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时下浸淫得多了,沈哲子也才明白乐府诗的具体含义。像是传承自汉的乐府自然不必再讲,乐府本有固定曲目,但流传至今,有的是曲调遗失,有的是歌词散佚,后人托以曲调新作诗句填充,或是新拟曲式,这种风潮在建安年间达到一个高峰。
像是曹操流传后世,耳熟能详的许多作品,都是托以乐府旧题而作。至于沈哲子老爹沈充所作的《前溪曲》,则属于乐府新曲式。再发展到后来,乐府诗已经不再限于能不能入乐,渐渐脱离音乐成为一个独立的文学载体存在,像是唐诗大盛时期的五言、七言,追溯起来,源头都在乐府诗。
简而言之,乐府诗与后世的宋词词牌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格式和声韵要更灵活多变一些。
《行路难》便是一个乐府旧题,单单沈哲子所记得的拟作这首旧题的诗人就有袁崧、鲍照、李白、王昌龄等等。然而这些人各自都有各自的不得意,沈哲子如果照搬他们的诗作,未免有些情景不符。
庾条探头看到沈哲子拈到的这一题,也是忍不住抚掌大笑道:“此一题,人或皆可歌,唯独维周难言啊!”
说着,他将这一题在席中公布出来,继而众人便都意会,纷纷笑起来。行路难是讲人世艰辛不得意,确是人人都能说道几句。但唯独沈哲子,吴中望族出身,先帝礼遇之佳婿,如今更是少年假节,这样的人生简直已经无可挑剔,还有何难要歌?
想着这首题,沈哲子也不禁有些为难,若是要慷慨激昂以动人心魄,还不如抽一首旧题《胡无人行》。不过见众人都是兴致盎然望着他,期待他能再有佳作,便也认真思忖起来。
他于席上徐徐起身,凭栏而立,眼望大江沉声吟道:“君不见大江涌,碧波横流三万里!君不见江上风,波澜偶乍起,俄而浪千尺!我于宇宙如蝼蚁,蚍蜉撼树谈何易?荒冢白骨无人掩,北观故国少炊烟。应知霍侯多寂寞,磨甲枕戈望狼山!弹铗高歌勿笑我,破胆沥肝奉君前。行路难,行路难!血战中华地,重开两汉天!”
第0317章 郗公之困
随着沈哲子的吟咏声,竹楼内气氛由开始的浮躁转为沉默,继而便有些压抑起来。
这一篇《行路难》,开篇带入眼前之滚滚大江,视野可谓宏大。座中众人即便不是饱学之士,也都是家学渊源之人,历经世事磨练,私下未必没有试拟这一首乐府旧题,只是大多流于絮叨牢骚,感怀自身不逢时,如妇人喁喁耳语,不好示于人前。
可以说沈哲子这一篇,破题第一句开始,意境便远远高于早先流传于外的旧题之作。下一句承接,波澜骤起,俄而千尺巨浪,写的自然是如今历阳叛军攻陷建康之事。巨浪滔天,每个人在这汹涌时局中都如蝼蚁一般卑微,想要力挽狂澜又谈何容易?
到了这里,可以说是将时局之变幻,人力之卑微写到了一个极处。大江横流可谓天堑,然而那又如何?波澜一起,便是巨浪滔天,人人都难自安。然而人生之困苦又何至于此,北地糜烂,神州陆沉,胡虏肆虐,白骨累累!极目北望,所见到的尽是绝望!
吟咏至此,给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压抑沉重。人行路难,国运亦是艰难,步履维艰。然而就在情感沉到了低谷,陡然有所翻转,时无英雄,霍侯寂寞,我愿枕戈被甲,效法先贤封狼居胥!不要以为我只是故作狂言,我愿剖腹取胆让你们尝一尝到底有无壮烈!前路虽然艰辛,我也愿意血战而进,重复故汉荣光!
“荒冢白骨无人掩,北观故国少炊烟……”
席中忽然响起一个老迈沙哑的歌咏声,那是颍川荀邃。他是座中年龄最长者,人生大半岁月都在北地渡过,迫于兵灾举族南迁,如今又迫于兵灾往东逃,此时唱起这首《行路难》,已是忍不住涕泪横流,追思往昔,语调更给人以苍凉落寞之感,令闻者都掩面太息,心意难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