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打个哆嗦:“潜流,暗礁?”
太后叹了一声:“这天下,坐之不易啊!皇位是一盆火,坐不好会烤焦了自己。唐代末年多有幼主继位,因此宦官作乱、藩镇割据、朋党之争,引得五代十国,中原板荡百年。多少朝代只传得一代两代,便被灭亡。本朝开国至今,太祖太宗先帝,无不是步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把这大宋江山,支撑到如今,终于见着了国泰民安的局面。记得当年契丹进犯,兵马到了澶州城下,当时我服侍着你父皇,见着他御书房里铺天盖地的军报,他几天几夜的不吃不睡,十余天下来,头发白了一半,为的是江山在肩,他的一句话,决定着几百万人的生死存亡,关乎着天下安危、大宋万年基业、社稷安危。怕的是万一一字说错,一步走错,何以对天下、何以对祖宗、何以对后世?”
仁宗只觉得心一阵阵地收缩,不由地更偎近太后,叫了一声:“母后!”
太后握着仁宗的手,道:“先帝大行之前,他对我说,他心疼我,因为他这一去,将来的国事就要我一肩承担了。他承担过,所以他知道其中之难。”她握着仁宗的手,走回御座坐下,道:“当初太宗皇帝有八子,对诸皇子们考察历练了多年,变更再三,才择定了你父皇。又看他经办过京中赈灾、平蜀中李顺之乱、处理契丹事务等事务都办得极好,这中间磨练了十年后,这才将江山交他你父皇的手中。你父皇晚年才得了你,不曾叫你历练过,这皇位就交托到你手里了。这些年来我诸事庇护着你,你自小一帆风顺,实是未受过挫折,未经过历练。可是,官家啊,天下兴亡系于一身,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这其中种种压力和辛苦,非言语能表。你能明白吗?”
仁宗的声音低低地:“儿臣知道,潜流和暗礁……可儿臣现在,什么都还承担不了。”
看着仁宗脸色苍白,太后含笑拍了拍仁宗的手,她的声音镇定:“这没什么,这天底下的事还不都有个坷坷坎坎的,要是什么事都伸手可得顺风顺水,倒不正常了。”
仁宗看着她镇定自若的脸,忽然心生惭愧道:“儿臣如何能与母后相比?”方才只这么看一池莲花,他心里却犹如从悬崖峭壁生死杀场走了一圈回来,然而太后的镇定和安抚,却让他的心平静了下来。
不过是一会儿功夫,让他的心境完全不同,每次和太后相处,都会让他有新的认识和发现,让他惊异和赞叹。
先帝是他的父亲,他敬仰他尊崇,可是他却崇拜母亲。从小到大,他虽然大部份时间是在杨太妃那里度过的,但是太后让他迷惑和崇拜。小时候,男孩子一肚子稀奇古怪的问题,到了太后那里就烟消云散了,她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事都难不到。
先帝去世的时候,他害怕得要命,连杨太妃也害怕,只有太后在,她领着他手,一直走上金殿,把他领上皇位,握着他的手一步步教他怎么做皇帝。
坐在崇政殿和太后一起阅批奏折,他得花上好几天时间,才能把一个奏折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决定如何发落,坐上一整天,就觉得累不堪言。太后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小事当场批下,或召了辅臣奏议,或者到了大朝日公议。一日四三个时辰下来,她举重若轻轻松自若,丝毫不累,也丝毫不难。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象太后这样精力充沛,太后身边二十来个内侍女官辅助太后处理事务,外头翰林院、诸大学士、满朝文武,竟然都跟不上她的思路她的行动。
而她又不止是这些让他惊奇,小时候顽皮,把所有的诗文背得混杂不堪,太后头也不抬,哪一句出自何书何页何句,一句句理得清清爽爽,那时候他就非常迷惑地想,怎么她什么都知道呢?
这些年她身为太后,基本上只让他看到她在处理朝政,她在执掌天下。可是永远在某个偶而的时候,飘进他耳中一言半语,让他去想象另一个母后。
那天在金明池,新进的一批才人们在骑马比箭,他赞好,杨太妃却懒懒地说了一句:“比太后当年可差远了?”他却惊异了,那个高高在上端凝如山的人,也会骑射,也如下面的尚才一般,红衣如火抬手射鹄?
那一次大寿前几天,宫中奏乐,他看到太后倚榻卧着,听到一个音节时眉头皱了一下,他后来走出去悄悄一问,果然是这一个音节上走了调,于是他知道了,太后很懂音乐,但是,他从来没看太后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