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葇兮辗转一夜未成眠。她不想一生被困在小小的山村里,她还想去见识下书上说的雕栏画栋、亭台水榭、载歌载舞、美食华裳,最起码,也想去看看白雾茫茫的湘江河,和沧桑悠久的浯溪渡口。
听爹爹说,以前在浯溪书院读书时,每天早上,他都会被山脚下的流水潺潺声唤醒,那里鸟语花香,有浓厚的书香气,书院里有个碑林,很多文人墨客曾在那里留下诗篇,最著名的,要数颜真卿所镌刻的《大唐中兴颂》。
要是进了秀婶家,这辈子哪还有什么机会去瞻仰爹爹读过书的地方。
可是,如果自己走了,阿娘怎么办?不走的话,自己怎么办?哎,都怪兄长,他要是跟爹爹一样才华满腹,哪里需要全家为他一个人卖命!
被窝里,她泪流满面,又担心惊醒了奉氏,只得拼命忍着。心中计议已定,若有造化,可入绣户朱门,为闺阁千金捧墨;若无造化,亦可暂且寄居平民之家,每日穿针引线。
第二日一早,葇兮睁开眼,见奉氏早已不在屋里,本想收拾好唯一的换洗衣衫出门,但那件实在是破得不成样了,只好作罢。
她从床底下摸出江奉宣生前的靴子,里头果然有十几个铜板,旋即又放回原处。算了,临危独善其身已是不孝,焉能再给家里添霜加雪。
“告阿娘:自古穷达皆有定,聚散且从缘。郁结最伤身,劳苦损残年。葇今去,莫牵连。蕙质兰心诗书饱,身灵手快针线巧。若有出头日,母女团圆时。”
葇兮仓皇留字后,立即跑出了家门,她一路朝紫槐码头狂奔而去。路过集市时,撞见了村里卖菜的明叔,明叔此刻挑着担子正准备换个地方摆摊。
“葇兮,你这是要去哪?”
若是遇见别人,明叔是不会多嘴问的,只是葇兮,她与别家女孩不同。每逢赶集的日子,很多女孩子都会去集上玩耍,凑凑热闹听听说书,或者买些吃的玩的,而葇兮却没有这样的机会,她成天被奉氏关在院子里干活。村里人难得见到她一面。
葇兮心想,糟糕,我一个人能去哪里呢?左右想了想,心里便有了主意。奉氏有一个亲妹妹,早些年嫁到雁州城去了,听说那家是有钱的生意人。遂对明叔说道:“我刚看见一个婶婶长得好像我姨母,我追上前去看看。”
“胡说,你都没见过你姨母,咋知道她长啥样?”奉氏的胞妹奉二娘自从去了雁州城,就再没回过瑶碧湾,那会儿葇兮还没出生。
“她长得像我阿娘。”
“你姨母啊,她可比你娘漂亮多了,走在路上,人人都夸她,她嘴巴又甜,很讨人喜欢,人也能干。不过你姨母在雁州城,你一定是看错了吧?”
既然明叔说姨母嘴巴甜,那就说明阿娘的嘴巴很不讨人喜欢吧。葇兮叹了口气,大家都是乡亲,阿娘为何总是不与人为善呢?她成天见了谁都露不出笑脸来,正是因为如此,村里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很不友善。
“她在雁州城什么地方啊?”葇兮停下思绪,问明叔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姨母在城里卖竹篓的时候,被雁州城的大户人家相中了就带了回去,你回去问你阿娘就知道了。”
我要是能问阿娘还找你问个屁!每次自己问姨母的事,阿娘总是一脸不快地反问道:“问她作甚?”葇兮看得出来,母亲很不喜欢姨母,但是姨母却每年都会寄钱回来。也不知二人有什么过结,不过看来姨母还是挺挂念阿娘的,此去雁州若能找到姨母,定要将其中曲直弄个清楚,以便让二人冰释前嫌。
“明叔,借我点钱可好?我有点饿了。”葇兮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可怜的女孩子多了去了,明叔并非怜香惜玉之辈,“那不行,你娘会用枸骨打你的。”
是啊,平常葇兮没做错什么,还能挨奉氏一顿打。奉氏这个人,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这十文钱要借出去了,奉氏还不得以头抢地。想起奉氏平日里对女儿痛下狠手、葇兮东躲西藏跪地求饶、村里人长日无聊闲来无事聚到江家院门口伸头探脑看热闹的模样,明叔嘴角笑意浮起,这个奉氏还真舍得下手,毕竟葇兮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
“就十文钱,我买几个包子,眼下我饿得实在没力气了。请明叔看在我爹爹的份上,帮我则个。”明知希望渺茫,葇兮还是再求了一次。
听村里人说,早年明叔曾陷入一桩糊涂官司,任凭明叔家人百般相求,衙门死活不肯放人。看那态度多半是让明叔家人花钱消灾,可在乡下,能吃饱度日已算丰年,哪来的余钱去贿赂那些大人们。最后多亏了江奉宣出面担保,明叔这才免了刑狱之灾。那时,明叔家的果园每结了果子,定要送上最新鲜的到县衙里给江执笔品尝。
明叔再次笑了笑,摇摇头,抬手挪了下肩上扁担的位置,转身就走了。虽然看奉氏打女儿是件很过瘾的事,可缓解平日里田间劳作的疲乏,但明叔实在不想跟奉氏这种人结仇。
葇兮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再自讨没趣。江奉宣自打刑满释放后,每劝导葇兮将来务必凡事要以自己为先,可葇兮从不以为然。她常在心里念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我江葇兮但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必定要学杜子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葇兮走着走着,肚子愈发饿得厉害,看见不远处的潘家酒楼,犹豫了几息还是走了过去。这个潘家酒楼是紫槐镇的大户开的,有不少雅间专供镇上的娘子们吃茶饮羹聊以消遣。说是酒楼,平常也经营早点。
在附近一带,每月的下九为当地的妇女节。到了这日,妇人们和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纷纷出来玩耍,潘家酒楼就会客似云来。这时,酒楼就会请几个临时人手来打杂,瑶碧湾的里正在紫槐镇上有几分薄面,他出面让奉氏每月的下九过来帮忙。这一日,只要手脚勤快嘴麻利,得一二十来个赏钱并不难。
下九当日,葇兮也会挑些竹器来潘家酒楼附近兜售。她一双巧嘴甚是惹人喜欢,每有人来买东西,总能说出不重样的祝福话语。时常有人问道:“小娘子说话这么惹人疼,是哪家府上的?”。
葇兮受了赞,心里乐开了花,人们一看,哪里能想得到她平时的景象,“我是瑶碧湾江家的。”附近姓江的人家也不止她一家,不过只要说起瑶碧湾江家,人们第一想到的,总会是十年前那个响当当的人物——江奉宣。
据说,这是紫槐镇几百年来唯一面过圣的人家。是以一般人听葇兮这么说,都会投去赞许的目光,有的人还会因此多买一两样东西。更有甚者,对自家的孩子道:“看看,这是江秀才的女儿,你们都学着点,一个个泥田里滚出来的猴子似的,哎,我怎么就生不出这么好的女儿?这么好的闺女投胎时怎么就不投来我家?”
