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突然被敲响,朱裴策本就心情烦闷,不耐道:“谁?若无大事,不要来烦孤。”
门外静默了一瞬,似乎在掂量手头之事的大小,过了片刻,那敲门声又响起,秦忠的声音也传了进来:“殿下,您的寝衣被……被烧了……”
寝衣?
朱裴策一下子没回过神,手指放在眉心捏了捏:“进来。”
下一刻,就见屋门被推开,秦忠一脸紧张,手中端着个托盘,上头一件蟒纹寝衣被火烧了一半,黑漆漆的,说不出的破败。
朱裴策看了秦忠一眼:“怎么回事?”
东宫的一应物件虽比不上皇帝,但太子贵为储君,若有人蓄意损坏,可被视为对皇室不敬,是要蹲牢狱的。
秦忠咳嗽了一声:“这件寝衣属下查过,应当是殿下与晞公主住客栈时,晞公主身上所穿。只是不知何故,晞公主并未归还,而是选择将它扔在驿站的柴房烧了。”
朱裴策心中咯噔一声,寒潭似的目光看过去:“何时烧的?”
难不成是今日受委屈之后,一怒之下就把他衣服烧了?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秦忠低头禀报:“因是柴房,本就极少人去,驿站的守卫平时并不留心,也未查出具体时间。只说应当是近两日,按常应当会将衣服燃尽,只是不知怎么的,烧到后来被风给吹熄了。”
朱裴策目光沉沉,闻言哂笑一声,倒要好好谢谢这阵风。
见秦忠一脸担忧地等他的反应,朱裴策扬扬手,淡道:“把寝衣拿出去处理了,此事切莫声张。”
秦忠顿时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活跃起来,还以为白日殿下的态度,这事必要责罚晞公主呢!
他忙不迭应了声“是”,就迅速退出了澜沧阁。
屋内又恢复了静默。
朱裴策剩余的那丁点子睡意,也被那件烧掉一半的寝衣给打发得干干净净。
他心口又是一阵闷疼,在屋内来来回回踱了几个来回,满脑子都是白日里小姑娘双眼泛红的可怜模样。
难道真是伤心狠了,拿他的寝衣烧来出气?
倒真是小姑娘脾性。
朱裴策勾起唇,想起林晞被碎玉划破的手指,便起身打开随行的药箱,翻出里头有奇效的金创药,打开屋门大步走了出去。
——
林晞今日哭得狠了,更觉得一路吹风有些受寒,入夜就觉得疲累,早早上榻,很快进入了梦乡。
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里因为那粉鐲受屈,晚上时,她亦做了个有关粉鐲的梦。
梦中她一身白衣,依旧是如从前那般在雪地中独行,手腕上戴着自己失踪已久的粉色玉镯,与今日碎裂那只玉质极为相似。
走着走着,她不小心被雪中埋着的东西绊倒,她赶紧爬起来细看——原来是受重伤倒地的男人。
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她看不清男人的脸,一心只想着救他性命,看到前方有个山洞,她便用尽力气,半背半扶地将他带到了洞内。
男人身形高大,对于娇弱纤瘦的她来说,实在有些吃力。
是以在扶着男人躺在一处草垛上后,她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腕上的粉色镯子撞到硬物也四分五裂,成了一堆碎片。
再后来,一切都变得模糊,那个男人,甚至于那个藏身的山洞都不见了,只剩下茫茫雪海。
几头凶恶的狼将她团团围住,大有扑过来的趋势,她吓得花容失色,脚下却像是灌了铅,再挪动不了分毫。
“王兄救我……”
林晞在睡梦中哭喊出声,不安地翻个身,露出娇娇俏俏的一张脸。
那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看着好不可怜。
朱裴策悄悄进入屋内,瞧见的便是眼前之景。
他站在床前看了一会儿,看她被梦魇纠缠,便点了小姑娘的睡穴。
沉睡中的林晞表情顿松,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又沉沉地睡去。
朱裴策大掌探入锦被中,摸出林晞又小又软的手。
她的手指已上药包扎过,只是用药应当比不上厉朝的金创药。
他坐在榻边,将包裹完好的纱布一圈圈解开,拿出金疮药,给她再仔仔细细涂一遍,才重又把纱布包好。
做完这一切,夜色更浓,外头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大。
朱裴策推开雕花小窗,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雪,落得屋顶上、长廊中雪白一片。
榻上的小姑娘仍沉沉睡着,时不时呓语几声。饱满娇嫩得唇靠在枕上,让人望脸就想轻啄。
鬼使神差的,他又迅速关上窗,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屋子。
他本想回澜沧阁,只是半路遇到了一身白衣的林琅。
对方像是等候他多时一样,脸上很不好看。
朱裴策亦沉下脸,淡漠道:“琅太子专门在这里候着孤,不知有何要事?”
