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九十一年 八月 秋
尸体七窍流血,老仵作用湿润的粗布粗鲁地擦拭沾满泥巴的脸,上面的脚印太多了。
“下回踢身体。”他说,虽然尸体身上的脚印比脸上更多。
老仵作在水桶里把粗布涤净:“把脸踩烂,分辨不出,收不到赏金。”
尤添火舐舐下唇,舌尖还有淡淡血腥味。
“衡山逃犯易持戈验明正身。”仵作在文件上签字,问,“要借瓜棚吗?”
尤添火站在东湖帮刑堂门口等待,庭院里遮荫的大树还未被秋风侵蚀,他站在树下,阳光透过云隙与叶缝温暖地洒下,钱窝子跟小麻雀的尸体却冰冷地跟逃犯一同躺在刑堂里。
他还没从昨晚那场恶战里缓过气来。是的,他们撞上槌子,谁料到一个只值三十两没有声名的通缉犯竟然有这么好的武功。
“臭狗逼养的于病山!”石窗走出刑堂,吐了口唾沫,“他跟咱要十两银的棚费!”
尤添火没理会石窗的嘀咕咒骂。
“这二十两……”石窗丢出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怎么分?”
石窗要是有想法,倒是大声说出来啊,想让别人当坏人,自己再为难地附和?真是个孙子!尤添火不自觉地摸着左眼窝凹陷处,隔着眼皮摁着眼珠子。
七年……还是八年前?那一拳打在他左眼上,重得让他昏过去,醒来后就听见钱窝子见鬼似的尖叫。他看不见自己的伤势,钱窝子说他整颗眼珠快掉出来,是小麻雀硬生生把眼珠摁回眼窝里。至今他左眼窝还有着明显的凹陷,眼珠暴凸,他时常觉得自己的眼珠会掉出来。此后他多了个习惯,时不时会摁眼眶,像是想把眼珠子塞回眼眶里。
之后他就有了个外号,叫独眼狗,小麻雀说他像长黑眼圈的狗。不响亮的外号,却很符合他的身份,对这天下,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从前他没有赫赫名声,往后也不会干下丰功伟业,他的故事无足轻重,就只是发生。
一个发生在这世上,不足以流传的故事。
“一人五两。”尤添火回答,“钱窝子跟小麻雀都有一份。”
钱窝子跟小麻雀的尸体被一把火烧了。棺材太贵,而且麻烦,尤添火从刑堂弟子手上接过证明两人身亡的文件。钱窝子是个好人,管帐公正,就连最爱计较的小麻雀都没怀疑过他喝的每一杯酒。
“之后怎么打算?”石窗站在东湖帮门口问。
问这问题,其实心底早有答案。再找两个同伴一起干活?不是不行……
“我想把他们的骨灰送回家去,好歹给家人报个讯。之后……”尤添火没想到之后要怎么办,自己也没太多积蓄,钱窝子不只一次告诫他不要把钱花在劣酒跟烂婊子身上,可他就是不听劝。
石窗莫可奈何:“就照你说的办。”
钱窝子身上有三张五两的银票,约莫两三钱重的碎银跟一把铜钱,小麻雀身上只剩二两多,他不爱女人,所以听劝,把钱花在好酒跟烂屁股上。不过这也难说,尤添火也不清楚小麻雀跟那些相公是谁出屁股。
公帐的囊袋里还剩下四两三钱,被公平地分成四份。
“钱窝子老家在宛县,你送小麻雀回庐州。”
“庐州更远,我吃亏。”石窗反对,“为什么不是我送钱窝子回家?”
“操娘的,好歹几年兄弟!”尤添火破口大骂,“这些银子够你挺几下鸡巴?钱窝子家还有爹娘!”
石窗竭力掩藏羞愧:“行吧,我送小麻雀回家。”
“我要你对着小麻雀的骨灰发誓,一文钱也不贪他的!”
两人把剩下的两匹马跟零碎的杂物细分了,连锅碗都算得仔细。尤添火牵走钱窝子的马,把骨灰跟遗物、帐篷安置在马上,骑上自己的马离开。
宛县不远,约莫一千里路,一个人走只要几天路程。幸好不在南方,青城衡山点苍丐帮打得正激烈,他可不想越过战场,至少现在少林境内平静得很。
之后怎么营生?他打算边走边想。当护院,加入镖局,还是加入钱庄的镖队?这些都不是好行当。他听说襄阳帮在征船队,但他眼力不好,尤其左眼受伤后看什么都模糊,大夫说早晚得瞎,这点本事,又瞎只眼睛,找得到活吗?
