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打我骂我,天不亮就喊我起床,天天逼着我爬山,到山上去帮他种菜。下雪天,他就在外面玩雪,等他的手冰冰凉凉之后,就伸进我被窝,如果我还不起床,他就掀我被子,然后还不让我穿太厚的衣服,再把我抱到雪堆里,逼我吃雪。”
沾衣道:“看你穿的这身行头,少说也值个几两银子,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你父亲竟然还让你亲自种菜?还不让你穿暖?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很久没回来了,前几天刚从外面回来,就要卖了我。”
沾衣心想,这年头有钱人无非三种,一是当官的,二是经商的,三是祖上积荫的,如若是经商的,必定不常在家。于是问道:“你父亲天天在家吗?”
清漪想了想,远的事想不起来了,不过父亲最近确实不在家,是今日才从别处回来的。
“他不是天天在家,这次刚出了远门从别处回来,才一回来就要卖我,你别问我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你也别问我他去了多久,我向来不记日子的。只知道这阵子父亲不在家,那个跟父亲下棋的兄长便是我父亲。”
沾衣戴孝以来,心情颇为沉重,此刻听得这番童言无忌,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好可怜的孩子,你父亲要卖你,你母亲不管吗?”
“母亲听说父亲要回来,于是去渡口接他,谁知道父亲偷偷回来要带我走,我知道他要卖了我,但我又打不过他,于是就假装不知道,然后半路想办法逃了出来。母亲对我可好了,每次父亲动手打我,母亲就帮我求饶。父亲不在家时,她便跟那个兄长说,让我多睡一会儿。”
“你母亲挺疼你的。”
清漪先是思索了一下,然后极其认真地点头道:“是的。”
“你以后留在我身边吧,不要到处乱跑,免得被你父亲发现了再将你捉回去。”
清漪应了一声。
不远处有一块界碑,上书“桐花坞”,只见这里到处都是泡桐树,高大洁白的桐花被风一吹,轻轻从枝头飘落在地上,落花成冢。
沾衣从篮子里取了些荸荠放入盆中,又舀了几瓢水,洗好了几颗之后,再用刀削了皮放到盘子里盛好,然后将刀递给清漪,“照着我的做,现在没饭了,你吃荸荠垫垫肚子吧,正好我也饿了。”
清漪一手接刀,一手从盘子里拿了一颗荸荠往嘴里送去。一边吃,一边好奇地瞪着大眼睛看着沾衣。
“喂,我是叫你洗好之后一个个削皮啊。”
清漪“哦”了一声,将刀放下,然后双手在盆里搅来搅去。
“你会不会洗啊?你这是在玩水!”
“不会。”
“哎,算了,我自己来,你负责削皮。”
清漪一刀下去,一个荸荠被斩成了大小相似的两半,其中一半在手,另一半飞了出去。
“算了算了,小祖宗,把刀放下,看我的。”
二人吃完了荸荠之后,沾衣一边收拾床铺一边说道:“我父亲生前司雁州州尉一职,为正六品,佐郡邑,制奸盗,安百姓。月前,父母和姊姊前去赴宴,先后病发身亡,所以家里就剩我一人。”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生死离别。沾衣说到此处,却见清漪的脸上丝毫不起波澜,一副不知世间忧愁的模样,放佛听的是寻常的故事,心想,笨些倒也无妨,如此就更听话了。
是夜,二人同床而睡。半夜,清漪正梦见自己在如厕,不料却被沾衣摇醒。沾衣满脸怒容,站于床边,“你竟然尿床了!”
见清漪不说话,沾衣怒道:“你都多大了,竟然还尿床!”
清漪想起在家尿床时被父亲打屁股的情形,还说弄坏了他的被子要将自己卖了出去。现在看着沾衣满脸怒容,小心翼翼地问道:“姊姊生气了吗?”
“你还问!”
清漪麻利地下了床,趴在床边撅起了屁股。
“你倒是很自觉啊!”沾衣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下去。她自幼习武,气力本就不小,加上此时盛怒之下,便用了全力。只听“啪”的一声巨响,二人俱是吓了一跳。
“呜……”这一掌可比父亲下手更重,清漪哽咽了一声,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又懂事地极力忍住,不想再给沾衣添乱。
沾衣气愤地坐在一旁,瞪着这个又蠢又笨的丫头,心想,也许她父亲真想卖了她也说不准。眼下床上一摊尿,她实在不想收拾,但下半夜总不能就这么干坐着,于是指挥清漪道:“把被子叠起来,抱到那边凳子上放好。”
清漪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开始收拾被子,却发现被子太大,双手根本够不着两边,于是将其拽到地上,依次将四个角展开把被子扯平,然后来到一侧,双手一掀,便将其折了过去,又来到邻侧,再次一掀。
沾衣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推开清漪,这次虽然没用尽全力,清漪还是往后趔趄了两步。这下眼泪便如开了闸的洪水,再也兜不住,于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沾衣此刻虽然心烦不已,但却也无可奈何,此时深更半夜,总不能将她就这么赶了出去,怎么说也得等到天亮。收拾好被子和垫子后,又从柜子里拿了新的被褥铺上。
“过来。”沾衣伸手招呼。
此时清漪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双眼有些红肿,鼻涕流到了衣服上。沾衣拿了帕子递给她,“别哭了,尿了就尿了,记住以后入睡之前需得如厕,如若再犯,我也把你卖了,快去洗把脸!”说完,又去柜子寻了干净衣物,递与清漪换上。
清漪笨拙地展开衣物,半响穿不上,沾衣一把夺过,三下两下就给收拾妥当,然后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哼出一口气。心想,若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早被人捡走了,哪里还能轮得到自己。
清漪依旧满脸委屈地啜泣不止,沾衣不敢再骂,万一她哭得更厉害,那就更难收拾了。于是只得柔声道:“清漪啊,我这样照顾你,等你长大了,可要记得报答我。”
“怎么报答?”
“我还没想好,不过,至少你要听话,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没我的允许你不许出门。”
清漪想了想,点头应了一声。
沾衣向床内撇头示意她上床去,清漪听话地照做。
沾衣坐在床头,抱着双脚,想起已故的父母和姊姊。
雁州州尉云靖泽为人宽仁厚道,素有贤名,平常城里谁家有了难处,他都会出面接济一二。为此,沾衣总有很多玩伴。如今一家遭遇变故,一个个对她躲闪不及,家里的丫鬟也没一个靠得住的,全被她打发走了。心想,世人待她皆凉薄,清漪将来可会跟她们一样?如果又笨又不知感恩,那还留着作甚?不如早点跟她讲清楚,免得养熟了之后又跑了。
想及此,便转过头喊了声“清漪”,只见身后小脸,泪痕半干,早已酣睡过去。
次晨醒来,沾衣看着屋内换下来的被子,混着一股若有如无的尿骚味,顿时憋屈不已,原本想留清漪当个侍女伺候自己,不曾想自己反而要伺候她,心中自是不快。遂发号施令指挥清漪自己清洗了昨夜的床单和衣物,看着清漪被自己呼来喝去却不敢吭声反驳的样子,心里总算是平和了一些,还好,这丫头虽然笨了些,手脚却也算麻利。看她那样子一天都洗不完,管她呢,就让她洗到自己满意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