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事死如事生

赵合德觉得同皇上微行、饮酒是一番舒心的娱乐,没想到接二连三地受到干扰,心里不是滋味,脸上挂出不快。赵飞燕非常佩服班伯的才识,知书达理,借画进谏,不愧为班婕妤的胞弟!她见此情景,欠身离座,朝成帝施拜道:“陛下,时间不早了,您该去长信宫面见太后啦!”

“好,各位请回,朕有要事去办!”成帝就令撤席,携中常侍郑永走出华玉殿。

众人随后纷纷离开。

成帝、郑永急匆匆地来到长信宫。长信宫少府何弘迎面走来,接驾道:“陛下,太后请您到寝宫叙话。”

“平身,何弘前面带路!”成帝挥手道。

成帝进入寝宫,瞧见太后正坐在案几前等候,他撩袍跪于青蒲上,施拜叩头道:“皇儿叩拜母后,万福金安,万岁万万岁!”

“骜儿快快请起!”王太后欠身离座,上前搀起刘骜,仔细打量,一见儿子面容憔悴,两眼失神,不禁心内如刀扎般疼痛,鼻孔一阵酸楚,老泪纵横,涕流唇边,那双枯瘦的老手颤抖地抚摸儿子的脸颊,哽哽咽咽地说,“骜儿,你近日颜色瘦黑,无精打采。你,你,你应该自知保养,不宜……沉湎酒色……”

“皇儿谨记,请母后不必担心!”成帝将太后搀扶到御座上。

在场的班婕妤、袁颖、何弘和郑永亦感酸痛,有些人流下了眼泪。

何弘给成帝搬来一张座椅。成帝扶案坐下,确实感到疲乏无力,头上沁出微细的汗珠。

王太后向袁颖递了个眼色,袁颖将一条布帛奏书呈与成帝。成帝展开一看,乃是丞相薛宣、御史大夫翟方进、曲阳侯王根、安阳侯王音、红阳侯王立、平阿侯王谭、高平侯王逢时等人联名弹劾张放,混天挨日,游手好闲,干扰帝业,应即革职。成帝阅罢,吸了口凉气,觉得此事不好办了。

“骜儿,各位卿臣、侯爷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汉刘社稷鼎盛不衰!”王太后待刘骜看罢奏书,提醒道,“刚才,袁庭林表由华玉殿回来把所见所闻告诉我了,侍中班伯秉性忠直,关心朝政,况又是大将军王凤所举荐,望我儿从优待遇,使其辅佐帝之德业!”王太后说到这儿,停顿下来,成帝不住地点头赞同,接着她提高嗓音道,“对富平侯、侍中张放,应立即贬职!”

“啊,母后!”成帝吃惊地站起身来。

“并遣令张放还乡就国,慎勿再留京都长安!”王太后倏地欠身离座,大声说道。

“母后,这,这,这种处罚是不是太重了?”成帝对王太后的决定一时接受不了。

“决定无误,焉能修改!”王太后毫不退步,拒理坚持。

“好,好,皇儿遵旨!”成帝无奈,只好答应。王太后又看了一眼袁颖,袁颖即解其意,马上递过御笔、台砚和布帛。成帝操毫撰写,将张放由侍中贬为北地都尉,并驱逐出长安。随之,他把布帛谕旨交于郑永道:“立即转交御史大夫翟方进,请他处理!”郑永应声接旨。

当天晚上,华玉殿大厅烛光通明,辉煌耀眼。成帝没去昭阳舍宫临幸赵合德,也没去远条宫去找赵飞燕,而是独自一人伏案审批奏书。看来,侍中班伯借画进谏、太后授意贬遣张放,多多少少还是生效哩!

大约亥时,夜深人静。长信宫少府何弘和一群小宦官、宫女提灯照路,袁颖在左,班婕妤在右,两人搀扶王太后,前呼后拥地进入华玉殿大厅。成帝放下批奏,欠身离开御座,急忙向前迎接王太后。只见太后气喘吁吁,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不知发生了何种意外情况。王太后落座大骂道:

“薛宣是狗养的,翟方进也不是好东西!”

“啊,发生什么事情啦?”成帝十分惊讶,安慰劝解道,“母后,您不必太生气,慢慢说,到底是谁惹了您?”

“骜儿,他们也太欺负皇家啦!”王太后说着,悲愤涌上心头,泪珠滚落下来,“他们拿咱们……不当人看,竟然把邛成太后的丧事……办得如此草率,将来我若是死了,他们就得将我……白布裹尸、黄土掩体呀……”

“他俩拟定的葬礼方案呢?”成帝问道。

“在这儿,请陛下过目!”袁颖说着从衣袖内抽出一条写满字迹的白色布帛,递于成帝。

成帝接过薛宣草拟的葬礼方案,仔细审阅全文,越看越气,越想越恨,遂问道:“主张薄葬,蔑视皇家,但不知是否令其重新修订?”