他想家了。
每个人都会想家,包摘瓜的都清楚,在逃犯老家附近最容易抓到人。每个人都不喜欢离开熟悉的地方,就算罪犯也一样。即便一开始会离乡千里,几年,十几年,总有一天他们会想回家,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就算街道变了,街坊变了,总能找到一棵熟悉的老树,一段破旧的篱笆,一张熟面孔,让自己回到梦里。故乡就是故乡,水是甜的,盐是咸的,即便鱼腥味也鲜。
才刚过三十,尤添火就觉得自己很老了。
他掂了掂囊袋,还剩下七两银子,到了宛地,剩下的钱还够他回淮州吗?回到淮州后,就武当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营生?
马匹沿着河岸走,山下干瘦的农妇正在收割高粱,除了间茅屋,没其他住家。这块地很贫瘠,高粱比农妇的头发还干枯。农妇很年轻,腰身纤细,一双瘦腿,手脚脸庞都被晒红,挥动镰刀时胸脯不住摇晃,粗布短衫腋下的裂缝透出粉白色的肌肤。
“婆子,这附近有能过夜的村子吗?”
农妇抬起头与他打个照眼,忙擦去脸上污泥,带着热络笑容快步上前,拉着缰绳指着前方:“沿河再三里路就是百步村,再走三里路就是随县。但你现在去随县应该找不到地方住。”
她手举得很高,故意露出破衣下的裂缝。她的丈夫在哪?在这破地方,尤添火确信自己只要扔个一两银子,就能让农妇牵着自己的手进屋,如果她丈夫在屋里,也会识相离开,说不定还会替自己打桶水。
装着钱窝子骨灰坛的搭裢在马腰上晃动着,像是提醒尤添火别把银两花在劣酒跟女人身上。
奇怪,一个人活着时无论怎样苦口婆心都听不进去的话,等到人不在了,那些话却像印上文件的朱记,抹都抹不去。
“谢了。”尤添火策马。他察觉到农妇的失望,压抑着心火继续前进。肯定是天气太热,他想,所以才心浮气躁。他来到小溪边放马喝水,自己脱下靴子卷起裤管步入小溪。一阵沁凉从小腿上传来,他感到舒坦,弯腰用冰凉的溪水洗涤脸上的污泥与躁气。
等他把短衫打湿,准备上岸时,却见一个细瘦汉子,衣衫褴褛形如乞丐,正鬼鬼祟祟站在马旁。
小偷?尤添火暗骂自己不小心,快步上前,大声喝叱。那乞丐吃了一惊,转身一跛一跛地逃,尤添火从后抢上,一记穿心腿将人踢倒在地,掀过身来。
那人捂着头脸不住翻滚,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叫些什么。尤添火举起拳头要打,口中喝道:“你偷了什么?”
那人仍是咿咿呀呀叫个不停,身子不住扭动。尤添火骂道:“狗日的,别叫!”
一拳正打在那人脸上。乞丐呜了一声,疼得不住翻滚,双手推来,力气颇大,尤添火正要再打,见那乞丐发须蓬乱,骨瘦如柴,衣服更是缝缝补补,倒是脸与身体还算干净。
乞丐双眼惊慌无神,既没有解释,也没有求饶呼救,只是咿呀大叫。“装傻?”这可是武当,什么坑蒙拐骗手段都有,尤添火左手按着乞丐胸口,右手就去搜他身。
忽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尤添火手腕,尤添火吃了一惊。这小偷还有同党?溪边一片平坦,方才怎没发觉?他右手一抽,左手一拳打向来人,却像是打中了柔软的棉花,拳头已被捉住。
是个高手?尤添火定睛一看,不由得一愣。
青年面貌俊美异常,至少能把小麻雀——假如他还活着,看到眼珠子掉下来。青年的头发利落地用铜环束成马尾,穿着一席洗得泛黄的白衫,抓着他拳头的手掌虽然有力,却如姑娘家般柔软。
尤添火觉得这人眼熟,他毕竟是海捕衙门的人,尤其这人犯的案子太大太惊人,他怀里还有他的通缉图纸,不由得惊呼出声:“你……你是……”
察觉即将失言,尤添火立刻闭上嘴。那青年没打算为难他,松开手:“他是傻子,不是想偷你钱。”
“傻子?”尤添火细看这乞丐,见其目光呆滞,嘴角流涎,表情惊恐,五官颇不协调。
那乞丐一脱困便一瘸一拐地逃了,也没逃远,不过奔出二三十丈外,回过头来看着尤添火,呼呼喝喝不知叫些什么,又蹲下身子委屈巴巴地在地上捡了颗石头。尤添火本以为乞丐要拿石头打他,对方却没起身,就坐在溪边,双手磨刀似的不断推着,不知在推什么。
尤添火心中不解,怕惊扰他似的小心翼翼向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这乞丐在忙乎什么。
他在磨石头。
这傻子拿着一颗溪边随处可见,一指节长两指节宽的石头,把一块大石当磨刀石般不断地磨。
磨石头做啥?尤添火不明白,但傻子的心思谁能明白?他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解释,牵了马准备离开。
“你认出我了?”那青年问。
尤添火心底一颤,回过头来,鼓起勇气问道:“你要灭口吗?”
