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三年,祁州瑶碧湾,三月初。
唐亡之后,诸侯群起,各自盘踞一方。五年前,南楚为南唐所灭,从此臣服于周,沦为一方割据势力。
《鹧鸪天·三月桃花新吐蕊》
三月桃花争吐蕊,林间蝶舞复蜂飞,枝头杨柳垂新叶,布谷声声把我催。
梳洗罢,携壶浆。鸡鸣破晓去插秧。春来水冷等闲度,祈求今夏稻花香。
整个村庄地势蜿蜒起伏,远处重峦叠嶂,丘陵连绵起伏,水塘河流星罗棋布。金黄色的萝丝子缠绕在灌木上,蝶舞蜂飞。池塘边种着几棵桃树,微风吹来,落英缤纷,一派春意盎然之景。
正值耕种时节,村民们大多在田间忙碌,院子里,偶有垂髫稚子竞相追逐。
和风无雨,春寒料峭。天微亮,村民们陆续来到田间劳作。放眼望去,别处大多齐家出动,一家子劳作之余,还闲话着家常。而江家的田里,却只有一位妇人和一位瘦小的女童,两人寂寂无语,显得尤为冷清。两人的衣物经过长年累月的漂洗,褪色得厉害,到处是三三两两的补丁。
女童觉得腿上有点痒,便腾出左手,在水里洗了洗满手的泥巴,伸手去挠,谁料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只蚂蝗。她虽见惯了这样的东西,却还是忍不住低声啜泣,不敢用手去弄掉。
田的另一边,妇人用旧衣物上撕下的布条绑着头发,她年不足四十,却隐有银丝,满脸的沟壑见证了岁月的摧残,她的双眉似乎永远都紧蹙着,神情冷厉,任谁看一眼,都知她过得不顺遂。她听到哭声,蹚着不深不浅的水走到女童身边。
“在哪里?”妇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严厉与责备。
女童姓江,名唤葇兮。她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稀疏的头发干枯发黄,一看就知长期营养不良。身上单薄的衣衫明显偏大,仔细一看,竟是男装。她瑟缩着伸过左腿,三条浅色的血痕从腿侧滑落。
妇人用左手奋力地拍打着伤口附近,葇兮疼得直咧嘴,雪白的腿上瞬间多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掌印。待蚂蝗松了吸盘后,奉氏将其扯下来,转身走向田埂边,将其放入一旁盛石灰的竹碗中。
葇兮挽起裤脚,小心翼翼地检查起别处来。
“就你娇气,偌大个田里就你在哭,没用的东西!”妇人虽压低了声音,力度却是不小,她整张脸因生气而扭曲。附近几户人家纷纷侧目,隐有笑声从四处传来。
这样的场景已经见怪不怪,村民们仍觉得笑不够,有人悄声笑向自己的孩子,“还不快点做事?亏得你把胎投到了我家!”
众人心想,葇娘这命也太苦了,她前头那个兄长好歹还做了几年公子哥,而她小小年纪就跟着这个戾气的娘受尽了苦头。不知她能不能想象,六七年前的时候,她爹爹是何等的风流人物!
那时,村里人见江奉宣考上了秀才,一个个恨得牙痒痒。如今,见这家沦落得如此地步,心里也算平衡了不少。
葇兮听见细碎的笑声,撅了噘嘴,弯下腰继续劳作。
“嫂子,又骂葇娘了呀!”隔壁田中的男人虽与江家并不熟稔,但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些年来,这个脾气暴躁的妇人动不动就对女儿恶语相向,有时甚至拳脚相加,带着泥巴的手直接掌掴更是家常便饭。葇娘从三岁时,就开始下田。农家的日子确实苦了些,三岁就下田的倒也不少,但如此辛勤劳作却三天两头被打骂的,还真不多见。
葇娘有时一边干活一边背书,倘若手脚麻利的话,奉氏倒也不管,一旦她觉察到女儿在偷懒,便要上演每天一骂,三天一打的场景。他常忍不住看着孩子的背影连连叹息,“可惜了,真是可惜!”有几次想帮她孤儿寡母一二,那妇人不仅不领情,反而还屡次三番拂了自己的好意,看那神情好像生怕自己要让她肉偿一样,简直不可理喻!
