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右侧的大汉见到陶纯纯脚步一动,便已和身扑到舱板,上腰、腿、肘,一齐用力,连滚两滚,滚开五尺,饶是这样,他额角仍不免被那纤纤的指尖拂到,只觉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宛如一条被烧得通红的铁链烫了一下,又像是被一条奇毒的蛇吻咬了一口。
陶纯纯娇躯轻轻一扭,让开了左侧那大汉倒下去的尸身,口中“呀”地娇笑一声,轻声道:
“你倒躲的快得很!”
未死大汉口颤舌冷,手足冰凉,方待跃入江中逃命。
他身躯已近船舱,只要滚一滚,便可跃入江中,那知他身躯还未动弹,鼻端已嗅得一阵淡淡的幽香,眼前已瞥见一方轻红的衣袂,耳畔已听得陶纯纯温柔的笑语,一字一字地说道:
“你躲得虽快,可是究竟还是躲不开我的……”
这彪形大汉侧身卧在舱板上,左臂压在身下,右臂向左前伸,双腿一曲一直,正是一付“动”的神态,但是此刻他四脚却已全都麻木,那里还敢动弹一下,这动的神态,竟变成了一付死的形像,他眼角偷偷瞟了她的莲足一眼,口中颤声道:
“姑娘,小的但求姑娘饶我一命……”
陶纯纯接口道:
“饶你一命——”
她嘴角温柔的笑容,突地变得残酷而冷冰。
“你们误了我那等重要之事,我就是将你帮中之人,刀刀斩尽,个个诛绝,也不能泄尽我心头之恨!”伏在地上的身躯大汉,仍自不敢动弹,甚至连抬起的手臂,都不敢垂首,因为他生怕自己稍一动弹,便会引起这貌美如花,却是毒如蛇蝎般的少女的杀机。他倒抽一口凉气,颤声说道:
“长江铁鱼有在水道上讨生活的,动用马自然比不上江北骡马帮那样方便……”
陶纯纯冷笑一声,缓缓抬起手掌,道:
“真的么?”
她衣袂微微一动,这大汉便又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冷战,连忙接口道:
“但小人却有一个方法,能够帮助姑娘在一夜之间赶到苏州!”
陶纯纯掌势一顿,沉声道:
“快说出来……”
直到此刻,这大汉才敢自船板上翻身爬了起来,却仍然是直挺挺地跪着,说道:
“小人将这方法说出来后,但望姑娘饶小人一命!”
陶纯纯秋波转处,突又轻轻一笑,满面春风地柔声说道:
“只要你的方法可用,我不但饶你一命……”柔声一笑,秋波凝睇,突然住口,彪形大汉一振,目光痴地望着陶纯纯。此时方离死亡,竟然立时生出欲念,陶纯纯目光一寒,面上仍满带笑容柔声道:
“快说呀!”彪形大汉胸膛一挺,朗声道:
“小人虽然愚鲁,但少年时走南闯北,也到过不少地方,最难的去过苗山,最北的一直出了玉门关,到过蒙古大沙漠。
那时小人年轻力壮,一路上也曾干过不少轰轰烈烈的事。”
陶纯纯温柔的目光下,他居然又自吹自擂起来。
陶纯纯柳眉轻颦,已觉不耐,彪形大汉目光抬处,心头一凛,赶紧改口道:
“姑娘你想必也知道,普天之下,唯有蒙人最善驭马。”
陶纯纯目光一亮,轻笑一声,这一声轻笑,当真是发自她的心底,若是有人能在今夜帮她赶到虎丘,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那大汉目光动处,狡猾地捕捉住她这真心的笑容,语声一顿,故意沉吟半晌。
突然改口道:
“有许多人在人们几乎无法做到的事,一经说出方法决窍之后,做起来便容易的很,但如此去学到做的方法,却是极为困难,出卖劳力的人总比读书人卑微多,但在每种不同的生活环境里,却可以得到不同的体验。”
