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事死如事生

大雪飘进未央宫宏大的院落里。楼台殿阁、苍松翠柏、大小庭院、幽径曲路等,都披上了薄纱般的银装。袅袅的篆烟融于淡淡的晨雾之中。皇家宫苑显得格外冷清和沉静。忽然,长乐钟声响起,划破寂静的长安城上空。

由西司马里延伸出两行骏骑足迹,一直到御花园门前。原来是成帝刘骜和侍中张放,各自骑着白鬃马与青鬃马,身背弓弩,手持钢叉,正在等候赵合德,准备出城微行射猎。他俩向四周看了看,又互相看了看,谁也没作声。

“咯吱吱……咯吱吱……”一阵车辇压雪的声响传来。

成帝、张放回首一看,一辆双马辎车由西司马里驶来,原来是曾给许皇后掌舆马的谷田持鞭驾车。车篷内,坐着赵合德。

“张放,快迎过去,你同赵昭仪先走,从后宫西侧甬道出宫!”成帝扬起手中的马鞭,朝西指点道。

“是!”张放应声道。

“张放,如果碰见熟人,你就说陪赵昭仪到渭水河畔观赏雪景,千万不能说去微行射猎!”成帝再三叮嘱道。

“微臣谨记!”张放说罢,双足踏镫,扬鞭乘骑朝车辇奔去。

成帝又在默等赵飞燕皇后。

昨天夜里,他仍然是在昭阳舍宫“温柔乡”赵合德处度过的。此处,已是他连续三个多月来的长期临幸之地。白天,他有时上朝议政,有时郊游微行,夜晚,他就来到赵合德身旁,几乎每晚共欢到子夜人静之时。想到赵飞燕,成帝不由得想起刚刚视察黄河灾情回来的那个夜晚。当他听完薛宣汇报萧咸案情走出宣明殿后,赵飞燕正站在宣明殿门外,披着满天星光,受着夜风侵袭,耐心等候。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便焦急地问道:“飞燕,有事吗?”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赵飞燕摇了摇头。

“哦……”成帝不解其意,他仔细观察赵飞燕,只见她那双眸子透露出企盼、留恋的神情。心想,她一定是来接我到远条宫过夜的,于是又问道,“那……你来干什么?”

“陛下,臣妾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有什么当问不当问的,问吧!”

“陛下,今晚你准备……”

“怎么样?难道你要干预朕吗?”成帝那张龙颜立即沉了下来,因为赵飞燕触动了他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心想:你越是这样心胸狭窄,我越是要去昭阳舍宫。

“不不不,陛下你理解错了!”赵飞燕急得一双秀眸涌出了泪珠,马上单刀直入地回话,“陛下,臣妾已经派王盛去昭阳舍,通知合德昭仪,做好准备,陛下欲临温柔乡!”

“飞燕……你……”成帝感到出乎意料,疑惑不解。

“臣妾深知陛下的心情,也深知陛下的苦衷,你离京城二十多天了,你思念合德妹妹,合德妹妹也思念你。我,我怎么能……怎么能那样不近人情!”赵飞燕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转过身体,昂首面向西南,仰望夜幕苍穹下高高矗立的未央宫大殿,无限慨叹地说,“先祖打下了社稷,给宇宙增添了光辉,给神州降下了吉祥,给百姓建立了功德。祖宗之基业,子孙应承继。可是……岁月流逝,年复一年,陛下至今尚无皇嗣,飞燕我,我心肝欲碎呀……”

成帝默默地听着。一见赵飞燕说着说着痛哭不止,他心里亦顿觉难受,鼻孔一阵酸楚。

“陛下!”赵飞燕猛一回头,真诚地说,“为了妹妹,也是为了我,为了炎刘社稷,为了及早立下皇嗣,您,您,您要多去昭阳舍宫啊……”赵飞燕说到此处,抽泣得更厉害了。

“飞燕,我的好皇后!”成帝一下子紧紧地拥抱住赵飞燕。

成帝正在沉思之际,猛一抬头,发现赵飞燕由远条宫徒步走来。他有些奇怪,她因何不乘御辇呢?难道她有事在身,不能离宫微行吗?他一时猜测不定。

赵飞燕迈动轻盈的脚步,来至成帝马前。她一手拿着那件带有灰褐斑点的淡黄色猞猁皮披风,一手撩起蔽膝掩履的曳地藕荷色长裙,跪在雪地上,屈身叩拜曰:“启禀陛下,臣妾实在不敢伴君微行射猎,望谅过恕罪!”

