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欲扫天下先扫庭院

话是这么说,但在礼法上,一人得道,还是要有所表示。李太后的父亲瓦匠李伟,因女儿而贵,跟着鸡犬升天,从平民直升“武清伯”。他曾经提出,请拨公款给自己造府第、建生茔(生前修墓),张居正很痛快就给了方便。但是这位前瓦匠贪心不足,串通内库官员,在承揽京营军士冬衣的制作中,偷工减料,衣服糟得不能穿,引起了军士哗乱。都察院不好追究,张居正就将此事巧妙地推到李太后面前,叫人拿了渔网似的破军衣,去给李太后看。李太后瞟了一眼军衣,心知肚明,顿感大丢颜面,立刻传谕内阁依法处置,决不能袒护自己的老爹。

张居正在处理这件事时,颇费了一番心计。他革退了内库官员三十余人,重新发放合格的军衣,平息了事件。然后,又巧为太后老爹开脱,说责任其实不在李伟,让李伟接受了一通皇帝的训斥完事。然后再借此事,称颂李太后至公无私,中外臣民莫不敬佩。此举,既制伏了李国老,又给足了李太后面子。

几面讨巧,足见他深谙官场上的所谓“会办事”之道。

张居正上台,需要处理好的第三件事是,与太监领袖冯保之间的关系。冯保这人,招权纳贿,名誉不怎么好。《明史》本传没给他下什么好评语,说他“性贪”“横肆”“黠猾”。

在我们印象中,宦官不坏的好像很少(蔡伦、郑和是特例)。但是,史书一般都是朝官写的,因此就不免有偏激之处。历代宦官为祸,是朝官的噩梦,大臣们甚至在正式行文中对宦官都没有什么好称呼,比如“宦竖”“大珰(帽子上的装饰)”“权阉”“中涓”之类。在史书中,修史的官员对前朝的宦官,当然不会留情面,于是就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定型的印象。其实在宦官中,正派、老成,甚至才华横溢的,也大有人在。

冯保与前朝、后代的一些“权阉”比起来,还算是比较本分的。只要不得罪他,为人也还算平和、谨慎,不大有太过格的事。

张居正对冯保在李太后面前的得宠,不像高拱那样看不得,而是相当尊重。严守井水不犯河水的规则,不去抢夺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但是对冯保这个人,又不是敬而远之,那样的话就太可惜了。他看出了,冯保是联结皇权与相权的关节点,不可忽视。

对冯保,张居正以结好的方式,进行了不露痕迹的驾驭;借用冯保之力,来加强自己的权势。实际上,所谓冯保的权力,说到底也就是李太后的权力。正是这条管道,源源不断地给张居正送来了强大的权力资源。

张居正心中有数:有了这个本钱,再放开手整顿朝政,才没有后顾之忧,也才可能有雷霆万钧之力。

甚至可以猜想,当初李贵妃授意矫诏,让冯保一同受顾命,张居正也有参与其事的很大嫌疑。如果真是的话,那就是他进行了一笔相当成功的政治投资。

在整个万历新政时期,冯保做得非常知趣。也许是在与高拱火并的过程中,尝到了外廷的厉害,也许是看到了张居正操控大局的非凡能量,冯保对张居正,始终尊重并全力支持,决不干涉任何外廷事务。

张居正就是这样,把一个历来骚扰外廷的恶势力,变成了一个支持他改革的良性势力。

两人互为利用,默契配合。

无怪事后有人评论说:冯保依仗执政的内阁,言路方面就不用担心,可以在宫中适当来点儿猫腻。而张居正依仗中官,则保持了太后的恩宠长期不衰——可以说,这就是很典型的“双赢”吧。

张居正平时在和万历对话时,凡是讲到为君之道,冯保总是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张公是忠臣,是先帝特别托付来辅佐皇上的,所以你要听仔细了。”

而张居正也利用冯保,对整个宦官系统进行约束和钳制,以至在后来新政铺开时,中官无一人敢于阻挠。

张居正对冯保的表现相当满意,说他“未尝内出一旨,外干一事”,从不给外廷添麻烦。冯保对付高拱的那套办法,从来没对张居正使用过。

后来有一次,冯保的侄子、都督冯邦宁(名很不副实)在闹市酗酒,欺凌百姓,恰好遇见张居正的亲随姚旷。姚旷劝他不要胡闹,冯邦宁不听,反而扯坏了姚旷的腰带。张居正得知,就写了个条子给冯保,让冯保自去处理。结果,冯保脸上挂不住,大怒,打了侄子四十大板,夺去冠服,一年内不许他参与重大活动(停职反省)。像这样能严厉约束亲属的大宦官,在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这就是张居正的魅力所在吧。后来的阁臣于慎行,曾高度赞美这一合作关系,说是从此宫府一体,其心若兰。

皇上,太后,大太监,全部搞掂。

大明晚期一辆规格最高的三套车,就这么,在又平又坚固的冰河上跑开了!