“启禀陛下,我奉太后旨意,先后三次将邛成太后之葬礼方案退还薛丞相,令其改薄葬为厚葬,但薛丞相一字未动,原封退回。”庭林表袁颖如实回奏。

“啪”的一声,成帝霍地掌击案几道,“明日上殿,严肃朝纲!”

第二天,灿亮的晨阳如碧血,凛冽的寒风似刀割。文卿武将接到上朝议政的诏令后,纷纷涌向未央宫前殿。两位仆人搀扶着身体患病的老将军辛庆忌,也向未央宫前殿走来。百姓自动闪向大路两旁,不敢声张,窃窃私语,猜测朝中可能发生了大事。

成帝同赵飞燕并行,迈着矫健而敏捷的步履,穿过端门,拾级而上。两旁持戟握矛的未央宫卫士们目送主子登殿;廊下的宦官们一声迭一声地高喊道:“陛下圣驾到——皇后到——”跟在成帝、赵飞燕身后的合德昭仪和嫔妃们,双手撩裙,款款速行。代表王太后上殿的庭林表袁颖、班婕妤亦并行随后。

威严的未央宫前殿激起成帝若干遐想,它是汉王朝历代天子继登龙位的殿堂,又是朝廷举办大典祭祀的地方,每逢君臣到此聚议,势必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当他抬头仰望御座的时候,一下子看见正面悬挂的巨幅横匾:流芳千古。他感到祖宗的遗训如千钧重,开创的江山永世长青,维护祖宗的尊严乃当朝皇帝的神圣职责!他心潮澎湃,热血奔涌。

位列大殿两厢的文臣武官,目送仪态威严的皇上、皇后一并登上御座。众人感到气氛不对头,从皇上到皇后、嫔妃,从大臣到宦官、卫士,一个个铁青的脸颊,紧锁的眉宇,冰冷的眸子,紧闭的双唇,紧张而严肃,冰凉而冷酷,整个大殿仿佛是无边无际的风浪层叠的蓝色海洋、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

成帝、赵飞燕拾级登上踏板,转过身来时,群臣众妃皆已跪在毡罽上,大殿内立即爆发出山呼万岁的喊声,成帝将手一挥道:“诸位平身!”

“谢陛下,谢皇后!”众人叩罢欠身站起。

成帝、赵飞燕相互谦让,落入御座。执羽扇、团扇的宫女们一齐拥向他们身后,手持拂尘的郑永、王盛分别站在成帝、皇后一旁。

殿内顿时陷入星空般的沉寂。

人们清楚地知道,凡是到未央宫前殿议政,绝非是区区琐事,不是大典,就是祭祀。昨天后宫传出邛成太后得病告崩的消息,大有可能为着此事,皇上才召集百官诸妃上朝的。

高阳侯、丞相薛宣低首垂臂,伫立不动。他心里明白:主张从简邛成太后丧事,本是关系到改革朝政的一项大事,但是业已触犯当今皇家尊严,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轻则贬职,重则受刑。任期几个月来,自己本想大干一番事业,辅君为民。难道今天皇上召集群臣,就是为这件事?

御史大夫翟方进眯缝着眼睛,睥睨着薛宣,一旁站立,心事重重,心里说:薛丞相太自信了,不该违规蔑制,独出心裁,将邛成太后丧事从简,更不该三次拒绝王太后口谕,迫使袁庭林表沮丧而归。唉,我耐心劝说,可薛宣硬是不听。俗话说,以细行律己身,不以细行取人。臣谏君严行微事,焉能使得?若是皇上怪罪,看薛宣怎么答吧!不过,我还得要力保薛宣。弄不好,我的结局也好不了。

成帝临上朝之前,赵飞燕已向他悄述了薛宣如何将儿子薛惠官复原职,如何令舍人到御花园昭阳湖索取鲤鱼之事,心里更觉薛宣为官不谨,但此时不是追究这些琐事的时候,他看了看赵飞燕,对方点头,便呼道:

“高阳侯、丞相薛宣!”

“微臣在!”薛宣向前跨了一步,打躬听诏。

“尔等所拟邛成太后事之方案,有无差错?”

成帝面容严肃,声调渐高。

“微臣不敢辩言。”

“讲!”成帝严逼道。

“臣等再三斟酌,绝无太大偏差!”

“御史大夫翟方进!”成帝又呼道。

“微臣在!”翟方进亦跨步向前,躬身道。

“你意如何?”成帝瞥了一眼翟方进。

“学识尚浅,礼仪微通,微臣不敢冒言!”翟方进委婉地回道。

“袁庭林表,你代朕宣读一下薛、翟二位大人所拟方案!”成帝的语调又平和下来。

“遵旨!”袁颖从衣袖内抽出写着字迹的素帛,双手展开念道:

启太后、陛下、皇后:

惊悉邛成太后崩逝,深表痛哀!

