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老太太检查完身体,又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话题不可回避地,很快说到刘川。奶奶问老钟,刘川跑南方挣钱去了,他这一段跟你们有电话来吗?我住的地方现在没有电话,刘川可能没法跟我联系。老钟说,他走以前跟我联系过,走以后没有。奶奶说:刘川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谁能照顾他,这孩子生活能力可差呢。他身体又不壮,在外面可别受人欺负。老钟说:您放心吧,刘川现在练得行了,会两套拳脚,能把比他壮的壮汉都打得鼻青脸肿,他留神别欺负别人就行。奶奶说:嘿,他哪会欺负别人,这孩子胆小,而且心可善呢。老钟没再接话。
小珂推着刘川奶奶打针去了,老钟和景科长一起去找医生谈了会儿话。他把情况如实告诉了医生,想让医生根据老人的身体情况,帮他定夺取舍——要是能让老人去看看孙子,对她孙子在狱中的情绪,一定会有好处,但若如此有损老人的健康,那也万万不可勉强。
医生反复想了想,说:现在病人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精神问题,她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她的孙子。每次来看病都没完没了地说她孙子,担心她孙子在外面打架呀撞车呀游泳淹了呀出什么事情。这样担忧下去对她神经系统的恢复,也非常不利。我看不如索性把实情说了,可能她反倒踏实了。让他们祖孙见个面谈谈,她可能反倒踏实了。
老钟高兴地说:好,那我有数了。
这一天上午,入监教育分监区安排上大课,由狱政科的教官讲授犯人记分考核办法的实施细则。没开课前,一个队长走到已经整齐坐好的犯人前面,叫了一声:
“七班刘川!”
刘川应声:“到!”然后站了起来。
队长说:“出来一下。”
刘川又应了一声:“是!”随即走出队列。
刘川被带到管教办公室里,分监区长杜剑正坐在里面。杜剑没让刘川坐下,便开口说道:“刘川,今天我们把你奶奶接过来了,让她来看看你。”
刘川有点不信似的,直勾勾地看着杜剑。杜剑没细琢磨刘川的表情,接着往下说道:“呆会儿见到你奶奶,精神面貌要振作一点,要让你的亲人看到你这两个月的改造成果,不要让亲人为你担心。不利于改造的话不要说,让家里人听了不放心的话也不要说,听清了没有?”
杜剑还以为刘川一定大喜过望,一定感激涕零,一定会大声而又激动地回答“听清了!”他哪料到刘川竟然哆哆嗦嗦地发出了质疑:“我奶奶不知道我出事了,她怎么会到这儿来?”
杜剑说:“我们告诉她了,你不是想念家里人吗?你奶奶不是你唯一的亲人吗?你不想见见她吗?”
刘川突然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谁让你们告诉她的!她有病受不了刺激你们干吗非把她弄到这儿来!她要气死了你们负不负责任!”
杜剑愣了,一个队长正好推门进屋,也愣了。杜剑厉声喝道:“刘川,你这人怎么回事,你是疯狗啊,怎么对你好你也咬啊!咱们监区对你这么关心,咱们钟监区长专门去你们家看你奶奶,专门陪她去医院看病是为了什么,啊!我们不为了你好好改造,不为了你争取好成绩早点出去和亲人团聚我们为了什么,啊!我们这么多队长在这儿没黑没白地工作为了什么!为了陪你玩儿是吧!你挺大的人怎么好赖不知啊!你要这样的话你今天还别见了。这是你奶奶,又不是我奶奶,又不是从小把我养大的亲奶奶,你非不愿意见我们也不能强迫你。小齐,你把他带回监号去,他这个态度,今天课也别听了,回头考不及格是他自己的事!”
齐队长把刘川带出去了,把他带回了监号,让他在小板凳上坐下,说了句:“你坐这儿,好好想想。”便出去了。
他出去时看到,刘川眼睛发直,不知在想什么。他走回管教办公室里,看到杜剑还在生气,便倒了杯水想安慰几句:
“这小子也太浑了,不是为他好吗,怎么发那么大火!”
