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真命天紫》

天之下 三弦 11085 字 1个月前

昆仑八十三年 五月 夏

野草几乎盖住小径,碎石露出半截埋伏其间,让每个脚步都不踏实。

“我背你走。”戴着幕篱的男子对挽着他手的姑娘说道,“小心崴脚。”

面容秀丽的姑娘轻轻“嗯”了一声,爬上壮汉后背,双手环住他胸口。另一名戴着幕篱的细瘦汉子挠挠下巴,继续领头走着。

豫地到鄂地一片平坦,襄阳更是水路要道,多的是大路可走,但这三人却偏偏走条少有人迹的小径。

好巧不巧,又有六名壮汉迎面而来,零散地排成两行,从稳健的脚步跟身上背的兵器就能看出是学过武的。

三人当即提起戒心,背着少妇的男子缓下脚步让道,另一人却迎头上前。

两拨人马错身时,六名壮汉忽地手一动。

“跑!”戴着幕篱的细瘦汉子喊了声,背着少妇的壮汉快步奔出。不等对方拔出兵器,细瘦汉子左右两拳打在两名壮汉脸上。

一张大网扑天盖下,抓捕犯人,渔网极为有用,只要被困住就难以行动,且可以活捉。细瘦汉子摘下幕篱迎空掷去,这一掷之力好大,将渔网绞住飞出。

细瘦汉子露出一颗光头,竟是个和尚,左手一掌拍下刺来的匕首,右手虎口撞向对方喉咙下方,打得那人双手捂着喉咙蹲在地上不能呼吸。

他手下留了情,这一掌只要再往上打个半寸,就能让对方窒息身亡。

一招得手,他蹬脚踢向另一人胸口,那人正要格挡,那一脚忽地转向自右边扫来,正中脑门,那人颠了两步,噗通倒地。

剩下两人同时拔出刀剑。和尚双掌齐出,使的是少林武学中的左右穿花手,分、转、卸、击,架开两人胳膊,双拳齐出,看似迎头痛击,手臂忽地下沉,打在两人胸腹之间,痛得两人跪倒在地。

“别跟来,否则要你们的命!”和尚撂下狠话,快步追上同伴。

“了净师兄,你没事吧?”背着姑娘的壮汉擦着额头汗水关心。

“把幕篱摘了,戴不戴都惹眼。”了净抱怨,“两颗大光头带着个姑娘,哪处不扎眼?”

离开少林后,了净追上了本松与袁芷萱。本松受伤不轻,和袁芷萱躲在一间客店养伤。

少林的通缉很快追来,包摘瓜的都知道,瓜得趁熟才好摘。通缉刚发出时,逃犯往往还在境内,是最容易搜捕的时候。

明不详说得对,如果没有了净,他们连豫地都出不去。

本松摘下幕篱递给袁芷萱遮阳:“太阳大,你辛苦了。”

“最苦的日子都过去了。”袁芷萱轻声说道。

要说护送这对私奔情人最难过的地方,就是他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彼此的关心。了净想不明白,本松其貌不扬,富家出身的袁芷萱是怎么看上他的?

这话不好问袁姑娘,只好私下问本松。

“不知道,我没想过。”本松摇摇头,“只知道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袁姑娘。”

“袁姑娘漂亮。”了净没好气地总结。

“那时候我还小,虽然佛都里有很多人,佛诞日人更多,可我只记得这张脸……” 本松不善言语,说得很直白,“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见过一次,我就是记得。往后每年佛诞,无论佛都有多少信徒参拜,我总会找到袁姑娘。”

这倒是,佛都人口众多,而且佛诞日有几万信徒,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只能趁这机会透口气。本松是香僧,负责为信徒祈福,袁芷萱虽说秀丽,也不是那种一眼难忘的绝世美人。

了净搔搔头,他不懂这事,倒是知道袁芷萱不会后悔私奔。就算嫁给再有钱的世家公子,被打成这样肯定也算不上过好日子。

实在不该逃往鄂地,这一路太平坦,容易被抓捕,逃往孤坟地才是又快又隐密。不过以本松本事,去孤坟地死路一条。

了净沿途打倒两批追捕弟子和六名海捕衙门才抵达武当境内,袁芷萱带着两人投靠在武当任职的表哥,但这表哥虽说素来照顾表妹,却也收留他们不得。

“你们露了行迹,道上不少人在找。尤其这脑袋扎眼,我跟表妹又有关系,早晚会被寻上门。”

