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按故宋旧制,乡勇不得用兵刃枪炮旗号等物。那年哈兰生等欲兴团练,便送知县一千两银子,请允用违禁之物,名曰免禁费。历任新到县官都送的,只是昆化鹏此来,尚不及送。那县内众官都是收过哈家好处的,见这般景象,都闭口不语。昆化鹏见众人如此,心中愈发着恼,当日便尽点县中土兵,带了马步两名都头,望正一村来。
看官,那哈兰生现在云天彪麾下,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三个却是如何了?原来那年收降清真山,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均加游击将军衔,后来又随云天彪征讨莱芜、嘉祥,不料哈芸生于嶅山为史进所伤,沙志仁、冕以信在嘉祥攻城受伤,因此先后回村将息,未参与伐梁山大寨一役。续后朝廷褒奖,哈芸生见名单上仅给予自家都监职衔,却无沙志仁、冕以信之名。那哈芸生是个直性人,因此大鸣不平,赌气之下,索性连都监也不要了,与沙、冕两个依旧在正一村居住。后来三人都伤势痊愈,便每日于村中操练乡勇,却也落得自在。
那日昆化鹏骑马,土兵前后簇拥,张着华盖,一路上鸣金喝道,直到正一村前。只见村口一个高冈,上面有乡勇把守。见是知县相公,忙入村去通报。哈芸生正与沙志仁、冕以信谈说南征之事,接得报信,忙出来相迎。当下哈芸生施礼道:“不知恩相驾到,有失远迎,望乞恕罪。”昆化鹏道:“本县初临此地,为民父母,特来查访下情,且先带路。”哈芸生领诺,便与沙志仁、冕以信,陪同走了归化、里仁、正一三庄,最后到了礼拜寺。
当下昆化鹏见寺门大开,便径直入内,只见寺中大殿七开间,院子甬道甚是阔大,东西间说话不能听见,左右侧厅每旁三间。那大殿中央设立空座,并无神像牌位;梁上悬一匾额,斗大四字,上书“无形妙化”;柱对上抱着十一字楹联,乃是:“道辟西方,惟一心天真不昧;教垂东国,历万年帝泽常霑。”满室彩画庄严,丹青飞舞,阿轰在内念经礼拜。后面连进三层,俱是大厦余房,共计四五十间。昆化鹏道:“久闻这礼拜寺,果然是个大去处。”哈芸生笑道:“小人家世代是天方奉教良民,这寺乃是唐玄宗时,高仙芝怛罗斯战败,祖上初来时所建,已有三百余年。”昆化鹏道:“可惜吓可惜。”哈芸生问道:“恩相此话何意?”昆化鹏道:“实对你说了罢,本县奉圣谕,因正一村山中往日曾为大盗盘踞之所,为消弭盗患,特来撤散此村。”
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等听罢,都吃了一惊。哈芸生道:“恩相听禀,正一村往日虽有盗贼,但早已剿灭。如今村内俱是义勇乡民,正可作护卫,何必要撤散此地?况撤散后,村民迁往何处?”昆化鹏道:“此事无需你费心,本县早已筹划好,百姓都迁往高粱屯。至于此处,限期三日拆除,本县方好向州府复命,半刻延误不得。”哈芸生道:“且慢,此地回民已居数百载,安土重迁,仓促迁徙,水土不服,恐为不妥。请恩相宽限数日,待小人请示云将军并家兄,再作曲处。”昆化鹏听得这话,变了面皮,大怒道:“此地乃本县治下,岂有请示他人之理?纵然那云天彪与你哥哥做了大将军,却管不着这临朐县,你这厮怎敢拿他二人压我!本县说三日便是三日,若迁延一日,定不轻饶!今日便先拆了这寺,与尔等做个样看!”当下便喝令手下放火,烧那礼拜寺。
哈芸生见了,心头那股无名火焰腾腾地,直冒三千丈,指着昆化鹏骂道:“你这好利之徒,我见你是个知县,敬你三分。谁知你不识抬举,登鼻上脸。今日你敢动这礼拜寺一砖一瓦,我先砍了你这颗狗头!”昆化鹏骂道:“穷乡僻壤出刁民,你这贼回子吃了忽律心、豹子胆,岂敢唬吓本县?”便教放火。当时那些土兵一齐动手,哈芸生等人少,仓促之间,遮拦不住,早吃一把火将礼拜寺点着,烧将起来。哈芸生怒极,向前一步,手起一刀飞去,正中昆化鹏脸上,剁着扑地倒了。沙志仁、冕以信一发喊,村内乡勇都来。两个都头见了,那敢抵敌,引土兵落荒走了。
回说刘麒到马陉镇赴任,闻得正一村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杀昆化鹏之信,心中大惊,暗忖道:“这三人都是云将军爱将,往日立有大功。如今这般大弄,须得先行知会。”急修书一封,差心腹星夜投到东京。那云天彪正在东京候旨,接得刘麒之信,吃惊不小,急召哈兰生,将信与他看了,问道:“此事如之奈何?”哈兰生默然半晌,方起身道:“小将虽是粗人,得将军多年教诲,耳濡目染,粗通春秋大义,亦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理。如今先奏明天子,小将亲统兵前去,查明原委。若吾弟等真个造反,小将定不徇私。”云天彪点头,便引哈兰生入宫觐见。徽宗闻报,亦吃惊不小。当日哈兰生叩头泣血,声泪俱下,请求亲去处置,云天彪亦在旁保奏。徽宗便点了一名省院差官,命随哈兰生前去。
