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事死如事生

“是,遵旨!”何弘向王太后施一拜礼,转身走出大厅。

“飞燕皇后,通知后宫所有嫔妃,准备参加邛成太后的葬礼!”王太后向赵飞燕下达了口谕。

“遵旨!”赵飞燕屈身深深一拜。

“好啦,各位请回吧!”王太后欠身离座,走下踏板,宫女们急忙上前搀扶。

薄雪停飞,浮云渐散,然而凉风仍然袭卷后宫。赵飞燕受命王太后的旨意,不敢怠慢,急匆匆地走出长信宫,直接回到远条宫。

她刚刚来到前厅,便向迎面走来的姜秋吩咐道:

“姜秋,快,快去找来樊宫长,让她带来后宫诸妃花名册!”

“是,奴婢马上去!”姜秋应声后,快步走出远条宫。

赵飞燕入座后,反复思考王太后的谕旨,命丞相薛宣拟定邛成太后的葬礼仪式并主办其丧事,而令处事稳妥、为人豁达的御史大夫翟方进作为协从。此令正中下怀,天公作美!薛宣被册封丞相以前谦恭谨慎,尊重他人,之后居高临下,刚愎自用,朝中卿臣不入其眼,就连被称为“三公”的大司马、御史大夫也敢谴责一二。其他卿臣凡是被皇上晋升后,几乎都悄悄进入远条宫拜谢。唯独薛宣恃尊不见,他根本没有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大庭广众之下的那些宫廷常礼,只是逢场作戏而已。职升德降,得志猖狂!今天,本宫借此机会,要看看你薛宣到底有多大本领,给你一条既平坦又惊险的道路,看你怎么走。

不一会儿,后宫宫长樊嫕来了。

赵飞燕将王太后的口谕向樊嫕述说了一遍,樊嫕双手呈上厚厚的一叠后宫诸妃花名册。

嫔妃之多,令人吃惊。赵飞燕翻开花名册,仔细审看,看了好大工夫,只看得眼花缭乱,头脑发涨。记录在册的嫔妃竟然达到两万余人,每人每年的耗资得要多少万斤白银哪!她心里不禁恼恨皇家,如此奢靡生活,岂不撼动社稷!她顾不上考虑这些,而是注意花名册前边册封进入等级的人员,即除了位比皇上、爵比皇上的皇后赵飞燕外,尚有昭仪、婕妤、娥、容华、充依、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五官、顺常、舞涓、上家人子等十五个级别的嫔妃姓名,而在最末两级之内,再分为若干等,其女子姓名一百八十余个。赵飞燕唯恐人多混乱,择定前十三个等级的嫔妃姓名,准备参加邛成太后的葬礼。她把这些人重新撰写了一份名单,交于樊嫕,逐人通知。

樊嫕告别赵飞燕,转身离去。

赵飞燕审看嫔妃花名册实在太累了,便欠身离开御座,走出前厅,回到寝宫,躺在象牙床上,微闭双眸,稍作休息。她虽然疲劳,但心事重重,没有入睡。她盼望皇上、合德快点儿回宫,以便及早将王太后的口谕转告他俩。

天将午时,赵飞燕吃罢饭,又回到寝宫,躲在她的象牙床上,准备睡一觉,彻底解解疲乏。她似睡非睡,中少府王盛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告诉她,皇上、昭仪已经回来了。她一骨碌爬起身子问道:“他俩回哪儿啦?”

“华玉殿!”

“走,王盛,跟我去华玉殿!”赵飞燕蹭了蹭玉体,两条腿耷拉到床沿下,王盛猫腰拾起那双绣花高头云履,刚一上前,停了下来,他想,给皇后穿鞋本来是姜秋、姜霜的活儿,我这个宦官干这种活儿合适吗?她俩又不在呀!干脆,我干!奴才给主子尽孝还有啥说的。他把两只鞋,一一给赵飞燕穿就。赵飞燕心安理得,非常欣慰。

两人走出远条宫,奔往华玉殿。

宫廷的中午,寂静而凝滞,天空几乎吸去了所有的声音。后宫诸妃、宫女们都去休息了。太阳钻出云层,洒下万道光芒,照耀得皑皑白雪熠熠生辉。当阳光扑向华玉殿大厅的时候,那一根根硕大而粗壮的火红明柱却闪烁出迷乱的光影。

此时,华玉殿热闹非凡,打破了午时的宁静。

赵飞燕、王盛在中常侍郑永的带领下,步入华玉殿大厅。赵飞燕一看,成帝、合德、张放等人正围坐在大厅一角的长方矮脚案几前开怀畅饮,侃侃而谈。她撩裙跪地,向成帝施礼祝福。合德、张放急忙欠身向她施拜。

“飞燕皇后,你来得正好,来来来,你陪朕饮一杯!”成帝说着给赵飞燕斟了一杯酒,“给,这是酎酒,是皇宫里最高级的米酒,味道醇美,提神助兴!”

