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趴在少年肩上,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明明是清秀至极的长相,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波光潋滟颇为灵动,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刹那间刺痛了?赫连钰的心。他猝然伸出手,几乎惊叫出声。紧抿的嘴角有?些颤抖,那个孩子……大概是她的女儿吧?
惊奇地看着?赫连钰一行人,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他们打招呼,眼睛一弯露出一个开心的笑。赫连钰的心被重重一撞,暮地融化?了?似的,紧紧盯着那个小女孩打量,眼底泛起一丝潮润。
不知小女孩说了什么,那少年忽然回头,也是俊生生的一张脸,看到后面的人一惊,眼神顿时变得疑惑而充满敌意。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一队持兵佩甲的侍卫,少年回头抱着小女孩脚步越发快起来,似乎躲避不及。
眉头微蹙,赫连钰忽然抬手,叫后面的人停下。杨盛刚想开口就被他制止了?,吩咐他们留在原地,不许再走前一步。
不远不近地跟在那少年后面,赫连钰猜测他大约就是刘倾雪和宋初伦的孩子。没想到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而他的颜儿,竟然
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爹——”突然间一声欢快的喊叫,小女孩挣扎下地,连跑带跳地扑进一个人怀里。
赫连钰目光顿时一凛,停住脚步。前方不到十丈远的距离,路西边横着?一座小木屋,门口圈着?篱笆,屋后有重重雪竹冒出头来,在漫山白雪的掩映下墨绿苍翠。怀里抱着小女孩温暖地笑,那个灰衣的身影,赫然正是易寒。
唇边笑容一僵,然后慢慢消失了,易寒凝目看着?赫连钰,清冷的眸子里飞舞起漫天迷离的大雪,仿佛比这万年不化?的大雪山还要?冰冷。
抬手捂了?捂怀中冷硬的包裹,赫连钰缓步走过去,虽然心跳地已经找不到节奏,但他面上还是努力克制自己,淡定沉稳地往前走着,风华威严,从容不迫。
淡淡看他一眼,易寒收回目光,抱着小女孩转身走进院子里。
堂屋正当门口,摆着?不大不小一张方桌,易寒领着?小女孩洗完手,然后把她抱到椅子上坐好。青衣的少年话不多却手脚勤快,早已拿出碗筷摆好在桌上。
易寒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走进去,拿筷子捞起一碗玉白顺滑的面条,然后又用勺淋上清亮透明的汤汁,最上面又覆了?一层厚厚的雪菜和肉丝。那是长春面,颜儿最喜欢的,每年生辰她都要吃。
一二三四,摆了?四只碗,桌上围坐着?三个人。
赫连钰压抑不住心慌,扶着门框站在那里,右手紧紧扣进木柱,他皱着眉仔细打量屋里。可是看来看去,依然未见到第四个人。
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紧盯着易寒,颤声问:“……她在哪儿?”
正端着?碗给?小女孩喂面条,易寒的手顿了顿,却没有?说话。旁边那青衣的少年飞快地抬头看向赫连钰,愤怒的眼睛,却分明是红了?眼眶。
放下碗筷,易寒拍拍小女孩的头,叫她自己吃。然后他起身看了?赫连钰一眼,慢慢走出门。
赫连钰撑着?门框,脸色苍白如纸,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连忙急步跟上去。
易寒走到屋后的竹林外面才停下,冰冷的北风呼啸而过,吹起身后的竹林沙沙作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看着?赫连钰,清冷的眸子沉静无波。
良久,他挪开眼,淡淡开口:“她死了?。四年前,她生畅儿的时候……难产,没挺过来。”
头轰地一声蒙了?,赫连钰身形晃了?几晃,握在身侧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你说什么?”他倒退了?几步,摇头失笑,“不想让我见她,也不用开这种玩笑吧……”
胸腔剧烈起伏着?,他有?些喘不过气了?,抬头是迷蒙的一片天,阴沉沉的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大雪。他使劲眯起眼睛,忽然呛声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咳得整张脸都红了?,最后竟喷出一口血来。原本清俊无匹的面容已是暴怒异常,忽然间再难容忍,他冲上前去,抡起一拳狠狠砸上易寒的脸。
那一拳如此凶猛,易寒顿时就跌了?出去,背撞上屋后的墙跌落到地上,嘴角渗出一道血丝。
连眉都没皱一下,易寒撑着?膝盖坐在那里,垂首不语。
赫连钰剧烈喘息着,好半天才缓和过来,他怒红着眼睛大步上前揪起他的衣领,又挥起一拳将他砸了出去。
这一拳砸得太狠,易寒摔在雪地里,半天没爬起来。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细小的雪花,静静地飞舞着?,他曲起一条腿躺在那里,久久凝望着?晦暗不明的天空,眼角有?晶亮的液体滑落。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悔。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离开了?六个月。那是他能和她在一起的最后六个月,却被他拿去奢侈地挥霍。
泄恨一般将易寒毒打了?一顿,每一拳每一脚都带着?数不尽的愤恨和怒意,自始至终,易寒都没有?还手。
最后打累了,赫连钰喘着?粗气坐倒在雪地里,冷冷地笑着?,越笑越大声。然后笑着?笑着?就哭了。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就落满两个人的肩头身上,冰冷的寒意彻入骨髓,两个人却动也不动。
过了?良久,赫连钰垂着?眼帘,哑声问道:“她是哪天走的……是不是很疼?”
