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欲扫天下先扫庭院

从那无上荣光的平台上走下来,张居正并没有骄狂不可一世。正如他在隆庆五年(1571)担任会试主考时说的那样,一流人才必须严乎内外,审于应对,既不沾沾自喜,也不汲汲于追赶风尚。

干大事,就要有干大事的头脑。从这一刻起,他每走一步,都是精心所为。有很多的事,他要一件件先厘清,厘清了脚底下的事,才能安安稳稳去廓清天下。

他最初做的一件事,是要为今后准备做的事正名。

张居正费尽心机,夺来首辅的位子,就是准备干事的。要想干事的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孔子所说的话,最有实用性的,可能就是这句了。

在平台召见的时候,张居正于感激涕零中,也没忘申明要遵守祖制,这就是在做“正名”的工作。什么叫祖制?在当时条件下,就是一切以朱元璋说的为准。

朱老皇帝没做皇帝的时候,把人间的苦都吃遍了,为了避免儿孙再吃二遍苦,他制定了一整套国家制度,应该说,绝大部分还是有利于朱家江山永固的。但是近二百年下来,这套“洪武祖制”,几乎被他的后代扔了个精光。尤其正德、嘉靖两朝,皇帝为所欲为,宠信佞臣,把制度毁坏得相当彻底。国号虽然还叫“明”,但跟朱老皇帝的那个“明”,已是相去万里了。老皇帝那会儿,贪污六十两银子以上,就要杀头剥皮。到了嘉靖年间,但凡有个官职的,哪个不捞一笔?

张居正要扫清天下的颓靡之风,就必须革除现行的陋规。但是,历史上的覆辙有很多,假如他提出要从头创新制,全体官僚可能都要跳起来,跟他作对。他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免不了最终做个王安石第二。

因此,他只说是“恢复祖制”。

“恢复祖制”,听起来就没那么刺耳了,官僚集团暂时不会视他为异端。但是,只要改革一启动,就不可能不割到文武官员的肉。当官吏们群起反对时,“恢复祖制”就成为道义上最强大的挡箭牌。贪官污吏的那些道理,是拿不到桌面上来的,所以无法在道义上压倒他。

这就是抬出朱老皇帝的妙处。

名既已正,其余的事,便可一步步来。张居正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处理好他自己与皇帝的关系。

他决心要好好培养小皇帝,在培养的过程中,要让小皇帝完全信服,不知不觉把绝大部分的皇权,让渡给他张居正。要改革,仅有相权的话,是远远不够用的。若想压服百官,你必须百分之百地代表皇帝。

有明一代,皇权与相权明里暗里,一直在互相制约和争斗,甚至有许多言官,就是靠这种争斗来吃饭的。皇帝、内阁两大权力中心的中间地带,就是他们最喜欢的飞短流长地带。

张居正不想把自己的才智,全部投入与皇帝斗智上。因此,他在平台召见时,向小皇帝提出的一个要求,就是“宫府一体”。什么是一体?这个话不好说得太直白了,其实就是,你得听我的!

万历年间的沈德符说:柄国者,如果不假手宫内,怎么能久擅大权?他说的就是首辅必须借助宫内力量,来强化自己的权力。

张居正不知思考了多少个晚上,对当下这情势,他看得透彻,也想得彻底。他看准了,这是个好时机——趁着主少国疑,内廷心虚,正好把皇帝的权力,全部拿过来。

上天也非常照顾他,让他摊上了个娃娃皇帝。娃娃哪里能做皇帝?自然要由首辅来担任“帝师”。这个老师,既是老师,又绝非仅仅是个老师。张居正想的是,在担任老师的过程中,君臣之间的权力转移,就可以在教学中不知不觉完成了。

无非是一个人讲课另一个人听嘛,小皇帝本人,不会觉得有什么怪异。反而会以为,自己是遇到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忠臣。

派系政争,掩盖了问题的实质。隆庆临终前担心的事,终究要发生。主少,皇权势必要被相权完全遮蔽。可是,冯保和李贵妃,都看不到这一点。在他们眼里,只要首辅这人看着顺眼就行。

当然,张居正打算这样培养小皇帝,也不尽然是为了功利目的,他抱定的想法是,这是国家的根本大计。如果小皇帝缺少教养,有人养没人教的,最后混成正德皇帝(明武宗)那个样儿,恐怕大明又将不得安宁。如果皇帝从小就被好好教导,那么他本人对于改革的努力,就不至于人去政息。

从这以后,张居正就做了大明这驾马车的独掌车夫,轻扬鞭,慢催促,一点点地教万历怎么当皇帝。

张居正对皇帝的要求,第一就是要视朝,要去开朝会,也就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那种碰头会。

在过去,明朝的皇帝不上朝,不见群臣,几乎成了遗传病,不开碰头会久矣。君与臣隔得远,小人使诡计,就很容易游走于其间,到最后,搞出来一个谗言生态圈。可以说,后来大明的亡,也就亡在这个病根上。

道理很简单,皇帝不能只混在宦官圈里,要常和大臣接触,这样对于外廷情况如何,才能有所了解,才不至于造成宦官势力外溢,借助皇权压倒外廷。外廷的大臣不受气了,才会神清气爽,有心情替皇帝管好天下。

君臣若想常见面,没什么别的更好的途径,只要坚持早朝制度就好。

明代上朝的时间很早,是在每天的天亮之前。皇帝和大臣都要起五更爬半夜的,极为辛苦。

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一开篇,就活龙活现地描述了上早朝的情形,确实辛苦,甚至比庄户人家起得还早。正德和嘉靖这两位皇帝,就是因为吃不了披星戴月上班的苦,才闹怠工的,遗传到隆庆也这样。

