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妈妈啊?”外婆小声提醒着安茉,安茉茫然的咬着手指,呆呆的不吭声。

安茉一直觉得妈妈的表情应该跟外婆一样,是笑着的,温暖的。走到她身边的女人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比舅妈的表情好点儿。

“叫妈妈!”外婆和四姨都不听催着安茉叫妈妈,安茉怯怯的想叫出声,被风吹了一上午的嗓子哑哑的没发出任何声音。

“长这么大了?”被外婆唤作妈妈的女人似乎很惊讶安茉长的个头,她半蹲着下身体打量着安茉,她脸上淡漠的表情安茉这辈子都忘不了。

弟弟小仝

三姨的婚礼成了安茉那年最深刻的印象,而不是见到她的妈妈。她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叫出来那声妈妈,还没她适应眼前的女人是自己的妈妈,她已经和四姨其他人一起消失了在忙碌的人群中。

军绿色的大棚子里面除了人声鼎沸,慢慢的弥漫着肉香味儿,那是安茉第一次回县城的全部记忆。县城是带着肉香味儿的三姨的婚礼,有个是她妈妈的女人忙的就跟她自己嫁了人似的,微笑着招呼客人,微笑的帮着请来的厨师打下手,据说她的刀法和厨房活计还不错。好多人都说她就是个张罗事儿的料儿,这进进出出的事儿若是少了安茉妈,不晓得会乱成啥样。但她看安茉的眼神是淡漠的,就像她手脚利落的抹掉厚重菜刀上粘着的没抖掉的肉片一样。

安茉孤零零的站在远处,她很快就开始怀念外婆家的火炕。被自己睡的油渍渍的褥子,还有外婆身上的味道,小姨吃药时候笑呵呵的表情。土霉素黄黄的颜色和糖块的味道,外婆在早饭的时候盛给她的一碗碴子粥,还有用刀切开四瓣的咸鸭蛋,大表弟小华很快就会用勺子刮去安茉那一小块咸鸭蛋上的黄儿。

安茉还想起小宝成跟自己说过,若是他去县城呆上一天,他妈妈就会想他想的睡不着觉。妈妈不就是这些味道吗?为什么安茉闻不到?难道是因为县城的繁华和热闹让她的妈妈变了味道吗?

忙碌的结婚场面,没什么人有时间顾得上安茉。去厨间帮忙的帮忙的,好多年不见的远方亲戚聊天的聊天。安茉一个人偷偷的凑到三姨的新娘间,伸着脖子往里看。新娘所在的房间没有别人,光是三姨一个人盘着腿儿闷闷的坐着,大红色的被子褥子铺盖在火炕上。三姨穿着笔挺的哔叽料的女士西装,里面衬着红红的羊毛衫,打了头油的□浪头发上,刚才下车的时候被人扔了好多彩色的碎玻璃纸,左胸口的位置还别着写着“新娘”红色绢花。三姨面前摆着小桌子,小桌子上面摆着装满了糖块、点心和水果的塑料碟子,安茉想起外婆家正月里拜祭祖宗的供桌。

“看见弟弟了吗?”三姨私下看看,确定没人了才和安茉小声的打着招呼,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新郎三姨夫在外面招呼亲戚和邻居,三姨只能坐着等到吃饭的时候才能公开亮相去敬酒。

安茉摇摇头,小心的进了屋子,炕沿比她想象的高,安茉双手撑着蹦了两三下才坐上炕沿。三姨小心的在装糖块的碟子里翻了翻,在不影响整体数量的前提下拿了两块软软的高粱饴扔给安茉,“回你妈那儿一定要听话,知道吗?”

“恩。”安茉剥了一块半透明的高粱饴塞进嘴里,突然觉得结婚是件幸福的事儿,平时吃的糖块都是硬硬的水果糖,现在竟然会有软软的高粱饴软糖吃。

不过安茉总觉得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的提醒她回到妈妈家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很奇怪,难道她平时不听话吗?四姨这么说,出嫁的三姨也这么说,就连外婆都是用很正经很严肃的表情跟她说:安茉啊,一定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安茉坐在炕沿上双手托着下巴想心事,她还是决定把三姨给自己的另一块高粱饴留下开给没见面的弟弟,虽然她真的很想吃。安茉似乎有点儿明白外公气呼呼的说的那句“明天就送她回去,不识好歹”的意思,她之前对县城的妈妈的渴望全部都建立在再也不想被两个表弟欺负,再也不想看到舅妈涂了银粉颜色的表情,但刚才见到妈妈的瞬间,妈妈见到她的喜悦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掩藏在脸上涂的香粉下面,没有她想象的怦怦跳的激动。

那个时候安茉的想象力,都被冬天杀死了。其实她的人生不过是从一个冬天到了另一个冬天而已。外婆家的冬天有屯子东头的小河,还有小宝成的长毛兔和厚厚的冰块下面,快乐的游着的小鱼。而县城的冬天,虽然有个她可以叫妈妈的女人,虽然没有两个小疯狗似的表弟,但却没有外婆和小宝成,也没有可以冰冻的小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