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诡异万端的“梃击案”

张问达觉得有理,便采纳了这一建议。

于是在五月十六日,刑部胡士相、劳永嘉、赵会桢、陆梦龙、傅梅、王之寀、邹绍先等七名司官再次会审。这七个人中,除傅梅、陆梦龙与王之寀外,可说都是郑氏一系的人。但是只要有正人君子在,人少,也强过没有。

这一审,果然审出了惊天内幕!《明史》里,对这段审讯描绘得相当精彩。

审讯一开始,一众刑部官员聚集堂上,命衙役带了张差上来。这张差,不知是谁给他打了什么气,不仅面无惧色,反而挺身叉腰,睨视傲语,毫无疯癫状。胡士相等众司官不想担责,都嗫嚅不愿多言。

陆梦龙见状气极,连呼三声:“上刑!”左右竟无应者。陆更是怒极,抓起惊堂木用力击案,大呼“用刑”。手下衙役见员外郎发了怒,只得将刑具取来,打了张差二十大棍,张差的气焰才有所收敛。

陆梦龙便叫人取来纸笔,命张差画出闯宫时的路线。傅梅便问:“你怎么认得路?”张差答道:“我本蓟州人,没有导者安得入?”傅梅又问:“导者是谁?”张差说:“大老公庞公,小老公刘公。”陆梦龙问:“你怎么识得这二人?”张差说:“两位公公豢养我三年了,给了我金银壶各一把。”陆梦龙怒目追问:“想干什么?”张差答道:“打小爷。”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一答!堂上的胡士相勃然变色,立刻推开椅子起身,说:“此案不可问了!”他是当日主审官,他这样一说,别人也不好再发话,于是审讯草草结束。

张差此次透露的案情极为重要。庞、刘两位太监豢养张差三年,意欲谋害太子,这已经接近了案件的核心。胡士相的“不可问”不知何所谓?陆梦龙不肯罢手,一定要追出庞、刘两太监的名字,他向长官张问达表示了这个意思。

张问达闻得报告,表面故作惊讶,内心却已经有数。他是早就看出案情奥妙之所在的人,但此时,还不到他出面向皇上表态的时候。因为前些时候,他曾上疏请斩张差,现在又说要深究,岂不自相矛盾?经过考虑,张问达决定将事情报给内阁次辅吴道南,由吴阁老去向皇上说。

吴道南是去年首辅叶向高致仕时,由叶本人举荐的两位内阁大臣之一;另一位,就是首辅方从哲。

吴道南素与翰林院编修孙承宗交情甚厚,敬佩其才高力强,于是便以此事相询问,孙承宗断然道:“事关东宫,不可不问;事连贵妃,不可深问。庞、刘二太监而下,不可不问;庞、刘二太监以上,不可深问。”

孙承宗的见识,非同一般,无怪他后来成了明末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这个建议,最终成了有关方面恰当处理此案的一个原则。

此时东宫方面,也极为关注案件的进展。太子常洛的身边,有个太监王安,是一位古代少有的贤宦,从皇长子时期起,就是常洛的伴读,对维护常洛的地位出过死力。梃击案审理进入微妙状态的这一情况,自有人及时通报给王安。太子得知后,采取了一个妙招,他命皇孙朱由校(后来的天启皇帝)写了一篇论汉朝名臣郅都的文章,大大颂扬了一番郅都的忠直。

郅都是西汉河东郡杨县(今山西省洪洞县)人,生卒年不详。主要活动于汉景帝时期,是西汉最早以严刑峻法镇压不法豪强、维护秩序的名臣。《史记》上说他“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太子以皇孙之名写这样一篇文章,其意不言自明。

十九日,这篇议论文传到了三法司,陆梦龙、傅梅引用了文章里的话,向张问达提出穷追到底的建议。

张问达知道,这准是东宫的意思,于是定下明日再审。陆梦龙怕胡士相再从中捣鬼,就建议请求三法司会审。而张问达考虑到,若加上大理寺、都察院两个衙门,事情反而要麻烦。京中御史交结国舅郑国泰的甚多,他们必然会包庇涉案人。而且都察院除了有审讯权之外,本身还有弹劾官员的权力,位置较高。一旦进入三法司会审,审案方向必然由都察院主导,刑部反倒做不得主了。于是陆梦龙的这个建议被否定,张问达决定还是由刑部十三司会审。

