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真是闹到即皇上亦不能庇的地步了。
先前,王曰乾在告变案中,说孔学等人行巫蛊,诅咒皇太子,诉状中已牵连到刘成。而现在,梃击案又涉及刘成等人,万历就是再偏心,也不能不有所心动——这些无卵的家伙,怎么老干蠢事?
面对郑贵妃的窘状,万历左想右想,只能叹道:“廷议汹汹,朕也不便替你解免,你自去求太子便了。”
万历是个懒皇帝,做事态度消极,但他也是个聪明皇帝,看似有意无意地给郑贵妃指的这条路,不失为一条最恰当的求生之路。此时,郑贵妃的短处,已在廷臣手里捏着,且后面还有更大的问题随时可能引爆,由郑氏或皇帝出面,无论是采取高压还是缓和手段,廷臣都会不依不饶。
只有太子,是一位不错的缓冲人物。可是,太子长期以来被郑家搞苦了,他能否愿意为郑贵妃解围?
郑贵妃万般无奈,只好亲自来到慈庆宫,求见太子。这位郑贵妃,也端的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见到太子后,竟不惜屈尊向太子下拜——有道是,这一屈膝可是价值万金。郑贵妃怎么说也是太子的“父皇妃”,是母辈的人物,在礼法严谨的时代,这长辈向小辈的一拜,非同小可!
太子大吃一惊,慌忙回拜作答。
拜罢,郑贵妃便向太子哭诉,表明心迹,无非是做了一番无罪的辩解。据说,当场也引得太子掉了眼泪,两人相对,泪眼婆娑。
太子这时的心情,五味杂陈,一方面看到郑贵妃当面乞怜,自是有受宠若惊之感;另一方面由于案情牵连甚广,也颇有惧意,所以答应一定从中调停。
紧跟着,万历皇帝也给太子发了几道慰谕,希望太子向廷臣做个解释。
史载,太子乃根据皇帝及贵妃之意,期望尽速结案,也想赶紧把事情平息下去算了——其实,这也是结好郑贵妃的一个恰当机缘。
于是,太子叫东宫太监王安,拟了一道令旨(太子或亲王发的文告)颁示群臣,就梃击案为郑贵妃辟了谣,说是元凶张差既已拿获,正法也就是了,诸臣不必过多纠缠。同时又上奏父皇,请速令法司审结本案,勿再株连。
太子的这一系列表现,令万历和郑贵妃深为满意。
但仅凭太子的这个令旨,不可能免除群臣对郑贵妃的重重疑虑。只不过让大家看到,太子与万历、郑贵妃之间,已达成了默契。太子之位比以前稳固多了,这多少能压住些“拥长”一方的火气。
这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前提。有了这一步,万历才拿出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解决方案——他要召见百官,亲自向群臣说清楚。
五月二十八日晨,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恩,传达了万历的谕旨,今天要召见内阁、六部五府及科道官员,命众官先在宝宁门会齐。待阁臣方从哲、吴道南及文武诸臣到达地点后,文书官把众人引到慈宁宫。进得宫中,诸臣在太监引领下,先到慈圣皇太后灵前,行一叩三拜大礼,然后退到阶前跪下。
自从万历倦于朝政、不见百官至今,已有二十五年了,这次破例,对百官有多大的心理冲击可想而知。在召见前,又特地安排大家拜太后灵位,更是增加了肃穆气氛。万历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增加召见时训话的权威性。
此时万历的做派与打扮,也异于平常,白衣白冠,一派素雅。在大殿檐下,设有一个低座,万历背靠左门柱,西向而坐,俯身在石栏上。御座之右,是头戴翼善冠、身穿青袍的皇太子。还有三位皇孙,则雁行立于左阶之下。
百官拜完灵后,又至御座前叩头。万历连呼道:“前来,前来!”群臣便膝行而前,一直到离御座只有几步之遥。
万历这才宣谕道:“朕自圣母升遐,哀痛无已。今春以来,足膝无力,然每遇节次朔望忌辰,必亲身到慈宁宫圣母座前行礼,不敢懈怠。前不久忽有疯癫张差,闯入东宫伤人,外廷有许多闲说。尔等谁无父子?将心比心,是想离间我吗?适才召见刑部郎中赵会桢,问了招供详情,朕意只将人犯张差、庞保、刘成,即时凌迟处死。其余不许波及无辜一人,以免伤天和,惊到圣母神灵。”
接着,万历执起太子的手对群臣说:“此儿极孝,我极爱惜。”又以手比着太子的身高说:“自襁褓养成丈夫,假使我有别意,何不早就更换?且福王已之国,去此数千里,若非宣召,岂能插翅飞来?”
万历又命太监引领三个皇孙,到石级高处站好,令诸臣仔细观看,一面说道:“朕诸孙俱长成,更有何说?”
万历的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通过渲染父子之情,给众臣以强烈的视听效果,对郑贵妃一节则完全避开不谈,大大淡化了这一不利因素。
慈宁宫前,百官鸦雀无声,都竖着耳朵聆听天音。
这时,在人群中,忽有一人大声叫喊,众官不禁一怔。
原来是后排一名官员,正跪着高声启奏道:“天下共仰,皇上甚慈爱,皇太子甚慈孝……”这是两顶高帽子,不知接下来他要说个啥。
说话的是御史刘光复,他大概是被万历的话所感动,一时失态;也可能是因为他曾上疏请皇上接见百官,这次皇上采纳了他的意见,他唯恐众臣不知,想在百官面前强调一下。
万历吃了一惊,他不熟悉这人,同时因为久病听力也不大好,就侧过身问太监:“他说的什么?”
这个刘光复,过去曾上疏请求罢宫市,就是不允许太监负责内廷采购,以免营私和骚扰百姓。太监们多记恨这位要断他们财路的御史,所以故意歪曲刘的原意,对万历说:“他说的是愿皇上慈爱太子。”
万历本来是压住火气来见群臣的,被刘光复这一搅,忍不住了,几天来憋的气一下爆发出来,大声申斥道:“内廷慈孝,外廷妄自猜疑,你不是在离间吗?”
刘光复也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犯了“人来疯”,根本没理皇上的斥责,继续滔滔不绝说下去。万历几次说你不要再喊了,都未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