那青年摇头:“我不杀人。”
“可抚州的通缉……”
“臭狼算人吗?”青年反问。
“不算。”尤添火脱口而出,放下些戒心。他没动半点多余心思,一个能在数千彭家守卫中刺杀彭千麒又平安脱身的人,就算弟兄们都在也没胆挣这四百两。而且他不想抓他,尤其在这人阻止自己欺负弱小——虽然这不是自己本意后,对之更多了点好感。他甚至想在这青年面前为自己辩解:“刚才是误会,我看见他靠近我的马。”
青年点头:“我知道。”
话说到这,尤添火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于是问:“明大侠要去哪?”
该死,他是个通缉犯,我竟然这么问,这不是引他疑心,以为我要带人追捕他?尤添火一开口就后悔了。
“我要去少林,走大路不方便。”明不详回答得很坦荡。
尤添火忙解释:“我不会说出去,只是问问。明大侠刺杀臭狼,江湖高义,在下没丁点冒犯的意思,也没这本事。”
“你要去随县过夜的话,这几天不方便。”明不详说。
小径尽头来了两匹马,一黑一白,吸引尤添火不安而四处张望的眼睛,尤添火忙道:“明大侠,有人来了,你要不先避避?”
明不详“嗯”了一声,身子跃起,往百步村方向几个起落便不见踪影。尤添火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骑上坐骑,牵着另一匹马走上小径,恰恰撞上远道而来的那两匹马。
马上青年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两人面貌有些相似,像是兄弟。骑着白马那人喊道:“兄弟也要去随县?”尤添火“嗯”了一声。虽然这里接近鄂西襄阳帮一带,治安稍好,但毕竟是武当地界,强盗不多,坑蒙拐诈的不少,他得多点戒心。
那人看清他模样,忍不住一愣,眼角不自禁地颤抖,像是觉得疼。尤添火有些烦躁,知道自己眼眶凹陷,眼球突出,很多人第一次见着都会讶异。
“我们是双镖门杨家兄弟,在下杨冠清,黑马上是我哥哥杨冠全。”
双镖门是鄂南大门派,靠近衡山岳州,掌门也姓杨。尤添火问道:“敢问杨掌门是两位……”
杨冠清拱手道:“是家父。”
竟然是双镖门的公子,尤添火忙拱手:“在下姓尤,小名添火。”
杨冠清道:“我刚才好像看到兄弟在溪边与人说话?”
尤添火指着溪边的傻子推托道:“是个傻子,我以为他偷东西,差点误伤。”
“傻子?”马匹正好经过傻子身后,杨冠清看过去,“他在做什么,磨石头?”
“你没法知道傻子脑袋里想什么,总之是个误会。”尤添火又在心底为自己辩解了一次。
杨冠清笑道:“原来如此。兄弟也要去随县打擂台?”
“打擂台?不是。”尤添火摇头,他甚至不知道随县有人摆擂台。“我送弟兄回家。”他说着望向马上搭裢。
看杨冠清表情,该是明白了罐子里装着什么,就听他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海捕衙门,撞上槌子,不是什么好说的事。”
杨冠清肃然起敬:“兄弟千里送亲,当真好义气。”
“义气救不回弟兄的命。”尤添火叹了口气,不自觉摁了摁眼眶。
“跟他说什么呢?”骑在黑马上的杨冠全不耐烦地喊,“没事就走了!”