他又自故意长叹一声,接口道:
“比如我在蒙古大沙漠中的那一段日子,当真是艰难已极,可是在这一连串困难的日子里,我所学到的,不过仅仅是这一个巧妙的方法而已。”
陶纯纯秋波一转,立刻收敛起她那一丝已将她真心泄漏的微笑,眼廉微垂,轻蔑地瞧了这仍跪在地上的大汉两眼,她光亮的银牙咬了咬她娇美的樱唇,然后如花的娇靥上,又恢复了她销魂的美容。道:
“你还跪在地上干什么?”玉手轻抬,将这大汉从舱板上扶了起来,却又自笑道:
“我也知道要学到一件许多人不懂的知识,该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呀……我多么羡慕你,你胸中通用这种学问,直比身怀绝顶武功,家有百万珍宝的人还值得骄傲——”
娇笑声中,她缓缓挥动着罗袖,为这虽然愚昧,但却狡猾的大汉,拂拭着衣上的尘土。
于是这本自愚昧如猪,但却又被多年来的辛苦岁月磨练得狡猾如狐的大汉,粗糙而丑陋的面容上,也无法自禁地泛出一丝得意的笑意,口中却连连道:
“小人怎敢劳姑娘玉手,罪过罪过……”
陶纯纯笑容更媚,纤细的指尖,滑过了他粗糙的面颊,温柔笑道:
“快不要说这些话,我生平最……最喜欢的就是知识渊博的人,方才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我……我就不会对你那样了……”
她羞涩地微笑下,全身散发出一种不抗拒的女性温柔,便又很容易的使这大汉忘却她方才手段的毒辣。
他厚颜干笑了一声,乘机捉住她手掌,涎着脸笑道:
“姑娘你的手好白。”
他语声又开始颤抖起来,却已不再是为了惊恐与恐惧,而是为了有如猪油般厚腻的欲望,已堵塞到他的咽喉。
而陶纯纯竟然是顺从的……
半晌,陶纯纯突地惊呀了一声,挣脱了他,低声道:
“你看,船已到岸了,岸上还有人。”
本自满面陶醉的大汉,立刻神色一变,瞧了岸上牵马而立的汉子一眼,变色惶声说道:
“他看到了什么?不好,若是被他看到……此人绝不可留……”
原来在他的情欲中,除了猪的愚蠢与狐的狡猾之外,竟还有着豺狼的残酷与鼙的胆小。
陶纯纯轻轻一皱她如月的双眉,沉声道:
“你要杀死他么?”
这大汉不住颔首,连声道:
“非杀不可,非杀死不可。他若看到了船上的尸首,又看到了你和我……那怎么得了,那怎么得了!”
陶纯纯幽幽一叹,道:
“好吧,既然你要杀他,我也只好让你杀了!”
她似乎又变得仁慈,要杀人不过是他的意思而已,而这愚昧的大汉也认为她方才所杀死的人都是自己的意思,又自不住说道:
“是,听我的话,快将他杀死。”
言犹未了,陶纯纯窈窕的身躯,有如飞燕掠过一丈远近的河面,掠到岸上,夜色之中,只见她玉手轻抬,只听一声低呼,她已将那牵马的大汉,挟了回来,砰地一声,掷到船板上。
她态度是那么从容,就象她方才制伏的,不过只是一只温柔的白兔而已。
大汉展眉一笑,陶纯纯道:
“我已点了他的穴道,你要杀他,还你自己动手好了。”
有着豺狼般性格的大汉,立刻显露出他凶暴的一面,直眉瞠目,刷地陶出一柄解腕尖刀,自腰间拨出刀指着地上的动也无法动弹的汉子,厉声道:
“你看!你看!我叫你看!”刷地两刀剐下他的双眼。
“你听!你听!我叫你听!”刷又是两刀割下。
静静的江岸边,立时发出几声惨绝人寰的惨叫,躺在舵板上的那无辜的汉子,已失去了他的一双眼睛与一双耳朵。
陶纯纯眼廉一合,似乎再也无法见到这样残酷的景象,道:
“算了吧,我心里难受的很!”
