一勺池那里,我慢慢地跟你讲。当时我们拍毕业照的时候就是在明德楼,那时候我们班长指挥好了就问前面那个拿照相机的人,你怎么没带三脚架?于是几个同学就把一个一米高的垃圾箱拖了过来,他就把胳膊支在垃圾桶上照了,照完大家就散了,后来才知道那人只是一个路人甲,真正照相的师傅迟到了半个小时。
“从东门进去,也就是正门,然后沿求是楼往左走,教三是我经常去的自习室,站在窗户那边就可以看到网球场,游泳池,很空旷的感觉。”
雪花越来越大,片片在黑夜中纷飞,周围有女孩子兴奋地大叫,宋佳南欣喜地伸出手去捕捉这些雪花,耳边还有那通来自苏立的电话,那个声音忽然停下来,问道:“宋佳南,前面就是操场,每次跟你提起的看台,夏天的时候我喜欢在日落时分静静地坐着看天,如果是冬夜,再是飘雪的日子,一个人听着摇滚,感觉很——奇妙。”
她抬头看上去,后面有一个声音传来,同时耳边也有同样的声音:“走上去看看。”
宋佳南惊异地转头,然后呆呆地放下手机:“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只是微笑没有作声。
雪花飞到他的头上,额前的碎发都沾染上了些许,他修长的侧影清俊消瘦,呼吸出的白汽纵横缭绕,他那双黑得透亮的眼睛,冷清中散落点点的温暖,还有唇边那抹浅笑。
“上去站站看,下雪了都湿了,不能坐了。”宋佳南惊异得半天说不出话,又问:“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我在人大?”
苏立不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一个人径自沿着台阶走了上去,宋佳南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这个地方,是我跟你提过很多次的地方吧?”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再向他看去,心中微微地酸涩,“其实那时候要是勇敢一点就报人大了,也不会去了中大。”
是啊,要是勇敢了一点,也不会偷偷地给他发信息,也不会默默地转到文科班,更不会捏造一个假名字和他说话,如果他们一开始,她勇敢一点,是不是不会有那么多枝枝缠缠。
可是,如果那时候真的那么无畏盲目,也许现在站在这里的,依然是她一个人。
苏立笑道:“我知道,那年大家都没有考好,我周围几个朋友都没考好。”“曾经我们班主任让我们把理想中的大学写出来,做成海报贴在班级的后黑板上,我写的便是人大。那时候想想,也不知道为什么写这个学校,可是人大对我来说仿佛就变成了一个信仰,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得不到才特别有感情,那种感情是遗憾吧。”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有人说,喜欢一个地方一定是因为那个地方有难以忘怀的人和事,宋佳南,你觉得呢?”
她猛然抬起头来看眼前的男人,他不过是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目光望向远方,可宋佳南只觉得浑身发颤,好像第一次见他的那种害怕的感觉又涌上来了,她真的觉得他每每说话都暗藏弦外之音,可是从不点明,莫非因为自己心虚,才听不懂他的意思?
好像看出了她的窘态,苏立冲着她笑笑:“没事,随便说说而已。”
他们并肩走着,彼此暗藏心事,直到走到一家咖啡馆前,苏立伸手推开了门,询问道:“下雪了,很冷的,要不要喝一杯热饮?”
原来是很有名的水穿石咖啡馆,很精致的布局,苏立轻车熟路地说道:“两杯热柠檬红茶,外带。”
此时咖啡店里只有寥寥几个吃夜宵的女孩子,一个女生看到他们立刻小声地问旁边的人:“这个男的像不像经管的苏立师兄啊,怎么那么眼熟?”
“人家都毕业好几年了,你还惦记啊,我们那时候才大一。”
“太有名了,没办法,你干脆上去问问好了。”
倒是真有一个女生胆子大,直接跑上来问:“你是不是经管的苏立师兄?我是你的师妹。”
他微微地颔首:“我是。”立刻引来其他女生一阵惊呼,他朝她们礼貌地笑笑,然后把热红茶递到宋佳南手上,“有事先走了,不好意思。”
杯子捧在手心里,揭开盖子,热腾腾的白汽扑面而来,热气和寒气交织在她的脸庞。宋佳南偷偷地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越看越觉得生动异常,她小心翼翼地开玩笑试探说:“苏立,没想到你这么受欢迎啊,大一的,现在应该都大四或者读研了,还能记得你。”
他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上学很少管这种事情的。”
“那应该有很多女生跟你告白啊,难道你不知道?”
他侧过脸来想了想:“也不是很多的,我不记得了。”然后又补充道,“那时候没想太多事情,每天就是上课,自习,听歌,四年时光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然后他低下头顺手把纸杯扔到垃圾箱里,缓缓地说道:“宋佳南,那四年,我怎么度过的,你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还要问我?难道是因为中间空白了一年又三个月?”
天空是大片的灰沉,眼前是不断飘落的雪花。在这大片大片的空白中,眼前就是那个自己暗恋了十年的男孩子,十年时光,还是依稀当年的样子。
脚下一滞,再也迈不出一步,心中好像有种气流要喷薄而出,就是那种想不顾一切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冲动,她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心跳到了极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雪中微微地颤抖,但是怎么也阻止不了。
“苏立,我……”
她的声音都冷得发颤,不知道是因为这样的天气,还是内心那种要把一切说出来的强大欲望让她自己感到害怕,前面的男人猝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去。
脱口而出的声音硬生生地卡在喉咙中,一瞬间整个人就失去了主张,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就是纷飞的雪花,和那张清俊苍白的脸。
忽然一阵音乐声把她的思绪唤了回来,她手忙脚乱地掏出电话,接通了,原来是宋妈妈的电话,上来就问:“宋佳南你这个臭丫头,你是不是把席洛屿给甩了啊?”
她愣了半晌:“妈你说什么东西啊,我跟他又没什么。”抬头看了一眼苏立,他轻轻地把头转到一边去,下意识地远离她的私人谈话。
宋妈妈继续说道:“我看人家就不错,你这个丫头这么多年都不带一个男朋友回家,也没见过你谈恋爱。你大学时候没谈也就算了吧,研究生时说没稳定下来也没谈,现在工作了也没谈,你是不是有问题啊!”
宋佳南彻底地没话说了:“妈,您这么晚了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情。”
“不是,不是,我只不过是顺便提一下。对了,我今天在超市看到了段嘉辰的妈妈,她说段嘉辰都回来一个星期了,你见到他没有?跟他联系没有?”
心头涌上不知名的寒意,带着稍许的无奈:“没有,我都不知道他回来了。”
“哦,没关系,他妈妈说都多少年邻居了,很久没见了,既然段嘉辰都回来了,改天两家一起聚在一起吃个饭,我也答应了,就打电话问你最近会不会比较忙啊?”
她连忙回答:“忙,当然忙,我现在在北京出差呢。”
“那就等你回来再说咯。没事,年前还是有不少时间的,吃一顿饭又花不了你多少时间,那我就定下个星期的周日好了,这么说定了,你早点休息。”
宋妈妈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地响亮,她默默地按掉了,勉强地冲着苏立微笑,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漫天的雪花纷纷飘落,连同她唇边的笑容和心底的空旷,四散开来,散落天涯。
下雪的路极其难走,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宋佳南在车上睡得头疼欲裂,下车时迷迷糊糊地辨不清方位,刚进酒店就看见方言晏坐在沙发上笑嘻嘻地向她招呼:“佳南姐,人大好玩不?”
她立刻就清醒了,凑过去低声地问:“你哥怎么会在北京的?”
“我怎么知道啊,他前几天跟我说出差去了,我又不知道是北京,结果我今天跟他说你丢下我一个人跑到人大游玩去了,他才告诉我原来他也在北京。”
宋佳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倒是方言晏笑道:“怎么样,人大不错吧?”
她想了想脱口而出:“很符合我理想中大学的样子,跟苏立以前说的也差不多,一切都跟想象中的一样,而且跟之前去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你以前就去过人大?”方言晏一下子就抓住了话柄,“什么时候的事情?”
宋佳南一下子语塞:“我……好像很久了吧,具体记不住了,小时候吧。”
“小时候你爸妈就来让你接受大学的文化熏陶,哈哈,小时候我妈上班时候总把我带着,我一个劲地在办公室里哭,死活要回去。喏,她就是你们学校的老师。”方言晏眼睛一眨一眨的,别有深意,看得宋佳南一阵心虚。
“先去睡觉了,明天还要赶着回去呢。”她站起来冲着苏立微微笑,“今天谢谢你了。”
他也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没什么,举手之劳。”
她觉得很累,却怎么也不舍得睡着,这样一个地方,暗藏她多少的秘密,他生活四年的城市,就是她看不尽的风景,宋佳南伸手把房间的窗帘拉开,坐在椅子上向外看去,整个北京笼罩在一片大雪之中,灯光闪烁,迷人而又寂寞。顺手把电脑打开,照例隐身登录MSN,想顺手在空间中添上短短的随感的时候,忽然原本灰暗的头像亮起来:“宋佳南,你在北京啊,那里下雪了?”
原来是席洛屿,真的是好久没联系,久到那个无足轻重的问题提出来后就没有音讯,她立刻回复:“是啊,现在窗外在下大雪,天寒地冻的,只是不知道我们那里什么时候会下雪?”
“在北京有没有去哪里转转,什么故宫天坛的?”
她很诚实地回答:“没有,哪都没去,就去了人民大学。”
那边忽然没了回复,很久才冒出来一句:“宋佳南,老实说,你喜欢的人是不是在人大?”
“你怎么猜到的?”