“前面就是百步村,往随城就这一条路,尤兄一起走?”杨冠清问。
村子就在前头,尤添火远眺过去,早看不着明不详身影。他不想拒绝门派公子的好意,扯了马匹跟上。
“你说随城在摆擂台?”尤添火好奇问道。他几年前看过打擂台,即便是两个普通练家子搏斗都精彩,若能见到高手过招,更让人血脉贲张。
“头彩有一百两呢。”
一百两……让钱窝子跟小麻雀送掉性命的也才五两。
“两位公子应该不缺这点钱。”
“三爷也打过擂台呢。”杨冠清大笑,“你没听说过?”
“那个三爷?”尤添火诧异问道,“他也打擂台?”
“五年前的事吧,山西蒲郡摆擂台,赏金有一百五十两。”
“那还有啥好比?”尤添火道,“等着抢榜眼?”
“这事可不照兄弟想的走。”杨冠清笑道,“这年头摆擂台图什么?热闹。打擂台为啥?出名。”
这话是没错,听说天下大乱前,大小门派都会摆擂台,尤其相邻的门派常常为了招收弟子特意摆下擂台彰显功夫,附近不合的门派也会来踢馆闹事,争抢弟子。昆仑共议后,九大家共掌天下,每个门派都是个小衙门,管着小至几十里大到上千里的地,人人想进门派,也就不兴摆擂台招弟子了。
但擂台有个好处便是热闹,能招来方圆数十里乃至数百里的武林人士,一小半为了赏金,一大半是没出名的练家子要彰显功夫,打得好找活容易,要是被哪个富商看上或者有个好名次,保镖护院甚至进入门派当守卫弟子都有可能。还有些人则是为了出名,太平时一身功夫无处显摆,打擂台搏名声。至于世家弟子,打擂台能学得实战经验。
有把戏看,就有人潮跟热闹,有人主持,店家也乐于出银两。大城里多的是节庆名目,权贵又多,不好施展,因此不兴,小地方或因传统,或因商事,都有人愿意开擂台。
“三爷名气还不够大,要上擂台彰显威名?”
“不知道,或许是兴之所至。总之三爷一来,谁不巴想着上去跟三爷过几招?就算输了也好出去吹嘘。百姓听说三爷打擂台,都来瞻仰,比武那三天蒲郡塞得水泄不通,是往年擂台的三倍热闹。热闹有了,名气也有了,最后三爷拿一百五十两走人,宾主尽欢。”
双镖门是不小的门派,杨家兄弟不为钱,那就是图名气,或者杨掌门想让他们磨练。
“尤兄弟不打吗?”
若能夺冠,回淮州就能找到活干,至不济一百两也足够买几亩良田放租……尤添火摇摇头:“不打。”
想什么呢,自己这点本事。尤添火不是不心动,但他太清楚自己的能耐,要是真有本事,他又何必跟其他人联手抓逃犯?
“假刀剑,点到为止。”
“拳脚无眼,刀剑伤人。”尤添火道,“受了伤不划算。”
虽然不想打,但尤添火还是对打擂台有兴趣。大城里是真不打擂台了,免得大门大派之间交手引来公仇私怨麻烦纠葛。
杨冠清很健谈,杨冠全则没搭理过他。
百步村离溪边很近,几句攀谈的工夫,三人就进入村落。这是个很小的村落,几十间木屋零零落落,路客却意外的多,小村里处处可见停歇的马匹,还有搭建在村外的帐篷。
杨冠清笑道:“都说有热闹不是?”
“他们今晚都住在这?”尤添火有些不舒坦,人多的地方,盗匪也跟着多。
杨冠清道:“或许。兄弟,这时候进随县可找不到客栈住啰。”
“那你们……”
“丁掌门会替我们安排住处。”杨冠全很不耐烦,“走了。”说罢打马就走。
“我哥性子跟我不同,难亲近。”杨冠清赔罪,“我去随县了,尤兄若是不忙着走,两天后来看我打擂台。”
尤添火没跟上。随县才三里远,走出村口一眼就能见着,但假若真没客栈,自己得野营。他抬起头,天色泛黄,下一个能歇息的客栈还不知道在哪,虽然能野营,但只有自己一个人或许不是好主意。
只能明天再走了。
他赶了一天路,正自疲倦,也没太多银两,送完钱窝子最后一程,还得回淮县。
他闻到包子的香味。
店老板大概三十来岁,留着细碎胡渣,看着老实,头发油光,擀着面皮,手臂与大腿格外粗壮。
“客官要几个?”店老板热络地招呼。
“四个包子,肉馅的,再一壶……给我一壶水。”尤添火坐在唯一一张板凳上。
包子很快送上,面皮筋道,柔嫩弹牙,馅料则太过油腻,只能算滋味平平,但搭配这样的面皮就显得般配不起。
“老板,十个包子!”店铺外的客人喊着,瞧身板也是准备去擂台挨揍的。
“卖完了。”店老板歉然,“对不住,对不住。”
没了客人,多了清静。不久,熟悉的咿咿呀呀声又传了来,那傻子一瘸一拐地走近店门口,尤添火以为店老板会将他赶走。
这傻子应该是肚子饿了来讨吃的,他应该是村里人,毕竟傻子能走多远?