于是残酷的豺狼立时又变成愚味的猪,他挥舞着掌中血淋淋的尖刀,口中大喝道:
“你这奴才,非要教训教训他们不可。”
他语声高亢,胸膛大挺,仿佛是自己做了一件十分值得夸耀的英雄事迹,然后瞟了陶纯纯一眼,面上凶暴的狞笑,已变成了贪婪的痴笑,垂下掌中尖刀,痴痴笑道:
“但你既然说算了,自然就算了,我总是听你的!”
一步走到陶纯纯身侧,俯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两句话,陶纯纯红生双靥,垂首娇笑一声,摇了摇头,那大汉又俯在她耳畔说了两句话。
手轻抚云发,吃吃娇笑着道:
“你坏死了!我问你,你对我究竟好不好?”
那大汉双目一张,故意将身上肌肉,夸张展露了一下,表示他身材彪壮,然后挺胸扬眉道:
“我自然对你好,极好,好得说也说不出!”
那大汉干咳了再两声,缓缓道:
“你要到虎丘去,有什么事这般严重?”
陶纯纯抬目望了望天色,面上又自忍不住露出焦急之色,口中却依然笑道:
“这事说来话长,以后我会详详细细的告诉你的!”
那大汉浓眉一扬,脱口道:
“以后。”
陶纯纯笑道:
“以后……总有一天!”
大汉仰起了脖,目中尽狂喜之色,呐呐道:
“以后我们还能相见?”
陶纯纯巧笑倩然,道:
“自然。”
那大汉欢呼一声,几乎从船舱上跳了起来。
陶纯纯突地笑容一敛,冷冷道:
“你对我好,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难道你想以此来要协我吗?”
那大汉呆了一呆,陶纯纯忽又笑道:
“其实你根本不必要用任何来要协我,我……我……”
轻咳一声,垂首不语。那大汉站在她身畔,被那一声轻咳自梦中惊醒,口中不断地说道: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语声突地变的十分哂亮:“除了沿途换马之外,你要想在半日之间赶到虎丘,你只有用……用……”
陶纯纯柳眉一扬,脱口道:
“用什么方法?”
那大汉道:
“放血!”
陶纯纯柳眉轻颦,诧声道:
“放血?”那大汉挺一挺胸膛,朗声道:
“不错,放血!
马行百里之后,体力已渐不支,速度必然锐减,这时纵是大罗神仙,也无法再教它恢复体力,但……”
他得意地大笑数声,一字一字地缓缓接口说道:
“唯有放血,蒙人追逐猎物,或是追踪敌人,遇着马匹不够时,便是靠着这放血之方法,达到目的!”
陶纯纯又自忍不住接口道:
“什么叫放血,怎么样放血?”
那大汉嘿嘿笑了数声,走过去一把揽住陶纯纯的肩头,大笑着道:
“马行过急过久,体内血液已热,这时你若将它后股刹破,它体内过热的血液,流了一些,马行便又可恢复到原来的速度。
这方法听来虽似神奇,其实却最适用不过,只是——哈哈,对马说来,未免太残忍了一些!”
陶纯纯轻轻点了点头,幽幽叹道:
“的确是太残忍一些,但也无可奈何了……”
长叹声中,她突地缓缓伸出手掌,在这大汉额上轻拭了一下,这大汉嘴角不禁又自绽开一丝温馨得意的微笑。
陶纯纯娇笑道:
“你高兴么?”手掌顺势轻轻拂下,五只春葱般的纤指,微微一曲。
这大汉疾笑着道:
“有你在一起!”手掌圈过陶纯纯的香肩:“我自然是高——”
语声未了,陶纯纯的纤纤玉指,已在他鼻端“迎香”
嘴角四穴,唇底下仑三处大穴上,各各点了一下。
这大汉双目一张,目光中倏地现出恐怖之色,陶纯纯笑容转冷,冷冷笑道:
“你现在还高兴么?”
这大汉身形一软,扑倒地下,他那肌肉已全僵木的面容上,却还残留着一丝贪婪的痴笑!
