葇兮正兀自惊讶着,老婆婆已经抓起一把钱,往葇兮手中塞,“那时,江大人还没成亲,有一天,你娘在我店里吃米豆腐,她很喜欢我的米豆腐,但是总觉得味道还不够,后来,你爹就找到我,亲自教我怎么磨浆,怎么熬制,再后来,我的米豆腐就越做越好。”
葇兮掂了掂手里的钱,那种沉甸甸的感觉真舒服,她下意识地握紧,随即展开手掌,尽数放入竹碗中。
原来爹爹和阿娘之间有这等美事?怎么没听娘提起过?也对,自从爹爹性情大变,阿娘从未展过笑颜,又岂会跟她提起这等往事。
原来她喜欢吃米豆腐,自己竟从未发现。也不知此去,何年何月能够亲自买一碗米豆腐给她吃。
此刻,集市上的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们的谈话。葇兮来了兴趣,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正在逃路,“后来呢?”
“你爹和你阿娘,郎才女貌,一个是我们紫槐镇的栋梁,一表人才,前途无量;一个,是天上来的仙女,知书达理,仪态万方……”婆婆手舞足蹈地描述着,一旁有顾客前来问询,她也懒得起身,葇兮见状,麻利地舀了一碗端到旁边的矮桌上,又伸手接过看三文钱,投入竹碗中。
葇兮听得也十分入神,她万万想不到,当年的阿娘竟会是那般模样?也不知被生活逼了多少次,才改头换面成了如今这般。
“他们郎情妾意,总来我这里吃米豆腐,还一起讨论文章。”
葇兮就更意外了,阿娘如今只略微认得几个字,连李白、杜甫的传世名篇都觉得很陌生。
“你阿娘,现在还好吗?”婆婆问道。
葇兮踌躇片刻,不知如何作答,婆婆就住在这镇上,难道从未听过江家的事?想来也不足为奇,老人家嘛,记性不好,也没有年轻人爱凑热闹,加上平日里疲于谋生,没有闲心打探旁事。
不过,应该也是知道一点吧,不然不可能只问她娘。
老婆婆伸手摸了摸葇兮不太讲究的衣衫,眼中充满了怜惜。对了,她刚刚给自己钱来着,分明是知道自己生活拮据。
“还好,婆婆你呢?过得好不好?”虽然明知故问,但还是想知道婆婆的生活状况,毕竟,这也算是爹爹的故人。
“老婆子手艺好,早些年搬去了城里,前两年,病了一场,干活不利索,被儿子媳妇赶出来咯!”
一听到“媳妇”二字,葇兮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忙起身告辞,“婆婆,葇兮还有事,改天……再来陪你。”
老婆婆一手拽住葇兮,又抓了一把钱,“拿好,下次啊,跟你娘一起来吃。”
瞧!老婆婆果然知道她爹已经……
葇兮鼻子一酸,为未知的前途感到害怕,此刻,她非常需要这些钱。只盼将来能有涌泉相报的一日。
葇兮展开手掌,接过铜板,她的手掌还没长开,只能接住一半的铜板。老婆婆又拉过她另一只手,企图尽数塞给她。
“不要了,够了够了,谢谢婆婆。”
“孩子,有事就快去吧,别让你阿娘担心。”
怎么能让阿娘不担心!葇兮泪眼朦胧,辞别老婆婆,往紫槐渡口走去。
码头边,有一艘客船停在那里,船舱里坐了几个人,船头坐着个戴着斗笠的年近半百的老翁,看样子是船的主人,葇兮走过去福了一礼,“老伯,请问怎么去雁州城?”
周边有人见此情形,心中有些微讶,紫槐镇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竟然有这么规矩斯文的小娘子,还知道要行礼,说话也很乖巧中听。一般的乡下人问路,能尊称一声老伯已是难得,更不会说“请问”二字。
葇兮常年听母亲念叨,那个姨母是个薄情寡恩的,当年奉氏省吃俭用让这个妹妹穿得光鲜亮丽,岂料她一朝得势嫁去了好人家,便不再顾念她这个当姊姊的。话虽如此,葇兮心想,家里新添的五两银子也不算小数目,想来这个姨母也还算有点良心。自己大老远去投奔她,应该也不至于被拒于门外。况且也实在没别的去处,如若此行找不到姨母,便只能另谋出路了。
“先从这里坐船到浯溪渡口,再从浯溪坐船到回雁渡口。”
“一共多少钱?”
“从这里到浯溪渡口十文钱,浯溪到回雁渡口要远一些。如今是乱世,苛捐杂税那么重,撑船的也得吃饭啊。”
葇兮再次数了数手上的钱,确实是十一文钱,到了浯溪后,岂不只剩下一文钱傍身?她恳求道:“老伯,我还是小孩子,五文钱可以让我过去吗?”