也不知这样的妇人,是如何被江秀才相中的。
有时,趁着那妇人不在,他就会上前劝葇娘道:“好孩子,你娘不在,你去歇会儿,叔帮帮你。你还这么小,可别弯成了驼背。”葇娘每每对他千恩万谢,但是坚决自己动手,当真是秀才家出来的孩子,一言一行果真跟别家的不一样。男人心想,我若是有这么个聪明伶俐懂事听话的孩子,便是割肉卖血,也绝不委屈了她。
奉氏听了男人的话,生气地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插秧不作答,恨恨地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千刀剐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插完秧之后,二人顺着大路往家走。那妇人肩上扛着锄头和钉耙,锄头把上挂着个竹制水壶,用左手把住,右手拎着个竹篓子,篓子里放着些不知名的野菜、剩余的秧苗、装午饭的食盒和盛放石灰的竹碗。
“阿娘,篓子给我拿吧。”空着手的葇兮不忍奉氏如此负重而行,于是用带着央求的语气小声说道。
奉氏继续走着,不搭理女儿。
走至塘边,七八个村妇在那里清洗去年秋收的雪萝卜,那雪萝卜放眼望去,皮如红缯,瓤肉洁白似冰雪。先用池塘水先洗掉泥土之后,再从旁边的井里打干净的水上来冲洗,然后用刀切成条,再划开几道口子,把麻绳绑在树上,再将萝卜条挂在麻绳上面,等着风干做成腌菜。
有妇人一边切萝卜,一边塞几块入口,乐悠悠笑逐颜开。
每年秋天,雪萝卜丰收,县令便派人前来征收,好看的送入宫中当贡品,长相次点的则拿去城里卖,再次的则留着自己吃,或腌或炒,或凉拌生吃。有诗云:“一口清脆一口甜,有如苹果下枝颠。为何不向他州植,本州水土灵通天。”描写的便是这道州的雪萝卜。
吃萝卜的妇人一抬头,看见葇兮母女走来,“江嫂,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说罢,眼睛贼溜溜地盯着葇兮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目光在她的胸前和臀部游移,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葇兮心中十分不痛快,她趁那妇人和奉氏说话之际,使劲地瞪着她,心中骂道:“臭婆娘,要不是我爹爹,你能吃上这道州雪萝卜?”
当年,江葇兮的爹爹江奉宣奉旨去道州的办事时,偶然发现了这甘甜爽口能生吃的雪萝卜。雪萝卜本来只在道州柑子园乡一带的山野之中生长,并不多见。是他向县衙提议引种,才有如今这广泛种植的朝廷贡品。江奉宣颇通晓农耕之术,这雪萝卜经他培育选种过几次之后,风味更胜从前。雪萝卜给附近的乡民带来了可观的收益,不过人去楼空,谁也未将这份情面放在心上。
奉氏回过头,将竹篓递给葇兮,“你先回去吧。”
葇兮接过竹篓,竹篓虽不沉,但年幼的她身子过于单薄瘦小,拿着篓子晃来晃去地有些吃力,一路上走走停停。一旁有个油茶林,每逢清明前后,油茶树上便会长出一些肉质增厚的叶子,当地的人们称之为茶耳,吃起来清脆爽口,入嘴微甜。葇兮一边摘着茶耳,一边放几块入口,其余的放进篓子里。树下则长着茂盛的蕨菜,葇兮又采了好些嫩蕨,然后往家走去。
院子里,种着些葵菜和萝卜,是这年头最廉价易得的蔬菜。屋檐下,堆放着好些竹杯、竹碗筷、竹椅、竹篮、簸箕、竹篓、箩筐、竹帽、竹罩,旁边还放着刚砍的竹子和劈好的竹条。其中,光竹篓就有好几种,有狭口竹篓,乃江边渔民打鱼所用;有圆筒形竹篓,平常盛放器物所用,葇兮拿回来的便是这一种。祁州一带,到处茂林修竹,家家户户都以竹子为生。男人们上山砍竹子,妇人们则用柴刀将竹子劈成竹条,女孩儿们便在家编织竹篮、竹床、竹篓等卖往其他的州县。
门前,一总角少年身边放了个葫芦形竹篓,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蛙声。他手起刀落,扒了皮,麻利地去除内脏,然后放到竹碗里。这时,一只处理好的青蛙一跃而出,跳了好几步,葇兮忙上前抓住,扔给少年剁了几下,才扔回碗里。这些青蛙都是极小个的,大一点的则拿去卖。
少年名唤江楚翘,是葇兮的兄长,今年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