表哥说得没错,且鄂西有襄阳帮管理,是武当境内治安最好之处,反而危险。

“你们至少得躲到头发长出来才能回来。”表哥说道。

那得好几年,了净自忖没法保护本松这么久,只能带着本松与袁芷萱暂时逃往徽地。

处境最艰难时,夜榜主动找上了他们。

“了净师父真会躲,咱们找了个把月才找着。”说话的是夜榜的叶掌柜,用了易容术,在暗夜微弱的火光中看不清真实样貌。了净护着身后的本松与袁芷萱,戒备着叶掌柜的四个手下,盘算着必要时把这掌柜抓来当人质。

“本松师父还罢了,案子小,悬赏二十两,找个隐密处躲个一两年就无人问津了。了净师父有些棘手,您值一百两,没个庇护,三五年都不得安稳。”

了净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但仍拒绝了夜榜的邀请:“我不加入夜榜。”

杀人挣钱这买卖他终究干不来,而且这活太累,东躲西藏,无处安家,太不合他性子。

既然都是东躲西藏,又何必加入夜榜?

“都说送佛送到西,了净师父也替您这两位朋友想想。从鄂地到徽地,千里迢迢,要是半途而废,不就前功尽弃了?”叶掌柜皮笑肉不笑地说,“夜榜能保证将两位送到徽地去,还能帮三位弄到良民证落户。”

九大家间若要迁徙,需向原址门派索取良民证以表示无案在身,没有被通缉,且需此证方能落户购田。若不能落户,终究是外人,会有许多麻烦。

弄良民证得花不少银两。

“夜榜有这么好心?”了净质问,“要钱我可没有。”

“三位可以换个方式报答夜榜。”叶掌柜道,“你们可以当夜榜的针。”

了净吃了一惊,本松忙道:“我们只想安稳度日,不想惹麻烦!”

叶掌柜道:“怕惹麻烦连安稳都难。”

了净几乎没有选择。

长篙在河面上撑起一片片涟漪,船夫轻轻哼着船歌。

本松跟袁芷萱被安置在太平镇外,夜榜替他们弄了良民证,买了块贫地,能过安稳日子。

进入鲁地的那天很寻常,大晴天,波光潋滟,却没有看上去舒适。方入秋初的七月,又闷又热,湿湿黏黏,了净趴在船沿上,双手捧水淋往脖子,又探进衣领里不住擦拭,这才躲回船篷下避暑。

河里水再多也不如藏经阁凉快,了净心想。

虽然已离开少林寺三个月,他仍有些恍惚,时常在醒来时疑惑自己身处何地,为什么是在帐篷或客店里,而非住惯的僧居?

他怀念起同住的了彬师兄。

了彬也是文殊院正僧,是个书呆,尤爱诵经,了净每日都在他的诵经声中入睡,又被经声吵醒。诵完经,了彬还会参加文殊院早课,又得多念一次经。

诵经之外,了彬的嘴除了吃斋就是用来咒骂俗僧。

了彬不秽语,除了师父觉如和被师父教坏的一众师兄,绝大多数正僧都不秽语。但正僧们总会想出曲里拐弯的词句咒骂俗僧,一阐提、谤佛者之类算斯文的,其他如六根和尚、光头溜子之类也还罢了,一对眼这词意思是马眼通屁眼,那可真是粗鄙不堪。

了彬虽不至于如此粗俗,但总是各种嘀咕,数落俗僧的不是,那几乎是他诵经之外最重要的一件事。

满心嗔怨,就算诵经勤奋,这样修行真能领悟佛法?

船只没有抵达码头,而是在河滩靠岸,离岸上的道路还有一丈多高。“进微湖之后就是鲁地,河口有守关弟子,从这爬上去不用过关卡。”撑篙的船夫取出良民证端详半天,古怪道,“萧情故……你怎么取这名字?”

“这名字怎了?”了净随口问道,将行李搭上背。

“太刺耳,听着有事,你应该叫萧达贵、萧虎子。我是说差不多这种名字,假如你真姓萧。”

了净真姓萧,但他不知道自己名字。师父忘记了,他猜师父根本懒得记。他两岁时因家贫被送到寺里,俗僧喜欢生孩子,正僧喜欢收养孩子,不过通常不会收这么小的孩子,最好是五六岁左右,刚长记性,照顾两年就能干活。

寺院收留孩子不会强迫剃度。他五岁时师父在璐州当住持,来寺里巡视,觉得他聪明,问清了还没拜师,就收他当了徒弟。师父说自己不轻易收徒弟,他是最后一个,是关门弟子,师兄说别信师父那张嘴,他跟每个师兄都说过一样的话。

不过自己真是师父最后一个徒弟了。

他本名就被扔在了那寺里,之后跟着师父到璐州、晋州,然后到了少林。再然后,了净这法号也跟他过去的名字一样,被扔在了少林。

了净接过良民证,上面密密麻麻盖满朱印。萧情故,皖地相城人,还有一张相山派的侠名状。

“这么近,不会露馅?”