那老头显然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流,他没好气地从头到脚地白了她一眼,“你以为你长得好看吗?”
船上,有三五妇人指着葇兮品头论足。她只得先付了船钱,等到了浯溪渡口,再另做打算。
此处距离浯溪渡口,仅一山之隔,此山为南北走向,名曰祁山,祁水绕祁山蜿蜒而行。绕过祁山,便是浯溪渡口。舟行之处,只见沿岸山脚下,间或有村庄田舍,池塘渠沟星罗棋布。遥山叠翠,江水涟漪,风轻云淡,鸟语花香,青萝倒挂倚绝壁,山涧溪流声潺潺。
船上,葇兮身旁有一年轻书生被江岸的景色所吸引,一脸的陶醉相,情不自禁地喃喃念道:“一川烟水笼晴岚,对岸青山如画檐。客舟竹筏穿江过,惊得河洲飞杜鹃。子厚先生所言非虚,永州一带果然山灵水秀,风景如画。”
葇兮听了,心想,眼前的景色,在永州一带再寻常不过,这人竟然出口成诗,这莫非就是读书的秀才吗?父亲去世前,也曾整天在家里作诗写词,而母亲则在一旁小声地唾骂。在集市上曾听说书人讲书,秀才最爱打抱不平,英雄救美。见这人穿着整齐,行囊厚实,便试探性地问道:“兄长不是永州人吗?”
“我乃邯郸人。”
“邯郸?邯郸学步、胡服骑射、一枕黄粱、坐怀不乱、负荆请罪、完璧归赵,你们邯郸真是个历史悠久的城市,我常听……说书人说起你们邯郸的故事。”葇兮本来想说听她父亲说过,但是话到嘴边,却有些迟疑,遂改了口。她暗自苦笑,以自己如今这身行头,谁会相信她父亲曾是当地名震一时经纶满腹的秀才?
“看不出小娘子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这么多历史故事。”少年在心底由衷地赞叹道:想不到如此穷山恶水之处,连一个贫苦的小女孩都知道这么多。
“兄长听过江奉宣这个人吗?江奉宣,字先天。”葇兮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里有着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江奉宣,是整个紫槐镇最有文才的男子,是她江葇兮的爹爹,曾在祁阳城里当大官。
“没听过,这是个什么人?”少年礼貌地问道。
“噢,没什么,我随口问问。”葇兮收起了自豪,眸子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邯郸,以前我只是听说,如今这是第一次与邯郸如此近距离接触,对了,兄长为何大老远来我们永州呢?”
永州是穷山恶水之地,自古以来,便是不得志文人的流放之处,其中名声最响的,便是柳宗元,曾在贬谪期间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永州八记》和《捕蛇者说》。
“受家师命,前来拜访故人,顺便饱览一番潇湘大好河山。”
大好河山?葇兮自然不懂这些,在她看来,眼前这位读书人定是没有下过田,才会有此一言。“兄长这是要去哪里?”
“潭州,你呢?”
潭州,那里一定是个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城市吧。葇兮曾听江奉宣说起过潭州,那里曾是天子脚下,楚国皇都。如今国不将国,但潭州依然是人们心中的皇城。
“我要去雁州城。”
“你一个人去吗?你家人呢?”少年见这个小娘子年岁尚小,不禁生了几分关心之情。
“前不久,我爹爹死于战乱之中……如今,我要去雁州投亲,听说,那里有一位我的远房亲戚。”哽咽之处,葇兮搓弄着衣摆,声音越来越弱。
“乱世之中,人人自危,小娘子要善自珍重。”书生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小娘子,她实在太过于单薄,肩后还破了个洞,隐隐露出了里层的中衣,想来应该是新添的,还未来得及缝补。书生叹了口气,叹的是乱世的黎民之苦。
很快到了浯溪渡口,葇兮焦虑起来,心想,这书生看起来对自己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但总不能直接跟书生说让他帮忙付船钱吧。书生跟葇兮拱手告了别之后,便径直离开。
葇兮好不烦恼,蹲在渡口旁的台阶上,想着如何上船。眼看着那书生买了些点心正要上船,葇兮只得厚下脸皮,朝那人喊了声,“兄长。”
书生闻声回头,葇兮面露羞愧道:“兄长,可否借我几文钱?我……不够付船钱。”说到此处,已是窘迫难当。心想,如果这人不成,便只能再找他人下手了。
那书生还算慷慨,从钱袋里拿了一把铜钱,约莫有二十来个,“小娘子不必如此羞愧难当,出门在外,谁都会有不方便的时候。”
葇兮双手接过,“敢问兄长姓名,来日必为兄长祈福。”
那书生显然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又不想让葇兮失望,便道:“小姓马,小事一桩,实在无需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