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能准确地记住那个夜晚,是因为那天钟宁陪她姐们儿去了内蒙古,我还到机场为他们送行呢,然后我去找了安心。我把安心带到了我的家里。还是在我的那间小小的、凌乱的客厅,还是背靠沙发,在地毯上促膝而坐,她和我说到了毛杰。
对那位张铁军来说,毛杰是一个第三者。尽管安心并没有使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和毛杰的关系,但很显然,毛杰是安心的一个情人。
我没有看到毛杰的相片,安心说她没有毛杰的相片,但她说他很高,很帅。也许正是这一点,使他在张铁军的身影下,显出了光彩。
安心第一次见到毛杰是在南德的一个深夜,那天她在学校有事走得很晚,肚子饿了,于是在回宿舍的路上走进一家小吃店坐下来吃东西。那小吃店里有几个男的喝多了,见有单身女孩儿进来便上来废话。一个矮壮的男人问她是不是唱歌的某某某,安心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唱歌的。其他几个男人马上起哄,说你摆什么架子呀,不就是一个唱歌的吗,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呀。安心不理他们,低头吃一份热汤米线。矮壮男人索性挨着她坐下来嬉皮笑脸,说:妹妹,唱一个吧唱一个吧,哥哥我付钱。他的脸离安心近得有点不成体统了,嘴里酒气冲天。安心低头吃米线,目不斜视,那人竟弯下身来看安心的脸,还评论,说皮肤还捂得真白。他的同伙哈哈大笑。店里的伙计都躲远了,不敢出来,除了在这店里吃饭的另一位顾客,没人敢多管闲事。
那位顾客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这时居然挺身而出,他说:喂,你们不要欺负人啊,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几个恶汉都愣了,愣了片刻看清了形势:对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居然敢玩儿英雄救美。那矮壮汉子绰起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扔过去,那小伙子低头一躲,没躲彻底,让瓶底捎了头皮的边,酒瓶在墙上砰一声炸碎了,这个声响和小伙子头上涌出的鲜血把安心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她本来是不想跟这几个醉鬼纠缠不清的,她本想赶快再吃几口赶快回宿舍算了,这下她走不了了,因为有一个见义勇为的旁观者为她挂了彩,她不能不同仇敌忾,不能像个没事人似的走开。
这个见义勇为的小伙子就是毛杰。
毛杰的不平则鸣转移了醉鬼们的注意力,他们把撒酒疯的目标转向了毛杰,他们和毛杰打起来了。其实安心要是作为一个普通女孩儿这时候乘机逃跑也是正常的,算是被救嘛,可她没跑。在几秒钟之后毛杰和那几个闹事的醉鬼就都知道了她原来是一个跆拳道的高人!
那个场面我没有看到,从安心简单的描述中做镜头式的推想,大概有点像一个港台打斗片的画面。因为我是领教过安心那旋风式的“后摆腿”的,所以知道她不是吹牛。那“后摆腿”的厉害已被我后来的印象不断地夸大,有如一道霹雳闪电那样出神入化。那几个男人本来就醉了,当然不堪一击,三下两下即被打翻在地,个别试图挣扎反扑充硬汉不服气的就又挨了一下。
小吃店的老板和帮工们,还有那位路见不平的毛杰,都看呆了。而毛杰,也许就在那一瞬间爱上了安心。这本来是一个挺俗的故事,只不过“英雄救美”的情节到最后变成了“美救英雄”,而“美救英雄”是比较少见的。
接下来应该发生的事就是安心要送毛杰去医院,但毛杰不去,他要求安心送他回家,他家就在附近。这和安心某夜与我之间发生的情节有些区别,我被安心打伤后是先去了医院然后才让她送我回家的。
安心去了毛杰家,到毛杰家后帮他做了头部包扎。毛杰一脸是血让安心看了脚软,但洗去血迹后发现幸好伤口不深,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
