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本“妖书”搅动京城

弥天大网虽然撒下,但朝中人心惶惶,一时不能止住。一篇千字不到的匿名文章,顷刻间引起朝政混乱,这在古代史上可能仅此一例。

被妖书点了名的首辅沈一贯,本是力请立皇长子为太子的功臣,在这里,竟也成了默许郑贵妃密谋的帮凶,真是冤哉甚矣。他也上疏申辩说:将匿名作者捕获后,愿与主使者当面对质,并望皇上立即予以革职处分,以明心迹。

在所谓“十乱”之中,除了郑贵妃外,其他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大臣。计有兵部尚书王世扬、保定巡抚孙玮、陕西总督李汶、光禄寺少卿张养志、锦衣卫左督王之祯、京营巡捕都督佥事陈汝忠、锦衣卫千户王名世与王承恩、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等九人。

这九个人,立马都乱了营,纷纷上疏,不是请求罢斥,就是为自己辩白。

万历知道这些人都是无辜的,统统不许他们辞官。

两位所谓“署名作者”,也都有了回话,当然是与妖书毫无干系。万历也早知道会是如此,回复说:“奸人诽谤书,岂有此自署姓名之理?”

妖书的重点,是太子的废立问题,太子常洛也不免受到冲击。万历怕他因此而惊惶,还专门召见,好言予以安慰。

见到太子以后,万历想到,自家的事竟闹得如此不可开交,不禁有些伤感:“哥儿,你莫怕,不干你事。还是去读书写字吧。每日……早些关门,迟些开门。”

稍歇一会儿,万历又说:“你是纯孝之人,我心知道。这妖书是要离间我父子、兄弟之亲,已有严旨捉拿。”他叹口气又道,“还有许多话,我因为生气动了肝火,不能多说了。我亲笔写的面谕一本,你拿回去看,看了就知道我心了。回去后用心读书,不要受小人引诱……”

说到这里,万历动了情,止不住潸然泪下。

太子常洛很惶悚,连忙叩头谢恩,也陪着父亲一起流泪。

此时的内阁,也被闹得半瘫痪。首辅沈一贯、次辅朱赓,都为避嫌暂居在家,不上班了,等候皇上裁决。只剩下一个沈鲤,也是七十一岁一个老翁,独自打理诸事。以往沈一贯对沈鲤有所猜忌,怕沈鲤威望过高,夺了自己首辅的位置。现在沈鲤一人管理阁务,外界就不免有些谣传。沈鲤不愿担一个鸠占鹊巢的恶名,又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撂挑子不干,进退都难!只得在内阁供了一块牌位,上写“天启圣聪,拨乱反治”,早晚拜上一拜,以示心中坦然。

尽管如此,人家还是打他的小报告,说他牌子上写的是咒语。

沈鲤素有刚介之名,深受士人敬重,但好人仅仅就是活得太平,在恶人看来,也是罪过,因此也免不了被人诋毁。

沈老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进士。万历还是太子的时候,沈鲤就当过东宫的讲官,为人正直,书又讲得清楚,最受万历的敬重。

万历十二年(1584),沈鲤任礼部尚书。后来万历曾多次示意要让他入阁,终于在妖书案爆发的当年,也就是万历三十一年(1603)入了阁。他的耿直,有口皆碑,早年首辅张居正有病时,满朝的官员为讨好张居正,争相为之设坛祈祷,唯独沈鲤不去参加祈祷,气节可见一斑。万历喜爱珍宝,曾为买一颗宝珠花了二百万两银子。内库的钱不够,朝臣就纷纷为万历捐俸,并引以为荣。沈鲤却说:“我只知养廉,不知逢君之欲。”闻者无不为之惭愧。

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臣,怎么能做诅咒人的阴损事,万历不大相信,叫人把牌位拿来看,看了以后说:“这算什么咒语!”

无赖小人的暗算,都来自非正常的逻辑,令正常人防不胜防。

沈一贯对沈鲤,早欲除之而后快,这时也打起了歪主意,要借妖书案,彻底搞垮沈鲤。

沈鲤本是无懈可击的人,不好动硬的。于是,沈一贯就选中了沈鲤的门生、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做突破口。

这个郭正域,也是沈一贯深恨之人,郭系万历十一年(1583)的进士,中进士的当年,被选为庶吉士。沈一贯那年恰是庶吉士教习,两人因而也是师生关系,本应亲密无间,但郭正域瞧不起沈一贯的为人,对这位沈老师始终敬而远之。