葇兮每次跟奉氏说起自己的生意比别家的小娘子更好时,奉氏总会说:“还不是看你长得水灵,趁机看你两眼!”起初,葇兮也差点信了奉氏的话,不过久而久之,她更愿意相信,这是人们对读书人的尊敬。而阿娘之所以会那么想,多半也与她自身的际遇有关。
奉氏的状况就大不一样了,她在酒楼里忙前忙后,端茶送水没个轻重,只要看见有人摆阔,她就没个好脸,有好几次惹得客人不开心,掌柜免不了斥责一番。葇兮看在眼里,愁在心里,想来阿娘也并非故意如此,实在是多年来铸成的习惯难以纠正。
这时,葇兮来到潘家酒楼面前,还好,平常总责骂阿娘的掌柜并不在,看此刻店里柜台那人的年岁,像是潘掌柜的女儿或者儿媳。
掌柜见有人朝自己走来,看起来又不像是来吃东西的,于是客气地问道:“小娘子可是有什么事?”
“这位姊姊,我没什么事,只是方才在店外站得久了,发现了一个端倪,如若说得不对,还请姊姊见谅。”
“小娘子请说。”
“有客人来时,如若问人家要不要鸡蛋,很多人都会说不要,但如果问人家要几个鸡蛋,我想,或许会有些不一样。”
掌柜沉吟几息,觉得有些道理,如果改变问法,很多不买鸡蛋的客人很可能会改变主意。眼下正是客人多的时候,掌柜亲自站到店门口迎客,照葇兮的说法去做,果不其然,才问了几个人,都说要一个鸡蛋,往常这些人都是不要鸡蛋的。
掌柜回过头,“小娘子,你说的方法真有用,真是谢谢你了!”
葇兮笑道:“不客气,我娘是瑶碧湾的江奉氏,每月下九有劳潘家酒楼照顾,葇兮这么做也是本分。”
掌柜道:“噢,原来是江秀才家的小娘子,怪不得这么聪明。”
葇兮此刻越发有气无力,肚子里传来咕噜的声音,她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葇兮还有事,先告辞了。”
掌柜一番客气,“慢走,有客就不送了。”
葇兮失望地嘟起嘴,照这么个卖法,她今天不知得多卖出多少鸡蛋,帮她这么个大忙,竟然连个蒸饼都不给我!
在集市里转了一会儿,看到了一个卖米豆腐的老婆婆,心想真是没办法了,再这么饿下去等会儿就得被人抬回去了。葇兮找准机会,经过老婆婆身边时,手往盛钱的竹碗一伸。心中默念道:老婆婆,葇兮如今逃命在即,一时别无二法,愿你身康体健、福寿延绵、子孙和泰。
电光火石之间,葇兮改变了主意,把碗往里推了一推,“婆婆,你的碗都快掉下来了。”
“多谢小娘子,”老婆婆端起一碗米豆腐递给她,“婆婆煮的米豆腐非常好吃,你试试?”
葇兮犹看着她枯枝似的手臂,指甲里满是洗不净的烟灰,黑黝黝的脸上露出几条刀切似的沟壑。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想来也是位可怜人。若是子孙真的和泰,她又岂会受这风霜之苦。
“我娘说了,无功不受禄,多谢婆婆。”
“这里没有你娘,只有婆婆,这米豆腐可好吃了,你看,”她指着一旁的竹桶,“我都快卖完了,我的手艺是全永州最好的,你别不信。”
葇兮自然是信的,半年前过生辰时,曾在这里吃过一碗,那味道,至今萦绕在心头。
要不要呢?如果要了的话,老婆婆就要少挣三文钱,不要的话,等会儿还怎么跑得动。
她接过竹碗,将碗放了回去,“婆婆别端着了,当心手酸,你的米豆腐自然是全永州最好吃的,当年,我爹爹江奉宣说过。”
“啊!原来你是江秀才的闺女,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啊!”老婆婆竖起大拇指,“这米豆腐啊,就是江大人亲手教我做的。”
什么?爹爹还会这个?他怎么没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