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十一年冬,腊月十五。
白茫茫的天山脚下一处低凹的山谷,寒风呼啸着狂卷而过,漫天雪屑凌虐飞舞。呜呜的风声在岩缝罅隙里钻来钻去,一阵又紧似一阵地呼喊着?嚎叫着,急促而高亢。那猛烈的风好像暴怒的野兽在山谷中四处冲撞盘旋,所到之处摧枯拉朽,重重积雪塌落千丈悬崖,霰成风中弥散的雾霭。
就在这苍鹰都难以盘旋的风暴中,一队人马却在没膝深的大雪中艰难向前跋涉,风雪割面有如?冰刃,吹得人睁不开眼,紧拉着?风帽裹紧斗篷,露在外面的鼻子还是冻得僵紫,连呼出的气都好像一下子就冻成冰坨。这样大的风雪,连马儿都不肯迈前一步,那些人却不知疲倦地向上攀爬,使劲牵拉身后的马匹,同时也依靠这些马匹的重量才不致被狂风卷下陡峭的山崖。
走在最前面的人身形颀长而挺拔,一身黑衣黑色斗篷,大半张脸都隐在风帽里,露出的下颌线条坚毅,微抿的薄唇因冰冷而泛白,嘴角噙满孤傲的冷漠。腰间悬挂着?一柄银鞘龙纹宝剑,他的右手扣在马嚼上,骨节劲瘦的手修长而有?力?,拇指上戴着一枚青龙扳指,青玉的质地古朴而雅卓,墨色的纹理盘绕成一条龙,赫然是世间最尊贵的象征。他是这天下的王者,大华的君主,赫连钰。
“陛下!风雪太大,不如?我们先避一下,等?暴风过去再上路吧!”紧跟在后面的侍卫长杨盛笼手捂在口边,在风中大声恳求。
抬头凝望风雪深处那巍峨连绵的大雪山,赫连钰眉头微蹙:“离汤泉镇还有?多远?”
杨盛连忙扯住缰绳,艰难地探着?冻僵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张大略绘制的草图,看了?一会?儿道:“再翻过这座山就是了!”
赫连钰转身一言不发,继续向前走去。
“陛下!”杨盛几步追上前,拦马请求那位兼程赶路十余日的王者停下休息。
“今天必须赶到那里!”坚冷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余地,冷峻的侧脸如雪下的岩石一般面无表情,但那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子却微微晃动起一丝波澜,目光矍亮。
赫连钰拉紧马嚼,淌过没膝深的积雪又向前跨
越一大步。他步伐沉稳有力?,坚定?不移地向前走着,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即使已一天一夜未阖眼,腹中空乏疲惫不堪。他却好像感觉不到那些疲惫一样,只觉得胸中火热,每前进一步都愈加炽烈地燃烧,连这塞北极寒之雪都不足以熄灭。
快了,就快要?到了,他想在今天赶过去!因为今天是她的生辰,而他带了她最喜欢吃的芙蓉酥。
杨盛不敢再违抗,只能退后一步牵着马继续跟随,而在其后的十余名侍卫亦是一言不发紧跟不下,即使双手冻裂出血,双脚已埋在冰雪中失去知觉,却依旧不离不弃忠诚护卫在左右。
一路攀爬翻过雪坡,下方却是一处更加陡峻的险崖,风过处卷起漫天雪屑从山巅坠落下山谷,迷茫中看不清下方的路,脚下落雪纷纷,一步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按照地图来看,翻过这座山坡就是他们要去的汤泉镇。可是站在这山巅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就像这阴沉沉的天色一样绵延万里毫无生气,实在令人怀疑那传说中的汤泉镇是否真的存在。然而没人敢问出这个问题,只是始终一路追随,只要没有命令停下,他们就会?一直追随下去。
陡峭的山坡无处落脚,杨盛抢在前头探路,一块块试探落脚的岩石是否安稳,确定安全才回头请赫连钰前行。可是赫连钰却嫌他太慢,右手松开牵着的马,纵身跃下三丈雪岩,在下方一处突起的岩石顶上借力?一踢,险险落到右下方一处巨大的岩坡上。
杨盛惊出一头冷汗,连忙丢下马追赶上去,后面的侍卫纷纷效法,丢下马顶着?狂风飞身跃下重重岩层。不同于上山要依靠马匹的重量稳住身形,在这样陡峭的下坡牵着马只会死得更快。
耳边风声呜呜作响,又一轮狂风扑面而来,风帽被掀掉了?,坚硬的雪花有如?沙砾冰雹劈头盖脸砸将过来。赫连钰眯起眼睛对抗着?风雪,墨黑的发丝在风中纠缠飞舞,披肩的斗篷猎猎生风,而他脚下的步伐却丝毫未停。
忍不住心头滚烫,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她,却又还没想好要?如?何见她。要?说些什么?要?怎么样笑?
