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站起来,依言坐在太后身边,心里仍有些惴惴不安,前些时候几个臣子们上书要求太后还政的事,他也听说了。初听到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急得差点要跑到太后面前去说明,他自己是从未曾想到过此。
皇帝成年就要亲政,太后始终是代掌国政,这些事他自然知道,只是在他的心中,觉得此事甚为遥远,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会这么早摆到了自己面前。而几个大臣的上书,太后的大怒,更是忽然把他推到了太后的对立面上去。令他与太后的母子关系生了隔阂,这并非他的所愿。
“母后,”仁宗小心翼翼地说:“天下国政,还不能离开母后,儿臣也还掌不了政事,那些上书的事情,儿臣事先并不知道,还请母后明察。”
“我知道。”太后安慰地拍拍他的手:“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最了解,桢儿从小到大,就没有做过一件让母后烦心的事情。”
仁宗松了口气,露出微笑:“母后,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都不必再提了。”
太后轻轻摇了摇头:“怎么能不必再提呢,你总有一天要真正长大,母后也要老的。”她握住了仁宗的手:“桢儿,我知道你虽然不说,心里还是想的。”
仁宗涨红了脸,只叫了一声:“母后——”
太后抬手止住了他,含笑道:“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事。男孩子总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从此在人前有一番作为,自己能当家作主,建功立业,是与不是?”
仁宗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太后含笑的脸,说:“是。”
“这是好事,”太后的声音十分沉静,窗外那一池静静开着的莲花香气弥漫着整个水殿,酷暑之气到此也变为一片荫凉:“你有这个心,我自然要成全你。”
太后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动着,忽然道:“本朝疆域多少,自何处起何处终?天下共分多少路,有多少州县,因何而得,因何而分?”
仁宗怔住了,好半日才道:“如今天下共分十八路,府三十,州二百五十四,监六十三,县一千、一千……”他初听之下,本以为很容易,不料报到县的数目时,忽然间有些想不起来了,不禁脸一红道:“儿臣学业不足,惭愧万分。”
太后含笑摆手,继续问道:“现如今天下户数多少,税赋多少?如今案件多少,囚犯多少?米何价、布何价、茶叶何价?天下十八路分布何在,有多少州县,出产何物,出产多少,州、府、军、监诸要员能知道多少?”
仁宗怔住了,不知道太后为何此刻忽然考究起这些事情来,他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儿臣、儿臣去问问……”
太后收了笑容,继续道:“这满朝的文臣大臣,以何得升迁,有何长处,有何短处?若你想撤掉其中任何一人,可有何名正言顺的办法?若是要把整个四品以上的官员全部撤掉,你能否拿出一批备用人员全部顶上,而不影响政事?”
可怜仁宗才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被太后劈头这么几句,完全呆住了。
太后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冷静:“你明日可以去问,去查,去备好了答案来回我。可是,天底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没有一成不变的答案。”她伸手推开窗户,指着窗外那一池莲花,声音如同冰棱一样脆而冷:“就像这一池莲花,你今天数清楚开了多少朵,可是明天呢,后天呢,花开了多少朵,就跟今天不一样了。”
仁宗抬眼看去,见太后站在窗边,一阵微风吹来,吹着她的夏衣轻扬,窗边的绛绡帘轻扬,满池莲荷随风轻扬,唯有她是唯一峙立不动,任凭八方风起,仍凝重如山。
仁宗忽然有些明白了:“那,儿臣要怎么样才能数得清这一池莲花呢?”
太后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拉他同立窗边看着一池连花,听着太后的语声在身边一字字告诉他:“我数得清,不但今天数得清,而且明天、后天都数得清。因为我天天就这么看着一池莲花,我熟悉每一朵花盛开和凋谢的经过。我知道哪一枝已经是盛极而衰,哪一枝会马上凋落,哪一枝已经冒出嫩芽……甚至,哪一枝还藏在水底下。”太后抓住了仁宗的手,她的手冰凉而有力:“可是想要掌握着一切,你还得看到水底下哪里有潜流,哪里有暗礁,这一池春水,看似平静而繁花盛开,可是水底下的潜流随时会把人拖下去而灭顶,无所不在却不知道在何处的暗礁,也随时会叫人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