“太简单了,喜欢一个人会连带喜欢上跟他有关的事情,尤其是对你们女孩子来说,这点推理能力我都没有那这么多年我就是白混了。”
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那边又说:“原来那么费尽心机地劝你走出过去,都是白费工夫,罢了,罢了,我们还是朋友吧。”
心中涌上一丝的歉意,她无奈地笑道:“嗯,我们还是朋友。”想了想她又谨慎地说道,“其实,我也想过抛弃过去好好活在当下,可是就在我准备把回忆打包装到心底好好埋葬的时候,天不随人愿,或者是阴差阳错地改变了这一切。”
“呵,缘分吧,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朋友。”
她轻轻地微笑起来:“是的,还是朋友。”
可是,为什么他们可以变成好友,而那么多年的青梅竹马情谊在一瞬间崩溃,她还清楚地记得张静康看自己的冰冷眼神,好像自己才是那个最不应该出现的人。最初熟识的阶段,不过是两小无猜的一段真空岁月。那时候的小城还不能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省城,低矮的建筑群中两家是楼上楼下的邻居。
她记得他家种的无花果树会爬到她家阳台前,那时候她挤在栏杆的缝隙里拼命地想抓住那颗紫红的果子,而他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站在花台上抬起头冲着她喊“小心”,她终究是因为够不着而懊丧地放弃。傍晚的时候,楼下那个漂亮的阿姨领着那个眼睛大大的男孩子上来,他手里捧着一碗熟透的无花果对她说“下次要吃就来我们家,妈妈说你伸手去抓,很危险的”。她还记得他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那时候她比他还高。
他们一起穿过大院里堆积的废弃砖头,爬到楼顶看城市的风景,这边,那边,开发的工地,喧嚷的人群,他口袋里装着妈妈亲手做的芝麻糖,小心翼翼地分给她一半。
再后来,再后来搬到新的家里,依然在一个小区,可是不在一栋楼里,他和她变成了同学,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已经记不得多少年了,可是有过的记忆,似乎统统与他相关。
真的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变成这样的僵局,宋佳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开常用的邮箱,查看完邮件,刚想把浏览器关了,忽然一个许久没有用过的邮箱迅速地跳到脑海里。
那时候她特意地用那个邮箱跟苏立传歌、传图,直到后来废弃不用了,都没有再去看一眼,想来也是一种消极的逃避。这个邮箱也许不存在了吧,她这样安慰自己,随手按了几个密码,都是错误的,最后胡乱地把那些惯用的密码数字编排起来,网页诡异跳转着展现在眼前。
她忽然就愣在那里,黑色的字体显示一个清晰的数字167。167封未读邮件,全都是来自同一个邮箱地址,分明就是段嘉辰的名字拼音和他的生日组成的地址。
每一封都很短,各自不同的内容。“宋佳南,这是我去美国之后的第一节课,我听不懂那个老师的口音,只好向同班同学借笔记,抄着抄着我就想起你以前借给我的英语笔记,你的字很漂亮很整齐,好像用刀刻的一样工整。其实我没有告诉你,那年高考后你妈妈整理你的复习资料准备卖掉的时候,被我偷偷地留下来一本你的英语笔记,现在就躺在我的书桌下面。”
“今天我这里下雪了,很大,比我想象中的都大,我记得小时候你特别喜欢下雪,跟我们堆雪人,你还喜欢屋檐上结的冰凌,很长的,你每次都可怜兮兮地求我把最长的那根掰下来给你玩,还会允诺拿金丝猴奶糖给我吃,那时候你长的已经没我高了。”
“今天下课时我前排那个华裔女孩问我,有没有过青梅竹马,我立刻就想到了你,于是我脱口而出你的名字,然后我就愣在那里,我们小时候还有华尹哥哥,有康帅,有陶陶,有嘉琪,还有很多人,为什么我只想到你了?”“宋佳南,我现在莫名其妙地就会想到你,看天听歌,走路吃饭,睡觉派对,无时无刻都会想起你。”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要写那封邮件给你的,‘当习惯变成一种友情,当友情变成一种亲情,却淡化了爱情’,我怎么会这么说呢?我只是没有勇气问你,你曾经喜欢过的那个男生是什么样的,我做不到微笑着问出这样的话,可是我都知道,他叫苏立,是八班的班长,是不是?”
“我真的是一时的糊涂,我当时只想远远地逃离让我害怕的地方,我怕看到你,怕看到你的眼睛,因为你的眼睛曾经为另外一个人凝望过,可是,我发现我真的错了。既然你说你会珍惜现世的美好,那我应该全心全意地相信你,而不是不断地猜忌,不断地质疑,甚至后来我觉得,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虚假的谎言。”
“我不知道这些信,你能不能看到,每天写一封,可是自己邮箱里空空一片,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一种可笑的举动,我知道你其他的邮箱,我只是在赌,有一天你会不会忘记我曾经对你说过的那么伤人的话,打开这个邮箱,然后看到我的后悔。”
“我的等待已经很久了,累了,所以不想再写下去了,晚安,宋佳南。”
点到最后一封,她的手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按了下去:“宋佳南,我喜欢你。”
她慢慢地弯下腰趴在桌子上,冰凉的触觉瞬间掳住了整颗心脏,好容易汲取的那些温暖,那些细碎的幸福,那些心头点滴的快乐,缓慢地逝去。
她哭不出,笑比哭还难看,因为已经习惯总是在笑着的时候迎接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
第八章 相处开始觉情动
可能是一夜没睡好,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面色憔悴得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了,还好方言晏说苏立已经走了,不然宋佳南又要自怨自艾了。
她不想见到苏立,面对他,却忍不住想他。
下了一夜的雪,虽然第二天已经放晴,他们赶到机场的时候,航班不可避免地延误,他们只好滞留在候机大厅里等待。方言晏的手机时不时响,忙活了好半天他问道:“佳南姐,你们现在还有没有同学聚会了?”
她顺口就回答:“研究生时候那群人基本分布在各大电视台、报社、杂志社,都是同行业竞争关系,所以没太多联系,大学我在外地读的,倒是高中同学都会聚聚。”
“我也是,大学同学没什么特殊感情,倒是高中时候一群哥们儿玩得特别好。”
她笑笑:“都是这样,高中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患难弟兄,那时候你跟谁拼去啊,全国的考生,填志愿都不打自家人的,那感情多纯粹,大学研究生时都是自己人砍自己人。”方言晏把手机放在手里转,没留意哗地摔在地下,他弯腰捡起来,然后掂量了两下,漫不经心地问道:“佳南姐,我哥那时候在高中是不是很风流啊,跟那芒果台、番茄台上的快男型男似的?”
宋佳南深深地点头:“嘿,你别说,那时候他要去参选,没准真搞一个人气大奖回来,反正那时候流言挺多的,其中有一个说如果你是一个女生,站在校门口大喊一声‘苏立’,基本上所有人都会用恶毒的眼光注视你的,差不多就是现在的草根粉丝团。”
“嘿,李宇春的叫玉米,苏立的叫什么?栗子,梨子,荔枝,哈哈!”宋佳南还没缓过神来,方言晏立刻转了话题,“那应该不少女生喜欢他,是不是啊?我以前怎么撬他话都掰不出来,他总是一笑罢了。”
“嗯,是很多人喜欢他,但是,真正敢靠近他的人应该不多吧。”宋佳南兀自地笑起来,苏立那种浑身上下散发出冷漠和疏离气质的男生,平凡的女孩子只会把他当作一幅风景画来欣赏,沉醉,或者自己编造美好的虚幻,满足小小的私欲,比如她。
她轻轻地靠上椅背,抬起头,看到落地玻璃窗那里有飞机缓缓地滑向这里,也有旁边的飞机慢慢地驶向预定的跑道,这场雪,不过是冬天的一场无心的恶作剧。
方言晏眨眨眼,侧过脸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努努嘴:“谁让他那么闷骚,活该。”
“还好了,他性子就这样。”
“是啊,他以前就是这个德性嘛,小时候到我家,全部人都看电视,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从我爸的书架上取了一本中国通史,不声不响地坐在书房看两个小时,尊臀都不带动一下的,你说变态不?那时候他爸妈都愁死了,怕他得什么抑郁症。”
宋佳南微微皱起眉头:“这么严重?小时候我也没这么自闭过。”
“以后他再看什么资治通鉴、世界通史、孔子庄子老子的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再看阿加莎、江户川乱步,我们也能泰然处之了,他好像天生不喜欢看电视看电影的,每次连春晚都不看,跟刚从山顶洞周口店爬出来的,其实这样很不好的。”
她自然而然地冒了一句:“为什么?”
方言晏很漠然地看了一眼宋佳南:“靠,他青春期该学的估计一样也没学会。将来他女朋友真倒霉。”
满头黑线,宋佳南顿时只能发出哦哦的单音节。
航班虽然晚点,但是也错过了上班时间,她在机场大巴终点站跟方言晏分手,附近正好是一家大型的超市,她进去买了早餐和零食,刚走到收银台后面有一个人试探着喊她的名字,她转过头一看,眉眼立刻舒展开来:“好巧啊,王忱,哎呀,你家小女儿啊,好可爱啊!”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宋佳南,然后羞怯地把脑袋扎到妈妈的怀里,宋佳南笑道:“多大了,有两岁了吧?”
“嗯,两岁多一点。”幸福的妈妈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好久没见到你了。”
宋佳南也笑笑:“是啊,真的很久了,也很久没跟其他人联系了,大家都怎么样?”
“哎,我们上次还说过年时候搞一个高中同学聚会,可惜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结果有人说,都市晚报不是有一个叫宋佳南的记者,不知道是不是她,所以我们正琢磨着给报社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呢。”
宋佳南忍俊不禁:“是我,当然是我。对了,过年有聚会,不过我们高中同学现在能聚到一起不,好像大家四散天涯的样子。”“可能啊,我们班长做事你能不放心嘛,上个校内开心的全把人找了回来,就差打电话去你们报社了,基本能聚到四十来个吧,定这么五桌或者再多一点,宽敞也热闹。这样吧,把你手机号码留给我,到时候我电话通知你,不许不去哦!”
宋佳南连忙应许:“嗯,我到时候一定去。”
这时候小女孩扭头看了一眼宋佳南,然后低下头看了看她的购物袋,奶声奶气地说:“妈妈,要果冻,要果冻,我要果冻。”
她连忙从袋子里取出一盒喜之郎递给小女孩,旁边的小妈妈笑道:“宋佳南,我感觉你简直跟高中时候没啥区别,样子没变,心境也没变,小孩子吃的你还喜欢,果然没结婚的跟我们已婚的差别太大了。”
宋佳南由衷地笑起来:“其实我感觉我这样很好,而有个孩子有个家的感觉,也很好。”第二天她去书城采访一位很著名的国学大师,采访结束后宋佳南就在书城里选书,走到新闻传播书柜前,看到那本《人类传播理论》,忍不住取下来看了又看,然后淡淡地笑起来。
那时候念本科,她一时疏忽把这本教材给遗忘在自习室,却再也找不到了。她找了很多家书店都说没有再版的,失望之余却意外地收到了这本书。那时候许颜从学院的收发室回来,一脸的贼笑,调侃她“你是什么魔力啊,人家平白地从北京邮了这本书过来”,她惊讶得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直到看到夹在书里熟悉的字迹才敢确认原来是苏立买给她的。他在上面写道:“听说你把教材弄丢了却没能再买到,今天逛西单的图书大厦时无意中看到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本,但是找遍了也没有第二个相似的名字,我想应该是这个吧。还有我今天买了一套《汉书》。”
那本书至今被她好好地保存在书架上,其他的大学课本早在毕业时候卖给收废纸的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开始觉得自己傻。忽然手机一阵声响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她连忙接起来,原来是苏立的电话。他声音很低:“宋佳南,听说你现在在书城?有签名会?”
“嗯,是啊,方言晏告诉你的吧,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爷爷很喜欢那位老师,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让他签个名?”
宋佳南往楼下一看,果然那里排了长长的队,她笑道:“没问题,别说一本,几本都没问题,不过你爷爷喜欢哪本,这里有好几本书。”
“书倒不是重要的,签名比较重要。这样吧,晚上你在报社吧,我去找你。”
从书城回来,天冷得出奇,回到报社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很热烈地讨论,她好奇地凑上去:“发生什么事情了?”