尤添火看到傻子脸上的淤伤,不由得又惭愧起来,要是店里还有剩余的包子,他倒是愿意买几个给傻子赔罪。
就算没包子,就没法替他买碗面买块饼吗?
“银子呢?”店老板问傻子,“没银子就没包子。”
傻子哪来的银两?尤添火正要起身,那傻子不知给了店老板什么,店老板从桌下取出一封包子递给傻子:“明天再来。”
“啊?”尤添火疑惑。傻子见到他立刻退开几步,指着他咿咿呀呀又叫又跳,只是听不懂说什么。尤添火忙起身,摆着手试图安抚这傻子。
“我不是坏人。”尤添火忙道,“我以为你偷钱。唉,总之是误会,我不会伤害你。”
跟个傻子有什么好解释的?
店老板斥道:“郭傻子,回去,别吓着我客人!”傻子见店老板发脾气,一跛一跛地带着包子离去。
原来那傻子姓郭。
“掌柜的,今晚能借住你家吗?我会付钱。”尤添火道,“明天就走。”
“已经被人借住了。”掌柜满脸歉意,“今晚村里所有屋子都借出去了,要不外头怎会有这么多帐篷?”
“我把马匹寄放在这,你有草料吗?帮我喂饱这俩畜生,我给你五十……七十文。”
“我帮你加些麦皮跟高粱。”
尤添火取下自己那匹马上的搭裢跟帐篷来到村外。空地上立着几十顶帐篷,过两天会少一半吧,他想着。他不喜欢这些帐篷,太多年轻人缺少远行经验,帐篷搭得太近,没拿捏好距离。
毕竟大部分逞凶斗狠的都是年轻人,随县办擂台,真引来不少人。
尤添火搭起帐篷,他想远离这些人,但那些年轻人似乎不明白道理,见他周围有空地,就贴着搭起帐篷,几乎是挨边搭建。
他掩上垂帘,帐篷外火光闪动,年轻人们堆起营火大声交谈着,或许还喝着酒。他闻到酒香,还有人动手的吆喝声,擂台还没开始就有人先行切磋了?
那不关他的事,他想起钱窝子、石窗跟小麻雀。他是遇上钱窝子才入海捕衙门这行。那时他刚拿到侠名状,没有门路,当不了门派弟子,嫌弃保镖护院钱少,又不愿加入那些个干着山寨行当收过路钱的门派。他到刑堂想求个职事,看到钱窝子押着犯人归案,白花花的银两沉甸甸,他就跟钱窝子攀谈上。钱窝子的同伴刚走一个,正缺人,看他武艺还行,就收他入伙。他们天南地北到处搜捕逃犯。
他又摁了摁眼角。
钱窝子说,干这行没有正义,只有赏金,要正义就去刑堂,别来海捕衙门。他们可以抓错人,但最好别杀错人,衡南罗家两兄弟,道上顶尖万儿,绰号天罗地网,杀错人又被三爷撞着,在陇南还了七年生死夜。
他们抓过最贵的赏金价值八十两,也有过近一年没开张,他险死过好几回,除了眼角这伤,身上还有一道长六寸的伤痕,那次他昏了半个月,积蓄全拿去看大夫。
他没死,钱窝子却死了,因为生死难料,前途未卜。他拿到钱总是花天酒地,听说夜榜的刺客也这样。
海捕衙门跟夜榜没什么差别,只不过夜榜里的人功夫比海捕衙门高多了。
想着想着,他沉沉睡去。半夜,忽地听到外头嘈杂声,他觉得一阵烧灼,张开眼睛。帐篷外,不,帐篷正在燃烧,篷顶支架已经烧融,着火的篷布正向他身上搭来。
操!他睡意全消,甚至不敢起身,一个打滚翻向帐外。他撞倒支架,才刚窜出帐篷就塌陷了。他抬头看去,周围都是浓烟、奔逃的人群和一顶顶燃烧的帐篷。
尤添火想起搭裢还留在帐篷内,里头有钱窝子的银票。他笨拙地挥刀灭火,但太慢了,坍塌的帐篷瞬间付之一炬,虽然找回半截搭裢,但里头的银票已经跟着帐篷一道化成灰粉。
尤添火愣在原地,这要怎么跟钱窝子交代……
“谁?哪个傻子?哪个傻子走了水?操!”他跟着其他失去帐篷的人一起破口大骂。他见起营火的其中一名年轻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帐篷外,抢上前去一把揪起对方衣领:“是不是你?”