而他对另一位沈老师——考进士时的主考官沈鲤,却格外敬重,两人过从甚密。

厚此薄彼,这就得罪了沈一贯。

郭正域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人,但得罪了小肚鸡肠的首辅,那么你越是有才华,人家就越恨不得你早死。有为之人,在仕途上若遇到这种障碍,读的一肚子四书五经也就算白费了。此前不久,在处理一桩楚王府宗人内讧案时,沈一贯就与郭正域起过冲突,将郭逼得辞了官,并已在回乡的途中了。

恰好在此时,巡城御史在京城街头,偶尔抓到一个游医沈令誉,身上有一批乱七八糟的文稿,有重大嫌疑。

沈一贯在审察案卷时,发现这个沈令誉,居然曾是郭正域的门客。于是计上心来,决心要将郭正域牵进来,这样的话,攻倒沈鲤就会水到渠成。

沈一贯的这次下手,相当狠毒,完全是无中生有。

他授意礼科给事中钱梦皋,上疏诬告沈鲤说:游医沈令誉被抓后,沈鲤曾来说情,于是该犯未予处置,显然是与郭正域大有关系。据说郭正域在离京后,曾三次乘坐小轿潜回京城,私至沈鲤寓所云云。

此疏一上,沈一贯马上又采取了一系列行动,要将郭正域、沈鲤牢牢套住。

首先是授意京营巡捕陈汝忠,派兵去追已在回乡途中的郭正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再令陈汝忠,把郭正域的旧交达观和尚,与沈令誉一起逮捕,严刑逼供,要他们二人诬攀郭正域。

又命锦衣卫,把最近逮到的嫌疑犯毛尚文交来。因为毛尚文以前曾是郭正域的书办(师爷),且与沈令誉也相识。沈一贯让陈汝忠以锦衣卫官职为诱饵,叫毛尚文咬住沈令誉,同时再咬出一批人来。

一时之间,锦衣卫缇骑四出,京城人心惶惶。更有甚者,锦衣卫和巡城御史派来的数百兵丁,把沈鲤的大宅门也给围了三天三夜。

万历一朝,很少兴起过这样的大狱,所以京师官民不知事态会成什么样,都惊恐莫名。

直至万历得知此事后,急忙下令进行干预,这才让兵丁解了围。

沈一贯此次出手,虽然事前设计得严密、毒辣,但在选择对象上似乎欠考虑。他忘记了沈鲤和郭正域的人事背景。这两人,都曾做过不同时期的东宫讲读,一个是万历当年的“太子师”,一个曾是当今太子常洛的老师。在明代,东宫讲读这一职务,不仅尊隆,而且带有极强的皇室色彩——打狗总要看主人嘛!

他直接构陷沈鲤的图谋,遭到万历的坚决阻止。另一方面,对郭正域撒下的大网,也遭遇了很强的阻力。

本来,沈一贯设计得很好,攻倒郭正域,并不是从文官系统下手,而是从郭正域的门客、朋友、奴仆等外围人员下手。这些人,无非是三教九流,严刑拷打之下,不愁没有合适的口供。

但是,他低估了道义在普通人信念中的力量,他手下的爪牙,对这些人滥施的酷刑,绝大部分居然没起作用!

达观和尚被活活拷掠至死,坚不吐口,就是没攀扯郭正域。

游医沈令誉曾为郭正域的门客,也被拷打得奄奄一息,但就是不肯诬陷过去的老东家。

情况类似的还有琴士锺澄、百户刘相等,也一同被捕,严刑拷打之下,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口供。

三法司受命,将郭正域的同乡胡化捕来,逼迫他诬陷郭正域和沈鲤,但胡化不肯,大叫道:“正域中进士已经二十年,我和他互不通消息,如何能与他一起作妖书?我亦不知哪个叫沈鲤!”

陈汝忠派兵追赶郭正域,到杨村地方追上,将郭乘坐的船只团团围住,就地监视。昼夜安排兵卒巡逻,铃柝达旦,不准一人走脱。官兵们把船上的婢女、仆人等十五人,逮到京城逐一审问,但却没有一个肯诬告东家的。

此时又有各色京官人等,不断从京城跑来看望,声言郭正域不日就将被逮,劝郭不如自杀,说是君子义不受辱,死了反倒痛快。这些人,都是沈一贯派来的,意在将郭正域逼死,则可将妖书案栽到郭的身上——反正死无对证。进而扳倒沈鲤,也就易如反掌了。

但郭正域是个不怕死的硬汉,不为所动,慨然道:“大臣有罪,当伏尸法场,安能自尽于野外?”