杜剑喝了口水,说:“关键还是身份没有摆正,一般犯人哪敢这么明着顶撞的,何况又是为了他好。”
齐队长问:“他原来在遣送科那会儿,脾气就是这样?”
杜剑说:“遣送科他没干几天,谁知道是不是这样。反正家里有钱的孩子,脾气都好不到哪去。”
齐队长说:“那今儿这事怎么处理呀,这么大吵大闹当面顶撞的,按说又该送十天禁闭了。”
杜剑用手拨弄着杯子,想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出了口气,说:“算了,他奶奶好不容易接过来了,还是得说服他去见面,你叫他来,再做做工作吧。”
齐队长摇头苦笑,又出去了。
五分钟后,刘川被齐队长押着,走出监号,重新进了管教干部的办公室里。十分钟后,又改由杜剑亲自押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一监区的楼门,朝远处空旷无人的操场走去。
这是刘川入狱两个月来,第一次独步横穿整个监狱操场。如果算上看守所羁押的那段时间,他已很久没像今天这样,独自置身于如此广阔的空间,如果忽略了身后杜剑的脚步,整个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孤身一人,在清风与阳光中自由地行走。
刘川的奶奶是钟天水和小珂一起接出来的。这天一早小珂亲自把她妈做好的早饭送到这套租给刘川的房子,让老太太吃了,然后又亲手给老太太梳洗打扮一番。老钟来的时候老太太的头还没有完全梳好,老钟还在客厅里等了半天。
打扮停当之后,他们把老人连人带轮椅一起抬下楼去,抬进了钟天水开来的一辆汽车。老人今天穿得非常体面,根根白发一丝不乱,脸上挂着郑重而严肃的神情。若不是这副神情,那些看见老人上车的邻居,准以为今天是子孙们接她出去过节。
车子一直开到天监,奶奶一生见多识广,监狱却是头回造访。小珂跑去办了会见的手续,领了会见证,今天不是亲属会见的日子,会见厅里安静得很。如果在会见厅里会见,犯人和亲属还要隔着一层玻璃隔断,通过受到监控的电话,才能述说家长里短。钟大和小珂推着刘川的奶奶,在会见厅的门前未做停顿,径直走向里面的一间大屋。那间大屋像个机关的会议室似的,居中摆着一张亮漆长桌,两侧的椅子也排列得正正规规,刘川的奶奶被推进屋子的时候,刘川已在桌边坐得端端正正。
奶奶被小珂推着,向刘川缓缓走去。她看到刘川站起来了,听他刚刚叫出一声“奶奶”,脸孔就因强忍哭泣而扭曲变形。
和刘川奶奶一样,这也是小珂第一次见到刘川,刘川比她想象的还要黑瘦,荒芜的脸色黯淡无光。刘川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可以看出他多次试图让自己不哭,他多次想对奶奶做出轻松的笑脸,但笑在此时犹如苦刑。
刘川的奶奶同样没笑,她的面目非常严肃,她那坚强的语气有点像单位大会上的政治报告,但说出的内容却让小珂为之心酸,为之感动。
奶奶说:“刘川你不许哭!奶奶想看你笑!”
于是刘川就笑了,嘴咧着,把不能抑制的哭泣,用笑的表情完成。
奶奶说:“刘川你是个大人了,跌倒了要有本事爬起来,要有本事笑,有本事开心地笑!要让大家全都看见,看见你在笑!”
这次亲人会见,效果很好。刘川在会见以后情绪明显提高,学习和训练的成绩也都变得正常起来。钟天水从杜剑及其他入监中队的干警口中,听到的多是肯定,少有批评,都说这小子就这么下去就行,否则,连刘川这样底子并不坏的犯人都改造不好,说出去可不是监区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