陶纯纯并没有杀他,只是将他放在那犹自呻吟,双耳双目已失的汉子身侧,口中轻轻道:
“我已将你的仇人放到你身畔了,他方才怎样对待你,你此刻不妨再加十倍还给他!”
满面浴血,晕绝数次,方自醒来的汉子,呻吟顿止,突地发出几声凄厉阴森的长笑!笑声划破夜空的静寂,陶纯纯娇躯微展。
轻盈地掠到岔路上,只留下那猪般愚蠢,鼠般畏怯,狐般狡猾,豺狼般凶暴的大汉,恐怖而失望地在凄厉的笑声中度过。
看了他的愚昧、畏怯、狡猾和凶暴,他虽然比他的同伴死得晚些,甚至还享受过一段短暂的温馨时光,但此刻却毫无疑问的将要死得更惨。
只听一阵马蹄声,如飞奔去,于是凄厉的笑声,便渐被蹄声所掩,而急剧的蹄声,也渐渐消寂,无边夜幕,垂得更深。
江岸树林边,突地走出一条修长的白衣人影,缓缓度到那已流满了鲜血的江岔边,看了两眼,口中竟发出一声森寒的笑容。
江风,吹舞起他的白衫的衣袂,也吹舞起岸边的木叶,他瘦削修长的身躯,却丝毫未曾动弹一下。
亦正如那株木叶如盖的巨树一样,似多年前便已屹立在这里。
风声之中,阴黯的林中似乎立地又发出一声响动!
白衣人霍然转过身来,星光映着他的面孔,闪耀出一片青碧色的光芒。
他竟是那武功离奇,来历诡秘,行事亦叫人难测的白衣人,他露在那狰狞的青铜面具外的一双眼睛,有如两道雪亮的剑光,笔直地望向那片阴黯的林木!
只听木叶一阵响动,阴影中果然又自走出一个人来,青衫窄袖,云发蓬松,神色间十分憔悴,但行止间却又似十分兴奋。
月光之下,她一双眼波正如疾如醉地望向这神秘的白衣人,对他那冰冷森寒的目光,竟似一无畏惧。
她痴痴地望着他,她痴痴地走向他,口中却痴笑一声,缓缓道:
“我终于找到你了!”
意中竟满是欣喜安慰之意,既像是慈母寻得败子,又象是旋人拾回茵。
白衣人亦不禁愕了一愕,冷冷道:
“你是谁?”
青衣少女脚步虽细碎,此刻亦已走到他面前,口中却在喃喃说道:
“我终于找到你了……”
突地右掌前伸,并指如剑,闪电般向白衣人前乳泉大穴点去。
白衣人目光一转,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目光中已换了许多表情,直到这青衣少女的一双玉指已堪堪触着他的新衣衫。
他手腕方自一反,便已经轻轻地将她那来势急如闪电般的手掌握在手里,就象是她自己将自己的手掌送进去似的。
那知这青衣少女,面上既不惊惧,亦不畏怯,反而满现歉喜之色,只听白衣人冷冷道:
“你是谁?于我有何仇恨?”
青衣少女一笑,口中却在如痴如醉地喃喃说道:
“果然是你!你的武功真好,你竟能将那平平淡淡的一招‘齐眉举案’用得这样神妙,难怪他会那样夸奖你!”
白衣人不禁为之愕了一愕,冷冷喝道:
“谁?”
青少衣女秋波一转,任凭自己的玉手,留在这白衣人冰冷的掌上,竟似毫不在意似的,反而轻轻一笑,答非所问的说道:
“你手指又细又长,但拇指和食指上,却生满了厚茧,想必你练剑时,也下过一番苦功。
可是……你身上怎会没有佩剑?”
那时男女之防,最是严谨,青衣少女如此的姿态,使得白衣人一双冰冷的目光,也不禁露出诧意之色。
反而放下了她的玉手,只听这青衣少女微微一笑,回答了他方才的问话:
“夸奖你的人你或许不认得,但他却和你交过一次手——”
话犹未了,白衣人已自诧声说道:
“柳鹤亭……他真的会夸奖我……”
青衣少女笑道:
“你真的聪明,怎地一猜就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