十三司会审,是中国古代罕有的审讯方式,也算是非常手段。明代的刑部,按照十三个“省”分为十三个司;这次会审,十三司所有的郎中都要参加。此外,还有些司官如提牢主事王之寀等也参加,一共是十八个问官进行审理。

五月二十日,在刑部牢房里开审。十三司郎中会齐,一派官威赫赫。也许是场面实在太镇人了,这次张差的态度非常好,一无所隐,供词的内容更为详细。

据《明史·王之寀传》载,张差招供道:马三舅名三道,李外父名守才,同住蓟州井儿峪。不知姓名老公乃修铁瓦殿之庞保,不知街道宅子乃住朝外大宅之刘成。二人令我打上宫门,打得小爷,吃有、穿有。然后又补充说,有姊夫孔道同谋,凡五人。

“小爷”是宫内太监的习惯叫法,指的就是太子。

这一下,水落石出!谜案再无谜可言。

胡士相这日担任笔录,闻得此供词,竟然两手发抖,久久不敢下笔。另一郎中马德沣见状,催促他快写。胡士相惶恐道:“兹事体大,还是按照前奏,斩了张差了事。”当下就有七八位郎中赞成此议。

陆梦龙怒道:“匿藏此事,岂非负恩枉法?以后还有何面目掌管刑律?”胡士相见陆梦龙态度强硬,料定是得了张问达的支持才敢如此,于是不敢隐瞒,提笔记录。供词由十三司郎中联名签字,报给张问达。

胡士相为何吓成这个样子?原来庞保、刘成二人,都是郑贵妃翊坤宫里的当红太监。庞保奉命在蓟州黄花山修铁瓦殿,马三舅等人经常给他送炭,两下里勾连起来,指使张差干出这等大逆的事。

张问达见出来了结果,事不宜迟,立刻行文到蓟州,命知州协助捉拿马三道、李守才、孔道等一干嫌犯,押解来京候审。同时又上疏皇上,报称种种奸谋皆已洞悉,请准许法司将庞保与刘成提来对质。

这一次,十三司审张差的供词,不知又被何人迅速泄露了出去。满城人言汹汹,无不认定:郑国泰就是幕后主使。大小臣工再次纷纷上疏,请皇上彻查。

这一下,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到万历这里了。扛,是扛不住的,舆论实在是厉害,且案情已基本大白。但是,如果顺应了众臣的要求,郑贵妃那一边,又将如何来收这个场?

万历就是再聪明,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他只能沉默。

众官穷追不舍,郑国泰如坐针毡,最终沉不住气,于五月二十日写了个揭帖散发,针对户部陆大受的质疑,申明自己是无辜的。他说自己完全是被冤枉的:“倾储何谋?主使何事?阴养死士何为?”一句话,我有什么必要这样干?

可是,郑家跟太子过不去的原因与动机,傻子才看不出来。郑国泰的这一辩解,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徒惹众人耻笑。

也是给情势逼得急了吧,郑国泰的这个揭帖里,有不少逻辑漏洞。工科给事中何士晋见机而上,上疏皇上,质问道:前次陆大受的奏疏,虽然语及“奸戚”字样,但并未明指就是郑国泰;陆大受奏疏在谈到张差一案时,也没直接说主使就是郑国泰。既然没有郑国泰的事,为何不能从容稍待,又何故心虚胆战——匆忙写揭帖,其急于洗刷之态可知也。

而后,何士晋又进一步逼问:你写了这一揭,反而使人不能不怀疑你!谁说你“倾储”(扳倒太子)了?谁说你“主使”了?哪个又说你“阴养死士”了?明为辩护,实为招认,不是近乎欲盖弥彰吗?

何士晋索性把那一层窗户纸捅破,又接连逼问:人之疑郑国泰,也并非始于今日。皇上可以试问郑国泰——三王之议何由而起?《闺范》之序何由而进?妖书之毒何由而谋?今日人之疑国泰,绝非因张差一事而已,只怕是郑国泰骑虎难下,一试不成,还有阴谋。

这种连珠炮式的追问与推理,简直把郑国泰给逼到了死角里。

他还警告说,陛下若不急护东宫,则东宫为孤注。万一东宫失护,而陛下又转为孤注。言外之意是,不仅外戚干政危害到太子,而且外戚还可能乱天下。

何士晋宣称,恳求皇上速将张差所供出的庞保、刘成,立送法司拷讯。如供有郑国泰主谋,是大逆罪人,臣等执法讨贼,不但宫中不能庇,即皇上亦不能庇!

