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用什么考验你,不动如山的男孩?
幽灵来自幽冥,擅长变换,乃土神之子民和仆从;
精灵来自水、火与风,纯洁无瑕,乃水神、火神与风神之子民和仆从;
鬼来自森林,嗜食血肉,乃木神之子民和仆从;
妖怪来自兽身,性情多变,乃兽神之子民和仆从。
——记录自一位七神时代的古术巫师
立秋节气到了。村长说,天气就要转凉了。但在这片黑压压的森林里,夏季的酷热仍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袁山山抹掉眉毛上的汗水。他的猎物就在附近。
这是一只没有气味的老虎。往常,他能轻易嗅出野猪、獾子、野鹿和熊的气味,也能分辨出具有魔法气息的精灵和血腥味的妖怪。但这只他追踪了十几里地的老虎,似乎是个异类。
袁山山抽出箭搭在弓上。
几个月来,村里笼罩着愁云。隔三差五的,这家丢一只鸡,那家少一头羊,起初村里人以为是秋末才会光顾的狼群,提高警戒后两个月,却发现了一头金红老虎的踪影。它常常于傍晚时出现在菜园、梅林和蚂蚁墓园外,用黄澄澄的虎眼窥伺着村子。村里的猎手试了一次又一次,但金红老虎神出鬼没,从没有被人接近过。而村子遭到的盗窃越来越严重,甚至有一次整个菜园都遭到破坏。眼看着宵禁没有尽头,小孩子们被禁止进入森林,快生娃的安姨更是愁得睡不着觉……
袁山山决心在离开前解决掉金红老虎。
很久以来他都没有真正的睡觉了。他随时倾听着森林的声音,观察太阳和月亮的影子,隐匿着呼吸和足迹。他有时能从鸟雀那儿得到信息,有时能从河水与泥土中得到信息,经过几天几夜,终于,他疲惫而清醒的眼睛对上了它的。
袁山山拉满弓弦。
金红老虎就在枫林外的灌木丛中。这片枫林已经位于弃民村庄的边界,他们不能跨过边界,但是,他的箭呢?
他的眼睛终于对上了黄澄澄的虎眼。那双眼里饱含着威慑和镇定。它不相信他能杀死它。它不知道聆听过男孩低语的弓箭的威力,也不知道男孩双手中蕴藏的力量,它对死亡全无防备。
袁山山忽然犹豫了。
一只毫无防备的老虎……不知晓人类对他的仇恨……就像一只羔羊……
他的心思如电光火石,然后作出了决定。
他放下了弓。
“山山——山山——”林子里传来呼唤他的声音,金红老虎最后对他投来一瞥,消失在灌木丛中。没等袁山山收拾好弓箭,一只棕色土犬就扑到了身上,一个气喘吁吁的青年一同跑来。
“你怎么离开这么久呀,我们以为你追到外面去了……”青年乘着膝盖调匀呼吸。“唉,你追到老虎了吗?”
袁山山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用惦记老虎了。它没有偷走我们的鸡和羊。”
青年张大了嘴:“你怎么知道?”
“从它的眼睛——”
青年哈哈大笑,土犬汪汪直叫。他揽过袁山山的肩膀,两人踏上归途。青年告诉他村里的新闻:良哥回来了,绿皮火车也来了,七河市的野舍又多给了好些东西,甚至有一箱上好的铁锹、斧头和厨刀;老村长闭门三天,拼好了许多巫器,简直天衣无缝、就跟新的一样,这下子等到秋市开张后,村里的娃娃们能吃上奶粉和水果,姨娘们能有簇新的布帛缝衣,老爷们儿烟斗里能装上烟丝,还能把损坏的屋子和篱笆修好;也有坏消息,芝芝婆婆的眼睛更盲了,已经到了完全看不见的地步;忠叔在大象墓园采集巫器时摔断了腿,至少两个月不能干活……
走了许久才望见被他们称为“山羊石”的几块大岩石,翻过岩石,穿过生长着栎树、桑树和构树的倒桑树野,抵达一块叫做“肚脐”的空地。到处生长的白骨蕨让周围呈现白莹莹的色泽,几乎掩盖了林中岔路,两位年轻人先沿向北的小路去拜了拜暴君的洞穴,再沿向南的小路走向村庄,跳过溪水清澈的蚂蚁墓园,从沟壑纵横的牛马墓园的田埂上走过,遥遥望见绿皮火车停在村口。村里人多起来,不少人笑着招呼他们。
“哟,山山,这不还是要去冬屋了吗?”
