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迤只是点了点头,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默默取过酒盅,斟满,捧到了白希夷面前,沉声道:“首辅如此重托,崔某诚惶诚恐。”
两人一气饮干之后,算是崔迤正式答应了首辅的请求。
周围众人看见事情顺利,也都露出了松弛的表情。乐工们奏起了《六幺》,曲调轻盈如风,好似一股嬉闹着的泉水忽然奔涌而入。
“说起主上的怪癖啊……”忽然有人悠悠道,“有件事情,不知道大家注意没有?主上的影子……”大家都愣住了。
“真的,”那人煞有介事地说,“主上总是穿很华丽的长袍子,迎着日光站着,衣裾在背后拖得很长,看不见什么。可是,那天日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他前面的砖地上是……”
“什么?”
“一片血红!”
包括首辅在内的诸人,都愣住了。
忽然“哗啦”一声响,紧接着大片日光铺了进来,顷刻间幽雅阴暗的一间水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面墙上的竹帘都落下了,是有人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
“太后……太后……”来人扶在门框上,眼圈通红,不停地喘着大气,无论如何说不完那句话。这时候,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了。然则全都静默着,手中的杯盏也顿在空中,只等候他把结局说出。歌姬们也停止了奏乐,让空气彻底凝固下来。
“薨……”这个字终于落地。他们松弛了下来,缓慢地坐回原位。这个时候,谁也不想说第一句话,依然是静得出奇。有人开始喝闷酒。
“继续奏乐啊!”白岐山忽然喝道。歌姬们连忙拾起乐器,她们也吓坏了,竟然在这时候,重新奏起了不合时宜的《六幺》。但这原本欢快旖旎的曲子
春逝(2) 此时听来,也简直是兵荒马乱。
“算了算了,大家静一下。”白希夷挥挥手止住了她们。
“现在怎么办?”自岐山问。白希夷显然也还在茫然,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只是喃喃着:“他动手——比我想象得还快。”
“大概会封城的。”有人小声说。
“岂止是封城。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谁也不会明讲,但谁都心照不宣。五年时间,刚够人们从腥风血雨的噩梦中醒来,喘上一口气,却不料郢都上空再次笼罩阴云。
“保险起见的话,不如先撤一批人,回到海疆去,蓄积力量,再作打算。”也有人提议。“不能走,”白岐山立时反驳,“眼下这个时机非常关键,放手一搏,就是我们胜利。一走就全完了。我们但凡退一步,郢都就完全是他的了,我们再也别想回来。”
他这番话慷慨激昂,听得大家连连点头,又有人说:“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还什么都没做,他连处罚我们的理由都没有!”“理由么?”白希夷拈着须,默默地想,“屠杀怎么会需要理由呢?”
“虽然慢了一步,但希望依然很大——崔先生!”他猛然站起来,朝着崔迤大声说,“我们一个也不走,都在郢都坚守。等候先生回来!一切全看先生了!”
“请首辅放心,”崔迤郑重起身,拱手道,“我不日便动身,定不辱使命!”
3
春太后的死亡,令青夔的政治再度陷入危机。史书中记载白雍容的死因,仍然是太医描述中的寒症。偶然会有野史笔记提到一些细节,太后久病,不耐沉寂,执意往昔辉堂观天罗花,遇风而亡。
“这是真的么?”炉边的男子惊问,“太后她居然能够出宫了?主上肯让她出去?”“是真的啊,我也很吃惊。”女人裹了一件家常穿的纯白棉布深衣,斜斜地靠在一张旧软椅上,语声中也透着慵懒散漫。
外面的夜很静,只有草间些许虫鸣陪伴着并不太清朗的月色。这所偏僻的宫苑,因为拨给太医暂住,所以并没有安排太监宫女侍候,一应陈设也十分简陋,看上去不像宫室,倒像是平民人家的小院落。卢隐住在此地,倒也自得其乐,用红泥小炉烹着茶,看着那淡绿色的水烟,从茶壶的蟾蜍嘴里面袅袅吐出,在室内弥漫开来,织成一张温煦而暖昧的柔软薄幕。
“反正啊……是文斓告诉我的。我让小棂给她送衣裳被褥,把她的一封信,裹在包袱布里面带了出来。”“文斓怎么说呢?”“咦?她写了好大一篇,我怎么背得下来呢。”冬太妃嗔道。
卢隐笑了笑。茶好了,小心地滤出凝碧的一盏,捧到她面前。她捧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细细地回味着。“这丫头,应该是被他们关起来了。她从门缝里面看见了主上。然后听见主上给太后请安,服侍太后吃药,然后就吵了起来,声音特别大。文斓说,她被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