“啊,为什么?”坐在马上的成帝问道。

“陛下有所不知,昨天夜晚,薛丞相派他的夫人前来远条宫,一再叮嘱我谏阻陛下微行,以防群臣非议。故而,臣妾为了陛下声誉,为了炎刘社稷,虽不愿扫陛下的兴致,但不得不向陛下请求,我觉得不去伴驾,更为适宜。望陛下深思!”赵飞燕唯恐成帝恼怒,冒了很大的风险,说了这番谏言。她不曾忘记,谏大夫刘辅就是因上书谏阻皇上微行,而落了个入狱、贬为庶民的下场。

成帝听了赵飞燕的一番陈述,心中暗恨薛宣:你太没有良心了,朕待你不薄啊。因安昌侯、老丞相张禹年老病重,尽管是朕的恩师,朕又一向崇敬,但为了社稷大业,也是为了你薛宣的前程,朕才下了一道谕旨,免去张禹丞相之职,擢升你为丞相,并册封为高阳侯。皇恩浩荡,你不以为然,反而盯住朕的微行喜好,到处宣扬,竟然派你的夫人到远条宫游说,这岂不是小题大做吗?他思索了一下说:

“好吧,飞燕快快请起,朕允许你留在宫中,不去随朕微行!”

“多谢陛下恩准!”赵飞燕又施拜,欠起玉体,双手托起披风道,“陛下,天气渐寒,又逢雪天,请您将这件猞猁皮披风披在身上,以挡风寒!”

“飞燕,朕谢谢你的关怀之情!”成帝伸手接过披风。

“陛下……”

“飞燕,你……”

“陛下……”赵飞燕一看成帝面色蜡黄,双目无神,颧骨突出,十分消瘦,意识到是他长期沉湎于酒色所致,尽管妒恨他与妹妹合德日久共欢,但还是非常惦记他的身体,她不由得鼻孔阵阵发酸,眼眶涌满泪珠,扑簌簌滚落两腮,不无劝慰地说,“陛下,您是一国之君,卿臣仰望您,百姓仰望您,臣妾仰望您,您,您,一定保重龙体呀……”

“飞燕,朕记下了,你快回宫吧!”成帝理解赵飞燕的心意,但他无法克制同合德一起享乐,更不忍放弃微行射猎,他双足猛磕双镫,白马立即腾蹄,载着他朝后宫西侧的甬道奔去。

“陛下,早去早回!”赵飞燕望着成帝的背影高喊着。

她待成帝乘骑离宫后,信步进入花园石门,徜徉在垂柳行间的石板路上。银白色的树挂,银白色的亭榭,银白色的拱桥,银白色的湖岸,这个晶莹剔透的银白色世界,一股脑儿映入她的眼帘。不知为什么,冬天的御花园本来也有一番别致的风景,但是无论如何也激发不了她的情趣。当她来到湖岸的时候,看到冬月的湖面上一溜平川的薄冰。她想着想着,想到成帝的龙体衰弱,神色黯然,那颗心亦觉冰冷寒凉。

在静谧的湖畔,只听到“啪嗒,啪嗒”清脆的桨声从旷寒的昭阳湖湾里传来。赵飞燕抬头一看,一只黄色篷船从对面的拱桥底下摇来,船头缓缓刺入冰面,轻轻漂荡,晶亮的冰片“哧啦哧啦”地飞向船身两旁,继而溅起了一串串白色的浪花。原来是园艺师老张头摇桨划船而至,他那花白胡须挂着一丝丝冰霜,鼻孔、口腔喷吐着一团团白色雾气;船上还坐着矮个儿园艺师老沈头,两手在不停地整理渔网,船板上几条鲜鲤鱼活蹦乱跳,摇头摆尾。赵飞燕向前走了几步,举足登上湖畔的长条石凳,一双眸子紧紧盯着黄色篷船,在这么严寒的天气,两个老头竟然能够划船破冰打鱼,果然有点真本领。她看得出了神,虽然迎着湖心处刮来刺骨凉风,但是忘记了寒冷。

“恭请赵皇后圣安!”老张头停下双桨,两手打躬施礼。老沈头扔下渔网,赶忙站起来,双手抱拳,屈身施礼,亦问候道,“皇后安康!”

“免礼!二位长者因何在清晨破冰捕鱼?”赵飞燕好奇地问道。

“这个……”老张头一下子被问住了,不敢实言相告。

“皇后,我俩是奉命驾船前来捕鱼的!”老沈头是个爽快的人,但也不敢说实话。

“啊,谁让你们来的?”赵飞燕一看他俩说话吞吞吐吐,意识到其中有鬼,便继续追问道,“说!不要怕,到底是谁?”

“这……”老张头、老沈头一看皇后较起真来,确实有些后怕。他俩知道宫廷定下的规矩:御花园湖里的鱼,只供皇上、皇后和太后食用。负责掌管皇帝衣食住行的少府经常来御花园检查,再三强调说:“任何人不准随便下湖捕鱼,其他卿臣和嫔妃也不准到这里索讨鱼吃。如若违反规定,严加惩处!”想到这里,他俩吓得一时不知所措。

“怎么,你们俩捕鱼,是不是要贿赂人?”赵飞燕当然知道宫廷的规定,一看张、沈面色不对,心中更加生疑,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不,不,不不不,我们只不过是个看园子的,没有什么福分奢求,根本没有贿赂谁,只是小人出身卑贱,不敢不服从薛丞相的指令……”老沈头万般无奈,只好实言禀告,“只此一次,下次不敢!”