十一年七个月零十九天,她
离开他已经这么久了?。今天是她的生辰,见到他会?不会?很开心?怀里还捂着?那一包精心制作的芙蓉酥,只可惜时间太久,已经冻得像一块块坚硬的小石头。他有?些拿不出手,不知这样的生辰贺礼她会?不会?喜欢。可是除却这几块芙蓉酥,他不知还有?什么能带给?她的,她好像什么都不缺,所以从未开口向他要?过什么。也或许是因为她想要的,他都给不了?,所以她离开了?。
曾经以为这世上最好的爱,就是把她留在身边,用尽全力让她幸福。所以他紧紧把她困在怀中,想要留她一生一世。然而最终他还是松开手,放她自由,因为他不舍得她难过。原来这世上最深最重的爱,其实是放弃。
一千一万个不甘心,在她走后的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夜里,他站在翠微塔顶刻她的名字,一刀又一刀,好像刻在他的心上。他不想那么大方,他没那么宽容,他多少次发疯地想派出所有?御林军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抓回来锁在房里捆上绳索,就在他面前触手可及的距离。可是他不能。比起这样钻心的痛苦,他更害怕看到她流泪的眼。
派出禁卫暗中保护,却在堕马山发现西北骚动,禁卫紧急汇报敌情,却从此丢失了她的踪迹。荏苒两年间再传来她的消息,却是她和那人成亲了。
她终于幸福了吧,他应该是开心的。只要她幸福就好,不管那人是不是他。送去红云项链做祝福,那是他一直想要给?她的,虽然她总不接受。这一次她无法再拒绝了?,除非她跑到他面前亲手还给?他。她会吗?会?跑来见他吗?即使是说着?令他伤心的话。
忍不住去打探她的消息,不出意外地知道她和那人在一起过得很好。回报的密折上写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每天都开心地笑。
只要她开心就好,他便能放心了?,不是么?一夜一夜用摞成山的折子麻痹自己,他努力压抑着?不去想她,不肯承认内心深处疯狂叫嚣的嫉妒。她不是他的了?,他再也不能。
如?今他有?国有家,有?妻有子,妻子温婉柔和,规矩得体?,孩子冰雪聪明,活泼可爱。他也很幸福不是么?
至少不必
再操心费力了?,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夜里下雨不必再担心她是不是忘了?关窗户,爬起身去探看一番才能安寝;天气冷了不必再担心她是不是穿得太少,伤风了?吃药又怕她嫌苦;城书局发了?新话本也不必再装作偶然路过掩着脸在里面挑了?又挑;吃面也不必再替她将?雪菜挑干净,他也不喜欢却替她吃了?好多年。着?急她比处理折子还要?头疼,偏生她还总是不领情,如?今总算是好了?,她再也不需要?他操心了?。
只是一天一天,一年又一年,她离他越来越远,而她在他脑海里的影子却越来越清晰,那一颦一笑,一个转身一个蹙眉都鲜活灵动,依稀就在昨天。
于是他养成望天的习惯,眼睛眯起一些就能让那些奇异的液体倒流回去,天子的威严,不能显露于人前。仰头望天,头顶这一片蓝天总是一样的吧,她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所以他坐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殚精竭虑,用大华天子的权柄和威仪护佑整个天下清静太平。
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不能叫她发现。荷县虽小却也不乏地痞之流,偏远地区官商勾结亦是难免,那一个小小的面摊能够数年间平安无事,不过是因为他洒下重兵看护起来罢了?。
她以为离开他千万里远,其实他日日夜夜都守护在她身边。或许这样的守护她并不需要?,但他管不住自己去担心她,也或许他只是为了?自己。因为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消息他会?怎样。
只是这样顽固的守护,终究触怒了?那个人,他带她消失了,再找不到她。