“哦,没什么,就是采访春晚安排。”
她礼貌地笑笑,顺手拉开椅子准备写稿,可是怎么也定不下心,眼光总是不经意地就看见摆在手边的签名书,心里暗暗的有些紧张,她顺口问道:“方言晏呢?”
“出去采访了,好像是去广电局。”
宋佳南叹气,这书是没办法转交给方言晏了,只能独自面对苏立了,她越是焦心越写不出来稿子,干巴巴的几句套话凑来凑去的,磨蹭了一个下午才交稿。
一月份的傍晚来得稍稍迟些,可是天依然冷,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窗户上结着白霜,外面依旧是一片模糊而美丽的世界。
她正在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致,手机就响了,打开一看,发件人是苏立:“我已经在你们报社的楼下了,工作结束了没,我请你吃饭。”
宋佳南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自己喜欢的人,等自己下班陪自己吃顿饭是什么样的光景,不过那一定是件很幸福快乐的事。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东西,从电梯里下去一眼就看见站在报业大楼大厅里看墙上宣传画的男人,他双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神情却是很专注。宋佳南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自己去年的报道被评为最佳稿件的宣传,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呃,那个……”
随即对上了那双探究的眼睛,其中还深藏笑意,他问道:“你下班了?”
“嗯,刚交稿。”她顺手从袋子里面掏出那本书,“这是签名书,不知道你爷爷喜不喜欢。对了,我们要不要等等方言晏?”
“等他做什么?”
“一起吃饭啊!”宋佳南建议道,“他去广电局采访了,应该快回来了吧。”
“为什么要等他一起去?”接过她的书,他漫不经心地翻了两下,然后一本正经地拒绝,“他吃食堂就好了,广电那边的鱼香茄子很好吃的,我念高中的时候起码吃了三个月。”宋佳南有些惊异地看着他,思维一下子不能反应过来,她在心底感叹,认识他这么久了,原来这个看似冷淡漠然的人,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毒舌。
“好了,别发呆了,迟了就没位了。”他淡淡地笑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又转过身,“还有,别告诉方言晏,不然他一定又要嚷嚷了。”
大厅里乳白色的光把他清俊的侧脸渲染出一层淡淡的晕,那抹微笑一直噙在嘴角不曾消失,周围的光影绰绰,黑暗和光亮交织。
她会意地笑起来,心底暖暖的。
从未感觉和他离得那么近,十年的天涯不过是咫尺一秒。
苏立带着她去了一家偏僻而且看上去很平常的店,但是未走到门前就闻到一阵浓郁的香味,并不腥腻,反倒是异常清香的。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家面馆,此刻人并不多,苏立解释道:“好巧啊,今天还没赶上高峰期,以往人太多了,排队都要排到大街上。”
很朴素的店面,可是圆桌圆凳都古朴得令人欢喜,宋佳南好奇地翻着菜单,苏立笑道:“我推荐这里的招牌拉面,很不错的味道。”
从来没尝过,被他这么一说却顿时来了兴趣:“嗯,好啊,就来你说的这个。”
点了两份拉面,和一些开胃小菜,他们一边吃一边聊,苏立问道:“你在文娱版怎么样?方言晏说那里太无聊了,天天除了八卦就是八卦。”
“社会版也是八卦啊,八卦人生百态,方言晏是喜欢挑战性的工作吧,我明白。”宋佳南眨眨眼,“举个生动的例子吧,我在文娱版天天都穿超过五厘米的高跟鞋,在社会版天天只穿平跟鞋,平均两个月穿坏一双。”
他不禁低头去看她脚上的鞋子:“宋佳南,这不也是平跟鞋吗?”
她呃地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解释:“今天去书城,要站好久,我怕撑不住,所以才很随意,其实我们只要不去采访明星,都不需要穿得太正式奢华的。”
“不喜欢文娱版?”
她低下头,慢慢地拨弄碗里的嫩竹笋,毫不犹豫地点头:“不喜欢。”
“为什么?”
“说不出的感觉,好像跟方言晏说的一样,违背了自己做记者的初衷,我还是比较喜欢焦点要闻民生这三个版,可是进去的人除了资历,还是需要一些背景的。”
那边没有应答,宋佳南顺势看过去,目光所及之处看到服务员端了一个盘子过来,古色古香的白瓷大碗,筷勺放在一边,另一只小碗中有一个圆滚滚的茶叶蛋。碗里清汤细面,点缀着一小把碧绿菜叶,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但是异香扑鼻,和弥散在空气中的浓香味无异。
她拿起筷子,挑起面条,面条细滑如银丝一般,尝到嘴里细滑爽口,宋佳南咋舌:“哇,我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简直好吃到让她泪流满面,尤其对于她这种天天只能吃粗糙的食堂的人。
对着苏立欣喜地笑笑,她再也顾不上说话埋头吃面,吃完抬头,只感觉自己鼻尖上都蒙了一层细细的汗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禁感叹:“真棒,连茶叶蛋都是用茉莉花茶做的,太香了。”
苏立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问道:“宋佳南,后来,呵,我是指那以后,本科再到读研,你都去了哪些地方工作实习?”
她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那个“那以后”是指他和她断了联系之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本科时候去的是现代快报,研究生时候去过好多,交通广播电台,省电视台,日报,都市晚报,还去过一家很有名的杂志社。”
苏立嘴角翘了翘,还未再说出什么已经被宋佳南抢白:“那你呢?”
“毕业之后去英国读了个硕士回来,发现没有什么实际的用途,就安安心心地做本分工作。”
宋佳南刚聊起他的职业,但是一想到他和方言晏的背景便硬生生地打住了,而苏立正色地问道:“宋佳南,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心,狠狠地一沉,她直直地看向苏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问这个做什么?怔了两秒钟她才想到他的问话,脖颈不由得僵直了一下,然后不声不响地低下头去,一手支着头,一手紧握住杯沿,好半天她轻轻地笑道:“好像是高二的时候,记不太清楚了。”可是怎么可能记不清楚,她记得太清楚了,那个有雾的天气,男孩子的背影有些笨拙,奋力挪车的样子,然后场景一下子跳转到食堂,他清瘦的样子,带着耳机兀自清冷地和她擦肩而过。那些场景好像是旧日的老电影,一幕一幕地在头脑中回放,任凭时光流逝,也无法擦拭。
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女孩子渐渐地失忆,那些和男人相爱的细节终于全部遗忘,时光就像橡皮擦一样慢慢地抹去男人存在的痕迹,她那时候就想,若是时光是橡皮擦,那么对苏立的那些记忆,都刻在回忆的每道沟壑里,刻痕,永远不会被轻易地擦去。
不过现在有能够表达的勇气,而不是夺路而逃的冲动。
她抬起头,顺手把额前的刘海抚到耳后,静静地听苏立对她的诘难,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让服务员过来埋单。
刚站起来准备整理衣服的时候,苏立抬起头看她,狭长的眼睛里似乎写着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他淡淡地说道:“宋佳南,我也是高二时候认识你的,当时是在数学老师办公室,你拿着试卷问题目,一道题目讲了三遍你才明白。说实话,我真的没见过数学学得那么艰难的女生,不过也许我是在强化班的缘故吧。”说到这里他却笑起来,澄澈的笑意从那双漆如点墨的眼底渗出来,“所以那次考试,你坐在我后面我是故意给你看的,你看到了吧。”
“……”
“所以你欠我一次。”
宋佳南惊讶地立刻怔住了,很本能地脱口而出:“都那么久了,那还算啊?”
他的脸微微地仰起来,慢条斯理地说道:“宋佳南,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乖乖的学生呢,没想到真的偷看我的试卷。”
“我没偷看,我一抬头就正好看到了,你试卷全部摊在桌子上,然后边角都垂下来,想不看到都难。”宋佳南使劲争辩。
“所以,你欠我一次啊。”苏立笑道,“你总归是看了。”
宋佳南终于哑口无言。
宋佳南站在附近商场的门口等苏立取车,快到新年了,商家纷纷打折,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天越来越冷,寒气弥散,她闲适地看着周围,在熙熙攘攘的商场里,她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探出身子才看清楚,原来是段嘉辰和他的妈妈站在离她不远的化妆品柜台购物。
这个城市真的很小,同样的人在短短时间内能遇到好几次,她默默地把目光收回来,并没有上前打招呼的念头,她告诉自己,既然段嘉辰那么不想见自己,她又何必自作多情呢。
宋佳南习惯性地抿了抿嘴,转过了脸,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看白色的水汽在空气中四散,变成晶莹的水珠沫飘散在寒气中。直到旁边的车缓缓地停在她面前,苏立微笑道:“久等了,上车吧。”
她拉了车门坐进去,苏立却没有立刻发动,而是静静地看了窗外约十秒钟然后才把车窗关上:“原来快过年了,不过今年天很冷啊,气象局预报这几天就会有大雪。”
宋佳南很意外:“不是一般只有过年时才会下雪,今年太早了吧。”
“不知道,我只是感觉会下雪,今年隐隐约约地让人感到一些不安。”
她系上安全带,背靠上软软的暖垫,笑道:“唉,没什么好担心,靠党靠政府,然后我们顺其自然吧。”
一路上他们之间没有对话,他只是静静地开车,宋佳南一直向窗外看,地面上泛着金光,地上的白线飞速地向后倒退,伴着夜景和沿路的树,浑然一色。到了小区,宋佳南刚解开安全带,苏立忽然开口:“宋佳南,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她想都没想就立刻回答:“嗯,好。”
“你们现在高中或者大学同学还会经常有联系吗?”
