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柒章

玉观音 海岩. 3749 字 2022-09-20

他先前的话语,他后来的沉默,安心听得出来的,那是一种求爱。她也小心起来,有意识地停止了热烈的讨论。他们听着自己在夜间的街道上踏出的清晰的脚步声,像在心里继续交谈似的。安心觉得有个同龄的朋友,有个能彼此交谈的朋友真好,感觉很单纯的。从安心后来向我的叙述中我能想象,在那个边境的小城,最平静的月光之下,默默地走着一对青春洋溢的年轻人,那脚步声既迷茫又空灵,有点像他们那时的心情。

他们走到了安心的宿舍。

安心的宿舍是单位分的,那地方我后来去看过,就在南勐河畔那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吊脚楼里。吊脚楼在云南最早是壮族的经典宅居,因为依水而筑,所以用长长的木柱支撑居住平台以防潮湿。用我们北方人的想象来看,住在上面大有空中楼阁水上亭台的快感。不过我没住过。从安心的介绍中我知道,那片吊脚楼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的,已不是传统的竹木结构,代之以砖石鳞瓦,外观上有些“解放”感,屋里刷灰抹白,也易于进行现代装修。安心那间宿舍虽然只有十余米见方,但推窗便是清澈的南勐之水,可以看到水上竹筏款款来去和对岸像晚霞一样燃烧着的木棉树。远处,时常会传来隐约的鼓声,安心说她一直分不清那究竟是德昂家的水鼓还是傣家的象脚鼓。有时那鼓声传来时河面上会缥缈着些雾气,把远近的一切涂抹得影影绰绰……如果你没有亲临其境的话,千万不要去想象,因为那声音那景致肯定比你所能想象到的感觉,要动人得多。

安心把毛杰带到宿舍时,已是夜里四点钟了,从礼貌上讲,她应该让他进屋休息一下,喝口水再走。毛杰就进了屋。安心为他倒了水,他没喝,四下看这间屋子。一个单身女孩布置出来的种种温馨的小情调,让这男孩有几分神往。每一样女孩子特有的小摆设小物件,对毛杰似乎都是一种撩拨。终于,在进了屋子的几分钟之后,他抱了安心。他喘着气喃喃地在她的耳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跟我好了吧,我保证让你过最好的生活!”

多年以后,安心向我说到这个晚上,她说这个晚上对她来说是个无可挽回的错误,她说也许那一阵她太需要什么了。她需要什么呢?一个女孩儿独自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小城,每天上班、下班,回宿舍看书。除了一个月铁军能从很远的广屏赶过来看她一眼,在这吊脚楼上和她亲热两天,之后她依然得自己守着这份孤独。一个花一样的女孩儿,她需要的东西其实太多了。我可以理解她那时的状态。她和毛杰发生那种事并没让我反感,并没让我不能接受。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的情形对安心来说有点麻烦了,毛杰几乎天天晚上要到这吊脚楼上来找安心。可能是事过境迁的缘故,在两年后安心跟我谈到这事的时候非常坦白,她并不隐讳地承认她和毛杰又做过两次,但心里的矛盾和自责越来越强烈了。她不想再这样和毛杰偷偷摸摸地厮混下去。特别是每当铁军带着他母亲亲手做的各种有营养的食物迢迢数百里过来看她的时候,她更会有挥之不去的负罪感。她把铁军和毛杰做过比较,铁军的外形远远不如毛杰那么帅气,也没有毛杰那种野性的激情。但他稳重、专一、思想成熟,从个人经历到文化修养都和安心更加相配。在理智占据上风之后,安心决定早点和毛杰分手,该结束的要让它尽快结束。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的时候,毛杰自己先开了口。他那天很晚了跑到安心的宿舍,想干那事,安心拒绝。她说毛杰,咱们别再这样了,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对谁都不好。

毛杰正抱住安心上下其手,听她此言便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看她。安心正想说下去,他厉声打断了她:

“那好,我们结婚好了,我娶你!”

安心看着毛杰那张脸,那张脸真好看。她知道他对她是真心的。她想和他分手但不想伤害他,她不想说咱们不合适你连大学都没上过;她不想说南德这地方我呆不长我不能在这儿找对象……她不想说任何有可能刺伤毛杰的话,她只能用坦白这一招,她向毛杰坦白了自己。

她说:“毛杰,我有一个男朋友的,我们都订婚了……”

她本想详细说说她和铁军的关系,以及和铁军家庭的关系,但她刚说完这一句毛杰的脸色就变了。甚至,安心没想到的,他目瞪口呆地愣了半天突然在安心刚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喊了一声:“别说了!”接下来他跳下床,一摔门就走掉了!

他的这个反应把安心吓了一跳,也正是这个激烈的反应,让安心心里充满了歉疚。这下让她再次体会到毛杰对她是认真的。是她欺骗了他,伤害了他,尽管当初是毛杰主动。

后来,她想给毛杰打个电话,或者给他写封信,但她不知道写些什么,也不敢面对和毛杰通话的尴尬。她以为毛杰生气了也就不再理她了,不再找她了。这样也好,就让他恨她一辈子吧,她也知道谁恨谁一辈子都是不可能的。时间是最强力的消化剂,可将一切刻骨铭心之事化解为无。

就这样安心度过了一段自我谴责良心不安的日子,内心受了些折磨,有几天茶饭不思。中国人本来是最缺乏忏悔精神的,因为忏悔是西方宗教原罪说的产物,中国人不承认原罪,所以不需要忏悔。但她真诚地忏悔了。她只是忏悔而已,并不是为与毛杰分手而后悔,因为她知道她必须、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两个星期以后她渐渐平静了,心里不再像以前那么难受,她以为一切都已成为往事。可就在这时,毛杰又来了。那一日天色很晚他敲开了安心的门,一进屋就把安心紧紧抱住了。他说:“安心,你跟我走吧,我有钱,我可以养你一辈子!你把你那个工作辞了,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的。”

安心让他抱了一会儿,这一会儿代表了她对毛杰的未及表达的歉意。但她说:“毛杰,我不想辞职。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的。如果不是为了事业,我也不会到南德这个小城市来。”

毛杰松开了她,他听出安心的语气是严肃的、深思熟虑的、不可更改和不容置疑的。他铁青了脸,喘着粗气,说:“我还以为,你在乎我!”

安心想解释,她想该和毛杰好好谈谈,哪怕自己认错,求他原谅。她搬过椅子,想拉他坐下来,还未开口,毛杰突然粗暴地把她的手甩开了,他全身都在哆嗦,声音也控制不住地哆嗦。

“我还以为……你在乎我!”

他不容安心解释和道歉,摔了门,又跑了,从那以后,他不再来找安心了。但当时他这一跑,安心不知怎么竟哭了,因为毛杰毕竟给这间小屋带来过温暖,带来过快乐。

这就是在钟宁去内蒙大草原陪别人度蜜月的那个晚上,安心向我讲述的关于她生命中出现过的另一个男孩的故事。这故事并没什么特别,但它的结尾却让我有些莫名其妙的遗憾,我甚至有一点同情那个倒霉而且无辜的毛杰,尽管我和他没有半点相近之处,但在我的下意识中,不知为什么觉得那个小子有点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