袁山山昂着头不说话。
绿皮火车跟前站着戴帽子的良哥,正与村长交谈,袁山山走到近旁时,听到村长问着:“确定是明年夏至?不可能往后拖延了?”
良哥答道:“星星只剩最后一颗,听说现在连接近第一道门都很困难,不会提前就是最好的状况了。万事屋已经发布了截止日公告,应该是没有办法了。”
接着他转头,上下打量了袁山山一番,笑着问:“你就这样去?”
村长的白胡子摇得像把扫帚,书记员严肃的责备,小娃娃们把他团团围住。一个小娃娃接过弓箭,一个小娃娃递来包裹,一个小娃娃递来水壶;忠叔杵着拐杖来了,芝芝婆婆被人扶着来了,安姨挺着大肚子也来了,他们亲昵的揉着他鸟窝似的头发。
袁山山的脑袋低了下去,还使劲眨巴着眼。
“山山,保重呀!”
“你要有志气,不要输给那边的人呀!”
“你那臭脾气可要收敛起来,做事千万不要冲动!”
“你敢中途跑回来我们就让你到大象墓园去工作!”
“村里没啥好东西,就给你带了点青蒿馍馍,可能那边吃不到哩。”
“不要怕他们,也不要惹他们,凡事多忍耐啊!”
“忘了我们说过的话和曾经的故事吧,山山!”
袁山山对冬屋的抗拒和渴望都是与生俱来的。他曾经在全村人面前发誓,自己不去那儿侍奉。他是一名弃民,是那些人嘴里的“破烂人”,那里没有他的位置;他是一名骄傲的弃民,只愿意接受村里的训练。当然,所有人都把这当成笑话,连小娃娃们都会取笑他。他们一边在溪流和森林里干活,一边唱着冬屋之歌:
“窄窄屋,宽宽路,千间室,万扇门。
风中竹,雨中竹,雪中丘,雾中丘。
鹿之旗,鹊之桥,仙之寺,墓之名。
登春台,守旷谷,涉冬川,入妙门。
光明明,影暗暗,光暗暗,影明明。
白昼庙,无尽藏,黑夜庙,无一物。
光化影,影化光,晨昏中,造化生!”
冬屋里藏着数不尽的秘密、宝藏和奇迹,让袁山山灼热的仇恨之心变得凉悠悠的。
他与良哥徒步前往冬屋的东面驿站。最初要翻过毒血森林里那些死亡的老树根和青苔丛生的岩石,然后经过一道峡谷,钻入雨滴森林,最后走上一条铺满落叶的小道,在小道的交汇口,出现了一根歪斜的指路牌,朝着指向“老房子”的方向继续前进,飞行汽车逐渐多了起来。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一处林间空地,一位引路巫师和一群孩子们聚集在挂满灯笼的黄桷树下。
“咦,那不是勇叔?”良哥意外的说,“他亲自前来送人吗?”
一名高大的男子正带着几名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走下节节车,他穿着扎进皮带里的t恤和皮鞋,虽然面带笑容,但看起来像豹子一样警觉。良哥赶上前,感谢对方送给村庄的物品。
“小事,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被称为勇叔的人笑道。“现在是最后的日子了,只要不是禁运品,我们都尽量办到。”
“谢谢啦,真是太谢谢了。”良哥恭敬的低下头。“唉,本来日子还不错,但最近出现了老虎……”
“老虎?”