奉旨草拟葬仪方案,其葬礼本应厚葬,但虑国家连年受灾,百姓承受疾苦,又要服役纳税,故不宜遵规循章,薄葬方为民意。即与嫔妃丧事同,松木棺以盛尸,埋至陵园东方,坟高丈余即可。此乃鼎新革故,以求汉室昌盛!

薛宣 翟方进 拟呈

“光禄大夫刘向谏言!”成帝呼令道。

“谢陛下,遵旨!”刘向施拜受命,起身陈述道,“汉承秦制,葬俗难移,厚葬为德,薄葬为鄙。且生前有等级,故‘事死如事生’,对任何人的葬礼不能忽视其生前之地位。《礼记》曰:埋葬西方,长老之地;南向北向,西方为尊。若得邛成太后葬于陵园东方,显然是不恭也。况又将邛成太后与嫔妃丧事同,岂能使万民敬仰皇家尊位?所以,依微臣一孔之见,对邛成太后丧事应以厚葬,切忌薄葬,可妨作古之先祖及其皇后规格。”

“刘大人善礼仪!”曲阳侯王根、安阳侯王音、红阳侯王立、平阿侯王谭、高平侯王逢时等人一致赞同刘向之答言。

唯新都侯王莽没有表态。他在没得势之前,不仅谦恭,而且寡言,不愿伤害任何人。

“启陛下、皇后,微臣尚有本奏!”薛宣捧袍屈膝,跪于毡罽上。

“讲!”成帝的一双眼睛又落在薛宣身上。

“虽在厚葬之风下,亦有主张薄葬的。先祖武帝时期的黄老之徒杨玉孙,便是其中之代表。他反对君臣厚葬,主张以布袋盛尸,入地七尺,既葬取布,以身亲土。他死后,儿子遵父之命,乃嬴葬。望陛下思之而借鉴!”薛宣盼望成帝能够认识皇家实行薄葬之新规。

大殿内又趋于沉寂。

赵飞燕机警过人,反应很快,不能让成帝处于尴尬。她欠身离开御座,走下踏板,转身面向成帝屈拜道:“启陛下,臣妾有本,不知当奏不当奏?”

“皇后有本,当然可奏。”成帝此时亟待赵飞燕协助。

“谢陛下!”赵飞燕抬起头来,奏诉道,“臣妾对皇家以至卿臣葬礼的历史,也略知一二。先王文帝刘恒之窦皇后,幼年家贫如洗,其父钓鱼,坠渊而死。后来窦氏入宫,被立为皇后。且莫说她厚葬之事,就说这位暴亡的皇后之父吧,朝廷亦遣使给以重新安葬,起大坟于观津城之南,高如大山,号曰‘窦氏青山’。名将卫青之冢像庐山,霍去病之冢像祁连山。史有记载,现在墓陵,沿礼袭制,岂能毁之?诚望陛下明鉴!”

“薛宣!”成帝叫道。

“微臣听命!”薛宣双膝跪得又酸又痛,额上沁出的一颗颗汗珠滴落在毡罽上。

“朕之谕旨:罢去丞相之职,免为黎民庶人!”

“陛下,应该罢微臣之官,免微臣之职,薛丞相可降职留用,以观后效!”御史大夫翟方进伏地跪拜,真诚奏请道。

“侍御史孙越,取下薛宣七梁冠!”成帝决心已定,不容他人保奏。

“遵旨!”孙越打躬施拜后,走到薛宣跟前,薛宣已主动摘下头上的七梁冠,双手托起,交于孙越。

“朕之谕旨:将御史大夫翟方进……”成帝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双眉紧锁,斗争激烈,思前想后,难以决断。

翟方进主动摘下头上的六梁冠。他神态自若,没有丝毫恐慌。

众人为翟方进捏了一把汗,担心这位精明强干的御史大夫受到严重打击。大家的目光时而观察成帝的神色,时而落在翟方进双手托举的六梁冠上。

“免去御史大夫,贬为执金吾!”

“陛下!”三朝元老、光禄勋琅琊师丹急忙撩袍跪地,苦苦保奏道,“陛下,万万不可一时怒断。翟大人对汉室忠心耿耿,对百姓体恤关怀,他一贯公洁持法,廉明执政,满朝文武无不敬仰之。老臣诚请陛下收回成命,令翟大人仍然履行御史大夫之职!”说罢将头触在毡罽上。

接着,满脸病容的左将军辛庆忌,右将军廉褒,新都侯王莽,庭林表袁颖一齐跪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散朝!”成帝拒不理睬,拂袖而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