张居正对这个事的纠正,没有硬来,而是做了折中。他说,皇帝是小孩子,就不必天天上早朝了,每一旬,只需三、六、九日上朝,其余日子,可以睡懒觉。

万历没费什么踌躇,就同意了。小皇帝此时虽年幼,却是冰雪聪明,知道这是坚持朱老皇帝作风的基本要求。从平台召见的第二天起,一下子就坚持了十五年。霜打三六九,他要来;雨淋三六九,他也来。这样,就使得外廷和皇帝,始终保持了一个沟通机会。对方有什么想法,我全知道。宦官夹在当中,也就别想再做滥权的梦。宦官的作用,在万历初年,就这么被大大削弱了。

万历皇帝开始视朝了!这在当时,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事。明代正德、嘉靖、隆庆接连三朝,竟没有一个皇帝是正经上班的。现在,万历初年,可算有个有模有样的皇帝了。虽然刚刚脱了开裆裤,小皇帝对各种奏疏,都看得很仔细,有前后矛盾的,有格式不统一的,都能看出来,并亲自予以批驳。

他亲笔拟的批复,文字上有理有据,温文尔雅。不像他的一些老祖宗,动不动批个“拖出去着狗吃了”“先打了再问”之类的流氓语言。

万历处理事务,也颇近情理。有这样几件事,能看出他的分寸感来。隆庆先帝的遗孀恭妃,惦记着娘家人在外面吃苦受累,就派人把宫中的一个金壶,偷偷送到娘家去。结果事机不密,被守门太监发现了,当即举报。此事一出,宫内哗然,有人等着看热闹。小万历看了奏折,想了想批道:“她家贫,赐给她一百金。先帝赐她的器具,则不能拿出去。”就这么,既处理了,又恩赏了,两边的面子都给了。

有一天,文华殿角门的础柱上,突然现出“天下太平”四个字,擦都擦不掉。不用问,是人写上去的嘛,不是宫女就是太监干的。内阁却认为是祥瑞,是老天爷写的,请万历去看。万历去看了看,一脸不高兴:“假的!”专门奉承主子的下人,想点儿别的什么词儿,也许我还能信——智力比他爷爷不知高了多少倍!

就连当时的朝鲜使臣,也在传回国内的情报里,告诉他们的皇上:“天朝民情,甚为欣悦,都认为新皇帝年虽幼冲,但绝非隆庆可比。”

小皇帝有励精图治的苗头,张居正就抓紧了教育。万历对他,也是事事依赖,开口闭口“元辅张先生”,好一对儿融洽的师生!

新帝即位这一年的年底,时近年关的时候,张居正在给小皇帝讲课后,趁机提出:服丧还没期满,春节吉日,还是免了宴会为好。此外,宫里的元宵灯会也别办了。

万历点头称是:“烟火这事,昨天我就发了话,不要办了。”

张居正又训导说:“这不光是尽孝道,也是节省财用,此乃皇帝的美德。”

结果新一年的春节宴会停办,节约了七百余两银。

到了下一年,万历毕竟是个孩童,实在是想看灯会,就试探道:“元夕鳌山烟火,是不是祖制啊?”

张居正知道他的鬼心眼,便正色道:“嘉靖中偶然有,但那是为了敬神,不是为了娱乐。隆庆以来,年年举办,靡费无益。现在咱们行新政,应当节省。”

冯保在一旁,见小皇帝心切,就提议说:“等以后手头不紧了,偶尔办一次,也无妨。”

万历很高兴,接着话头说:“那就办一次吧。”

张居正坚决不让步:“搞一次,就要十万金!天下民力枯竭,户部计无所出,还是省省吧。”

万历听了,眨巴眨巴眼,马上心回意转:“是了,朕深知民穷,如先生所言。”

——读史至此,我真是良久无语。这个小皇帝,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孩子呀!

万历的素质,强过乃祖乃父,张居正对此很自信,认为孺子可教,所以要教育他好好读书。

本来,大明祖制中,就包含有皇帝的培训方式,分为两种——经筵和日讲。经筵是短训班,分春秋两季各三个月,每旬逢二的日子开讲。场面比较隆重,是由勋臣和大学士主持,六部九卿、翰林掌院学士、国子监祭酒等人,分别担任主讲,科道一般官员也来陪读。讲完了课,大伙还可享用一顿丰盛的宴席(有规定吃不完要打包回家),故而叫作“经筵”。

日讲是常课,随时举行。由大学士和讲读官主讲,君臣间可以讨论,实际上成了小型碰头会。

到明武宗的时候,这些全都被废弃,结果一连三位皇帝都懒得读书。张居正现在,决心要把这恶习扭转过来。他定了一个课程表“日讲仪注”,规定小皇帝除了上朝之外,其余每天上午,都要来听课,除非大寒大暑或刮风下雨,全年一天也不能停。

而且说干就干,小皇帝即位当年八月,就先开日讲。到第二年,也就是万历元年(1573)新春,正式开经筵。

第一次上日讲课时,张居正为上好课,备课一月有余。开讲那天,提前半个时辰到课堂,把教学用具安置妥当。

学习的滋味很不错,天天有收获。万历二年(1574)三月,小皇帝踌躇满志,亲手写下“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之法”十二个字的条幅,悬挂在文华殿的正中,用以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