“是啊,以前从没出现过老虎……”良哥话没说完,勇叔已经被其他人包围了。于是良哥推着袁山山走开了,两人静静的呆在角落。
月亮升起时,从密林的暗影中走出一只巨大的猴子。它的毛发是金红色的,脸却是蓝色的,眼睛黑得像炭,一只脚掌就可以托起五辆小汽车。在那些柔顺的金丝上系着金桶、银桶和铁桶,碰撞时像铃铛一样发出悦耳的响声。
实习巫师们闹哄哄的爬进桶里,行李也被扔进去;袁山山在其他人异样的注视中,一声不吭的爬入最末端的铁桶;引路巫师坐在巨猴肩上,几乎可以握住白色的獠牙。
月亮升得更高了,他们还来不及跟送行的亲人朋友道别,就向庭院出发了。巨猴一跃离开驿站,高高越过森林,与月亮一样高;大伙儿尖叫欢呼,有人吓得哭起来;接着他们像流星般坠入森林,降落在一团厚厚的绿草上,许多鸟雀扑腾着飞走了。
“看,倒影河!”人们惊呼。
倒影河蜿蜒着穿过森林。河里有高耸的雪山,一望无际的花田、飘着樱花的小巷、霓虹点亮的城市……像是生长在深深的河底。
巨猴再次跳跃。这次袁山山伸出脑袋向下看:森林快速退去,山丘上出现冬屋的交易区,三角形的的屋顶犹如海浪,时而有灯塔般的大树从中钻出。下落时他在一瞬间瞥见了黉门,接着便降落在草窝子里。即使已经入夜,冬屋仍充满绿意,四周被深深浅浅的绿色包裹着,道路、房屋、石桥、寺庙,到处都长满植物,像是披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在绿色中有像星星一样的花儿,像金子一样的灯光和水晶一样的河流。
一些居民从窗户张望,然后走出房屋,端着锅和茶壶。
“最后一批实习巫师吗?”他们寻问。
“是的,最后一批。”引路巫师回答。
“要喝点饮料吗?”,“要吃点新鲜的炖菜吗?”,“要毯子挡一挡冷风吗?”他们热情的拿出食物和毯子。
“谢谢,放进铁桶里就行,请给蓝瓜也来一点,它回家后再与家人分享。”
等待期间,几只精灵漫步从旁边经过。一只精灵像月光下的肥皂泡,摇摆着十几米长的身躯划过天穹;一只精灵像凝固到一半的瀑布,踏着水花四溅的步伐穿过街道;一只水银似的的精灵披散着蕨类植物般卷曲的绿发,好奇地绕着蓝瓜转了几圈,才飞也似的离开。袁山山从书上读到过,精灵们喜欢在闲暇时舒展自己的身躯,变得很大很大;当它们愿意与人类交流时,可以变得很小很小;如果它们愿意,还能用身躯罩住人类,让他们以隐形的方式移动,那些与精灵交好的巫师常常以此进行旅行。
这时,从远处飘来一座的“小岛”挡在面前。“小岛”像是一棵刚从地里□□的萝卜,还拖着泥巴和根须,岛上有一棵树,一座小房子,一个小花园。一位老人正半躺着喝茶。蓝瓜想要拨弄小岛,被引路巫师阻止,他叹口气说道。
“你好,老贾。”
老人放下茶杯,从躺椅上直起身,两撇灰色的胡须像张开的鱼鳍。
“你好,老郑!”
“在晒月光吗?”
“谁会做那种无聊的事?我这是在静坐示威!”
“难道还是为了搬家的事?”
“没错!”老人激动的挥舞着手,“我为什么一定要走?我有权力跟自己的家死在一起!”
“唉,你就别再为难内事部的家伙们了,配合他们搬了家再说不行吗?”
老人大声反驳,蓝瓜好奇的歪着脑袋。引路巫师只好无奈的与他道别,他们再次腾空而起,越过小镇、田野、山丘和森林,降落在冬屋的东北方。月光下出现一道长长的绿墙,一名侍奉巫师已经在那里等候。
“菜鸟们,别傻愣着了,快点下来吧,快下来吧!”
