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宣,朱宣——”婵娟连连惊呼,似乎噩梦中恐慌到要哭泣,“我为什么看不见你?我为什么又看不见你了!”这种过激的反应令他骇到哭笑不得。他连忙松开拳头,让自己的身影显现出来:“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这是一座沉睡的城。

有人说,梦比丘峰顶端的冰帝都比丘京,是一座飞鸟之城。高踞于世界之巅,华美壮阔,同时又浸透了超凡脱俗、自由不羁的气息。可是也正如风黎所言,这城正迅速凋敝,就像盛年的美人忽然变成鸡皮老妇。

时间风一样地划过这座空荡荡的飞鸟之城。这座在他们出生之前很久,就已结束了所有生命的宏大帝都,像被泡在药水的华丽僵尸,维持着青春美貌的骗局。如今水晶瓶子被击碎了,秘药流走了,她终于可以像正常的死者一样,牵起腐坏的华美的六幅裙,匆匆起身,走完生命最后一段旅程。

他们如此年轻而生涩,他们的生命又是如此微渺,甚至不足以见证这城市的死亡。他们站在广场的中央,默默地注视这饱浸了繁华的宏大画卷,转瞬沧海桑田。因为隐形术的缘故,他们甚至彼此看不见对方,只能紧紧握住一只手,犹如握住浩荡的虚空之河中,漂浮的一株苇草。

“我们如何能够找到收藏地图的地方呢?这个城市,已经快要坏掉了啊。”婵娟微叹着。“我想做一个梦。这个地方是我童年时学走路的广场,我记得。”朱宣说,“如果我能够回到梦境里面去,成为三岁之前的那个我,我一定能够想起来那条回去的路。”

“朱宣,”婵娟旁顾着,“我觉得这个地方,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朱宣点点头。虽然槐江帝的冰结界不存在了,比丘京在土崩瓦解,他们却都能够感觉到,还有一种外在的力量在四周盘旋。这比丘京另有守护者,应当比那个死去的帝王,更具强大的力量。这时陷入梦游,是极其危险的。

“你睡吧。”婵娟牵住了朱宣的手,“有我一路护着你。”

巫师们用注视对方瞳孔的办法来催眠。然而朱宣的瞳孔自幼被他的母亲种入禁咒,凡对视者皆当场死亡。为此,当他离开隐居的神殿后,便始终在眼睛上缠着一根珠灰色带子——那是婵娟从春太后那里弄到的月影绡。此时婵娟注视着他轮廓清秀的脸,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朱宣的眼睛,除了他的母亲没有任何一个活人见过,而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呢?”

他的呼吸渐渐沉重,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向冰皇宫的方向走去。她跟上,小心地搀扶他,随着他的步调缓缓前行,同时留意身后的脚印。

冰什弥亚崇尚太阳和凤鸟,因此皇宫堪堪建立在梦比丘峰的制高点上,并且坐西向东。比丘京的其他建筑,都位于皇宫东侧的大片低地上。这样设计,为的是让帝王在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个看见天阙山上升起的太阳——能够比帝王看见太阳更早的,就只能是阳台庙的巫姑了。

宫殿的朱漆大门如一只空洞的眼睛,开得大大的。门上犹有兵斧之痕。朱宣停了下来,抚摸那日轮般黄金灿烂的巨大门环,敲出“当当”的响声。这大约是他小时候常玩的游戏。婵娟略觉好笑,想起这声音势必引来敌人的注意,连忙阻止了他,拖着懵懂的他,飞快地钻入门里面。

身为贵族后裔的婵娟,青少年时代曾频繁出人青夔宫廷。尽管青夔是如此强盛的国度,但其王宫依然无法跟冰皇宫相媲美。冰帝国的皇宫一开始就进行了异常严整精致而义气势磅礴的设计,一重连一重大殿,两排罗列对称的楼宇,无不极尽宏大庄严,细处又配合巧妙。

在一幅壁画面前,朱宣停了下来,专注地观看。壁画保护得很好,盛年时代的冰族绘画艺术,极尽繁华奢侈,瞬间征服观赏者。婵娟惊叹于这壁画丰盛而大胆的用色、绵延而夸张的线条,以及大海般磅礴而流畅的气韵,这些都需要非同寻常的想象力和深厚而高超的技巧。

相比之下,以幽远清拔而著称的青族绘画或者质朴清新的白族艺术,便粗陋得望尘莫及。画面上是飞鸟城的节日,少女们彩衣斑斓,舞步盘旋,在飞鸟城的大街上广场上阳台上塔楼上城墙上天空里,像一群羽毛艳丽的飞禽。而凌驾于所有这一切之上,是一只银白色的凤凰,她有着天网一样的尾羽,葛藤蜿蜒,开枝散叶,覆盖了整个嘶面,像飞鸟城中长出的一棵华丽的植物,而那些起舞的少女则是她一枝枝绽放的花朵。

他的手指,沿着那雪白的线条慢慢滑动,像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迷上了某件杰作,努力想要把图画临摹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