“很久都没有,只是非常偶然地会来一次同学聚会,因为很多人都断了联系,连以前很要好的同学、朋友,也因为不在一个地方而慢慢地疏远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了。”
就如大学时候每天黏在一起的许颜,高中时候无话不说的张静康,还有段嘉辰,都在不知不觉中疏远了,果然是别时容易见时难。
“这是正常的现象,我也是,现在估计都没几个同学可以记得我了。”
宋佳南鄙视地翻翻白眼:“算了吧,上次在人大还有你的学妹一眼就认出你了呢。”“无所谓了。”他笑笑,“反正有些人记得我就好了。”
轻轻舒了一口气,暗影中,他的眼神和微笑都极为柔和,褪去了原本那种清冷淡漠的气息,整个人逆着光笼上了一层温柔煦暖的晕色,模糊而不真切。
好像被什么蛊惑似的,她看着他那么柔和的眉眼,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我记得你啊”,说完后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慌乱地解释:“我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笑起来,眼睛里漾出的笑意,宁静而悠远,映在她的眼中,直接渗入她心里。
谁都没有预料到今年本市第一场雪的降临,雪花细细的,给人很温柔的感觉。宋佳南在办公室里看着白色的雪花落下,像飘飞的柳絮,弥弥漫漫,风在萧瑟地吹着,昭示着真正的冬天来临。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趴在窗户上看雪景,女孩子纷纷拿出手机来拍照,而方言晏跟大城版的摄影记者借了专业的单反相机,一个人冲到楼下拍得不亦乐乎。继而有更多的人跑出去,在雪地里欢呼玩闹,只有隔壁的焦点民生专版时不时传来咒骂声:“下这么大雪,还得跑去气象局采访,这天,本来就应该下雪了,气象局那群人转转绕绕的也就会说什么气流什么冷空气南下的。”
宋佳南翻了翻桌子上的台历,顺手用红笔在上面圈了一个圈,然后皱起眉头觉得哪里不对劲——今年下雪怎么这么早啊,以往都是年前一两天。
她忽然想起一个传说,如果在立冬染上红色的指甲,而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红色还没有退去,那就会迎来一场美丽的恋爱。
桌子的抽屉里躺着一瓶精致的指甲油,是某次著名化妆品牌发布会的赠品,瓶身在灯光下闪着淡淡的粉色光泽,她一时好奇拧开盖子试着在指甲上涂抹了一点,淡粉色本来就是不太明显的颜色,可是指尖粉嫩嫩的,细沙一样闪着点点光泽。
不知道指尖的颜色何时会退去,如果在除夕来临之前还未消失,那么她今年一定会迎来美好甜蜜的爱情。
正想着,手机忽然响起来,接起来是宋妈妈。“南南啊,晚上回来吃饭吧,你爸爸恰好开会回来,说是想你了,回来吃顿饭啊。”
宋佳南想都没想就哦了一声:“要不要我带点什么菜回去?”
“你下班时候去承德路那家玉玺堂饭店,我中午在那里闪了一只烤鸭,188的那种,还有鲜蔬三珍包,我原来打算去取的,现在下雪了出去挺麻烦的,记得,一定要去啊。”
一丝疑惑涌上心头:“哎,不是回家吃顿饭嘛,用得着这样吗?”话还没说完,宋妈妈那边就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留下一头雾水的她。她走得早,方言晏还在那里整理稿件,看到她咧嘴一笑,然后头探到窗外看看:“哎呀,佳南姐,出去让保安叫辆出租车给你吧,这么大的雪走到地铁站都困难。”
“那你呢,晚上怎么回去?”
方言晏撇撇嘴:“没事,我打电话让我姐过来接我,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宋佳南奇怪,忍不住问道:“苏立呢?”
“哦,他出差去了,昨天到长沙,过几天还要去广州。”方言晏回答得漫不经心,键盘敲得劈里啪啦的,“佳南姐,快回去吧,不然天黑了路更难走了。”
宋佳南伸出手指着屏幕:“这句话跟下一句换个位置,不然读起来怪怪的,我走了,你别太晚回去,路上小心。”
方言晏侧过脸,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随即舒展开笑颜:“佳南姐啊,指甲油不错嘛,粉红色的,恋爱的颜色啊,哈哈。”
她脸上一热,连忙缩回手,狠狠地往他头上一拍:“快写稿,我走了。”
冒着大雪取了宋妈妈订的东西,然后再辗转回到家。刚走进自家楼道,就看到黑暗的楼道里泻下来一束白色的灯光,脚步声和兴奋的说话声音夹杂在一起,宋妈妈热情地问候道:“哎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快快进来,外面下雪那么大。”
原来是请人吃饭啊,宋佳南翻翻白眼,一只脚刚踏上台阶,一声更高的音调传到耳朵里:“哎呀,段嘉辰,几年没见,真是变化太多了,越变越帅。”
她硬生生地把脚给缩回来,浑身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听到了妈妈的抱怨:“南南这个丫头,怎么还不回来,你们先进来啊,我给她打电话。”然后伴随关门声,一切光亮和声音通通消失。楼道的风不断地窜进来,还夹着雪花,吹打在她的脸上,可是宋佳南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进是退。没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就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松了松僵硬的手指,硬扯出一个笑容,宽慰自己。
原本只有十几级的台阶却走得无比费力,她按下门铃,乳白色的光芒从一点缝隙中透出来,然后慢慢地拉长,屋内的景致清晰地展现,那个男人站在她面前一声不吭,平静地看着她。她亦抬起头看他,目光肆无忌惮。
那么熟悉的脸庞,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化,和苏立的清俊不同,段嘉辰是那种夏日阳光般的英气,可是此刻他的冷淡像他身上的衬衫和领带的色彩,黑白分明,安静疏离。
她只好微微地眯起眼睛,努力地忽视他的淡漠,轻轻地喘气,装作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回来了,外面的雪好大啊,今年的第一场雪啊。”
有水珠从额发滑落到眼睛里,眼前立刻模糊一片,酸酸胀胀的,连光线都变得跳跃。
段嘉辰往后退了几步,让她进了屋,什么话都没说,宋佳南勉强地扯扯嘴角,然后对着沙发上坐着的段妈妈、段爸爸笑道:“叔叔、阿姨好。”
而背后有他的目光投来,只觉得如针扎一般。
她不想面对这种尴尬的场面,躲到厨房里面不肯出去,顺便帮宋妈妈打打下手,宋妈妈本来就话多,现在更是止不住:“段嘉辰可比小时候帅多了,男孩子真的长大了,还有留学回来的,那气质就是不一样。”
宋佳南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头脑中不断地闪过那张冷冰冰的脸,让她心越来越沉重,她只好试图转移话题:“妈,过去的事就少说两句吧。”宋妈妈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南南,你们小时候可亲了,天天黏在一起,那时候我跟段妈妈还开玩笑地说要给你们定娃娃亲。”
她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妈,都多少年的事情了,还提出来,段嘉辰现在都有女朋友了吧。”
“哦?我上次问他妈还说他没有呢,才几天啊,你就胡扯吧。”宋妈妈狐疑地盯了她几秒钟,“洗几个青椒给我,做一个炒三鲜。”
她从地上捡起四个青椒,丢到盆子里,放好水,捏住一个青椒头按下去,那股浓烈的辣味立刻窜出来,她马上就很没志气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眼泪也被辣得呛出来,鼻子痒痒的,只好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宋妈妈看到她这副惨兮兮的样也没辙了:“去去去,别帮倒忙了,出去歇会儿去,让你做一件事情真不容易。”
“要不是这个辣椒太……”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打开门就直冲洗手间。
用了温水敷鼻子还是没啥效果,只好尴尬地用面巾纸捂着鼻子另想对策,段嘉辰站在沙发后面漫不经心地看电视,看到她出来了走过去问:“宋佳南,可不可以用下你房间的电脑?”
她可怜兮兮地移开一点手:“可以,那个没密码的,直接开机就可以了。”
“宋佳南,你怎么了?”段嘉辰问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嗓子里火烧似的,鼻子麻麻的,她脸涨得通红,说话都大喘气,“辣椒,被辣到了。”
“宋佳南,我每次见到你都会出点状况。”他皱起眉头,然后看到床头柜上有一瓶风油精,拿了过来,“闻几下,会好些的。”
果然用了风油精症状舒缓了许多,她抬起头,不顾泪眼汪汪的,只一味地反驳:“段嘉辰,你也好不了哪里去,你上次喝醉了倒在餐厅洗手间地上,跟一个醉鬼有什么两样?”
话刚出口,就后悔了,眼前的男人低下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看到他尖尖的下巴和脸颊的弧线,这么多年好像都没有变化。心底微微地一动,忍不住问出:“为什么回来却不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最后那四个字好像是挤出来似的,连自己都觉得艰难,“不想见我。”
他的嘴张了又合起来,眼睛里的暖意慢慢地变凉,一抹讥诮的笑容出现在唇角,“宋佳南,我不是不想见你,而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她仰起头大口地呼吸,动作有些夸张,好像一只溺了水刚爬上岸狼狈的松鼠,她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轻松,或者更加滑稽一点,“现在不是就很好嘛,谈什么面对不面对的。”
听到这句话,一瞬间他眼神一变,转过头走到电脑旁边熟稔地拉出椅子坐下,然后顺手拿过桌子上散落的杂志翻了翻:“我查一个邮件。”
宋佳南看着他的背影发呆,鼻子和嗓子还是火辣辣的,她的心里也是火辣辣的不安。
段嘉辰此时背对着她,本应看不到她,可是窗户的玻璃反着光,很清晰地印出她瞪着眼睛发呆的样子,他们这样的相处方式跟从前无异。好久以前,那是他们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她家就有了电脑,他总是会跑过来拿着各种盗版碟打游戏。
她那时候不爱玩电脑,也从不跟他抢电脑,他打游戏,她趴在床上看书。可是他每次玩游戏时候要把思维分两半,因为她看书看久了要喝水要吃零食,就指使他,他也只好乖乖地把游戏暂停。
有一次她嚷着要喝水,他正好在打BOSS,关键时刻不愿停止,磨蹭好久才倒来一杯水,气得她喊:“你太过分了,小心我向你妈告状,你记住这电脑是我的,我是地主,你是佃农!”
他只好无奈地解释道:“喂,我刚才在打BOSS,暂停不了,被打死了又要重来。”她很求知地问:“什么是BOSS?”
“就是异常、超级凶猛的怪兽,所有小怪兽的老大。”
宋佳南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那你就是奥特曼喽?”
他很不厚道地笑出来,然后摆出一个十字架的招式:“我是爱和正义的化身,维护世界和平的火箭队,怪兽哪里逃!”
她瞪大眼睛:“段嘉辰,你居然骂我是怪兽!”
“哪有?你分明就是大BOSS!”身上不偏不倚地被枕头砸了一下,他得意得不行,看宋佳南气呼呼地继续看书去了,心里觉得暖暖的。
他却压了一句话在心底,宋佳南啊,宋佳南,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BOSS,可我不是奥特曼也不是葫芦娃,我只是你手下一只小怪兽,打不赢你,只好陪着你。宋妈妈在外面喊:“两个小孩,出来吃饭了。”宋佳南一个激灵,竟然没留神,啊地小声低呼了一声,段嘉辰站起来看她:“怎么了?”口气还是淡淡的。
她连忙摇摇头:“我发呆呢,被吓到了,我们快去吃饭吧。”
他哦了一声,走出房间,宋佳南整了整衣服,她越发地伤感起来,刚才宋妈妈喊的那一句,好像隔了很久又再次重温既陌生又熟悉。小时候宋妈妈和段妈妈整日地喊“两个小孩”怎么怎么样的,好像在她们眼里,他们就不曾长大过。
这顿饭除了各怀心事的他和她,其他人吃得是人尽皆欢,宋爸爸甚至拿出了家里多年珍藏的茅台,两个中年男人喝得不亦乐乎,宋妈妈也跟段妈妈相谈甚欢,只有宋佳南和段嘉辰时不时地应上两句,互相也不搭话,默默地对付桌上的饭菜。
她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可是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咬着筷子默默地看眼前这些精致的小菜,一双筷子伸过来,夹着热气腾腾的包子:“你小时候不是挺喜欢吃这个的?”
宋佳南趁机开口:“段嘉辰,你回国之后找工作没?”
