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子历尽万难,终于被册立为太子,拥立一派喜极而泣——苍天总还是有眼啊!但欢喜之余,总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来。他们担心的是,太子刚立,根基未稳,就怕再有风吹草动。
事后证明:这种担心并不多余。
另一派的日子就比较难过了。在过去,万历是否真的想立常洵为太子,很难推测——因为他从来没这么说过,人们只是从他的古怪态度上,看出他有这层意思。如今册立已成事实,他也就心灰意懒,不再有什么动作了。
余下的诸人,也就是郑贵妃和她的父兄等,指望不上皇帝了,就只能做困兽之斗。因为他们此前的种种作为,无疑已大大伤害了太子,将来一旦太子继位,郑氏一门,就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皇权专制下的恶斗,往往就是如此,是要押上身家性命的。郑贵妃保得了自家在万历活着时的尊荣,却保不了万历死后她自己的命运,所以她现在要更加主动。
郑贵妃与她的家族,现在已无路可走,只有废掉太子,方可保来日安宁。尽管这样做的难度,要远远大于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但也得硬着头皮上。
这个郑氏家族,虽然攀上了皇亲,可毕竟出身微贱,所用的政治斗争手法,不大合乎常规,一出手就很毒辣。
思想简单的人,思路常常也很直接:只有以严酷的手段威慑住对方,才有自己的生存之地。
这次他们掀起的风潮,就是所谓的“妖书案”。
这个十分诡异的案件,是在明末三大案之前的一个序曲,影响也不小。案件早在太子册立之前就已发生,此时郑贵妃是要拿它来做大文章,企图兴大狱,扳倒一批廷臣——总要让你们死几个!
案件起于一本名为《闺范》的小册子,是前刑部左侍郎吕坤,早年在山西做按察使时所撰。内容是记载历代贤德女子的事迹,图文并茂,不过就是一本普通的劝善书。
吕坤有一位朋友焦竑(hóng),是翰林院的编修,见此书不错,欣然为之作序。焦老夫子是当时有名的国学大师,有他作序,此书的身价立刻不凡,民间到处都有刊刻流传。
结果,一个偶然的机缘,这本小书走进了紫禁城,由此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此时的万历皇帝,固然生活态度消极,但还不完全是酒囊饭袋,他也需要精神生活。看书,就是其中的一项。古代书籍,一般都是在民间刊行,宫里要看书,就要派人到民间去收集。万历特为下诏,让太监去给他找可看的书。
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奉命到外省各地去收书,把这本不大起眼的《闺范》也收进了宫里。万历翻了翻,见是宣传妇德的新《列女传》,就随手赐给了郑贵妃。
郑贵妃看了,蛮感兴趣,叫人又加了十二个范例,添写了个新的序,易名为《闺范图说》。让她的哥哥郑国泰和伯父郑承恩重新刊刻,在万历二十三年(1595)印了一批,散发了出去。
这本由郑贵妃赞助的新版《闺范图说》,以东汉明德马皇后为首,以郑贵妃自己为终篇,无非是想给自己抹一点脂粉。古代的知识产权观念不强,这样在原著里掺私货,倒也无人非议。
这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但在“国本”之争的敏感时期,却如一星火花坠入了油锅!
事情在刊刻两年后爆发。万历二十六年(1598),有人托名“燕山朱东吉”,给这本《闺范图说》作了一个跋。跋文的题目,叫作《忧危竑议》。文章以问答体写成,语调阴阳怪气,讽刺吕坤是鼓吹弃长立爱,为取媚于郑贵妃,才写出此书的。
跋文说,古今贤后多矣,为何独选明德皇后一例?因为这个明德皇后,恰恰就是由宫女渐次晋封为皇后的。跋文又说,郑贵妃对此当然会意,不然自古哪有后妃给现任大臣刻书的?这就叫作破格之厚恩。
文章还用一问一答的形式,挖苦讽刺。其中一段大意如下:
问:吕先生作此书,不幸露出了想“易储”的马脚。先生素称正学,怎么忍心参与这逆谋?
答:君知其一,未知其二。
问:吕先生如果意欲推广风化,何不将此书公开进献给朝廷,颁发全国?却走贵妃的门路,岂不是太失体统。
答:否。孔子还要去见南子呢,那是志在行道,哪里能叫屈从!