毛杰的家是一幢独立的院落,这种“三间四耳倒八尺”的院子在南德是一种富裕的象征。但毛杰家内部的陈设,在安心看来,则多少有点穷人乍富的堆砌,杂乱无章,缺乏协调感,看得出有钱也看得出没文化。毛杰说他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哥哥在外边也是做生意的。他自己高中毕业没找工作,在家已闲晃了三年,有时也帮父母跑跑生意,生活挺无聊的。虽是初次见面,毛杰就毫不见外地把自己小时候的各种照片拿出来给安心看。安心挺有兴趣地看了,看得出他小时候家里很穷,从照片上的衣着打扮和家居变迁上可以发现,毛杰家境的明显改善是在他上高中以后,也就是这几年的光景。毛杰也是这几年才长开了,越长越漂亮了,所以他的照片也集中在这几年。安心一边翻相册一边劝毛杰还是应该找个正经职业,或者趁年轻赶快学点什么,别把青春荒废了。毛杰点头说对,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毛杰的父母已经睡了,他的哥哥一直不在家住,偌大的一个院子,大小十来间房子,只有他和安心两个人哝哝低语。这夜晚因此而显得很温存,也很宁静。这种宁静让安心感到很舒服,她对毛杰有了好感。这也许是任何一个像安心这样年龄的女孩都无法例外的反应——在她的生活中不期然地出现一个英俊少年,那少年为她挺身而出,这种故事虽然很俗却能开启所有女孩深藏于心的某些幻想。所以,当安心为毛杰包扎好伤口以后并没有急着要走,她坐下来看毛杰的照相册,还喝了毛杰为她沏的一杯据说是可以安神压惊的牛奶,而且,当她最后终于起身告辞要走毛杰坚持要送她回家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毛杰的家和安心的宿舍都在南德市区的北面,但东西相隔,步行也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他们两人沿着南德潮湿无人的街道边走边聊,话题轻松愉快。毛杰个性内向,看上去不善言谈,但他对安心的表情始终兴奋而专注,这让安心感到快乐。这或许是因为铁军不在她身边的缘故。她在这儿没有家,没有一个亲人,甚至,没有一个同龄的朋友。在南德,她过的是一种清苦和寂寞的单身生活。
年轻人之间的话题总是浪漫而高远的,他们走在流淌着脏水的街巷里,谈论着个人的理想和人类的未来。他们互相询问了对方的人生向往,也通报了自己的奋斗目标。他们甚至都想影响对方,仿佛两人已是一对彼此都很重要的朋友。安心知道这感觉有点荒唐,他们不过是刚刚相识,但她没有纠正和终止这份美妙的感觉在他们之间的蔓延。
安心首先发表了自己对未来的设计,那设计看起来每一样内容都很现实,但加在一起就不免显得贪大求全了。她说她计划先在基层干上几年,多积累点实践经验,然后再去读书,读研究生。然后,有一个温馨的家庭。然后,有一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孩儿。还有,再好好练练跆拳道。最好趁着年轻再拿个全省冠军或者进入全国的前十名什么的,到老了把金牌拿出来看看,对自己是个安慰,对后代是个炫耀。安心想要干的事情太多了,一个女人要是真能把上述目标都实现了,那简直太壮观太不堪重负了。比如光生孩子这一件事,说不定就能把一个女人全部缠住,让你干不了别的也没心思再去干别的。孩子一旦出世,对女人来说就会变成她生命的主体,压倒一切。孩子几乎会使女人省略掉自己。当然,这一点对那些尚未生育的女人来说,通常是难以预见的,安心也不例外。
而毛杰对未来的理想却极其简单,那就是:有钱!他相信自己今后一定能挣到大钱!安心想启发引导他一下:钱固然重要,但钱能代替你的全部快乐吗?你没有事业心吗?不需要成就感吗?不需要美好的爱情吗?毛杰很严肃,雄辩地说:需要!事业、成就、爱情,我都需要,但要得到这些就必须有钱,有了钱你就可以自由地选择一切。毛杰说他讨厌整天为了生活而四处奔波而愁眉苦脸的样子。
安心觉得毛杰的逻辑有点乱:没有事业、没有成就,怎么会有钱?事业、成就对钱并不排斥,相反,是挣钱的条件。她揣摩毛杰大概向往的是那种一夜暴富的现象。这也难怪,社会上这种现象并不少见,包括南德这种小地方。这里紧邻鸦片天国金三角,一向是数以万吨的毒品流向内地和海外的“黄金通道”。是的,贩毒最能挣钱,一本万利,不需要本事,只要有胆!你干吗?
安心用这个最极端的比喻把毛杰问愣了,他愣了半天终于诡笑一下,对安心耳语般地说道:
“你要我干吗?你要我干我就干!为了你我不怕冒险!”
这回是安心愣住了,毛杰的声音、表情,当然已经超过了寻常友情的范围,有点暧昧的味道了。她故作迟钝地笑笑,说:“为我干什么,你挣钱应该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爸爸妈妈,你说对吗?”
毛杰还是笑笑,然后低头走路,不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