“嗯,建筑设计院。”
“多好啊,你是我们班第一名考去的,我那时候就想你以后做建筑师盖房子就不要钱了,羡慕得要命,现在想想还真是幼稚。”她顿了顿又说道,“你现在是海归,唉。”
段嘉辰没有接话,筷子轻轻地敲了敲碗沿:“宋佳南,你以前吃饭时候不是不说话的?”
她觉得挫败,小声地嘀咕:“人都是会变的嘛。”
“哦。”手执筷子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吃饭吧。”
晚饭吃得很慢,吃完后,大人们说是要到隔壁楼的王叔叔家打牌玩麻将,段嘉辰在她房间上网,而宋佳南则默默地收拾碗筷。
哗哗的水流声把身后的脚步声掩盖住了,此时她正苦恼刘海总是从耳根滑下来,可是两只手都是油腻腻的,只好努力地用胳膊去蹭,一只手伸过来:“要不要夹子?”
她连忙点点头:“帮我把这该死的头发夹上去。”
他依言,然后站在一边问:“要不要帮忙?”
“帮我把碗筷放到消毒柜里,桌上的保鲜膜拿来。对了,这些菜我帮你装保鲜盒里,我妈做了两份,回去让阿姨热一下就可以了。”
“我来吧,给我一双筷子。”他接过去把菜拨到保鲜盒里,然后盖好盖子,再端过来另一盘用保鲜膜包上,宋佳南看着他的背影,心下涌上莫名的酸涩:“段嘉辰,你在美国过得好不好?”“突然问这个干什么,反正都过去了。”
宋佳南咬了咬嘴唇:“那你现在过得好不好?回家会不会不习惯?上次你们去吃饭,我看到张静康了,她好像很在乎你,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没有,你想多了。”他头也不抬,只顾手下忙着。
屋外的风猛烈地敲打窗户,雪花飞溅到玻璃上,与黑夜分开,黑白疏离,屋里的暖气却让宋佳南没来由地觉得冷,眼前这个男人有意识的疏离让她没来由地觉得难受。她走到桌子旁边,身体微微地前倾,探着头小声嘀咕:“段嘉辰,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想多了。”
她忍不住质问:“那你干吗敷衍我?干吗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瓷碗和瓷砖轻轻地相碰,撞出清脆的声音,他终于停下手中的活,眼睛直直地看进宋佳南的眼里,眼眸中冰凉得可怕:“宋佳南,你要我说什么?要我怎么跟你说话?”
她愣了一下,又听段嘉辰冷冷地说道:“你还是跟他在一起了?你让我用什么身份跟你说话?用什么语气?恭喜你的,还是酸酸的口气?”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他的头偏了偏,长时间的低头让他脖颈有些不适:“苏立,高中8班的班长。”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上次看到,商场门前,你坐他车上。”
她忽然不知道怎么辩驳:“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只是朋友。”
“朋友?”段嘉辰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无奈地勾起唇角,“宋佳南,我不知道说你什么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把他寻回来了。”“这么多年,你哪一天忘记过他,”他边笑边说,可是眼眸里的寒意凝固起来,“我不知道我们谁是傻瓜,或者两个都是,我现在在想,如果那时候你真的跟我在一起了,有一天苏立出现在你面前,你会不会立刻离开我?是不是很可笑?”
“怎么可能。”她想都不想就回答,随即垂下眼帘,“你们不一样。”
“因为他是你故事里的主角,而我这一辈子就只能是宋佳南你的青梅竹马,是不是这样的不一样。”他长长地叹气,脸上的笑意渐深,“难道不是这样?”
他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反应,让宋佳南只觉得浑身寒战得厉害,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恳求道:“段嘉辰,你别这样说,我们不能好好地说话吗,非得这样?”
她一口气没提上来,就觉得气流压在心口上,连声音都变得艰涩:“我们做朋友不好吗?”“就像以前那样。”
“以前那样?以前是什么样?”
像以前那样一点都不淑女、毫无顾虑地大声笑叫,没有形象地在小食摊上大肆饕餮,问了几遍数学题仍然不会觉得丢脸,生气的时候冲着他狠狠地吼上几句,难过的时候拽着他的衣角胡搅蛮缠地要他唱歌……可是为什么他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他的手指轻轻地按在保鲜盒上面,把保鲜盒的盖子扳开,然后又合上,又扳开,反反复复了好几回,段嘉辰说道:“宋佳南,你可真自私得可以。”
她惊异地看着他,他脸上的表情缓和了很多,可是那双眼眸里更多了几许淡然:“你让我做你最好的男性朋友,听你每天跟我说苏立今天和你怎么怎么了,说你怎么喜欢他;你伤心难过的时候,第一时间出来安慰你;是不是将来你结婚的时候,也要笑着对你说声恭喜;对你一切的好,只因为我是你朋友,所以你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可是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
“是因为我喜欢你,宋佳南。
“所以我才能站在你身边,在你伤心难过的时候,做一张创可贴。可是,你幸福你快乐的时候,你的伤痛不在的时候,我就得从伤口上滑落。
“你说你自不自私?”
他一边淡然地说着,一边把保鲜盒装到塑料袋里,仿佛在说着一件跟他毫无关系的事情,而自己只是置身事外的看客,他抬起头轻轻地笑道:“你说,我们怎么做朋友?”
宋佳南站在对面,看着这样笑着的段嘉辰,突然心里一片麻麻的刺痛感。他顺手拎起袋子:“我走了,保鲜盒改天我还回来。”
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她一把攥住他的袖口,声音出奇地坚定:“别走。”好像一放手,那些曾经的过往都会被时光带走,那些曾经的欢笑甜蜜都通通只是一场梦,她已经失去了很多曾经的朋友,不想再让他永远地漠视她,连给她微笑都吝啬。
而他只是轻轻地扳开她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得明白:“宋佳南,你曾经不愿意眼见苏立和其他女生在一起,你选择了逃避,而我现在,也不愿意见到你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你一定可以理解我的想法。”
“不管是我自私,还是你自私,我们都回不去了。”
她手指慢慢地松开,无力地垂下,碰到了冰凉的碗沿,而段嘉辰低下头从她身边走过,然后就是一声轻轻的关门声,屋里空荡一片。
那个瓷碗在桌子上转悠了两下,哐当一下摔到了地上,四分五裂,她麻木地蹲下去,想把碎片捡起来,不小心划到了食指,一滴暗红的血落在白色的碎片上。她把手举起来,灯光下,指甲上那片可爱的粉红散发出细碎的光泽,可是再仔细一看,无缘无故的指甲边缘缺了一小块,突兀得难看。
“宋佳南,你真的,很自私。”她慢慢地站起来,对着玻璃窗上映出的那个人,苦笑道。
第九章 爱在雪融后
擦干净桌子,收拾完一切,然后把厨房的灯关了,就在灯光暗下的一瞬间,她看了一眼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有些寂寥。
看了一会儿电视,屏幕上的男女又跳又唱,那点欢乐一点都渗透不到心底去,待宋妈妈回来,笑容明晃晃的:“南南啊,小段走了啊。”
她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我晚上睡这里,先去洗澡。”
“呦,怎么没精神啊,是不是两个小孩子又闹别扭了?真是,都这么大人了,人家段嘉辰才回来,我们以为你跟他有很多话要说呢。”再没有心情解释,她选择暂时性地逃避这个话题,准备到房间里拿换洗的衣服。
可是宋妈妈锲而不舍地追上来:“刚才我还跟段妈妈说,你们两个小孩如果对彼此有意思就好了,我们两家反正都知根知底的。”
“我要洗澡。”她没来由地觉得心烦意乱,拧开热水龙头,蒸汽一下子升腾起来,水花四溅,她只觉得眼前恍惚。
“南南,其实我们也觉得段嘉辰不错……”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妈,我跟他只是朋友,你就别管这么多了,好不好?”
也许,连朋友都做不了。
难得听到她这么强硬的口气,宋妈妈也愣住了,而宋佳南说完就后悔了,可是也不想再解释,低低地说了句“我洗澡了”,就把宋妈妈连磨带推请出了浴室。隔着厚厚的门板就听见宋妈妈在那里跟宋爸爸抱怨:“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省心。”
她努力地把身子往水里沉,紧紧地闭上眼睛,长长的头发漂浮在水面上,缠绕在手臂上,几根头发一扯头皮就疼,温热的水包围着她,好像一条鱼,什么都不要想。
如果当时真的和段嘉辰在一起了,不知道他们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但是若是再见到苏立,又会是如何?
她觉得她是一个坚定的人,起码在感情里绝不会朝三暮四,但是转念一想,“我觉得”这个想法总是自己一厢情愿,真的到了那种境地,也许就不是“觉得”那么简单了。
第二天醒来,屋外还在飘雪,拉开窗帘一看满屋都是光亮,墙壁被地上的白雪衬托得一片明晃晃的刺眼,寒风吹来,树上积累的雪悉数落下,纷纷扬扬。
地上的雪积得很厚,路上堵车,到了报社一看大半人都没来,刚放心大胆地走到座位上,主任就过来敲敲她的桌子:“老总喊你去他办公室。”
宋佳南浑身一哆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心窜到了头顶。
她心惊胆战去了办公室,发现除了老总还有焦点版的主编,眼熟得很,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研究生时候的外聘教授。老总笑眯眯地问她:“宋佳南,工作了这三个月感觉娱乐版怎么样啊?”
她连忙回答:“还不错。”
“哦,找你来是这样的,我们刚改版完,不便进行大的人事变动,我想问问你想不想去焦点民生时事三版,最近走了几个资深的老记者,我们准备提拔后劲啊。”
宋佳南一惊,呼吸都谨慎了起来,就听到旁边的主编问:“是不是党员?”“嗯。”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目光和焦点版主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他拍了一下手:“哦,你是王教授的学生,我看这么眼熟呢。”
她莞尔一笑:“是啊,主编记性真好,那时候您还给我们讲过马克思主义新闻观。”
老总抚掌大笑:“原来师出同门啊,那更好了,宋佳南啊,换个部门要好好干啊。”
没有人会在半年内连跳三个部门吧,而且是一个比一个好,她默默地在办公桌上收拾东西,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上一次从社会版调到文娱版是爸爸无意中跟老总提起的,而这次毫无预兆地从文娱版去了焦点版,便显得诡异。
黯淡的阳光懒懒散散地在桌子上圈出一道道的光晕,然后被一个巨大的黑影遮住,她抬头一看,懒懒地道:“方言晏,你头发上的水,不要滴在我的本子上。”
“嘿嘿,刚才跟大城的老吴跑了一趟市中心,回来时候门口的树枝仿佛欢迎我的凯旋归来,一下就折断了,雪全堆积到我的天灵盖上了,于是雪融化后变成春天了。”
宋佳南心情低落,没好气地回答:“凯旋,就是归来的意思。”
“嘿,我知道啊。”方言晏整个人挂在格子间上晃荡,“要去焦点了啊,搞点热烈的气氛欢送一下嘛,不要这么没有幽默感啊。”
她一下子抓住话柄:“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焦点了啊?”