易寒沉默了?很久,慢慢开口:“正月十五晚上,大约亥时。”
他皱着眉神色痛苦,半晌长长吁出一口气:“孩子生了?五个时辰才生下来,结果她血崩了止不住……没多会?儿就去了。”
两手紧攥成拳,手背上暴起条条青
筋,赫连钰紧咬着牙关按压下满腔痛楚,抬头看着?他:“那她……可有留下什么话?”
易寒摇头,撑着?满身的伤坐起来,垂首看着?满地残雪:“孩子刚生出来,她就流血不止……那天是元宵节,她忽然说想吃糖人,要?兔子形状的。我跑去给她买,回来时她已经快不行了?,在说胡话……什么撒谎逃跑,我没听清。把糖人放到她手里,她渐渐清醒过来,我以为她好了?……她咬了一口,说很甜。”
抬头望向远处晦暗不明的大雪山,他的声音低沉不清:“然后她就去了?……”
一行清泪跌落下来,赫连钰死死咬住牙关,却还是忍不住一颗心像被烈火焚烧一般滚烫,却又像烧成灰烬一般痛苦。
她在最后那一刻,想的不是别的,而是要吃他送给?她的小兔子糖人……颜儿,你是想我了?吗?其实你心里有?我,其实你也是爱我的吧?
一瞬间说不清是更惊喜还是更痛苦,倏然间被一种巨大的悲痛击中了?,赫连钰弯下身撑着?地面,却还是忍不住泪水滴落下来。那个曾经一直支撑着?他的信念,崩塌了?。他的颜儿不在了。再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颜儿死了?。那个他日夜惦念记挂在心里的小笨蛋,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抬手擦去满脸狼狈,他踉跄着?步子站起身,缓缓抽出腰间长剑,指向易寒的咽喉。
“是你害死了?她。”他冷冷看着?易寒,一字一字,冷酷残忍,“如?果不是你把她带到这闭塞不通的大山里,如?果她在我身边,京中有?的是御医可以及时救治她,她不会?死。”
锋利的长剑划破脖颈,殷红的鲜血渗落出来,易寒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淡淡道:“你说得对,是我害死了?她。你动手吧。”
赫连钰握紧剑柄,狭长的凤眸怒意升腾:“我把她交给?你,结果你就是这么对待她的,你该死!”
默默垂下眼帘,易寒没说话,只有四下苍凉的风静静吹着,似乎他的心早已离去,留下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紧咬的牙根咬出血来,苦涩的铁腥味在口中蔓延,赫连钰瞪了他许久,最终还是抽回长剑,反手猛地把剑挥了出去。
不远处一株高大的雪松被削掉树冠,巨大的树冠砸落下来,扑起万千雪屑,砸下一地沉闷的声响。
似乎听到这响动声,屋里的小女孩跑出来,看到易寒满身的伤,扑过去大哭起来:“爹……你怎么了??”
抬袖擦去嘴角的血迹,易寒抹去小女孩的眼泪:“畅儿不哭,爹没事。”
小女孩撅着?小嘴贴到他身旁,抽泣着?鼻子抬眼打量赫连钰。
赫连钰凝目看着?她,眉宇间神情几分复杂。就是为了?这个小女孩,他的颜儿没了?。他想恨她,却又恨不起来,毕竟她是颜儿的骨肉。尤其对上那一双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含着一丝委屈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直看得他心头发疼,眼眶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