“谢陛下赏脸,恕臣妾冒犯不恭!”赵飞燕疾步向前,双手接过酒樽,一饮而尽。她又向前跨了几步,亦亲自拿起银口黄耳的酒壶,往成帝的玉石酒杯斟满了酒,双手举樽道,“陛下,这是臣妾的一点心意,请笑纳!”

成帝接酒饮罢,哈哈大笑,喝得兴致勃勃。

赵合德见姐姐来华玉殿,开始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一看姐姐同成帝互斟互饮,气氛顿时缓和,急忙给姐姐斟了一樽酒,双手捧樽道:

“皇后姐姐,小妹敬您一杯!”

赵飞燕摆了摆手,没有接这樽酒。她早就忌恨妹妹了,心里暗暗骂道:该死的丫头,你就逞能吧,看你把皇上害的,都成啥样子了,将来你非坏了大事不可!但她强装笑颜,解释道:“合德,我不能再喝了,我这里还有事呢!”“哦,姐姐你咋不早说呢?”赵合德放下酒樽。

“陛下,邛成太后崩逝了!”

“啊!”成帝吃了一惊,放下酒樽。

“太后谕旨,命丞相薛宣拟出葬礼方案,御史大夫翟方进协助研究。厚礼大葬,以敬先皇。满朝卿臣,后宫诸妃,都要参加葬礼!”赵飞燕向成帝传达了王太后的安排。她又叮嘱了一句,“请陛下少饮几樽,爱惜龙体,以参加邛成太后的葬礼。”

“嗯,朕已晓知。”成帝点了点头。

众人中止饮酒,舍人吕延福匆匆进入,直奔御座。他从袖筒内抽出一条白色布帛奏书,递给成帝道:“陛下,这是太中大夫谷永写来的一份奏书。”

“呵,他为啥不亲自呈递?”成帝接过奏书问道。

“小人不知。刚才在华玉殿门外,薛丞相府内的舍人薛贾转交给我的。”吕延福躬身回禀道。

成帝将布帛奏书展开,放在案几上,认真审读——

启奏陛下:

臣闻王天下,有国家者,患在陛下有危亡之事,而危亡之言不得陛下所闻。夏、商、周三代末主所以殒社稷,皆由妇人与群恶沉湎于酒;并因生活奢靡与无所进取。陈述以上两条恶习,当今陛下兼而有之。况又同张放好微行,疏行事,懈怠朝纲,且又违道纵欲,轻身妄行,当盛壮之隆,无继嗣之福,大有危亡之忧。近年来,星陨如雨,复遭日食,黄河泛滥,民恨臣怨。臣请陛下三思终行,新开生路。上述之言,王根、王立等各位侯爷命我具疏切谏,力求除旧更新,振兴社稷。唯陛下留神反复思索之,熟省臣言!

微臣谷永敬上

成帝读罢谷永撰写的谏言奏书,倏地站起身,气得龙颜青一阵白一阵,额上一条条蚯蚓般的青筋猛烈地跳动着,绘有十二章的御服随着难以压抑的满腔怒愤忽高忽低地抖颤着,他将布帛奏书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地上,骂道:“混账!”

“太没王法了!”赵合德听完谷永的奏书,气得火冒三丈,早已憋不住了,这不仅是对皇上不恭不敬,也是对自己的斥责。

赵飞燕狠狠地白了妹妹一眼,责怪她不该火上浇油,但心里对谷永也是不满,白帛黑字,句句尖刻,不但对皇上加以贬斥,而且对她们姊妹大加奚落,很显然,谷永把“无继嗣之福”的祸根栽植在她们姊妹身上,用心狠毒。赵飞燕将恨吞在心里,欠身离座,屈膝下拜,和蔼劝解道:

“陛下,主掌乾坤,政事繁重,承继先祖之托,肩负万民之望,遇此区区小事,万万不可气坏龙体!”

“陛下,应当机立断,除掉谷永!”张放更加痛恨谷永,因为谷永在其奏书上指名点姓地批评他这位皇上的嫡亲侍中。他要借此机会,向皇上谗言谷永,拔掉这个眼中钉:“此人万万留不得,后患无穷啊!”

“来人!”成帝呼叫道。

中常侍郑永急忙走进华玉殿。

“郑永,你快去通知侍御史,立即缉拿谷永!”成帝绝不允许卿臣忤逆犯上,将一国之君的高贵头颅降低半分,于是立即下达圣旨,捕拿太中大夫谷永。

“遵旨!”郑永躬身受命。

“陛下……”赵飞燕唯恐事情闹大,急忙撩裙跪于尘上,恳切地劝止道,“陛下,谷永之事,可否延缓一段时间,再作处理……”

郑永一看赵飞燕谏阻圣谕,似乎有些犹豫。

“快去!”成帝朝中常侍郑永疾声吼道。

“是!”郑永又一打躬,转身疾步走出华玉殿大厅。

瞬间,大厅内喧闹的酒席宴会一下子变得像夜晚古刹般的沉寂。

诸人一看成帝怒发冲冠,气恨难平,不敢再吭声了。而成帝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如重锤般地敲击着厅内诸人的心房。

郑永返回华玉殿大厅,躬身复命道:

“启禀陛下,侍御史孙越已领旨缉拿谷永!”