方言晏漫不经心地回答:“刚去主任那边听他打电话说的,干吗,大清早的别紧张兮兮的。唉,你要走了,我也要走了,好没意思啊。”
旁边有同事从电脑前移开了视线:“怎么,方言晏你也要去焦点了?”
“我实习快结束了,马上要准备考研,就这个星期六日。”方言晏依然是笑眯眯的样子,然后把宋佳南的盒子接过来,“我帮你搬过去啊,不用劳务费的。”
焦点三版只有一个办公室,看上去却是最好的一间,里面的记者、编辑都是资历很老的,平时这个时候都应该开例会,只是今天不少人都出去采访了,剩下来的人不多。
宋佳南挑了个角落的位置,还没坐下来就听见隔壁的格子间记者边看电脑边大声地说:“网上有报道说湖南那边大雪,广东居然也有雪。”
“打电话给新闻办,让那边透点风,对了,打电话让小王去气象局,再去一趟。”
宋佳南听得仔细,连忙低声问方言晏:“苏立是不是去长沙了,有消息没?”
“嗯,好像被困在京珠高速了。”方言晏眨眨眼,“天寒地冻的,车子也走不了,反正就是很郁闷,等啊等啊,我看看好像差不多有五个小时了。”
那边格子间又是很大的声音传出来:“京珠高速韶关段全面冰封,网上发布消息了。”
“安徽境内大雪,天长段拥堵,高速路段全面限速,春运受阻。”
方言晏听得咋舌:“乖乖,这下完了,我亲爱的表哥回不来才糟糕呢。”正说着他的手机也响了,有记者在催他:“你小子,说是去擦个脑袋一去不回了,省台综艺还有采访。”他连忙笑笑:“佳南姐,我走了啊。”
她连忙笑道:“嗯,我也要忙了。”
立刻打开电脑,接上网线,刚一启动就点浏览器,直奔主题,果然新闻办、央视新闻网最新发布的新闻确有因为大雪封高速的消息。
一页页地点开来看,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到方言晏的话,苏立的影子浮现在脑海中,心脏没来由地一阵狂跳,遍体生寒,站起来倒了一杯热水握在手间,还是冷。
那边主编喊她名字,指着旁边一个中年男子说:“宋佳南,跟老莫去市里看看。”
她连忙跟上去,刚出报业大楼,脸颊上落下一两片雪花,厚厚的积雪从门口一直蜿蜒到马路上。她惦记着苏立,便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个什么东西,非常的不安,当即也不顾什么女孩子的矜持,拿出手机按了一个号码就拨过去了。
长长的歌曲,等得她都有些不耐烦了,刚想按了重新打过去的时候,电话被接通了,他那边很安静,他说话声音也很平稳:“怎么了,宋佳南?”
她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挤了半天:“你还好吧,那边下大雪,你还好吧。”
很诡异地沉默了一下,一声轻笑声传来:“我很好啊,没事的,我早已经到广州了,不过估计要是迟走一两天就要被困在京珠高速了。”
那边有一声关门声,哐当一声巨响,似乎是被风吹的。她听得模模糊糊,连忙问道:“苏立,你说什么?”“我说,要是再迟一两天就要被困在高速做冰雕了。”
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语调不由得也高了好几度:“是啊,人体冰雕,那啥雅典奥运会那人体雕塑多美,北京奥运会直接就把你抬去了多好。”
“嘿,这个倒是有点创意啊。”他那边轻轻地笑,然后宋佳南听到有一个女声在不远处喊:“苏总,开会要继续吗?”她才明白,连忙说道:“你开会呢,我不打扰了。”
老记者走在前面,脚步很快,她跟上都有些吃力,一边手里拿电话一边看四周的车辆,还要留心脚下的雪和冰,手指按上关闭键刚想把电话按掉,那边低沉的声音传来:“宋佳南,出去采访多穿点,别感冒了。”
好似细软的沙子摩擦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可是那口气像她曾经尝过的双皮奶,甜腻爽滑,她脑袋一时当机,没留神手指一用劲,啪的就把电话给按掉了。
打车去了市中心主干道上,刚下车就看见省台那边正在录现场,她站在天桥下看车辆来来往往,旁边的交警说道:“早上时候堵得不行了,过八点才疏通,天还在下雪,晚上气温还要降,我们就担心道路结冰,已经出动全部的警力维持交通。”
路边有环卫工人在铲雪,店铺里的店家也出来清扫门前的积雪,大道上的汽车尾气喷出难闻的气体,骑自行车的人从面前经过,车轮摇摇晃晃的,只有小孩子因为大雪而兴奋地跑来跑去。
“走吧,去别的地方看看,回去发大版。”
出租车走了大半个城市,差不多要到近郊的时候,有一片空旷的建筑工地,老记者喊:“就在这里停下来,进去看看。”
宋佳南通过大大小小的报道认得这是会展中心,但是并没来过,据说这是今年政府的重点工程,而且要赶在奥运会之前完工,心中就有了数,于是振了振精神跟上去了。
近郊的风大得出奇,耳边尽是尖锐的呼啸声音,宋佳南一走近工地头发就乱得不成样,脸上第一次感到被钝刀摩擦一样的艰涩,鼻子已经不能正常地呼吸,只好扬起头大口大口地喘气,而那些高架上的工人,还在正常地工作。
她立刻就觉得自己娇气,脚下不由得快了几步,旁边有工地的负责人过来,只穿一件单薄的外套,跟他们打招呼:“呵,你们来得正好,上次几个问题还没能答复,今儿个巧了,我们建筑师就在。”
然后冲着里面喊了一声“段工头”,看大家一脸惊疑的表情,连忙解释:“玩笑喊习惯了,建筑设计院的段嘉辰,小段,我们都叫他工头。”
话音未落,一个戴安全帽,手执图纸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过来,宋佳南一愣,向他看去,好似段嘉辰也有些意外,淡淡地看她一眼,跟他们打招呼。
宋佳南心里有些不自在,但是想到这是公务出行,不便带私人感情,于是敛了敛心绪,她刚想询问工程进度,只觉得鼻子一酸,一个小小喷嚏就出来了。
她想,她最近很擅长在段嘉辰面前出状况。
只是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进了建筑工地的保安室,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件大衣,然后递给宋佳南,轻描淡写地说:“这里风大,一会儿爬上去更冷,穿上吧。”
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段嘉辰礼貌地笑笑,跟大家解释:“我们是朋友。”
“朋友”两个字在她听来很不是滋味,宋佳南向他看去,他只是转过身来淡淡地说:“可以上来看看,不过要戴好安全帽,这里风大。”
灰蒙蒙的一片天,还有小雪花飘散,他的背影在风中,单薄瘦削。忽然,宋佳南有种感觉,心,有些酸,也有些疼。
眼睛,也很疼,很酸。
站在建筑工地的高台上,向远方看去,整个城市一片银白,让人觉得百般寂寥而又鲜亮无比。寒风凛冽,无形但结结实实的痛从面颊上一阵一阵袭到心上。
那边段嘉辰蹲在地上说一些她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手里的图纸哗哗作响,他滔滔不绝地讲解地下停车场的建造问题。那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运动服一件薄毛衣,脸上被风吹得已经一片苍白,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宋佳南很是担心他会不会感冒。
问了几个问题就结束了谈话,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段嘉辰,他也向她看来,目光相接倒是宋佳南先弱了下来,她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你多穿点,我回去了。”
他轻轻地点点头,转身便走,两个人就擦身而过。
宋佳南到了报社,浑身上下都是堆积的雪,拍掉之后空调暖暖的风一吹,雪全都化成了水,报纸上铅字都模糊成了一片。
她站到空调下,温热的风吹来并不觉得暖和,反而更冷了,发颤得厉害,不知道是路上晕车还是受凉了,只觉得一阵恶心。
晚上查看现场,九点从报社出发,一路往大桥,还未看到大桥上的红旗标志,车速明显地慢了下来。她下车查看,大桥上都是拥堵的车辆,因为夜晚气温骤降,刚融化的积雪都结成了冰,从江面上吹来肆虐的寒风,天旋地转,呜呜鸣叫,好像在嘲笑人类的渺小。
宋佳南身体极其不适,中途吐了一场才觉得好些,半夜回来时候整个人已经虚脱得不能动弹,请假去急诊看病,医生说这是急性胃炎发作,给她吊了两瓶盐水,又打了止吐针。
在医院睡了大半夜,然后冒着大雪摸黑回家,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时候人都那么脆弱,当她按下房间灯的按钮时,一室微黄缓缓地笼罩在周身,竟然难过得想哭。
可是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
不奢望有出去时有人帮忙埋单的虚荣,不奢求谁每小时一个电话的甜蜜,更不用做着天长地久白头到老的梦,只不过希望生病的时候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就足矣。
陆陆续续被病痛折磨了几天,身体终于有些起色。星期五陪方言晏去看考场,雪停了两天,久违的阳光也露出了一点眉眼,可是积雪还未消融,从报社走到学校并不远,从一条小巷子穿过去就可以。
民居房檐上的融雪一点一点地滴落,一阵微风过去,细碎的水珠沫儿飘跃起来,在淡淡的晕黄阳光中折射出华光,墙角散落星点的淡绿色,忽然间阳光变得灿烂耀眼,金色的光晕暖暖地笼在手心眉间。积郁了很长时间的病气和心头的郁闷一下子被这些温暖的阳光抚平了,宋佳南心情无限地好。
轻车熟路地把方言晏带到教学楼前,然后指着一间教室:“这就是你的考试教室,不过现在都封楼了,不然可以帮你看看座位的。”
方言晏一脸的阴郁:“我想到考试就害怕,抖得不行了,尤其是英语那个阅读理解,我阅读了但是我理解不了,看了答案更是理解不了,怎么办?”
宋佳南宽慰他:“我那时候也理解不了,基本排除两个,剩下两个就选那个最不靠谱的。”
方言晏一脸怀疑地看着她,还没开口手机就响起来了,她一听是苏立的声音,心头微微一紧,说不上的复杂情绪慢慢地占据了心。
她抬起头看天空,雪后的天空清亮得有些刺眼,一瞬间,好像什么都变成虚妄,连那些曾经的执著和爱恋,都在碧空中变得那么卑微。方言晏小声说了一会儿话,转过身来:“佳南姐,我们先去附近的K记坐坐,饿死了,我下午还没吃东西呢。”
宋佳南点头:“嗯,我去买杯咖啡提神,晚上还要加班。”
K记人不多,她想买了咖啡立刻跟方言晏告别,倒是他点了大堆的东西往她面前一推,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份都市晚报,边看边吃薯条:“佳南姐,吃啊,你晚上还要加班呢,报社食堂又不好吃。”
她没办法坐下来陪他看报纸吃东西,看得正舒心的时候,身后有人拉椅子坐下来:“看到什么好看的新闻?拿张给我看看。”
是苏立的声音,宋佳南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却在情理之中,她放下手里的蛋挞,擦了擦手,随便递给他一张报纸:“你回来了?”
