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岁起，我每个礼拜就到那个水库旁边的空场去找我的这个叫哑巴的师傅学说相声。那时农闲的时候，空地上坐了几百号人晒太阳瞎聊天，人群黑压压的一片，我师傅就在这露天空场教我说学逗唱，有时候也说几段快板和评书，他高兴的时候也会唱几段京剧，他唱的并不好，连票友也算不上，可我和那些淳朴农民听起来格外有味道。

听到我师傅说的精彩的时候，空场的人群就哄堂大笑，那叫声和拍打的漫天飞舞尘土，树上的鸟儿都吓得四散奔逃。

我师傅最拿手的是三弦。他在腿上搓烟叶子，搓成一卷一卷的纸筒模样，然后吸着烟叶子，舒坦之后弹起三弦儿，他能一段一段说起上百个酸曲儿。他也爱喝酒，可是不能多喝，多喝了他脸就会涨的通红，脸像银盘烧红了一样。

哑巴师傅他没有老婆，据说有一个卖炒瓜子的单身女人和他相好。哑巴师傅也喜欢这个卖炒瓜子的寡妇。可是我哑巴师傅很穷，卖炒瓜子的寡妇她家里人不同意他们结婚。我师傅去卖炒瓜子的女人家里，寡妇家里人就撵他，还有人拿麻绳威胁说要把他扔到水库里去。

传言，有一回，我师傅喝醉了酒，走到那个寡妇家的门口就睡着了，巨大的鼾声从寡妇家的门缝中传进去，寡妇听到了，就打开门扶我师傅进去睡。寡妇所在的那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我师傅周哑巴住在寡妇的房子里，叽里咕噜就说他们在瞎混。好多人借故跑来凑热闹，瞎起哄。还有人说，他要给寡妇和我师傅做媒人。那个想做媒人的人还没有走，寡妇的公公婆婆就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寡妇的小叔子。一顿嘴巴子，我师傅没有哭，那个想做媒人的人没有挨打，却吓得哭成一个林妹妹。

我师傅第二天空场教我说相声的时，我看见他衣服被撕得一条一条的，脸上有五六个血印子，嘴角破了，牙齿掉了一颗，脚上还被小狗咬了几个窟窿眼儿，眼睛红又红又肿，那个白眼珠子差一点掉出来，吓得我几乎认不出是他了，他的狼狈不堪样子像极了被打断腿的孔乙己。

我跟着师傅哑巴学了五年，就在那年冬天，我13岁。师傅却出事了。那天空场上噼里啪啦放着爆竹，好像有人在结婚。一支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的就走过来，我和师傅往路边闪了闪，讶异的让出路来。

有人喊住了我师傅哑巴说，哑巴，哑巴，你过来。我二儿子看中了一个姑娘，也快要结婚了，听我说，哑巴，你能掐会算，你选个吉日吧。我会谢你的。

我师傅哑巴说，我可以给你算一个，但你得请我吃杂酱面和辣肉面。

在面馆里，我师傅哑巴吃完面，问了那人儿子的生辰八字，一边拨弄手指，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说，刚才那谁家儿子结婚呢

那人说，四道拐村的老齐你认识的，他姑娘结婚。

我师傅哑巴说，老齐的姑娘不是还小嘛，我记得才15岁啊。看见人家做姥爷，老齐他着急了他也想做姥爷

那人说，老齐的姑娘有病，想早点嫁出去，就算甩了一个包袱。

我师傅哑巴说，老齐的姑娘有病我咋不知道呢。

那人嘴里嘟嘟囔囔敷衍着，然后嗷嗷的说，你给我儿子掐着生辰年月，仔细掐，别算错了道吉日。

吃完了面，我师傅刚刚走出面馆，就听见有人哭哭啼啼。我师傅随口就说，咋还有人哭呢。

旁边就有个驼子说了，那是我新过门的儿媳妇不知道咋滴了一直哭

我师傅哑巴问，你儿媳妇是不是老齐家他们家的姑娘？

那驼子说，是啊，就是老齐家的姑娘，我儿媳妇。

我师傅哑巴说，咋啦？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刚刚走过去，就小两口吵架打架了

这时就有很多路人窃窃私语说，这新娘子会不会有病啊

这是那个驼子，就问我师傅说，这新娘子有病

我师傅说，有病。

下午老齐和他儿子就来找师傅了。我亲眼看见老齐的儿子拿了一把剪子，剜了师傅的一只眼睛。就是那一只，看起来像煮瞎熟鱼眼。老齐没他儿子狠，只抱着我师傅的一只脚，死命的咬，硬生生的咬瘸了他的一条腿。

老齐咬完之后骂道，叫你害死我女儿，叫你害死我姑娘，我姑娘跳河死了，你也得死。

我师傅原来看起来就像一个瞎子，现在真的瞎了一只眼，而且还瘸了一只脚，真的生不如死。后来他就到那个水库边哭了一场，抱着一块石头，往水库里去。很多人都看见了他沉到水库底下去，我也看见了想救他，却又怕被淹死不敢去。

之所以回忆起我的哑巴师傅。是因为我看见了他。在那个房子里面，原本是藏着兔子的。我们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兔子，却是一个瞎子。我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瞎子是我师傅，周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