“相山派侠名状一张十两,当护院都没人收。怕人翻底细还取这么张扬的名?”

“我要进嵩山派,怕他们查。”

“我还想睡嵩山大小姐呢!”船夫讥嘲着撑起长篙驱客,了净只好下船。

“被查到了就说武当户口乱,你名字不挠耳朵,人家不起疑。”小船荡离岸边,漾着一圈圈涟漪。

了净……不,该叫萧情故了,接下来要去济城,他应该会在那儿找个守卫弟子的差事,以后当夜榜的针,帮着探线索。他总觉得夜榜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让他进嵩山派。

他摸了摸不到两寸的头发。

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他还没琢磨透。找明不详报仇是肯定的,可要怎么报仇?他深知与明不详的天分之差会与日俱增,再过几年肯定更不是这妖孽的对手。他听说师父被贬到白马寺去了,等过两年风声没这么紧了,还是得找师父帮忙。

抵达济城那天是七月初七,乞巧节,这是一年里姑娘们少数能出门透气的日子。济城是嵩山派所在,也是鲁地最大的城池,虽不比佛诞日香火鼎盛,也是热闹。富贵人家在院里晒书晒被晒衣,穷苦人家也得在门口挂几条薄被,不少官宦女眷会借这日子出游,上香祈福,市集里练把式、摆摊子、画糖龙、卖串珠木饰的,各种杂活都有。

萧情故正百般无聊,见前方人头攒动,便去凑热闹。原来是有人搭了戏棚子变戏法,只是人太多,挤不进去。

忽闻一声大喊,一名卷发披肩的虬髯壮汉吆喝着往前挤,众人纷纷让道。那壮汉身后跟着一对男女,姑娘微微侧头,瓜子脸,大眼睛,轻妆淡眉。

萧情故忽地感觉心跳停了一瞬,脸颊微热。那壮汉已领着那对男女挤至前方,萧情故踮起脚尖张望,已不见人影,只得搔搔头望向戏台。

戏台上先是吞剑入肚,之后吞针穿线,那是真绝活,再来是金杯入地、仙人摘豆、秋收万粒、六连环,他在佛都也见过这类把戏,看久便觉无趣。之后戏班子推出一个七尺长四尺宽的木箱,说要变个偷天换日,能把人变不见,只是那箱子甚小,寻常人塞不进去。

只听班主说了几句场面话,说是苦恼这箱子太小,问哪位观众要进箱子试试,底下几人喊着要上,班主都嫌弃身材太高大,进不了木箱。

一名穿着华服的小丫头上了戏台,也不知跟班主嘀咕了什么,班主哈哈大笑,小丫头便钻进木箱里。萧情故一眼便猜着戏台下有机关,这丫头九成九是个托。他兴趣缺缺,随处张望,正瞧见那丽人站在戏台下,身边站着那虬髯壮汉与个年轻公子,也不知是跟这姑娘是兄妹还是什么……

关自己屁事,想啥呢,萧情故苦笑一声,顿觉戏法无聊,径自去附近饭馆吃饭,数着铜钱叫了碗猪油汤面跟卤豆腐。他头发短,虽然勉强遮住戒疤,仍引得周围人侧目,幸好今日城里过节,闲杂人多,没被怀疑。

他问了店家哪家门派缺人,又去张贴告示处,嵩山榜文几乎都是通缉令,大半是针对嵩高盟的。

嵩高盟……如果抓着一个嵩高盟,或许进嵩山派就不难,夜榜会帮这忙,他们希望能有个插在嵩山的针。但萧情故不想跟夜榜牵扯太深,世上没有白拿的好处,欠多少就得还多少,这就叫业力,自业自得。

一想到要找活,萧情故就打不起精神。门派弟子每日杂役,就算当上统领也得人情往来处置公文,多折腾?他不由得心疼起自己来了。

方转身,腰间被撞了一下,他忙低头去看,见是个小女孩儿,穿荷花绿绸衣,大大的眼睛,瞧着是富贵人家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