平淡地问句,平常的对话一样的熟悉,可是语调中的冷漠让苏立微微一愣,宋佳南转过头继续看报纸,似乎还未觉察到他的异常:“去了几天回来挺快的。”
苏立有些意外地向她看去,那口气好像是跟他赌气似的,几天没见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下巴变得削尖,眼睛周围有淡淡的黑眼圈,原来那双透亮的眸子变得暗淡,怎么也看不到从前的俏丽和飞扬,他试探地问:“宋佳南,你是不是瘦了?”
宋佳南头一偏,眼睛还留在报纸上不肯移动,还未反应过来便随口一问:“什么?”
他觉得她的态度古怪得很,但是又不敢多问,只好怔怔地看着她。
她伸出手去摸索放在盘子里的吸管,还未触碰到,膀臂就被紧紧地圈住,宋佳南吓了一跳,立刻往他看去:“你干吗啊?”
她的左手上赫然的一大片淤青,还有顺着血管的三个针眼。答案昭然若揭。
心狠狠地被撞了一下,他皱紧了眉头:“怎么回事?”
“哦,没事,吃坏肚子了。”宋佳南轻描淡写地说,“加上吹了点风。”
“是不是晚上去采访的,这几天大雪,你究竟有没有多穿点衣服?”他声音急得有些不像平常那般淡漠,“生病了还不请假休息,天天都要发稿?”
宋佳南被他拽得有些尴尬,轻轻地晃了晃胳膊,示意他放下,对上那双凌厉的眼睛又觉得心虚,只好叹气:“那是工作呀。”
很长时间,她都觉得周围的气流缓缓地凝固在耳畔,然后手臂被他轻轻地放下,苏立静静地看着她,眸子里眼神复杂,好半晌缓缓开口:“宋佳南,对不起,其实我不应该让你去焦点的。”脑中那些诡异的过往终于连贯了起来,宋佳南惊异地看着他,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在空气中激起涟漪般的光圈,连他那双寡淡冷漠的眸子都微微有些闪亮的光晕,和第一眼见到的他,判若两人。
“想为一个人多做些事情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可是似乎,我做错了。”
午后的阳光突然变得好强烈,转瞬又黯淡下来,苏立的脸上光影不明,可是那双眸子里透露些许的温柔,好像是深潭中暗藏的水草顺着水痕轻轻地摇曳,连带着那丝丝缕缕的涟漪,全数地倒映在她的眼睛里。
神志有两三秒钟的恍惚,还未来得及理解那句话的意思,手机在桌子上轻轻地振动,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她扭过头去接电话:“我知道了,马上回去。”
“不好意思,主任催了,先走了。”她连苏立都不敢看,觉察出脸颊有些诡异地发烫。午后的K记人不多,多半是逛街逛累了进来闲聊的小女生,三三两两地坐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捧着咖啡无聊地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
宋佳南拎起包站起来,不远处两个小女生的说话声传了过来,说的是粤语,也许是估计这里的人听不懂,声音有些肆无忌惮的大,她有意识地看了那边一眼,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女孩说道:“快睇,果边的靓仔,系我中意的style。”
顺着她们目光看来,除了苏立再不会有其他人,倒是他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简单地收拾了摊在桌上的报纸,声音又恢复到平常的清冷:“我送你出去吧。”
“不用了,只有五分钟的路,我自己回去就好了。”那边另外一个女生的声音又传来:“我都好中意啊,好有型,咁样,如果你可以拿到佢的电话号码,我就请你吃沿福堂秘制的生滚鲍鱼粥。”呵,生滚鲍鱼粥,那可是排队都等不到的美味,苏立这个身价还真的挺高的,她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来,不小心对上苏立探究的眼神,慌忙地躲过,他嘱咐她:“路上小心点,晚上不要加班加到太晚。”
那种脸颊上微微发烫的感觉又来了,宋佳南头一低连忙推门出去,她来不及想太多,可是那句话不断地在脑海中浮现,只好伸出手拍了拍脸,神志算是回来了,可是心倒是更慌了,脸更烫了。
苏立买了一杯热红茶,然后招呼方言晏收拾东西准备走,他看到刚才说话的其中一个女孩子向他走来,还未等女生开口,就先缓缓开口:“抱歉,我不会把电话号码给你们的,怕是你们吃不到沿福堂秘制的生滚鲍鱼粥了,不好意思。”
那个女孩子僵住了,一瞬间表情万变,尴尬地只有说“对不起”,然后急匆匆地跑回位置上狠狠地瞪了同伴一眼,倒是方言晏很惊讶,偷笑完了就问:“你什么时候学的广东话?”
“能听懂一点,不会说。”
方言晏觉得蹊跷,他一直跟苏立亲近,可是从来未曾真正地了解过这个表哥,他隐隐地觉得苏立对宋佳南肯定不一般,两个人肯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过去。
从未生活在广州还能听懂粤语,更加奇怪。
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快步跟上苏立的脚步:“哥,我一直觉得奇怪,佳南姐被调到焦点,是不是你找人说的?”
“嗯,是我找他们报社的老总说的。”
“为什么?”
开车门再关上,系上安全带,可是久久没有启动,方言晏笑道:“说吧,说吧,你要是真的喜欢她,想追她,我是不会阻拦的。”
“你心里明白干吗说出来。”他冷冷地看了方言晏一眼,“少说两句。”果然是千年大闷骚一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方言晏仰头长叹,一口气还未吐出,宝马猛地向前一冲,方言晏整个人狠狠地扎进软垫里,他大喊,“你灭口啊?”
“心情不好。”
方言晏气得头顶冒烟:“有种就告白去,别咿咿呀呀地闷在肚子里,烦死了。怎么了,你平时带着的冷漠面具终于给现实击碎了,不爽了是吧。”
“你少说两句吧。”他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一贯的冷淡,“不用你操心。”
方言晏翻翻白眼,话到嘴边又滑了下去,他侧过身看苏立,越看心里越得意,原来一贯待人冷漠无情的家伙,也会有脾气的,于是他闭起眼睛静静地享受突如其来的意外喜事,同时也开始琢磨怎么做“红娘”。
宋佳南回到报社,看同事都忙疯掉了,自己也不敢怠慢,连忙开了电脑就赶稿子,写了两句话就卡得厉害,脑子总是浮现出苏立的那句话。
“想为一个人多做点事情”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真的想不明白,又不敢往深处思考,这是一句太模棱两可的话。
也许是简简单单地作为一个朋友的心情,也可能是种歉疚的心情,宋佳南清楚地知道,这么多年的相知他不会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是现在,他究竟用哪种心情对待自己?
雪后的城市处处透出些许欢愉,窗户上的流水早已经干透了,只留下纵横的水渍,她的心情就像这些水渍,密密地交织在一起,烦乱又纠结。
赶稿子一直忙到八点才回家,因为这几天生病便在家养病。
回到家,宋妈妈和宋爸爸正在看电视,她就进了厨房准备做点白粥,却很意外地在桌子上面看到一个保鲜盒,还未发问,宋妈妈说道:“南南,冰箱里昨天的粥我给扔了,好像坏了,桌子上是小段给送来的皮蛋瘦肉粥,你热热吃了。”
伸向盖子的手缩了回来,“他?为什么?”
宋妈妈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来还保鲜盒的时候估计是看到你丢在客厅桌子上的药水了吧,问我怎么回事,我就跟他说你急性胃炎,那时候我正好在热饭,顺口说了一句白粥馊掉了要重做,他就跟我说他家正在做皮蛋瘦肉粥,就拿了一碗过来。”
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她捧起保鲜盒,还是温热的,就像那天他给她披上的大衣,又好像很久以前她生病时他偷偷地送药给她,暖暖的都是温情。
可是,他凭什么一边指责自己自私,一边又不断地关心自己,这算什么?这不是把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吗,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些恼恨地把保鲜盒丢到微波炉里,阵阵香气传来,宋佳南却瞬间没了脾气,算了,浪费食物多不好啊,还是把粥吃了再跟他说清楚吧。
吃完饭洗了澡,她想起明天开例会要做汇报需要列一个提纲,想从抽屉里抽出一个便签条,摸索了一下却碰到一个凉凉的金属质感的锁。
她拉开抽屉一看,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很久以前她以为搬家时候丢失的日记本,完完整整地躺在抽屉里,而那柄小锁是开着的。
一张小纸条夹在第一页,是段嘉成的字迹。“宋佳南,我不是有意发现你的秘密的,在美国的时候,我就不停地想,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好奇地去偷看你的日记本,我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我曾经不断地想,也许那就是命吧,上天安排我们错过,也许就真的错过了。
“你喜欢苏立,没有任何错。没有苏立,也许你也会喜欢上其他的男生,这个人也可能是我,时间和耐心可以改变一切,只是我太怯弱,太不自信,轻易地松开你的手,到我后悔的时候,真的已经晚了,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你当时一定很怨恨我吧。
“我晚上躺在床上就在想,我现在对你是什么心情?是愧疚,还是后悔,还是其他什么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我希望你会很快乐,就可以了。不管那份快乐,是谁给的。”
隔壁传来电视嘈杂的声音,可是周围的空间异常地沉静,她轻轻地抚过那本日记,封面的颜色褪去了不少,里面的纸也微微地泛黄,那里记录着所有年少的记忆。
可她没有勇气去翻开看看那些心情往事,只是默默地把锁重新锁上,放在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那些美好的、忧伤的往事,就让它们死在心底,永不再提起命运给予他们的玩笑。
忽然手机响起来,一条信息跳了出来,陌生的号码:“我是段嘉辰,你现在在家吗?能不能出来一下,我就在你家楼底下。”
宋佳南愣了两秒钟,连忙跑下楼,果然段嘉辰站在楼道里等她,一脸的笑意:“慢点,莫不是收到我信息立马就跑下来了?”
她也傻傻地笑:“找我有什么事情?”
“随便走走吧,说说话。”
夜晚的小区家家都亮着灯火,时不时会有电视的声音传来,小区的花园里的积雪融化得很慢,一堆一堆地遮盖住了一地的枯草和尘埃,树枝在寒风中轻轻地摇曳。
“宋佳南,你还记得我家以前的无花果树在哪里吗?”
