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奇妙的感觉。她明明牵着他的手,却又像一个局外人。站在她面前的这一个,究竟是现实的还是童年的呢?他能够感知她的存在么?她默默地望着,去猜测。朱宣小时候,应该是非常孤独的吧?独守一座连候鸟都不来拜访的空城,在冰凉和禁锢的天穹下,仰起苍白清秀的小脸。
他们穿过了宏大的朝堂、幽秘的后宫、精致的花园,最后来到了皇宫后门。这是梦比丘峰的最高点。空间忽然变得开阔,所有的华美壮阔都退到了身后,只剩下裸露的圆锥形山顶,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感。婵娟看了一会儿,分辨出来,那其实是类似于祭天台的建筑。
梦游中的朱宣并无任何犹疑,径直朝那个高台走去。婵娟有些惶恐,依旧扶稳他,握紧了拳头。
天葬台很高,仅有一条狭窄的台阶通向顶端。台顶却不大,中心是块圆形的大理石,想来就是当年放置尸首的地方。不知为何,婵娟总觉得上面有血在漫漫渗出。那石头光洁如镜,照得见天空中云彩的每一缕纹理。
天风高邈,他们站了一会儿,看见脚下华美如仪的宫殿,雄壮而破败的故城,以及连绵的天阙山脉。朱宣依然在梦中。他在过往的幻境中沉浸极深,纯然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在寻觅回到母亲身边的路径。他蹲下身子,两只手掌在石台上不停地摸索。
婵娟很是担心,她感觉到,敌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她蹲下身子,帮助朱宣捏紧了右手拳头,并且用手绢缚上。朱宣的手被合上,下意识甩了一下,拳头撞在了圆石台中央。网石台忽然下沉了。婵娟惊讶地看着,石台下面是空的,是无底的深渊!蓝天白云的镜像,沉入神秘难测的黑暗之中。
婵娟的心猛烈跳动起来。这外表敦厚沉默的天葬台,下面居然还有机关!朱宣默默爬了下去,婵娟也跟着。底下是一道竖井,生锈的梯子摸上去湿漉漉的,间或有一滴水滴到面上来。越往下,水滴越多,婵娟正疑惑为何此地这样潮湿,忽然觉出,这里比外面暖和了许多。按季节来算,现在是仲夏。但骤然撤去冰结界后的梦比丘峰,寒冷如同隆冬,甚至飘起了细雪。到了天葬台下面,却又变得温暖如春。这里应该是梦比丘峰山体的中心了,大约是地热在起作用。
下到竖井的最低处,道路变成了一条斜向下的甬道。走了没多远,一扇小门出现在眼前。日光无法射入这深深的山体之中,也并未发现类似长明灯这样的东西。但一路走来,似乎总有淡淡的微光照着,仿佛珍珠的柔和光泽。仔细看是甬道的天顶发出的,大约当初修建时使用的涂料是发光的。这样的技艺,从未出现在青族人所知道的世界里。婵娟凝视着面前的小门。门不过一人高,半人宽,无任何装饰,但一定具有某种魔力。不然,为什么那些宛然流转的光彩都被吸了过去,就如同漩涡吸引流水。
沉睡中的巫师,是没有力量的。在没有找到目的地之前,她亦不知如何与他一同面对里头那场盛大的危机。于是她果断地松开朱宣的手,推开了那扇门,独自进去。
她以为自己走入了星空。推开门之前,她猜想这会是一间密室,或者是另一条甬道,或者是暗器机关,总之是某种可预言可应对的局面,但就是没有想到,她闯入的是一个无涯的虚空。
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毕竟在深山之中,理应是一个洞穴。然而无论何等广阔的洞穴,总会有边界。此地上无顶,下无底,周无壁,无论向哪个方向眺望,都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细看时,夜空中飘浮着无数光点,明明暗暗闪烁着,不知那是灯火,是注视的眼睛还是远古流传下来的神咒。
她甚至有了错觉,自己也是这些光点之一,悬浮在渺渺的虚空里。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重新感觉到自己是站立着的,脚下恰好有一座悬空的桥——说那是桥都勉强,因为不过是狭窄的一溜留儿横术浮在空中,仅够踏上一只脚的宽度。桥的尽头,却是一个相当宽阔的圆台,光洁如镜面,还散发着令人心驰神醉的白光。圆台的模样,与外面的天葬台有几分类似。只是,同样无依无靠悬在虚空里,仿佛天上的一片浮云。
在那浮云的正中,有个人正懒洋洋地斜躺着,一领长衫半披在身上,看上去有些破烂。他开口了,听声音约略是一个中年男人:“来者为一人,为二人?”他说的冰族语,用词极为古雅,乃至于这么简单一句话,婵娟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一个人。”婵娟说。既然推门而入,也不必再隐形,于是松开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