他们慌慌张张的离开蓝瓜,带上行李,穿过阻挡着林中妖精和山鬼的绿墙。月光下,这座由最初和最伟大的巫师建造的庭院像一颗从大地里生长出来的深蓝宝石,静谧、美丽,诉说着无穷无尽的故事。一条条小路蜿蜒钻入丘陵,通向妖怪和精灵们的居所,一座座阶梯攀上花圃和瞭望台,洒满星月的光辉。庭院虽然在双王劫中被毁掉了大半,但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废墟上重新焕发了生机。袁山山看见只有上半身的武士从小小的土地神石像里钻出、没有五官的仕女站在爬满青苔的灯龛旁,还有一些奇特的生灵缓缓行走在林中。
他听到其他孩子感叹:
“荒废了四十年了……”
“现在还有哪几只精灵妖怪住在这里呢?”
“咳,这你都不知道,当然是竹取童子、灾害滕根、还有……”
“都是些奇怪品种啊……”
“胡说,滕根可厉害了,在妖怪排行榜上可是前十名呢……”
一行人在老榕树林停下来,林外有一座白石房屋,像一块方方正正的老豆腐。房屋背后,开枝散叶的道路发出薄雾般的银色光辉。
侍奉师父谆谆嘱咐:“每年新入职万事屋的人员,第一件事便是到庭院来拜见混沌。从这里开始,你们将踏上银杏之路,挨个儿接近第一道银杏之门,去告诉混沌你们的名字。幸运儿将能望见那刻有十四颗星星的大门,其中十三颗已经熄灭,唯有一颗星阻挡在毁灭与生存之间。切记不可冒进,否则有性命之虞。”
接着,他看向袁山山,干瘪的嘴像两道牢牢锁住的钳子:“每隔几年总会有一个……弃民就不必去了,在这里等待吧。”
袁山山离开众人,站立在一株银杏树下,月亮慢慢升到夜空顶端,然后滑向毒血森林所在的东方。在庭院的怀抱中,他回忆起很多事情,孩童时无知的快乐,懂事后难解的痛苦,长大后依然不能磨灭的向往……他想起那首银杏之路的歌谣:
“你也许知道那一条,
冬屋庭院的侍奉之路,
在东方山脉的深处,
流淌着银色的道路,
建筑师是日月、星辰和雨露。
你也许知道那一条,
冬屋庭院的侍奉之路,
在远古众神的住处,
埋藏着奇迹的道路,
铺路石是名字、愿望和尸骨……”
直到众人归来,前往宿舍,一种极度疲倦席卷了他,他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直到栽倒在一张软绵绵的床上昏睡过去。
袁山山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蚂蚁墓园,与伙伴们在溪水里玩耍。水流中有亮晶晶的巫器碎片,打在脚上冰凉冰凉的,他舍不得它们被冲走,可以拿去跟冬屋交换吃的呀。他弯腰去捡,忽然整个人被寒冷的水流淹没,这下子惊醒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又窄又高的小房间里,冷风穿过窗户拍打着光溜溜的腿。
“原来是梦……”他喃喃,环视周围。
“……嘿,比起现实,真是个美好的梦啊。”
这里原本是巫师宿舍一角的小仓库,现在成了他的住处。宿舍前方是一片凤尾竹林,穿过竹林便是他们即将供职的万事万物屋。新人们已经穿上了草衣的装束,袁山山也领到了草绿色的衣服和鞋子、以及人生中第一部手机。
他好奇的打量这部手机:与普通手机相似,但厚度更像一个扁匣子,表面是屏幕,从中间打开后是老式手机一样的按键。每个圆圆的按键下方都是一间小房子,可以储存不多也不少的物品,如果用放大镜仔细看,会发现米粒大小的桌椅、刻有花纹的柜子、舒适的小床……
“按键1”下的小房子里预先住着一只幽灵,是分配给巫师们的助手。配发给袁山山的幽灵太老了,不管做什么都慢的要命。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另一个名叫杜七河的女孩的幽灵甚至不愿露面,这对巫师而言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对啦,就是她,她还在拜见混沌的时候晕倒了。”有人窃窃私语。
袁山山本不想偷听,但他的听力出众,即使被孤立在队伍边缘,也不由自主地听到了些言语。
“一定是太靠近门了,才会晕倒。”
“侍奉师父很不高兴呢,进去前才交代过我们不能太靠近。”
“安啦,每年都有这种好奇心重、又不自量力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