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来，月光如流水般照进了屋子里，平添了一层清冷之意。往常这样的时节，她在被子里蜷成一团，听着窗外的风声，期待夏天快些来临，这样一家子就不用挨冻了。

昨晚菜肴的茶油香依旧萦绕在唇齿间，她想起爹爹在世时曾教过的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阿娘每年秋天，起早贪黑，混迹于各个茶树林，到冬天时，榨出的茶油足足比别人家多一倍。可是年复一年，她几乎不曾沾任何油腥。

葇兮平日里素来怕黑，从来不敢一个人睡觉。自记事以来，家门口的屋檐下便悬放着两具黑漆漆的棺材。不止江家，别家也都是这样，当地的老人们都会早早地给自己准备这样一口棺材。葇兮自小就怕鬼神之物，不敢在棺材下多待。村里淘气的孩子们撞破此事后，便多次恐吓她。

村里的矮山、小土丘，遍布坟冢。有时，葇兮跟人一起路过坟堆，那些孩子们趁她不注意时，瞬间全都跑远，吓得她在原地双腿发软，大哭不止。最过分的一次，他们抬起葇兮直接往坟堆上扔。

葇兮从田里回家的必经之路也有一处坟冢，屡次受了惊吓后，她变得更为敏感，其他人也没闲着，经常捡些动物骨头或残骸放那里。为此，她经常耽误回家的功夫，奉氏不由分说，拿起捣衣槌便一通乱揍。

“阿娘，你难道不知，那些人是为了看热闹，才会使这么一出，你这样惩罚我，岂不是让他们得偿所愿？”

“这大白天的哪有鬼？你放眼看看这全祁州城，可有第二个怕鬼的人？”

窗外树影斑驳，晃得她再难入眠。她起身来到窗前，借着清朗的月光，看向院子外的点翠亭。桐花树下，清风徐徐，花落成冢。

‘泡桐花开农家忙，赶紧下地去插秧’，眼下，家里还有好几亩田尚未插秧，兄长不久前砍竹子时脚受了伤，如今阿娘一个人，也不知要劳作到何时，想到这里，葇兮不禁泪眼婆娑。

只见惊寒执剑走来，拿过石桌上纸笔，且书且吟：“月下何所有，一树桐花紫。桐花半落时，相思正决堤。舞剑复写诗，思卿一何深。相思无尽处，天地有穷时。”

写罢，惊寒拔剑出鞘，但见：来如雷霆收震怒，收如晴空停细雨。快时如电闪雷鸣，慢时如风吹柳絮。能添壮士英雄胆，能解佳人愁闷苦。桐花纷纷漫天飞，衣袂飘飘上下舞。

葇兮自然不知道惊寒写的什么，见到他月光下落寞的身姿和尽情发泄的剑法，不禁心生疑惑，如此一位吃穿不愁的富家公子，难道也会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惊寒是雁州城数一数二的少年英才，长得英俊，浓眉如墨，身材比同龄人高大不少，自幼随府中的雁绣学习拳脚功夫，又师从前州尉云敬泽。小小年纪，跟随父母走南闯北经商，一向聪明伶俐，机敏过人，在坊间流传了不少佳话。在雁府，为人处世远胜过自家堂兄堂弟，祖母疼爱有加，叔伯另眼相看。自从后汉云敬泽将军为避战乱南下定居雁州城官授州尉后，惊寒拜师其门下，并与云家长女云拂袖一来二去从青梅竹马两无嫌猜过渡到了后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两人都才十二三岁，但雁州城人人看好这一对门当户对的金童玉女。岂料就在刚定下婚约，云家便出了事。惊寒是个重情的少年，总对云拂袖念念不忘。

次日，葇兮起了个早，穿好衣裙之后，看了眼床前的新鞋，犹豫了一番，穿上了自己的旧鞋，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新鞋横竖就穿一次，只要小心些也不至于弄脏了，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拿过新鞋换上，尺码略大了些，不得不往里垫点东西，左右看了看，并无合适的物品，只得往鞋里各塞了一只罗袜，心中却甚是心疼，这么暂新的罗袜，竟然拿来垫鞋，真是暴殄天物。

巧樨进屋来服侍时，见葇兮早已穿戴整齐，于是领着她去盥洗。

奉姨带着葇兮前去颐年院给罗氏请了安，罗氏的态度分明不如谭大娘子和善。葇兮心中虽有些不快，却也只得掩藏好。

待回到芍药居，葇兮问道：“姨母，我哪天回家呢？”一边问着，一边却想在府中多待几天，从生下来起，这么舒服的日子才过了几个时辰而已，真希望还能多过一阵子。如果，姨母近日就要送自己回去，要不要想个办法让雁乙兄喜欢上自己？这样他就会挽留，然后就能继续留在府上了。不过，一想到笑敏，葇兮立即泄了气。

“既然来了，就先在这里住着吧，我多给你娘寄了些银钱，这下她不会逼着你回去卖命了。我在信里跟她说了，让你多陪我一阵。”

啊，真好！真是太好了！葇兮心中大喜，来日方长，何愁讨不了大娘子和雁乙兄的欢心！

笑敏来到芍药居找葇兮，一见了面，亲切地打过招呼，叫身后丫鬟巧筠递上来一盒果馔。以往在瑶碧湾，阿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论谁拿好吃的来，都不能要。葇兮犹豫地搓着双手，有些怯生生地看向奉姨，直到奉姨示意，方才接过。

葇兮拿了一颗干果，在手中摩挲了一会儿，方才用指甲剥开皮，一入口，只觉得甜丝丝，整个人都要被甜晕了，却又极力掩饰自己的惊讶之状，原来世间竟能有如此美味之物。

“那是荔枝干，里边有核，小心不要嚼到了。看看你，整个人都吃傻了。”姨母嗔笑道。

是荔枝干！只听过没见过的一种东西。在瑶碧湾，很多人凑在一起说笑时，常有人炫耀自己吃过好东西去过好地方，而荔枝干，则是被用来炫耀的其中一种。葇兮曾听阿娘说，她是吃过荔枝干的，不过奉氏却从不说来炫耀。葇兮曾问阿娘，荔枝干是个什么味道，奉氏不以为然地说道：“总之，没有他们形容得那么好吃。”

葇兮感受着舌尖传来的美味，不禁笑了，自己也算是吃过荔枝干的人，回去跟小伙伴一说，不知有谁会相信。看来阿娘又说谎了，这世间怎么可能还有比荔枝干更美味的食物？

“好姨母，你快出去吧，让我和葇兮自己玩。你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拘着。”笑敏央求道。

笑敏深得谭氏欢心，在府里的地位堪比嫡出的闺女，老太太也对她青睐无比，云家出事后，甚至一度想将她许配给惊寒。奉姨对她的印象也很好，她摸了摸葇兮的头，“你在这里跟笑敏姊姊玩。”

“昨天听人说，你们老家去年收成不好。”等奉姨出了门，笑敏一脸关心地问道。

“嗯。”

“可有什么要紧？”

“不打紧的，现在我来了雁州，家里少了一张嘴吃饭，就容易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