文章里还提到,本篇跋文之所以取名《忧危竑议》,是因去年吕坤曾给皇帝上过一篇《忧危疏》。刁钻的匿名作者说,“国本”安危,莫过于太子,吕坤在《忧危疏》里把天下的事都说到了,为何独独缺少立储之事?那是因为意有所得,必语有所忌,要是公开讲册立应该属谁,那不是前功尽弃了?所以不言为最高啊!
匿名作者还挖苦道:人都说,吕坤是因巴结贵妃的丑行败露了,所以才上这个《忧危疏》,在朝门为国事一哭,企图转移视线,这不成了欲盖弥彰吗?当然,吕先生写这个《闺范》,可能是一念之差,情有可原,我们不该太非难他了。
吕坤也是该着倒霉,一本劝世的小册子,眨眼之间,就和当时最敏感的政治问题扯上了关系。最倒霉的是,自己的形象,也一下成了可耻的献媚小人。
他写《忧危疏》,还是在前一年的五月。那时他已在刑部左侍郎的任上了,见国势衰落,心里焦虑,于是上疏言天下安危。
平心而论,这篇疏文是写得相当有血性的,若非忠义之士,绝写不出这样椎心泣血的文字来。
吕坤说:现今天下之势,乱象已成形,只是乱势未动罢了。天下之人,乱心已萌,就缺个倡乱的人而已。而眼下当局的施政,恰恰都是拨动乱局机栝,助长倡乱气焰的——这是纯粹找死啊!
他还直接批评万历皇帝说,陛下您当今春秋正盛(大好年华),却一点儿没有励精图治之心,光知道搜刮财富,就怕自己太穷了。可是,天下之财只有此数,君欲富,则天下必贫,天下贫则君岂能独富?
吕坤的直言,可谓切中要害,也见出他是个有胆识的人,若在嘉靖朝说这样的话,保不准就要被弄死,可万历是个懒皇帝,看了以后,根本就无动于衷。吕坤见朽木难扶,一气之下,便称病乞休,回家歇着去了。昏君,看你还能昏几天吧。
这一篇《忧危疏》,原本已石沉大海,等到匿名人的《忧危竑议》一出,大家才想起来,原来如此呀!
明代的言官,敢于说话是不假,但也有望风捕影的毛病。事关立储,大家也就不动脑子了,纷纷谴责吕坤道德有亏。
吏科给事中戴士衡,首先发难,他本来与吕坤就有隙,这次自然不能放过。他说,吕坤潜进《闺范图说》,显然是想结纳宫闱,包藏祸心。
万历看了奏疏,觉得吕坤已是退休官员,事情又牵涉到郑贵妃,自己不好说话,于是未予理睬。
在此之前,全椒县知县樊玉衡,也曾以历代废立故事为例,劝诫皇上,不要因皇贵妃之故,以宗庙社稷为儿戏。
这两人,名字中都有一个“衡”字,两人的奏疏又都直指郑贵妃,于是众臣将他们并称“二衡”,一时轰动天下。
郑贵妃这下坐不住了,向万历哭诉,硬说戴士衡就是搞怪的《忧危竑议》执笔人。郑贵妃伯父郑承恩,也紧跟着上疏攻击“二衡”,且欲牵连大臣。
万历一开始也想痛下杀手,据说因为有宫嫔从旁劝解,才消了气,只把“二衡”革职,发配烟瘴之地充军了事,并未牵扯其他人。
事情到了万历三十一年(1603),太子已册立了两年之后,忽然节外生枝,一篇所谓的《续忧危竑议》又冒了出来,仍是用皮里阳秋的笔调,再提废立之事。
这篇《续忧危竑议》,才是本案中所称的“妖书”。该文不过数百字,称为“书”其实很勉强,但杀伤力极大,朝中大臣被其点名者十几人,且在一夜之间传遍京师,朝野为之震动。
这篇短文,讲的是新形势下的废立问题。文章说,太子已立,还不能说是天下太平,因为东宫的属官,一个也没配备,这太子的位置,怎么能称为安稳?其实,立太子是皇上迫于沈一贯相公之请,不得已而立之。现在不配备东宫的属官,就是为了他日改立。而可能改立谁呢?就是郑贵妃之子,现在已封为福王的那个常洵。
文章是以一位名叫“郑福成”的人,与来客一问一答的形式写成。时人一眼便可看出,这位“郑福成”,分明是在影射“郑贵妃改立福王必成”之意。
最绝的是,文章还牵扯到当时的一位阁臣——朱赓。
文章中的关键点,大意如下:
郑福成说:一般在皇家,都是母亲受宠者,子因其贵。以郑贵妃的专宠,让皇上改立有何难哉!
