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碗时秀秀就等在旁边,她要去给隔壁还碗。我怎么给她安顿称谓呢?秀秀管我妈叫“太太”,那她管隔壁婆要叫“祖祖”,我都是当了十多年的年轻的婆呢。我妈当然不会让她还个空碗回去,解开小姐姐买来的上面包着红纸的蛋糕,碗里装了几个。妈妈把这些包着红纸的糕点统称“人情”,还真是代表人情啊。剩下的蛋糕我妈给我留了几个,我说留两个就行,再多吃不了,那么甜,她非要多留几个。然后分成两份,一个还滚到地上,她满地追着捡。一份让秀秀带走,另一份我不知道要留给谁。
看到我妈穿上她的蓝底白花衣服,她说“你明天就走了,我们今晚再出去转转吧。”我说“你早上不是还头晕吗?现在能出去转吗?”她点头说行,看她确实比早上有精神了。多少年来我妈一直就是这样,哪怕我们进门时是个有气无力的病人,一见我们,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精神也来了。临出门前她盯着我再吃一勺白糖,好像我不吃她就不关门。她交代我要把这些白糖带上,还说了一通话,我没听清,但我会带上凝聚她心意和被寄托了神奇魔法的白糖。
搀着妈妈出门,踏上台阶,开门、关门的那一瞬间,我想起我曾经在给朋友信中谈到的话,“我每次回来只是陪她一时,怎么能陪得过岁月呢?”朋友觉得这话说得有诗意,可我说的时候却是满腔离愁别绪啊。
在路口遇见一个络腮胡、戴白帽的老人,他停下脚步和我妈说话,夕阳映着他原本红润的脸又光又亮。他已经把呢子衣服穿上了,但是敞开着怀。我妈倒是添了呢子马甲,但被衬衣紧紧扣在里边。他和我妈说话也冲我笑着打招呼,眼里竟然瞟着俏皮的光,还朝我似乎会意地点点头。他的牙齿长得好玩,上牙掉得不剩几颗,但是有上牙的地方却没有下牙,说话时牙齿上下打架总算并成一排,填补了空白。一帮孩子跑过,他突然半蹲下身子,加紧脚步,重重踩着地,装出要追赶他们的样子,实在是好玩的老头。
路边的红砖被雨水浇得颜色有些红艳,水渠边的灰菜已经长过人高了。广场已经干了,但雨水积得左一滩,右一滩,椅子上也都积着一窝水。燕子在头顶飞来绕去,篮球场上的孩子在欢快地打球,几个小孩刚从小卖部买到膨化食品捏在手里,地上被雨水沾着好些膨化食品的袋子。路边还有个孩子掰着一根蛇形魔棍,我家魔方高手的儿子我也十多天没见了。据他爸说刚刚早出晚归作为“常务理事长”忙完“模拟联合国”活动的会议,今天在蒙头补瞌睡。天有点凉,我妈不是太精神,我也不打算让她坐,我们就从广场缓缓穿过。我妈领着我的方向是直通村外的马路,沿路慢慢走着,她一直朝我爸长眠的青山望着,我也望着那个方向,山上的松柏雨后更显苍翠,我们一路无言。
这么半圈转下来时间不是太久,但我怕她累了,我们再去大哥家吧。拐弯就遇见大嫂的小弟弟,手里提着编织的白篮子。这个我小时候的玩伴还是那么精干,也是我这次见到同龄人唯一还是黑发的人。他小时候很喜欢和我们姑娘玩在一起,常被人取笑。刚打完招呼,路上一个身穿天蓝色夹克骑摩托的小伙停在我们眼前,才看清这个帅哥竟然是我家的勇勇!他这一身实在是太神气了,我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以为他是骑自行车上班呢,我妈说“嗯,现在的孩子都会享福,五百元买的自行车不骑了,五千元买的摩托车。”真是时代变了,姐姐家的孩子也都一样会享受,大姐、二姐还什么钱都不舍得花呢,只有小姐姐的钱能花到地方上。大姐结婚时的“海棠牌”洗衣机还和新的一样放着不舍得淘汰,算来有近30年了,十多年前姐夫给他妈妈只好买了新的。大姐平时洗衣服多用双手,洗衣机也就是摆设。那个洗衣机的品牌都已经闻所未闻,真可以进博物馆了。
我把妈扶进大哥家,大嫂才做饭呢,大哥趁雨停又去地里忙了。
大嫂的小弟弟提着多半篮子桃子进门,我说别留那么多,拿几个是心意就行了,他一定要全部掏下。我顺手把妈妈留下的那份蛋糕塞到他的篮子里。
都快九点了,我妈刷碗牙给我拿过来一个小西瓜,今天有点凉,再说时间这么晚,我可不想吃西瓜。她又给我洗了两个桃子,我只好吃一个吧。我明天就要走,她还想让我再吃多少才满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