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殿拜婕妤

“平身!”成帝转向吕延福,“给皇后备座。”

“是!”吕延福转身给许皇后搬来一把椅子。

许皇后起身落座,一眼看见张放。

张放立即跪伏在地:“参见姐姐!”

“哼!”许皇后神色极度不满。

“微臣参见皇后!”张放急忙改口道。

“平身。”许皇后阴阳怪气地说,“张侍中,你能够忠诚于陛下,但愿你对我也不要心怀叵测。别忘了,我的亲妹妹已是你的正室夫人。”

“请皇后放心,臣牢记您的嘱托。”张放站起身,不愿正面看许皇后,稍稍停了一会儿,说,“臣有要事在身,告辞!”张放又施一礼,大步走出华玉殿。

成帝忍了又忍,没接他们的话茬,而是双目斜视许皇后,见她面色如粉,唇若抹朱,柳眉下一双有神的丹凤眼看着殿前的护花鸟笼子,眼角旁边已爬上鱼尾纹,椭圆脸蛋带着妒恨。她头上梳着“高鬟望仙髻”的发型,金簪凤头、凤身、凤尾镶嵌着闪闪发光的明珠和宝石,金簪玉穗垂于额前,凤钗步摇别于发顶,巍峨华丽,熠熠闪光。据说汉武帝时,瑶池王母来会,诸仙女之发髻皆异人间,高环巍峨,武帝便令宫妃仿效,传至下来,因此号为“高鬟望仙髻”。她职为皇后,身价自然是高贵的。端庄透着秀丽,文雅更觉风流,严肃显出骄横。她身穿交领宽身大袖的深衣,上缀锦鸡纹式,下着长裙,曳地三尺,肩披燕尾巾,腰系大带,挂结玉佩,足着高头云履。浑然若削的双肩,显示出当年的风韵。

成帝越看许皇后,越觉得她像一棵不结果的干粗叶阔的梧桐树。婚后十余年,至今太子未立,太后已批准并召采良家女充实后宫,然而她却极力阻挠他临幸后宫,干扰他与其他嫔妃接触。

许皇后心想,在刘骜被册立为太子的时候,身为大司马、车骑将军、平恩侯的父亲许嘉,就将自己许配给了他,结婚已有十二三载了,但刘骜从来没对自己真诚过,甚至嫌她不中用,没生下太子。但这是天意,根本不是作为皇后的过失,若不然,为什么生过一男一女都夭亡了呢?再说,自己入宫后,多亏父亲辅政八九年,保证了汉室江山免遭他人颠覆。难道许家对刘氏的忠诚和贡献不应该载入史册吗?刚才,听后宫宫吏淖方成说,淳于长被绑,而张放与选来的舞女赵飞燕平安回到皇宫,全盘计划已经败露。她只好硬着头皮来见成帝。她本想将成帝唤到椒房殿,但成帝没有给她这位妻子面子,来了个不理不睬。她只好亲临华玉殿。

沉默。他俩沉默了许久。

成帝终于先开了口:“皇后,你不在椒房殿,前来华玉殿,不知为何?”

“陛下!您怎么这样问臣妾呢?”许皇后转过身体,面带不悦。

“数月来,陛下忙于政务,昨日又微行骊山,一路劳累,妾身惦挂在心,多日不见陛下,难道妾身主动看望您,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哈哈哈哈……”成帝被许皇后的一席话说得大笑,“皇后多心了,朕不过问问而已。”

“陛下,妾如有不周之处,诚请陛下重罚。”许皇后旁敲侧击,转守为攻。

“皇后言重了。满朝廷臣、后宫嫔妃,何人不晓皇后严守宫闱章纪呢?”

“既然如此,臣妾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皇后有话,尽管讲来,何必多虑!”

许皇后低垂双眸,思索片刻后继续问道:

“您是信任臣妾,还是信任其他廷臣?”

“皇后,朕不明白你这话。”成帝道。

“那好,恕臣妾直言之罪。请问陛下,您去骊山射猎,为何不同臣妾说一下?您下山途经骊山行宫,为何派张放选纳赵飞燕舞女?回宫之后您又为何不向臣妾讲明此事?不管怎么说,你我是结发夫妻,我伴随您十几载,难道我以一颗真诚的心,还换不来……您的……半颗心吗……”许皇后说着潸然泪下。

成帝仔细听了许皇后这番话,明白她一连串的问话,目的就一个:不愿或不准收纳赵飞燕入宫。同时,她也在为自己和淳于长开脱罪责,将选飞燕之过失归结于张放。于是他避开许皇后的话题:“皇后,你不必伤感!有道是,亲不过父母,近不过夫妻。不管遇到什么危险,你我都会风雨同舟的。”

许皇后听了成帝这番所答非所问的话,苦、辣、酸、甜一齐涌入心窝,不是个滋味。

正当许皇后思索之际,吕延福走进华玉殿,面朝成帝拱手施礼道:

“启禀陛下,五官署的卫士已在宣天门外等候。”

“命他们押淳于长进殿!”成帝态度极其严峻。

“遵旨!”吕延福欲退出华玉殿。

“慢!”成帝摆了一下手,站起身来,离开御座,走到吕延福跟前,声音缓缓地说,“给淳于卫尉松绑!”

