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欲扫天下先扫庭院

张居正见了,很高兴,特地写了《缉熙圣学》诗一首,颂扬其事。

师与生,君与臣,这两对儿尊卑关系,恰好是互为颠倒的。如此,才开启了明中期以后,时间最长的一段君臣和谐关系。可惜,国祚近三百年的大明,这样奇特的君臣搭配,十分罕见,还是互相拧着劲儿的时间更多。

这年年底,张居正让讲读官动手,弄了一本图文版的《帝鉴图说》出来。内容是讲历代帝王行善可以效法者八十一事、作恶可以为戒者三十六事,呈给万历,当作课外读物(此书的正版新书,现在网店上还有卖的)。

书刻印好,带着一股墨香呈上。万历看到有图,大喜,连忙翻开来看。他也是真够聪明,不等张居正解说,自己就能讲出里面近一半的内容。此后,这本看图说话,就放在万历的案头,每天日讲完毕,就由张居正解说,一页页讲,每天如此。

小皇帝上课,张居正不仅经常到场,还亲自担任主讲。他重点让万历学习的,是《大学》和《尚书》(也叫《书经》)里的《尧典》《舜典》,还有《资治通鉴》,这是要把小皇帝往圣人的方向带了。君臣这么一开课,就是连续十年,挺不容易。讲与听的双方都很投入,两人经常“谈经终日竟忘疲”(张居正《缉熙圣学》)。

小家伙天资聪颖,触类旁通。看到《帝鉴图说》上说,宋仁宗不喜欢珠宝,他就脱口而出:“国之宝就是贤臣。珠玉之类,拿它们当宝贝,有何用呢?”这认识水平,比他爹可是强了一百倍。

张居正连忙跟进,对他进行荣辱教育:“明君就是要贵五谷而贱金玉。金玉虽贵,但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区区一点点,为价却不低,徒费民财,又不适用。《书经》上说:‘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就是这个意思。”

万历马上想了起来:“是啊,这宫里的女人们,就是喜好化妆。朕在年节时,赏她们东西,常常会节省一点。她们的话就多,说什么:‘这点儿钱,管什么用?我们这伺候人的,能用皇爷你多少钱啊?’朕就说了:‘是不多。但你们可知道,如今国库里还有多少啊?’”

张居正不由得感慨:“皇上,您只要能这么想,就是国家的至福啦!”

说完这事情,万历又提起,刚才讲官还讲了,秦始皇销毁民间兵器的事。他问张居正:“这始皇帝,好像很笨啊。木棍就不能伤人了吗?销毁兵器,有什么用呀?”

张居正答:“治理国家,一要对百姓施恩德,二要在廉政上面下功夫,才能凝聚民心。天下要是有什么乱子,十有八九,就出在你拼命要防的那些事儿之外。比如秦朝,就是几个小兵倡乱,豪杰并起,最后才亡的。所以,最要紧的是‘人和’啊!”

万历听到这里,连忙坐好,不禁神情肃然!

春去秋来,又到了年根底下。经过一年多的日讲,小皇帝对老师极其满意。万历二年(1574)闰十二月十七日,讲读完毕,他把自己精心写的“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个大字,赐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谢过,满面沉思地规劝道:“皇上赐给臣的书法,笔力遒劲,体格庄严,就算是前代君主里面擅书法的,也比不过您。但是以臣愚见,帝王之学,当务其大。自尧舜至唐宋,所称英明之主,都是以修德行政、治世安民而著称的,没听说他们有什么技艺之巧。”

万历立刻醒悟:“先生说得是,朕疏忽了。”当场就自请取消书法课。

张居正施行的帝王教育,抓住了一个根本,就是要让万历明白:你们朱家,凭什么拥有天下?

搞不懂这个,迟早会把江山断送掉。

这方面最好的教材,莫如本朝太祖的作为。张居正建议万历,读一读老皇帝自己写的《皇陵碑》。这是一篇歌谣体的自传,是明朝人忆苦思甜的最佳读本。万历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对张居正说:“先生给的《皇陵碑》,朕看了好几遍,不胜感痛!”

张居正便启发他说:“自古以来的圣人,没有一个像咱们圣祖吃那么多苦的。那时候他四处漂流,甚至到了没法子糊口的地步。他的老爷子、老太太去世,竟然买不起棺材。这是上天要圣祖拯救苍生,才让他这么备尝艰辛的。圣祖自淮右起义,想的就是为了救民啊!登了大宝以后,他把所有缴获来的珍奇异宝,全都毁掉,穿的仍然是旧衣服。三十年,克勤克俭如一日,到了成仙的那一年,还要召集乡里的老农和‘粮长’(由大户担任的粮区征收员),问他们民间疾苦。你知道这为的是什么?这就是啊,只有以天心为己心,才能创立宏图大业,一直传到皇上您这儿。”

万历连连点头,心服口服:“朕不敢不效仿祖宗,全赖先生辅导。”

张居正又拿隆庆做比照,说:“先帝喜欢做新袍子,穿一次就扔,所费甚巨,皆取之于民。皇上若能节约一件,则民间就会有几十人,能穿上像样的衣服;皇上如果随便做一件好衣服,民间就会有几十人为之挨冻。您哪,不能不念及于此。”

这个说法,虽然是对先帝老爹有非议,但万历还是深以为然。

通过听课,万历为张居正学识的博大精深所折服,对张居正执弟子礼,毕恭毕敬。张居正偶尔肚子疼,万历也要亲手调一碗辣汤奉上。张居正患病在家,万历就会马上派御医前去诊断,还亲自包了一包药,派太监送去,守着张居正服下,然后回来复命。