这道疏,是明代有名的奏疏之一。不仅文笔犀利,且有铮铮铁骨在。恶人虽猖,难抵正气。《大明律》虽是朱家皇帝说了算,但做臣子的,如果都这样拼死护法,那么皇帝也要心存忌惮。

最后,何士晋提出了一个大可玩味的要求:假设与郑国泰无干,臣请皇上与郑国泰约定,命郑国泰自具一疏,告之皇上,以后凡皇太子、皇长孙一切起居,俱由郑国泰保护,稍有疏漏,当即坐罪。这样,人心便帖服,永无他言。

万历看后大怒:“难道朕无护子之能,竟托外戚?这何士晋,实在危言耸听!”当下就想给他定罪,但想到京中对此事已吵得沸沸扬扬,惩办了何士晋,麻烦会更多,方才作罢。

此间,刑部张问达也连连上疏,催问下一步如何处理。

首辅方从哲虽然心向郑贵妃,但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也不得不表态,请求皇上严究主使。

万历终于不能再沉默了,于五月二十六日下谕旨,准许严究,但仍坚持认为张差是疯癫奸徒,为郑贵妃留了一线生机。

第二天,他又传谕刑部,不要连及无辜,还是想把这案件范围缩小。

但事情到此,哪里还捂得住?庞保、刘成是郑贵妃左右的执事太监,若将他们二人提到刑部,谁敢保他们不泄露真相?郑贵妃实际已被推到前台,藏无可藏。

她万没想到,阴谋败露得如此之快。在举朝议论中,惶惶不可终日,几次向万历哭诉,只求万历给她做主。

郑贵妃的情况此时已是万分危急,因为这件事还有尚未公开的内幕。那就是,张差的供招,曾为浙党胡士相等人所删减,隐瞒了其中一部分,这部分内容,才是最致命的。

刑部主事王之寀在梃击案结束后,曾受诬陷,被削职为民,后又于天启二年(1622)复起。他在那时上了一道《复仇疏》,其中揭露了梃击案背后的惊天大阴谋。

他说,后来在复审时,张差又有重要供词,说他们同谋举事,曾内外设伏多人。李守才、马三道也供出了阴谋结党之事。而这部分内容,被胡士相等辈悉数删去。

王之寀指出:当时有内应,有外援,一夫作难,九庙震惊!从哪里来的凶徒,敢肆行无道至此?只因外戚郑国泰私结刘廷元、刘光复、姚宗文等辈,厚赠以珠玉金钱。劳永嘉、岳骏声等,则同恶相济。张差曾招认,他们同党中有三十六头儿,胡士相在记录时听到,立刻搁笔。又招出有东边一起干事,岳骏声当场说这是波及无辜;再招出有红封教高真人,劳永嘉则喝止,说不及究红封教。

这里提到的“红封教”,是一个民间秘密团体;“三十六头儿”之说,显然是承袭“梁山泊三十六罡星”名号。明末的民间秘密团体,为人所熟知的是“白莲教”以及“闻香会”“棒槌会”等,“红封教”之名比较罕见。后人认为,此教应与“白莲教”有关。

张差供出的“高真人”,就是红封教的高一奎,后于天启年间在蓟州被监禁。供词中还提及:马三道管给红票者也;庞保、刘成供给红封教多人撒棍者也。这显然已揭出了郑贵妃宫内太监勾结民间秘密团体的内幕。

在明清两代,都有太监勾结民间秘密团体的事发生,有的只是一般勾结,有的则酿成谋反之乱。庞保等人此次勾结红封教,上面肯定会有郑氏家族指使,就张差供认的“一起干事”来看,野心也不会小,足以构成大逆罪。

可见,梃击一案的背景相当复杂。红封教有郑国泰及宫中大太监支持,而终未成气候,销声匿迹,恐怕就是缘于王之寀等人穷究梃击案所致。

除了隐匿红封教谋反事实之外,胡士相还曾想为庞保、刘成开脱,但由于陆梦龙的坚持,有关庞、刘的供词总算是照实具奏,大白于天下。

如今庞保、刘成已暴露,假若这谋反的真相一旦公开,那还得了吗?就是万历也无法为郑氏一家解脱了。郑贵妃聪明一世,到现在也只能彻底认栽。</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