“望皇后恕罪!小人甘愿受罚!”老张头说着拽了一下老沈头,两人扑通一下跪在船板上,不住地磕头施拜。

赵飞燕一听,不禁心头一震,大胆薛宣,太不像话了,刚刚提拔为丞相,竟然做了许多违规逆章之事。皇上微行射猎固然不妥,但你为何派夫人到太后处谏奏,岂不是有点儿僭越了吗?你从御史中丞提拔为御史大夫之际,既然发现儿子薛惠就任彭城县令不称职,给予撤免,那么为何在升任丞相之后,又将其官复原位呢?御花园昭阳湖里的鱼,本来宫廷有规定,卿臣们不允许食用,而你为何私下指令、偷偷窃取呢?她略一沉吟,态度和缓地说:“二位长者,快快请起,本宫不怪罪!”

“感谢皇后大度,小人没齿难忘!”老张头和老沈头又一连叩了三个头,施拜起身。

“好啦,你们回去吧,把捕捞的鱼交给薛丞相。要记住,什么也不要讲。”

“是,奴才记下了!”老张头说罢操起双桨,驾起小舟,朝着东岸驶去。

赵飞燕跳下石凳,欲奔向长廊游玩,忽听身后有人呼唤——

“皇后,皇后!”

赵飞燕停下脚步,定眸一看,只见中少府王盛一溜儿小跑,径直奔来。

“皇后,刚才长信宫少府何弘来找您!”王盛喘着粗气,焦急地禀述。

“什么事?”

“他说王太后有事。”

“走,快走!”赵飞燕说着迈步疾行。

“皇后,您还没吃早饭呢!”王盛紧紧跟在她身后,提醒道。

赵飞燕没有回答,而是撩裙疾步往前走。她绕过花坛,穿过垂柳行间的石板路,越过一座小桥,抄近路走向御花园大门。

“赵皇后,何弘还说,他先到华玉殿去请皇上,可皇上……”王盛说到这儿,却没有往下说。

“哦……”赵飞燕心想,这下子可糟啦,太后如果知道皇上又去微行,那么必将大发脾气。她停下双足,回头对王盛说,“你先回远条宫吧!我去看看!”

“是!”王盛应声道。

赵飞燕走出御花园,快步直奔长信宫。

她走进长信宫庭院,落下的积雪已被卫士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当她进入寝宫的时候,只见王太后坐在御座上,脸色凝重,沉默不语。旁边站立着班婕妤、何弘、袁颖和一些小宦官、宫女。她急忙撩裙跪于青蒲上,向太后行大礼、请早安。

王太后见赵飞燕进入大厅,面部肌肉动了动,只是打了个“平身”的手势,但是没有吭声。

赵飞燕起身后,班婕妤等人向她跪拜施礼,她俯身将她们一一搀起,也没有吭声。她从太后的脸色分析出,宫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太后离开御座,走下踏板,迈入青蒲,踱来踱去。那冷峻的面孔,深深的褶皱,似乎藏有许多不快之事;那微颤的双腿,蹒跚的步履,似带有千斤载重之力。众人看着这位掌有后宫实权的皇太后的一举一动。

大厅内陷入一片沉寂。

“赵皇后,皇上微行不止,何时得了?”王太后停下沉重的脚步,终于开口问话,但身体并没有转向赵飞燕。

“臣妾也曾劝阻过陛下。”赵飞燕朝着王太后的后背屈身说道。

“赵飞燕,你知道吗?后宫邛成太后今晨崩逝啦!”王太后这时才将身体转向赵飞燕。

“啊!儿臣不知。”赵飞燕听后不禁吃了一惊。

“可是皇上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微行射猎去了。”王太后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儿臣亦有罪过!”赵飞燕屈身低首道。她心内暗暗思忖,多亏没同皇上一道微行,若不然也要受到王太后一顿斥责。

不知为啥,王太后没有当着她的面谴责赵合德,而是继续问道:

“飞燕,此时皇上不在,而你是三宫六院之首,你看,邛成太后的葬礼应该由谁去主办啊?”

“儿臣不敢。今有太后在上,一切应该听太后安排!”赵飞燕深知邛成太后生前的身份和地位。邛成太后,乃成帝的祖父刘询孝宣帝皇后,她的父亲奉光,曾被册封邛成侯。先祖帝王的遗孀,并享有太后职衔,定夺这类大人物的丧事,万万不可马虎粗心。所以,她一推再推。

王太后早已知晓赵飞燕的精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还是问她道:

“飞燕,你说说看,确定邛成太后的丧事,是派薛丞相还是派翟大人?”

“多谢太后抬举,儿臣说错了请指正!”赵飞燕说着朝前一拜,一看实在推托不了,心里不住地盘算着,薛宣自从当上丞相后,对己宽,对人严,实在令人愤慨,但说什么也不能通过自己的口去损人,而应该让他人去做,于是说道,“邛成太后乃我朝后宫之元尊,崩逝大事,理应料妥,故需高官显卿敲定,薛丞相较为适宜,请太后赐教!”

“好,就依飞燕之见。”王太后说着停顿片刻,略一思忖,转身向何弘道,“你立即传我的口谕,请薛丞相为主,翟大人为从,速速安排邛成太后的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