“是!”吕延福走出华玉殿。

成帝转身又入御座,审视许皇后的面色。

许皇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成帝的怒容她看在眼里,成帝的口谕虽然轻声轻语,但她听得清清楚楚。她本想到此顺便给淳于长讲个人情,可是一见成帝的神色,她胆怯了。她马上想到了王太后,干脆去长信宫,讲明事情缘由,或许能够救出淳于长。她站起身,面向成帝:“陛下,臣妾该回去了。”

“皇后,你怎么能走呢?过一会儿,飞燕还要来华玉殿哩!”

“您处理完政务,臣妾再来。”

“皇后不必过谦,朕没有什么事情要瞒你。”成帝再次挽留许皇后,非要当面看看她对淳于长抱什么态度。当然也为了阻止她去长信宫找王太后讲情。

“那好,谢陛下赏脸。”许皇后的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准备见机行事,心里虽然不停地琢磨对策,但面上不露声色,又平静地坐了下来。

“来人!”成帝朝殿后呼叫了一声。“宣淳于长上殿!”成帝面对中常侍郑永,命令道。

“遵旨!”郑永应声后,走至殿门前,提着高亢而尖细的嗓音喊道:

“陛下有旨,宣淳于长上殿!”

已等候在宣天门前的淳于长,刚刚被吕延福松了绑绳,又听到宦官们的呼唤声,不由得一股凉气从头顶袭到脚跟。往常成帝宣他进殿,只派一个宦官告知一声就行了,或者他要求觐见成帝,直接来宣天门前让宦官通禀一下也就足够了。因为他和成帝是姨表兄弟,王太后又格外宠爱他。人常说,“是亲三分向,是火热过灰”。他见成帝从来没有丁点儿窘迫感。人不逢时,时过境迁。如今这一步棋走错了,退回来也挽救不了败局。

淳于长一看身边站着吕延福和四名持兵刃的卫士,一个个面带杀机,凶神一般,心里就更觉得阴凉了。他迈步走进宣天门,四名卫士、吕延福紧紧跟在身后。

当他踏上丹墀刚要进入华玉殿时,一双长矛、一对方戟“当啷”一声突然封住了大殿红门,把他挡在门外。他知道,华玉殿门前以往是不设卫士的,很显然这是为他设的。他见陛下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

一个卫士摘下他腰间悬挂的短柄佩刀,另一个卫士搜了他的全身。

这时,一双长矛、一对方戟朝上扬起,斜立交叉在殿门上边。淳于长猫着腰,低着头,从矛、戟下边钻入,跨过门槛,进入华玉殿正厅。他在入殿门仅几步远的地方跪下去,行三拜九叩大礼:

“愚臣见驾!祝愿陛下龙体康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哼!淳于长,你真不愧为我汉室的忠臣良将!”成帝嘲讽道。

一个卫士将佩刀递给中常侍郑永。郑永又将佩刀呈交给成帝。成帝看了看佩刀,没有吭声,但将目光抛向许皇后,暂时将佩刀放在龙案上。

许皇后端庄不动,假装没看见佩刀,但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时地扫视跪在地上的淳于长,心中暗骂:废物!老娘的先发制人之计毁于你的手中。

淳于长看了看成帝,成帝已靠在御座上,微闭双目,他使劲攥着双拳,两个掌心已经沁出汗珠,极力地控制内心的恐慌。

沉默。紧张的沉默。整个大殿都是沉默的。

成帝猛然间睁开双目,声音颤抖着:“拿酒来……”

场上的人们全愣住了。

吕延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如梦方醒,赶忙应道:“是!”

跪在尘埃的淳于长,听到成帝“拿酒来”的微颤声音,联想到从前和成帝同桌共饮的情景,可谓饮酒助兴,无话不谈;而今在此与成帝御案前共饮,恐怕实属鸿门宴,别无其他了。他的心无比沉重,仿佛重重地压上了一块磐石。

许皇后也觉得奇怪,这恐怕是以酒压愤、愤更难消。

她先看了一眼淳于长,又面向成帝:“陛下?”

成帝明白许皇后的心思,对淳于长说道:“淳于卫尉,平身。”

“谢陛下!”淳于长拱手施礼后站起身来。

吕延福手捧酒盏回到华玉殿正厅,将酒放在御案上。

成帝亲手往三个酒杯中斟满酒,将其中两杯酒递给中常侍郑永:

“皇后、淳于卫尉用酒!”

郑永手托一个圆盘,将两杯酒放入盘内。先走至许皇后身前。许皇后接过酒盏,眼睛盯着成帝。吕延福又走向淳于长,淳于长双手捧过杯盏。

“请!”成帝举起酒杯。

“陛下请!”许皇后也举起酒杯。

“蒙陛下赏赐美酒!”淳于长望着成帝。

他们仨互相凝视后,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成帝忽然仰面大笑起来,可又突然止住笑声,只听“嗖”的一声,将酒杯掷于屏风后面。他似乎有些伤感地对淳于长说道:“淳于长,朕经常思念往日你我开怀畅饮、高谈阔论国家大事的情景,感谢你对汉室社稷的忠诚与相辅啊!”

“陛下隆恩浩荡,四海皆知,倒是愚臣一时糊涂,办了错事,望陛下海涵!”淳于长说着,悄悄地察看成帝的脸色。

成帝右手指敲打着御案,左手指一次次地揪着眉宇,似乎决心难下。

许皇后一听淳于长说了一句反省自悔的话,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心中又一次骂道:软骨头!

“你家中有何困难,尽管直言相告于朕。”成帝双手伏案,面色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