她抬起头看着花园里弯弯曲曲的走廊:“好像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那时候被砍了吧。”
“是啊,你还哭了一场。”
“那是哭没有无花果吃了好不好。”宋佳南不好意思,“可是真的很可惜啊,那时候长得好高,夏天的时候叶子都能遮住我家的阳台。”
段嘉辰轻轻地笑道:“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很早我就知道,可是一直不能理解,现在才明白,就像砍掉的无花果树,再种下一棵亦不是原来的那棵。”
她安静地看着他,黑夜之中,他的额发被轻轻地掠起,他的眼睛就像一幽潭水,藏着深深的喜怒哀乐。很多年前,这个男孩子曾经在砍倒的无花果树下安慰抽泣的自己:“佳南不哭了,我们以后可以再种一棵,等它长大之后又可以结果了。”而现在他已经长得那么大了。
他们中间的那段青涩纯真的岁月,已经被世俗和距离磨得只剩下模糊的痕迹,她对他的隐瞒,他对她的不信任,生生地割裂了他们所有的牵绊。
对一个人只有一次真心的付出,不管时间长短,仅仅一次,无论被背弃还是主动放弃,过去的一切重新拾起再开始,似乎真的不可能了。
她不要他这样,她亦承担不起他的反悔。
指甲在掌心里慢慢地摩挲,在寂静的黑夜里,有种惊心动魄的决然,她仰起头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段嘉辰,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们回不去了,只是一厢情愿地不肯承认而已。”
“我知道,宋佳南,你说的我都明白,甚至我明白的比你都多。”
路边有私家车开过,明晃晃的车灯,慢慢地压过来,地下两个人的影子一下子被拉得好长,影子和影子重叠,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
好像是被灯光惊扰,花园雪松上的一堆雪重重地坠落在地上,然后一切重新回归黑暗。
“宋佳南,你不用觉得困扰,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而我也明白我们之间不会再回去了,其实昨晚我想了很久很久,慢慢地做了一个决定。”
“嗯?”
静谧无声的夜里,他的声音在呼吸出的白汽中模糊一片,却说不出的坚决:“宋佳南,我想,在你嫁人之前,我会一直单身的。”“为什么?”
他狡黠地一笑,“喜欢一个人太辛苦了,刚从一个火坑爬出来,立刻跳下另一个,你不觉得有些残忍?所以暂时没必要了。”
而在宋佳南的家里,被她遗忘在床上的手机一遍一遍地响着,宋妈妈眯着惺忪的眼睛愤愤地冲到她的房间里,捡起手机啪的一下就关掉了。
“真是吵死了,忙了一整天都不让人睡一个安稳觉,老宋,你把家里电话线也给拔了,我都快被吵死了,心烦意乱得难过死了。”
那边方言晏躺在软软的沙发上,嘿嘿地冲着苏立笑个不停,而他紧缩眉头。
慢慢地,那股不确定毫无把握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一如许多年前一样。
那时候他跟她说:“我想见你。”
她说好。
可是茫茫人海,却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第十章 迟到十年的缘分
她跟段嘉辰聊到很晚才回来,到家发现爸爸妈妈都睡觉了,她蹑手蹑脚地洗完澡躺在床上,关了灯睡意就袭来,一夜安眠。
上班前她强迫症样地照例检查记者证、出入证、工作证和手机,可是翻了半天包找不到手机,她有些着急:“妈,有没有看到我的手机啊。”
宋妈妈走过来一掀被子:“冒冒失失的,整天丢三落四。”
“哦,原来跟我同床共眠了啊。”宋佳南连忙把手机丢到包里,“我走了,晚上迟点回来,我跟段嘉辰去参加同学聚会了,不用给我留晚饭了。”
宋妈妈叮嘱:“你少吃点油腻的啊,小心胃疼。”
她笑得一脸灿烂,心情很好的样子:“知道了,我知道。”
今天的阳光终于变得有些耀眼,雪后的天空第一次变得空明透亮,蓝幽幽的没有一丝云彩,她抬起头,亦如很多从家门走出去的人一样,在雪灾之后感到身心舒畅。
报社还是一如既往地繁忙,但每个人脸上多了几分喜气,她刚进办公室,隔壁时政的中年老帅哥站在格子间里做投篮的姿势,还喜滋滋地问:“怎么样,我的姿势周正吧?”
另外一个老帅哥咳嗽了两声:“我说哥们儿,你还能跳得起来吗?”
宋佳南问道:“怎么了,搞篮球赛啊?”
“是啊,报社搞新春篮球友谊赛,哈哈,怎么样小宋你会打球吗?咱这里人数不够,实在不行只好拉女的上场了。”
“哈哈,这篮球赛肯定是要打的。”主编站出来,“不过,上头体恤我们这里啊,这个老弱病残的,不对,是资源有限,只要是女同志的啊,如果有老公或者男朋友之类的都可以拿来充公一下,不过只准带一位啊,别给我看到一个男的说是你老公,另一个是你男朋友的啊,那可是犯规的。”
立刻办公室就炸开锅了,一个女记者笑道:“我老公就一水桶,估计让他去相扑还差不多,打篮球不知道是他打篮球还是篮球打他。”
“我男朋友倒是可以带来充一下数,不过大学毕业几年谁还会打啊。”
宋佳南回到位置上坐下来,打开电脑,旁边同事问她:“我昨天发信息给你的,你怎么没回我,还是没收到?”
“嗯?等等,我看看。”她把手机拿出来一看,恍然大悟,“原来关机了,我说怎么昨晚这么安静的,发信息给我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问问这里有什么特色小吃,明天我一个朋友过来。”她按下手机的开机键,没一会儿几条信息在上面出现,除去同事给她发的信息剩下的还有一些其他的消息,还没仔细查看,屏幕就亮了起来。她有些意外,这么早苏立给她打什么电话?忐忑中她接起电话:“我在上班。”
“怎么昨晚关机了?”那边好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就是好久的沉默。
心猛然跳了两下,还有点滴的小欣喜,她解释道:“对不起,我昨天回来时候没注意手机,结果上班了才知道手机压根没开,找我有事吗?”
那边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昨晚找你有事的,那么今晚有时间出来吗?”
宋佳南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晚上我们高中同学聚会,可能没时间吧。”
“那没关系,改天吧。”
轻轻地放下手机,苏立习惯性地双手交叉起来看向窗外的天空,每次看到这样的蓝天心情总是会很好,那股纯蓝总是会激起心底那段柔柔的温情。
记忆中,高一的春季运动会上,他坐在人声鼎沸的操场看台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正在闭起眼睛享受阴凉的时候,耳边忽然有小孩子哭闹的声音,他扯了耳机想一探究竟,然后就有一个温和的女孩子的声音传来:“不哭,不哭,姐姐带你去校医室。”
他睁开眼睛,看台下的水泥地上,不知道是哪个老师家的孩子冲到操场上,结果被跑来的人给撞倒了,涕泗纵横的小脸搭在一个女孩子的肩膀,而那个女生抱着小孩子背对他走出操场,看不清楚女孩的脸庞,只是声音很柔和,让人莫名地觉得温暖安定。
那时候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耳机里是那首可爱的歌。“Say Hello,If I see her standing there alone,At the train station three stops from her home,I have half a mind to say what I'm thinking anyway…”
那天的天,就像今天的天一样纯净,蓝得透亮,没有一丝杂质,和大片绿色的草坪相融,温柔得让整个人可以放心沉寂下去。
只是后来他没有告诉她,他第几次遇见她究竟是什么光景,那个场景在很多年后被他突然回忆起,就像一张珍藏老照片,拂去岁月积压的灰尘,依然是那么动人。
而他自己只有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才会变得坚定。
一如既往地忙乱了一天,晚上打车去预订好的饭店,已经迟到了,宋佳南刚到大堂就看见段嘉辰站在那里招呼她:“等你老半天了,才来啊,我带你上去。”
二楼包间的门微微地掩着,宋佳南拉住段嘉辰:“我有点怕。”
“你怕什么,都是同班同学啊,就算你现在不熟了,几场麻将几场牌下来都熟了。”
不是不熟,是那种相隔遥远的距离,很多年不再联系见面尴尬的胆怯,还有更多的是不自觉的疏远和岁月给每个人留下的印记。
高中是一个很快乐单纯,而又遥远的字眼。
鼓起勇气推开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的身上,有男生眼尖一眼就认出她来,她亦笑笑,模糊之中却叫不出他的名字,很多人,变了很多,仿佛又没变。
忽然宋佳南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唯独她把脸别过一边去不看自己,她走上前轻轻地拍她的肩膀,毫无芥蒂地打招呼:“张静康,好久不见了。”饭局基本都在喝酒,男人到了这个年纪都是驰骋在酒席上的好手了,段嘉辰喝得不多,都是点到为止,宋佳南在旁边笑吟吟地应付两句,来人就顾着吃菜。
等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场面已经有些混乱了,她看见张静康走过来,凑过来低声跟她说:“可以出来一下吗?我有话对你说。”
冬夜,饭店的天台上风很大,可以听得到某处残破的广告纸在风中哗哗撞击的声音,这个城市灯红酒绿有些醉人。
张静康率先开口:“宋佳南,我只是想跟你道歉,上次的事情很抱歉。”
她笑笑,真诚地说道:“没什么,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其实大家都没有错,只是时间给我们开了一个玩笑而已。”
张静康叹了一口气:“你和段嘉辰到底怎么了?”“我和他是朋友,只是朋友。”宋佳南若有所思地笑笑,“我们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张静康转身茫然地把目光投向远方:“那时候你们那么好,我们都以为……”
宋佳南轻轻说道:“以前你就喜欢开我们俩的玩笑,可是现在想想,那时候你一定也是很喜欢他的吧,那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很难受吧。”
“嗯,是的,我以前羡慕你,甚至嫉妒你,跟你玩得好、接近你有一半也不过是因为喜欢段嘉辰,每天看到他和你说说笑笑,又要装作什么都不在乎,开你们玩笑的感觉很难受。”
“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吧,当时还小喜欢一个人却不去告白,每天拿他跟别的女生开玩笑,让他难堪,真是无聊而幼稚的举动。”
宋佳南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现在还喜欢他不?”“不了,走不进他的心,不如放弃好了。我和他认识十年,若是有缘早就在一起了。”
又是一个十年,宋佳南无奈地笑起来,想起自己的十年,不由得觉得缘分玄妙,从前老人讲,命中注定的恋人,在轮回里面缠绵,神在他们的指间缠了红线。
那么谁是她们指间红线另一头的那个人?
一场同学聚会大家喝得都有些多了,都兴致高涨地说要去以前的母校看看,想起很久没有回学校看看了。宋佳南顿时来了兴趣。
学校保安居然破例放了这批人进去,她沿着操场的大草坪慢慢地走,段嘉辰跟在后面,不住地张望:“我真的很久没有来学校了,确实很有感觉。”
“我们在这里待了六年,最美好的六年,人生能有多少个这样的六年。”
雪后的操场有些泥泞,脚踩在草坪上是绵软的,可是很快裤脚上就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渍,宋佳南索性就沿着跑道跑起来,跑累了便跳到操场的看台上,大口地喘气:“可惜不是夏天,不然就可以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了。”
“宋佳南。”段嘉辰忽然喊她的名字,微带笑意口气温柔,“说说苏立的事情好吗?”
她惊异地看着他:“说什么?”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想听。”
“他是那种有很多想法藏在心底的人,不太说话,很安静,可是说出来的话都很精辟,也许这样的人很闷吧,但是真正了解之后有很不一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