万历年间后期,曾任大学士的于慎行,回忆这一段讲课时说:“盛暑讲课时,皇上要先站到张相公站的地方,试一试温度凉热。冬天讲课时,皇上要给张相公在地上铺一块毯子,怕相公的腿着凉。”

君臣若父子,同心谋国,实为古今所未有。

这种和谐关系,贯穿了整个“万历新政”时期。从这个时期看,万历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中兴之主。至于张居正死后,万历突然恩断义绝,并且完全背弃了早期努力,原因在哪里?这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课题。

朱东润先生强调张居正对万历的教育失之过苛,从而造成了小孩子的逆反心理。而黄仁宇先生则以为,是万历在张居正死后发现了张并不是道德完人,由于失望,而心生怨恨。这两种说法影响甚广,几成定论。

说起张居正的身后事,大家似乎都在重复地弹这两个调。

但我个人认为,这两种说法都夸大了心理感受的作用。倒是韦庆远先生在这方面的观点更接近事实。他认为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万历在大婚以后出现了道德大滑坡,与张居正的期望形成尖锐矛盾。二是成年之后的万历,在掌握最高权力的问题上,与张居正发生了冲突。

这个说法,才比较接近问题的实质,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如果万历在后来,没有受到身边无赖宦官的影响,而是一直求上进,基本可以肯定,张居正“致君尧舜上”的理想,完全可能实现。

那样的话,晚明的命运,将和后来发生的截然不同。

可惜当时历史的走向,就是不遂人意,越走越糟,没什么道理好讲。正直的士大夫,望穿秋水,盼望明君贤相,却场场落空——令人不能不叹:世间再无张居正!

也许,生为晚明人,本身就是个不幸。

话说回来,张居正在隆庆、万历交替之年,需要做稳妥的第二件事,是处理好与李贵妃的关系。

李贵妃起自民间,从小生活在京郊宛平,父亲李伟是个泥瓦匠,十分热爱劳动。直到隆庆二年(1568),李贵妃封了皇妃,老人家才收起了瓦刀、灰桶,不再劳碌了(闺女有话了,说你还缺那俩钱儿)。嘉靖、隆庆两帝的没出息,让李贵妃深有触动,所以决心把孩子培养成合格帝王。

万历读书,有时候会偷懒,她就喝令罚跪。她曾下令,不许三十岁以下的宫女在小皇帝身边伺候,以免坏小子过早地“干坏事”。每次讲课完毕,李贵妃都要让万历把内容复述一遍,以验证记牢与否。每逢上朝之日,到了五更时,她就要走进万历的寝室,喊上一声:“帝起!”然后让宫女扶起小皇帝,自己亲手打水给小家伙洗脸,再把他扶上小轿送走。

——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被老妈如此管教与约束,据说是史上罕有的。

任命张居正为首辅,主持朝政,就是出于她的决断。张居正的严谨内敛,也恰好符合李贵妃心目中帝师的标准。

张居正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利害。目前,皇权的最核心部分,就控制在这个二十七岁的单身女人手里。坐在御座上的小皇帝,不过是由她授权的二级管理者。

唐代杜甫诗曰“擒贼先擒王”,张居正在协调自己与皇权的关系上,就牢牢地擒住了这个王。

出身寒微与孤儿寡母的境遇,使得李贵妃的心理极其敏感,生怕宫内外有人瞧不起她。张居正洞悉这个女人幽微的心理,适时为她解除了后顾之忧。

在张居正执政之初,恰好遇到两宫尊号的问题。按照大明祖制,新皇帝出炉后,先帝正室还在的,皇后要被尊为太后。新皇帝的生母如果是妃子,就只能尊为皇太妃,等级上要低许多。到了弘治朝(孝宗),皇帝生母也可以称太后了,但只能是秃头太后,“太后”两字前面不能加尊号。而嫡母太后的前面,则要加两个字的尊号,以示等级差别。

在冯保有意的暗示下,张居正摸透了李贵妃意欲出头的心理,于是他提议:陈皇后与李贵妃,不仅可以同升太后,而且都可加尊号。

这当然是违背祖制的,但他料定李贵妃不可能推辞,便将此事作为结好宫闱的重要步骤,极力促成。

他吩咐礼部:“既然同为太后,多二字又何妨?”如此轻松一语,便把一个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的违制举措,轻松带过。

可以说这是举重若轻,也可以说这是瞒天过海。当时张居正权势正隆,各部院岂有敢不听命的?礼部侍郎王希烈,立即照办,于是两宫并尊的举措,轻而易举就实现了。

自此,陈皇后称“仁圣太后”,李贵妃称“慈圣太后”。后来沈德符论及此事,说张居正这样做,是在宫内谄谀慈圣太后,借以为自己固权。

在今人看来,这两个字也许一钱不值。但在古代礼法社会,名号却是性命攸关的事。其余韵,可以说至今尚在,我们也未必就能笑话古人迂执。

两个字,换来了李太后对张居正执政的无条件支持。在当时,挟强力“驱高”之威,这个违制的动作,竟然没遇到什么抵抗,称得上是一次成功的瞒天过海。

李太后终于正了名,在地位上与陈太后平起平坐,再不必像过去那样,每日要向皇后请安。其心情之惬意,可以想象。

投桃报李,她要报答张居正,对自己娘家的人也就比较约束,不让他们给外廷的事务添乱。娘家人或子弟如有请求加官晋爵的,她就让他们把过去用的瓦刀拿来,然后问:“这是什么?”家人答曰:“瓦刀。”李太后就会训斥:“当日你们就靠这个过活,今日已经大富大贵了,还嫌不足吗?”对亲属的自律教育,十分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