史载,在查案的这几天,郭正域只是在舟中观书,从容自若,置生死于度外。

他这一挺,倒是挺过了难关,保住了一世的清白,同时也保住了老师沈鲤。

在这场空前的大冤狱中,也有人趁机陷害私敌。锦衣卫都督王之祯等四人,“揭发”了同僚周嘉庆,将周嘉庆的妻妾和家仆袁鲲逮捕,逼迫他们供认周嘉庆是妖书主谋,但三人抵死不肯承认。

唯一被撬开嘴的,是郭府过去的师爷毛尚文。陈汝忠拿出一张锦衣卫的“告身”(古代授官的凭信)给毛尚文看,引诱他说:“看见了吗?能供出主犯,这个就给你。”毛尚文在威逼利诱下,违心地攀扯了沈令誉,还把沈令誉家旧时乳母的一个小女儿也扯了进来。

那女孩当年才十岁,小丫头一个,也糊里糊涂被扔进深牢大狱。

突破了这个环节后,这个所谓的妖书案,才有了一点点“案件”的样子。

按例,这种大案,要经过厂卫和三法司会审。当天主持会审的,是太监陈矩。陈矩是一位比较少见的“贤宦”(好太监),嘉靖年间进宫,万历二十六年(1598)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并提督东厂,是内廷的第二把手。他权势虽大,但能秉公办事,对此案也是心中有数的,有心对蒙冤者予以保全。会审由他来主持,自然是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

会审当天,毛尚文、沈令誉与那个十岁小女孩,都作为重要人证出庭。

陈矩先问那乳母的女儿:“你见那印妖书的书版,一共有几块?”

小女孩虽然被迫承认参与了妖书案,但沈一贯的人并未教她具体该怎么说,她只能凭想象答道:“有满满一屋子。”

陈矩忍不住大笑:“妖书仅两三张纸,书版怎么能装满一屋?”

陈矩又问毛尚文:“沈令誉对你说印妖书是哪一天?”

毛尚文也只能瞎编:“十一月十六日。”

参加会审的兵部尚书王世扬,立刻驳斥道:“妖书是十一月初十日查获的,而十六日又印,难道有两部妖书吗?”

这样的口供,简直是儿戏,一望而知是刑讯逼供的结果。案情如果报上去,如何能在皇帝那儿通得过?会审无法再继续下去,主审官便把这些人都放了。

那个有意兴冤狱的沈一贯,在过去官声就不好。他是隆庆三年(1569)的进士,在万历年间,升少傅兼太子太傅,任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他是在张居正去世后入阁的,在阁时间较长,共十三年,最后四年担任首辅。他表面附和清流,暗地里却结党营私、排斥异己,致使朝中风气败坏。万历皇帝在执政后期,因病不理朝政,朝中事务都由他一手操纵。

沈一贯是书香门第出身,诗文造诣很深,但政治品质如此之恶劣,实在不可想象。

本案初起时,万历尚未发话,沈就迫不及待地调兵遣将,将罗织大网撒了下去。有明一代,由内阁首辅发兵围困另一位辅臣家宅的事,绝无仅有。那几天,沈鲤家的院墙外,兵卒林立,梆子声彻夜不断。《明史》上说,当时大狱突发,侦缉校尉交错奔走于城内外,望风捕影,株连甚众,闹得京师人人自危。

沈一贯对郭正域更是逼迫甚急。郭在被困杨村时,由于兵丁看守甚严,以至船上断炊。郭妻将自己的头饰取下,方换得几餐饭来充饥。后来,漕运总督李三才出面干预,才解决了伙食的问题。

也是郭正域吉人自有天助,在此危急时刻,得到了皇太子常洛的及时救援。太子深知郭的为人,哪里肯信老师会炮制什么妖书,曾几次对身边的太监说:“何为欲杀我好讲官?”又派近侍太监向内阁传话:“先生辈容我乞求保全郭侍郎。”同时还传话给陈矩说:“饶得我,即饶了郭先生吧!”

陈矩本来就有心制止大狱,得了太子的话,便在万历面前极力为沈鲤、郭正域辩诬,使得一场大狱遂告消弭。

太子的另一位讲官唐文献,也找到沈一贯,力辩郭正域无罪,并向沈一贯转达了太子的态度。

东宫太子,即是未来的皇帝,迟早会君临天下。这一斩钉截铁的表态,给沈一贯等人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威慑。正忙于罗织罪名的诸人,无不惶恐。沈一贯知道硬来是不行了,只好示意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