哈兰生既得圣旨,便点选兵马,与省院差官星夜离京,奔青州来。在路急行数日,早到正一村,只见礼拜寺已遭焚毁,遍地瓦砾,败垒遗栅,木焦石裂之状,仿佛犹存。青州各处官兵在正一冈驻守,刘麒亦率马陉镇官兵在内。见哈兰生到了,忙去相迎。当时说起因由,又说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三人现已引五千乡勇入了正一村山中,官兵四面围住,只是不敢攻打。哈兰生听了,顾不得疲乏,引军直到山下,大呼胞弟之名。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见哈兰生亲至,便同下山来。
当时哈兰生匹马上前,动问三个情形,哈芸生把杀昆化鹏的经过如实说了。哈兰生道:“他是朝廷命官,纵有不是,你如何便把他来杀了!须知要连累阖村老幼!如今天子正要遣云将军伐辽,我有心荐你们三个随军,去边庭上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如今未曾见尺寸之功,倒做下这等事来,如之奈何?”哈芸生道:“正一村乃祖宗迁徙之所,向来奉公守法,为何便要裁撤?”哈兰生道:“你说的不无道理,然纵有微冤,申诉上司便是。何敢戗官拒捕,行大逆不道之事?”哈芸生道:“事已至此,一人做事一人当。昆贼为我所杀,与他人无关,小弟愿自缚进京。”哈兰生听闻此言,不觉动容,哭道:“我等自随云将军以来,南征北讨,兄弟不曾坏了一个。今日一身入官,事不由我,当守王法。虽是你情有可原,然朝廷命官终杀不得。待愚兄修书与云将军,请代为求情,或许天子法外开恩,亦未可知。”哈芸生道:“且请哥哥稍等,小弟上山收拾一番,便自缚来降。”
当时哈芸生与沙志仁、冕以信两个回去,不多时,只见沙、冕二人抱着哈芸生尸首痛哭下山。哈兰生急上前看时,见哈芸生已然身死。沙、冕两个哭道:“二公子回去痛饮一番,趁我等不备,于树下自缢身死,只留下一封书在此。”哈兰生忙接过拆开,见上面写道:“兰生吾兄:
忆昔沙志仁、冕以信两位兄弟与你我正一村合兵御寇,续后降清真、夺嶅山、复嘉祥,斩梁山大盗薛永、杜迁,此等功绩,朝廷未加赏赐,令人寒心。窃闻那唐猛等人不曾斩得一颗贼人首级,却加官进爵,天下间岂有此等不公之事?小弟早已心灰意冷,如今既闯下弥天大祸,不忍连累众位哥哥及阖村同族老幼,亦不愿入京受辱,故以一命抵一命。我死之后,兄长可斩我头,回京复命。若有来世,愿再做兄弟。”
哈兰生见了,伏尸恸哭,惊见沙志仁、冕以信两个忽地立起,拔剑在手道:“二公子已去,我等义不独生,还望将军保重,来世相会!”言毕,竟双双自刎于军前。哈兰生悲痛莫名,只觉气血上涌,不觉口吐鲜血,仰面而倒。刘麒等慌忙扶住,半晌方苏。哈兰生见省院差官在旁,缓缓道:“愚弟已死,如何区处?”差官道:“正犯既已伏法,且将三个首级送往东京,伏乞圣裁。”哈兰生不得已,只得忍痛传令斩下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首级,盐封保存,将三个尸身备棺椁盛贮,然后动文书申呈云天彪。由省院差官先行押解首级返京,哈兰生在青州候旨待罪,不在话下。
再说云天彪在东京,闻省院官已回,听闻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身死之信,不胜震悼。当日入宫,奏明天子,备细诉知衷情。次日,徽宗于文德殿设朝,龙楼振鼓,凤阁鸣钟。殿下净鞭三下响,阶前文武两班齐。省院官奏道:“正一村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擅杀朝廷命官,哈兰生将军奉旨讨逆,今将本犯斩首,候旨听罪。”徽宗听了,便唤户部、兵部尚书,呵斥道:“朕教尔等探查各处,本是要消弭盗患!盖因尔等所用非人,惹起事端,以致壮士一怒,目前流血!”唬得两部官员俯伏在地,那敢回言?徽宗道:“正犯既已伏法,其余诸人便不再追究。户、兵二部,严加管束,若再生事端,定严惩不贷。”当日命云天彪催督哈兰生回京,又降下恩旨,哈芸生三人首级不再示众,送回青州安葬。
却说哈兰生在青州候旨听罪,不日云天彪信使来到,着哈兰生返京,克日随军伐辽。次日一早,驾上差官将哈芸生三人首级送归青州安葬。哈兰生谢恩,命巧匠将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三个首级与尸身缝合,入土安葬,洒泪祭奠。便提兵望东京进发,不日到京,会着云天彪等,共商伐辽事宜,按下慢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