客人问:何以知之?
郑福成答:皇上用朱相公,就可知之。在朝在野,人才不乏其人,而一定要以朱公为相,就因为他姓朱名赓。赓,更也,寓意就是,他日必更换太子。
客人问:就算如此,那么朱公一个人,岂能尽得众心,就不怕激出变乱吗?
郑福成答:这你就见识浅陋了!官场上现在都是如蝇逐臭,有相公在上头倡导,还怕众人不依附吗?
客人问:依附者的姓名,可以见告吗?
郑福成答:……(从略。在此处,这位神通广大的郑福成先生,一共点了九位当朝大臣的名字,再加上郑贵妃,统称“十乱”。)
客人又问:那么,沈一贯公就没有什么说法吗?
郑福成答:沈相公这人,为人阴贼,只驱使人而不为人所驱使,故有福自己承受,有祸则远远避开。
这篇奇文的署名者,是两位言官,一位是吏科给事中项应祥,为撰写者;一位是四川道监察御史乔应甲,为手书者。
文章以木板刻印,做成薄薄的一小册书,不知由何人在北京城内,趁夜广为散发。第二天一早,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是。
人们捡到这东西,都吃惊不小。郑贵妃想立自己儿子福王为太子的谣传,在市井已流行多时,但那只是人们私底下说说,如今白纸黑字,印成书来散发,可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大臣们收到了这奇书,更是不知风从何处起,都讳莫如深,不敢在人前露出一句来。还是那个负责收书的秉笔太监陈矩,职责所系,首先向皇帝禀报了此事。
万历极为震怒——造谣惑众的手段,竟一至于此!他后悔上次匿名文章出来时,没有深究,以至养虎遗患,于是严命锦衣卫在京城缉拿,务求抓到作案人。
在这篇妖书内,被恣意恶搞的内阁大学士朱赓,一时成了焦点人物。他是一位资历很老的大臣,隆庆二年(1568)的进士,后为翰林院编修。万历六年(1578),曾为皇帝的日讲官,那时万历正热衷于大兴土木,在宫内广建苑囿。朱赓在讲宋史的时候,就极言宋代“花石纲”之害,万历听后,有所触动。万历二十九年(1601),他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官声还是不错的,史家都说他“醇谨无大过”。
匿名作者选中朱赓进行恶搞,是倒霉在他那名字上。这等于是个政治笑话,会心人看了一笑而已。
但是在那个草木皆兵的时期,当事人就没那么轻松了。当天早上,朱赓也在自家门口捡到一份妖书,封面标题为《国本攸关》,内页标题为《续忧危竑议》。翻开看了一下内容,不禁脸色发白,此书竟然指责他参与更立太子的密谋,说得有板有眼。
惊惶之下,他连忙将此书进呈皇上,并上了一道申辩奏疏,说自己已是七十老翁,死在眼前,于名位更有何求?怎么能有此乱臣贼子之心,以惹这灭族之祸?
他还说,妖书里面提到的“十乱”,有九位是当朝大臣,可是他与其中的七位,平素并无来往,谈何勾结?一番辩白之后,他又援引以往大臣被弹劾之例,请求皇上,允他辞职还乡。
万历算是朱赓的弟子了,对老师知根知底,当然知道什么“朱赓,更也”纯粹是胡扯。于是下诏抚慰:奸人造谣,干卿何事?您老慌什么!
同时万历也感觉到,作案之人,必有道行,还是要仔细找出线索来才行。
于是他再次下令东厂、锦衣卫、五城巡捕衙门一起出动,把这事当成大案来抓。还不忘吩咐:妖书托名的两位作者项应祥、乔应甲,当然也是胡扯,显系仇家诬陷,但也须两人如实回话,提供一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