村里打探来的消息,说他们去了?天山,可是天山那么大,他带她去了哪里?派出的人马一拨又一拨,天山路险,数年间已将?缠连百余座雪山都踏遍,终于他找到了汤泉镇。
然而雪影剑一出,暴怒的剑势席卷天地,十三人束发之冠齐齐削断。那个人带话警告他,若敢再派人打探,他会?带她离开汤泉镇,永生永世不会?再让他找见。
他不敢了,因为他真的害怕。从此他又多了?一块心病,再好的良医也医治不了?。
时光悠悠,转瞬即逝,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了,心底的
思念被紧锁按压在玄石打造铁浆浇筑的阴牢里,恍然发觉时已豢养成一头疯狂暴虐的兽。
年底述职的朝会?上,有?北境巡抚司上表,称颂帝君博弘仁济,沾溉天下,入冬北地瑞雪连连,来年必又是一个好收成。他遥想起那一座朦胧又模糊的大雪山,忽然他记不起她的脸,突如?其来的心惊令他战栗不已,他仓皇失措地站起在大殿上,倏然间泪流满面。
他想见她,哪怕只是一眼,为着她生辰的名义,他只要看一眼就走。这样的举措应该不算过分吧,那个人应该能容忍。于是他连夜整束队伍,一路飞驰奔上天山。
颜儿……
这两个字十一年未喊出口,他忍不住眼泪滚烫,冲在风雪的最前面肆意地流。
万里雪野连延起伏,终于翻过又一个雪坡,黄昏似血的夕阳从山那边照将过来,橙红流金的光芒好像铺展成渲染天地的背景,山脚下升起一簇簇炊烟,一座座小木屋在夕阳里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杨盛忍不住激动,顾不上请示就冲下山去问路。
村口的王大娘眼神不太好,眯着眼打量来人半天,抬起佝偻的背往山上看了?一会?儿,抬手一指说,他家在最北边半山腰上,屋后种着?雪竹的那家就是。
原本紧促的步伐忽然间就慢了下来,赫连钰缓步往前走着,默默打量这一个安稳宁静的小村子。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一座座小木屋看上去坚实而温暖,屋门覆盖着?厚重的棉布帘子,一串串干辣椒悬挂在墙上红得耀眼。半人高的木栅栏圈起一个不大的小院,倒扣的水缸破开一个洞口,一只蓝眼白毛狗趴在里面,懒洋洋打量着门口经过的路人。一条不甚宽敞的小路,两旁堆积着扫起的污雪,路面中间被行人踩来踩去,有?些泥泞。铛铛铛一阵铁钟响,学堂里的孩子们下学了,花花绿绿涌上大街,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四处乱跑。
倚在门口择韭菜的妇人正在探头遥望自家孩子的身影,挥着铁锨的男人正在清理路面上湿滑的薄冰,赫连钰一行穿街而过,顿时吸引众多目光。
那一身黑衣平凡无奇,却难掩其清贵高华之气,淳朴善良的村民们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赫连
钰,并深深为他的气度所折服,不知这样天资风仪的人是从何而来,竟出现在他们村里。或许他们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曾经在某一天,他们和他们的皇上站在过这样近的距离。可赫连钰却会永远记得,走进这村里感受到的那份安宁和纯净。
按照王大娘指的路一直往北行去,渐渐的,路上行人越来越少,奔跑的孩子们也少了?,又转过一个分叉口,前方不远处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似乎是和他们同一条路。
高个的是个青衣少年,左手提着?一个花布包,右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毛茸茸的小脑袋上扎着两只小辫子,身上裹着小棉袄胖乎乎的,走路一蹦一跳略微的蹒跚,看上去煞是可爱。上山的路崎岖不好走,不一会?儿,那小女孩走累了?,伸着手撒娇要?抱。青衣的少年揉揉她的头,笑着?把她抱起来。
赫连钰看着?这温暖的一幕,忽然间感觉有?些熟悉,那是一种浸透在记忆里的最甜蜜而又最忧伤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