成帝停下脚步,听罢郑永的回话,好像受了很大震动。

他的血液激烈地奔涌着,他的大脑激烈地思考着:谷永身为太中大夫,乃掌议、撰谏书之官,朕若对其无情鞭挞,乱加处罚,岂不寒了天下志士之心?小罪宜隐忍不发,大罪则严加惩处。想到这里,他的怒气渐渐消散,他的情绪渐渐平缓,心里着实有些懊悔。

赵飞燕皇后、赵合德昭仪主动上前将成帝搀扶到御座上,她俩用手帕给成帝擦拭脸上、脖颈上的汗珠。郑永走到御座旁边,用双手轻轻地按摩陛下的脊背。张放赶忙提起锡壶给成帝倒了一杯茶。

成帝端起瓷杯,深深地喝了一口热茶。

少顷,一位小宦官带领侍御史孙越快步进入大厅。孙越撩袍跪地,口呼万岁!成帝放下茶杯,急切地问道:“孙越,情况怎么样?”

“启奏陛下,微臣领旨后,立刻率骑士缉拿谷永,不料谷永闻讯乘骑逃离府邸,奔往凉州方向,我等追至交道厩,离长安六十里处,但不见踪影,故先回禀陛下,请陛下定夺!”孙越述罢,低首听命。

“停止追捕,赦其谏罪!”成帝亦解恨怒,不复穷究,仁慈地说,“任他逃去,留其生路!”

“微臣遵旨!”孙越施拜叩头,欠身离去。

成帝松了一口气,回首看了看赵飞燕、赵合德,心内宽慰了许多,双目不由得盯在酒樽上。张放马上凑了过去,拿起酒壶先给成帝往酒樽内斟满酒,而后又给赵飞燕、赵合德斟酒。成帝酒兴又起,端樽倡道:

“来,各位陪朕再饮一樽!”

大家举樽正欲同成帝共饮时,吕延福引后宫庭林表袁颖走了进来。袁颖撩裙跪于毡罽上,向成帝、飞燕皇后、合德昭仪施拜叩头。成帝放下酒樽,让她平身落座。袁颖禀明成帝,奉王太后旨意前来请皇上去长信宫,有要事相议。成帝正值酒兴,不肯立即离去,遂邀袁庭林表同饮几樽。

袁颖一看皇上这般诚意,感到实在无法推却,只好和众人同饮一樽,然后欲告辞先行。

这时,另一位小宦官又领侍中、光禄大夫班伯入华玉殿觐见成帝。成帝一见班伯来临,心内大喜。班伯乃班婕妤胞弟,因病请假,假满病愈,就来拜谒成帝,是一个重法度、讲规矩、懂礼仪的卿臣。成帝非常喜欢班伯,他素常不轻易入宫,也不来求办任何私事,每逢交谈都很受益。成帝挥手赐座,并热情地谦让道:

“来来来,班爱卿,你来得正巧,大家欢聚一堂,你也来饮一杯!”

班伯拜谒已毕,也不落座,也不多言,而移步向前,唯注视御座右侧屏风,目不转瞬。成帝再次呼令共饮,班伯口中虽然不住地应声遵命,两眼仍不离开屏风上的画图。

成帝以为屏风上有什么怪现象,亦仔细观瞧,但见屏风上并无他物,只有一幅古迹绘画,仍是商纣与妲己夜饮图,当下猜透班伯意图,故意问道:

“此图示为商纣无道,历朝君王应以警诫,但不知此图还有何诫?”

班伯一看,奏谏机会已到,躬身抱拳道:

“陛下,微臣所言若有不当,诚请恕罪谅过!”

“班爱卿,请你直言!”

“纣之不善,皆因听妲己之言;沉湎于酒,殷纣错乱天命,于是纣王卿士微子立刻告箕子、比干而去。诗书所言淫乱原因,无非因酒惹祸!”

成帝听罢班伯谏言,觉得班伯果然是掌论议之官,遂叹息道:

“朕久不见班伯,今日复得闻直言了!”

庭林表袁颖心里赞佩班伯,为成帝拥有这么好的谏臣而高兴。她没当面称赞,只是叮嘱陛下赶快去长信宫,随后屈拜告辞,飘然离去。

张放心里却怨恨班伯多嘴,一番酒兴又被班伯打断,不料成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叹为直言,只好托词更换衣服,怏怏不快地离开华玉殿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