对上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对下的问题了。张居正骤登高位,手握大权,并不等于万事皆备,他还有一个收拢人心、建立公信力的过程。

横在他前面的,并不是坦途,而是沟壑纵横。

首先是高拱的被驱逐,百官中多有不服气者。凭什么让他滚蛋,你来坐庄?这股情绪,必须压制下去。不然,张居正坐在文渊阁中,只觉得脚下随时有火山要爆发,日夕警惕,不敢大意。

于是,他对自己在联冯驱高风潮里的猫腻,做了大量的撇清,反复向人解释,自己对高拱被逐曾经冒死为之诉求。这当然是欲盖弥彰,但总比不盖的好。

其次是资历问题。张居正虽然浸淫官场二十五年,但与前几任首辅比起来,资历尚浅,如何才能让人乐于效力?可不是表白一下就能办到的了。纵观历史,凡能够领袖百官者,基本都有长期身居高位的资历,早就拉起了自己的一套人马。当年老严嵩做了七年礼部尚书,又做了六年大学士,才升任首辅。徐阶做了三年礼部尚书,后又做了十年大学士,才扶正为首辅的。这资历,张居正根本没法儿比,他虽然也做过六年大学士,但入阁前,只有礼部侍郎的虚衔,从来没担任过部院主官,是由翰林院直升上来的。

用今天的流行语来说,这情况,是“下面没人”。

平时倒是没什么问题,下面的人无足轻重。但是到了做首辅的时候,你指挥不动下面,才能感觉到:下面的小萝卜头不仅关乎轻重,而且还很难摆弄。

张居正只有采取清理的办法,打一批,拉一批,把目标控制得很精准。

高拱是个很干练的吏部尚书,任职三年,基本队伍已经建立得差不多了。因此,他走了之后,给张居正留下的,是一个需要认真对付的文官队伍。

官员里永远有靠着上蹿下跳进谗言吃饭的家伙,其奉行的理念就是“做糖不甜做醋酸”,也就是,建设性的事情做不来,毁人的事很拿手。高拱的门生韩楫就是一个,基本可以证明,高、张交恶,韩楫没少“做醋”。

对这类人,张居正称之为“害政者”。

这些害政者,总是笑脸朝着有权势的人,屁股朝着没权势的人。所以高拱看到的都是可爱的笑脸,而张居正恰好有机会看到了许多屁股。

现在,你们要换成笑脸也来不及了!

他说:“有那么两三个人,以言乱政,实为关系朝廷纲纪的大害。所谓‘芝兰当道,不得不锄’,说的就是这类人。”我就是要拔了你们这些仙人掌!

但这样的人,毕竟只是一部分,还有一些让张居正看不顺眼的,不过仅仅就是站错了队。

那没办法,玉石俱焚吧!

他刚一执政,就开始清理门户,隆庆六年六月,对南北两京四品以上的官员进行“考察”(审查)。七月,又开始对所有的京官进行考察,这就是力度很大的“京察”。因为早已锁定了目标,就不是泛泛地敲山震虎,也容不得你事急抱佛脚。两次严厉扫除,共斥退吏部员外郎穆文熙等三十余人,并将吏科都给事中韩楫等五十余人调离京城。之后,从庶吉士中补充了一些人进来,重建了言官队伍。

后来,又贬斥了一批尚书、巡抚级别的高官,官场不能不为之震动。

这是一次很彻底的大清洗,时人评论说:“榜上所罢黜的,皆是高党!”

这一通扫荡,很解决问题。当然,那时候的官吏,看问题比较通透,老家乡下也有退路。所以,免就免了,贬就贬了,打起包袱就走,倒也不至失魂落魄。一个庞大的文官体系,有升有降,古来皆如此。表面看起来,有些是由于派系的政争,是无意义的行政成本,但实际上起到了某种代谢作用,可避免僵化板结。如果只升不降,连平级调动都觉得失面子,那才是不太合理。

刷掉了一批,就要选拔上来一批,而且不能太不像样子,总要和“高党”比一比。张居正在安排内阁成员与各部主官时,显示出了他高超的管理艺术。他考虑的是,要想抚平驱高政变留下的创伤,只有把有声望的人提拔上来。

内阁里高仪病死了,张居正成了“独辅”,较易遭人攻击,因此他选了礼部尚书吕调阳入阁。吕调阳是个忠厚长者,张居正选他入阁,是动了点儿脑筋的。这个平台上,不能允许有潜在的对手,哪怕他现在还很弱小。夏言、严嵩、徐阶、高拱都先后吃过这个亏,张居正是一个把别人拱翻的人,现在,就要防止悲剧在自己身上发生。

他的安排如下:吏部尚书,由资望最高的杨博担任。礼部尚书空缺,由陆树声补上。兵部调来抗倭名将谭纶做尚书,户部用了王国光,刑部用了王之诰,工部尚书朱衡与左都御史葛守礼留任。这些人,都是素有清望的大臣。其中的王之诰,是张居正的亲家,但从不依附张,颇得舆论赞赏。

明代的六部堂官,虽然并不由首辅来选,但在当时情势下,张居正在其中多有策划是无疑的。

这样一套班子,可谓声威赫赫,基本可以服众。

此次清洗,力度之大,远超过严嵩、高拱刚上台时搞的清洗。有人形象地说:提人就像往上拽,贬人就像往外扔,天下能不望风披靡吗?

这次清洗,既是给未来的万历新政打下基础,也是张居正为建立自己的权力体系而使的力气。

他在《陈六事疏》中,曾经反对新官一上任就撤换官员,但他自己也未能免俗。批评的眼光,往往就只用来看别人。

这样一弄,就从此无忧了吗?不。

就在他环视海内,觉得乾坤初定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事变从天而降!

事发突然,且极其吊诡,险些毁了他一世英名。</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