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它未老先秃。
整个签押房没有谁比这支被迫兢兢业业的玉管羊毫笔更可怜的了。
吴少卿拈起它的那天,它尚且羊毫茂密,跟着吴少卿到殓房三天后,密密麻麻写下了一堆尸骨血斑之类的恐怖字眼,它就劳神伤发,秃了一半。
只休息了一日,吴少卿又将它拈起,将那三日的字重新誊写一遍,头上又唰唰唰秃了一半。
此时,窦寺卿来了,一把摁住吴少卿手上这支玉管羊毫笔,怒斥她道:“吴之筱,你想做什么?”
吴少卿面不改色,捏住那支快要秃毛的笔,说:“誊写复验状。”
这支玉管羊毫笔很少见到面色如此严肃的吴少卿,她面对那一具具冰冷尸体时,都未曾有过这般的幽寒肃穆。今日她的眼神里格外的执着,任何人都不可撼动。
窦寺卿怫然作色,手上狠折玉管羊毫笔:“吴之筱,大理寺不是你对付左相的那把利刃。此案若涉及朝中官员,自有御史台出面,若涉及刑狱之案,自然有刑部出面,无需大理寺站出来当靶心得罪人!”
玉管羊毫笔觉得自己快要被折断了,啊啊啊,救命啊,头秃了,腰也快断了,死无全尸,惨啊惨啊!
吴少卿暗暗掰开窦寺卿折笔的手,救出那玉管羊毫秃毛笔,说道:“窦寺卿,你所忧虑之事在下清楚,只是……我有什么办法!鸣冤鼓已经敲了,案子也已经立了,这个案子在盛都已人尽皆知,总得给百姓一个交代吧?”说着说着,就一面抬袖抹泪一面抬起泪眼看向窦寺卿,道:“我不过是初来乍到的少卿,我能得罪谁?我敢得罪谁?可事情已经推到我面前了,我只能……硬扛下来了。”
吴少卿居然哭了!哭了!双眸红红,梨花带雨,一滴一滴,吧嗒吧嗒滴落在执笔的手上,溅起泪花洒在玉管羊毫秃毛笔上。
玉管羊毫秃毛笔甚是惊震:她不敢得罪人谁敢得罪人?作为她手中的一支笔,她笔下字字句句都针对工部、兵部甚至是圣上,明明很敢啊!啧啧啧,此人心计颇深。
她眼睛一红一哭,连窦寺卿也惶然无措起来,声音不由得压低了些,道:“你若不想毁了大理寺,就把你这些复验状给改了!什么疑似他杀,什么生前伤,死后伤的,统统给改了!那场矿难,只能是意外!听清楚了吗?”
“我不会改……”吴少卿一抽一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攥紧手中的玉管羊毫秃毛笔,十分为难道:“窦寺卿,我没学过这个,国子监的先生们都不教这个的。”
“你……”窦寺卿登时气结道:“难不成还要本官替你改?”
“这是违律的吧?要被杖责的。”
吴少卿眼睛瞟向书案上的《断狱律》,再故作怯怯地看向窦寺卿,意思明显:这本律法中明文记载了誊写验尸状不得删改错漏,更不得他人代笔,违者杖一百一。
窦寺卿此时方稍稍悟过来,吴之筱这是在敷衍糊弄她,不再同她多言,只冷声道:“吴之筱,这三天你就待在大理寺改复验状,什么时候改好了,什么时候从这里出去!”脚下踏出签押房门时,还厉声道:“还有,休想开堂审案!”
“是。”吴少卿搁下玉管羊毫笔于笔山上,起身对着窦寺卿出门的背影躬身作揖,道:“窦寺卿且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