林琅冷冷回望,握紧腰间配剑,忽然银剑出鞘,直指朱裴策:“殿下贵为厉朝太子,自然耳聪目明,白日之事谁是蓄意加害,谁是含冤受屈,殿下想必心中一清二楚。”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林琅一向温润,此刻怒气上涌,又将剑往前递了几分,堪堪碰到对方玄色的衣襟,“殿下何必前后不一,一边罚晞晞,致她划伤手指,一边又悄悄替她上药。若真的在意她,起初就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
朱裴策闻言冷嗤一声,修指夹住银剑剑身,将它推开,一派气定神闲:“孤何时说过在意林晞?我与她的婚事不是一直以来都是两国结盟吗?”
“你!”
“既是两国和亲,你要求孤将她放在心尖上,属实强人所难。”
林琅被气得怒气上涌,恨恨道:“既然你心属帘庚山下救你性命的赵姑娘,便应当给她太子妃之位,而不是将她无名无份地带在身边。”
朱裴策动作一顿,有一刻的不自然,很快被淡漠掩盖。
见他不回答,林琅忽然收了银剑,壮似无意地试探道:“既然赵姑娘认定是晞晞将粉色玉镯打碎,那镯子又是她在雪地中留给殿下的唯一物品。身为兄长,少不得要替晞晞善后,那碎了的粉色玉镯是何材质?我去寻一块一摸一样的赔给殿下。”
朱裴策默了会儿,突然道:“西域传来的琉璃箔玉。”
从前未寻到溪溪,这粉色镯子他时时带在身边,极尽爱护。
只是赵靓溪出现后,不知何故,心中强烈的旖旎之情便渐渐淡了,近日来他极少梦见当初雪地的场景,见到粉鐲,甚至是赵靓溪,也始终找不回当初的牵挂疯狂。
朱裴策拧紧眉心:“世上应当只此一只。”
闻言,林琅心中巨震,想起几月前他在雪地中救回昏迷不醒的林晞,莫名失踪的粉色玉镯,以及她与赵靓溪极其相似的眉眼……
一个隐隐的猜测呼之欲出——
当年他亲自从西域寻来的那只粉色玉镯,正是琉璃箔玉。
那时,在西域最为出名的玉商也是这么说的,此玉珍贵,世间仅此一块。
后来粉玉镯子弄丢,他不忍妹妹伤心,便又去了一趟西域,果然遍寻无果,得到的说法也是“世间仅此一块”。
若真如此,朱裴策就是错认了救命恩人?
晞晞并非替身,而是朱裴策一直要找的粉色玉镯的主人。
林琅一时被这个猜测惊住,沉稳如他,并未声张。
晞晞刚松口待日后旭国强大,就随他离开厉朝,过自在逍遥的日子。
若这事实被朱裴策知晓,晞晞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离开厉朝王宫。
朱裴策此人满腹权谋、狠戾弑杀,男欢女爱在他身上实在是奢侈。
晞晞一心追求自由,亦渴盼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些朱裴策都给不了。
倒不如将此事瞒下,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想到这里,林琅对上朱裴策阴沉沉的凤眸,道:“既然是独一无二的琉璃箔玉,赔是不可能了,江南多出美物,若殿下日后有喜欢的物件,尽可以来寻我要。”
言必,林琅转身欲走,往前行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道:“希望殿下能遵守诺言,殿下与我旭国公主,一直以来便只有结盟之说,从无男欢女爱之情。”
夜色沉沉,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有一些飘落到朱裴策玄色的锦衣上,衬得他沉肃着的脸更加恐怖。
男人站在这雪中良久,终于僵着身子回到澜沧阁。
将手中的金创药放回药箱,朱裴策随意坐在靠椅上。
蓦地,他忽然抬起手掌轻嗅,除了明显的金创药味,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那是方才睡梦中小姑娘身上的味道。
前几日夜夜抱着小姑娘温软的身子、若有似无的甜香入眠,倒没觉得什么。
只是如今他独坐空房,屋内再也没有那抹慵懒斜靠,或手执话本、或蹙眉发呆的娉婷身影时,他却第一次尝到了失落的味道。
这是他这几十年来,第一次觉出了孤独。
那种熟悉的烦躁又一拥而上,朱裴策突然起身往湢室行去。
几盆冷水浇下,他才勉强将林晞泪眼朦胧的模样,逼出了脑海,他僵坐半晌,重重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