“不是!”年轻人分辩,但语气不肯定,“我们熄火了……我们熄了火才睡的!”
“翻火灰了吗?”
“翻什么火灰?”
“我操你娘!”尤添火重重一拳打在年轻人脸上,打得他满嘴是血。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年轻人兀自辩解着。
起火的原因很快就找到,那群年轻人没翻火灰,夜风一吹,下方余烬复燃,火星烧着帐篷,又挨得近,一传二,二传三,村外的帐篷近半受祝融之灾,幸运的是竟然没死人。
“操!操娘的,操他娘的!”尤添火不住跺脚大骂,这群小伙子比傻子更傻!
不,是他自己的问题,他早就看出这些人没经验,早该离他们远远的,他就不该留在百步村过夜!
二十一两三钱……他要拿什么给钱窝子一家?他摸着头懊恼无比。搭裢里还有几两碎银子,但远远不够。
还去不去宛地了?他想,就还个骨灰,几两碎银,让老人家难过。把这几两碎银给了人家,自己又要怎么回淮州?
去哪弄来二十两银子?他懊恼地坐在帐篷余烬前,闻着阵阵方才没发觉,现在却格外刺鼻的烟味与焦味。
还有一匹马,不,马也是钱窝子,他家人应该得到二十两银子跟一匹马。如果卖了自己的马凑数……走回淮州?盘缠肯定不够……再回去摘瓜子?他想起通缉犯图像放在另一个搭裢里。靠自己一个人?他连一个二十两的逃犯都未必能抓着。
“操!”他又大骂一声,起身拿支火把,径自往溪边走去。他睡不着,得散散心。
溪边亮着七八盏火光,看来失去帐篷睡不着的人不少。他看见郭傻子愣愣地站在营地外,许是被火光与嘈杂声吸引了来,一见他就逃。尤添火刚想叫傻子慢些,别摔着了,就听有人问:“你的营帐也被火烧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尤添火忙转身,一张俊秀脸庞出现在面前。“明大侠?”他差点喊出声来。
“我在另一边露宿,见这边起火,想你也许在这,就来看看。”
一面之缘竟然能让明大侠惦记,尤添火不由得感动:“我就是倒霉。”
“骨灰还在吗?”
“啊?”
“我在搭裢里见着骨灰坛,你又是海捕衙门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海捕衙门的人?”
“普通人不会这么快认出我。每间客栈都贴着通缉图像,谁会认真看?”
好聪明,尤添火叹了口气:“骨灰坛还在,就是钱没了,我死去同伴的钱。”
“你要去打擂台吗?”明不详问。
“我?”尤添火哑然失笑,“但愿我有这本事。”他问,“明大侠怎么还在百步村?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去少林得经过随县,现在那里人多,我等擂台打完再走。”明不详又问,“你今晚睡哪?”
“不知道,随意将就一夜吧。”
今晚之后就难说了,明天、后天……不知不觉,他跟着明不详的脚步在溪边散步,尤添火觉得能跟这样的大人物说话非常荣幸。一个敢于刺杀臭狼的侠客,而且是跟那位对九大家发仇名状的李大侠一起动手,虽然江湖中都认为李大侠才是主谋,明大侠只是协助,自己之前也这样认为,但见着明不详后,他觉得明大侠至少是能与李大侠并肩作战的大人物。
“你在这儿等我,我拿帐篷给你。”明不详忽地停下脚步。
尤添火讶异:“我明日就走了……”
“你没钱了。”明不详摇头,“我至少能送你一顶帐篷。”
尤添火还要婉拒,明不详的身影已消失在黑夜中。不久,明不详果然送来一顶帐篷,陈旧,但保养得很好,非常牢固,明不详甚至为他搭起帐篷。
“你今晚就在这歇息吧。”明不详说道。
帐篷里有淡淡的檀香味,明大侠虽然流浪,却是细致人,而且是个好人,尤添火想着。他很困倦,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尤添火在细微的脚步声中醒来,掀开帐帘,见是包子铺店老板提着水桶来到河边。尤添火喊道:“掌柜的,这么早就来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