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鹤亭却已躬身抱拳道:
“黑大侠请恕在下无理,实非得已,若是黑大侠心中犹存不忍,但请黑大侠出手相惩,在下绝不还手。”
黑穿云双拳紧握,横眉怒目,大喝道:
“真的?”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劈面一拳,向柳鹤亭打去。
只见柳鹤亭含笑而立,动也不动,黑穿云突地长叹一声,半途收回拳势,叹道:
“兄台当真是大仁大义,人所不及,只怪兄弟鲁莽,未曾细察真相,唉……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竟教那帮恶贼跑了!”
灵尸谷鬼阴阴一笑,立在远处道:
“黑兄也未免太过轻信人言了,就凭他们所说的话,谁知真假?”
柳鹤亭变色道:
“要怎的阁下才能相信?”
灵尸谷鬼冷笑道:
“要我相信,大非易事,宁可冤枉了一万个好人,却不能放走一个恶贼。”
突地大喝一声:“幽灵诸鬼,还不发弩,更待何时?”
喊声方落,突地“踪踪”之声,连珠而起,数百道寒光,各带一缕尖风,自四面岩石之下飞身而下,注向谷中戚氏兄弟。
陶纯纯、柳鹤亭立身之处,黑穿云此刻身形也远立在柳鹤亭身侧,见状大惊呼道:
“谷兄,你这是做什么?”
那知突地一阵强劲绝伦,从来未有的劲风,带着一片乌云,临空飞来。
那数百道强弓硬弩,被这片劲风乌云一卷,俱都四散飞去。
戚大器哈哈笑道:
“就凭你们这点废铜烂铁,又怎能奈得了我兄弟之何。”
柳鹤亭、陶纯纯原本俱在大奇,这片强风劲云,怎地来得如此奇怪,定睛一看,方见原来是那巨人大宝,双手紧握帐蓬,不住飞旋而舞,他神力惊人,这方厚重的帐蓬,竟被他整面扬起,但见风声呼呼,群弩乱飞!
黑穿云惊愤交集,大骂道:
“好个谷鬼,竟连我也一齐卖了!”目光动处,忽地瞥见自己足旁,便是黄破月方才掉地上的黄金长弓,双目一张,俯身抬起,微伸舌头在姆指上一恬唾沫,拨出一根黄翎黑箭、弯弓搭箭,大骂道:
“你且尝尝,黑大太爷的手段。”
谷鬼冷冷一笑道:
“欢迎,欢迎,你只管射来便是。”原来就在这刹那间,“一鬼三神”同时动手,竟将黄破月亦自制住,挡在自己身前。
黑穿云一惊一愣,手腕一软,只听灵尸鬼谷怪笑道:
“我诸葛神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看你这大蠢怪物,能将帐蓬舞到几时。”
黑川云仰首大叫道:
“黄领黑箭兄弟,还不快将那班幽灵鬼物制死。”
谷鬼怪笑道:
“谁敢动手,难道你们不要黄老二的命了么?”
话声方了,只听铮地一声弗响,一道尖风,笔直从头顶落下来。
原来黑川云武功虽不甚高,但箭法却当有神鬼莫测之能,这一下虽是射向天上,但转头往下之时,却仍不偏不倚地射向谷鬼头顶正中之处。
谷鬼冷笑一声瞑目道:
“你不妨试上一试。”黑川云冷哼一声,又自拔出一支长剑,柳鹤亭心中不禁暗叹:“这般江湖中人,当真是只求达到目的,从来不计手段,一鬼三神与黄翎黑箭本是同心而来,此刻却竟已翻脸成仇,而这黑川云此刻竟只求伤敌,连自己兄弟生死都可置之不顾,岂非更是可叹。”
只见黑川云左手弯弓,右手搭箭,引满待发,谷鬼仍在咯咯怪笑。
笑声越来越见尖锐刺耳,黑川云满引着的弓弦,却越来越弱。
柳鹤亭侧目望去,只见他手掌渐渐颤抖,牙关渐渐咬紧,面颊之上,肌肉栗栗凸起,额角之上,汗珠涔涔而出,突地右手三指一松,弦上长箭离弦而出。
柳鹤亭暗叹一声,悄然合上眼廉,不忍见到即将发生的手足相残的悲剧,他知道黑川云这一射出,谷鬼必将黄破月用作箭盾,血肉之躯,怎挡得这般足以开山裂石的强弓长箭。立刻便是鲜血横飞之祸。
那知黑川云这一箭射出,不及三尺,便无力地落了下来,谷鬼的狞笑之声,越发得意。
柳鹤亭张开眼来,只见黑川云-声长叹,突地奋力抛去手中长弓,喝叫道:
“我和你拚了!”纵身向谷鬼扑去!柳鹤亭心头一凛,闪电般拔出背后斜插的长箫,随手一抖,舞起一片光华,身形一闪,一把拉住黑川云的衣襟。
只听当当数声清响,由四面山巅射下的铁箭,遇着这片玉箫光影,齐地反激而上。
柳鹤亭拧腰一掠而回,沉声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黑兄,你这是做什么?”
目光转处,却见黑穿云肩头、后背一片血红,在这刹那之间,他竟已身中两条长箭,赤红的鲜血,将他黑缎衣裳,浸染成一片丑恶的深紫之色。
柳鹤亭剑眉一轩,闪电般伸出食中二指,连接二挟,挟出黑穿云的肩头,后背的两枚长箭。
黑川云面容一阵痉挚,目光却感激地向柳鹤亭投以一瞥,嘶声道:
“些须微伤,不妨事的!”
柳鹤亭微微一笑,心中暗地赞叹,这黑穿云真无愧是条铁汉子,要知道柳鹤亭虽然风流倜傥,不拘小节,但却极具至性。黑穿那一箭若是真的不顾兄弟生死,径而射出,他便是死,柳鹤亭也不会为他惋惜。
柳鹤亭见他极怒之下,虽不惜以自己性命相搏,却始终不肯射出那足以危害他兄弟性命的一箭,心中不禁生起相惜之心,手腕一反,掌中长箫,已自点他“肩灵”、“玉曲”两处穴道,一面微笑道:
“小弟此刻先为黑兄止血,再——”
突地一声大喊:“随我一退!”喊声有如飞霄霹雳,旱地汉雷,凌空传下。
柳鹤亭毋庸回顾,便已知道是巨人大宝所发,反手插回那箫,一抄黑穿云肋下,只听呼呼之声,帐幕带风,缓缓向山壁洞窟那边退去,本缓疏落的身势,此时又有如已风骤雨般射下。
谷鬼怪笑道:
“就是你们躲进山洞,难道你们还能躲上一年么?”突地挥手大喝:“珍惜弓箭,静等瓮中捉鳖!”
冷笑一声,本想反口相讥,但又觉不值,脚步缓缓后退,突听戚氏兄弟大喊道:
“小宝——驴子,我的小宝驴子呢?”
柳鹤亭心念动处,目光微转,只见方才和饮酒的那片山石上,酒菜仍在,帐幕扯起,亦自现出里面的一些泥炉锅盏,但除此外,不但那辆驴车及戚氏兄弟的爱犬小宝已在混乱之中走得不知去向,就连方才烂醉如泥,被巨人大宝抬走的项煌,此刻亦自踪影不见!
只听戚氏兄弟喊过声后,那翠鹦鹉又自吱吱叫道:
“小宝……驴子……小宝驴子!”
吱地一声,自陶如明肩头飞起,见到疏疏落落射下的长箭,又吱地一声,飞了回去:“小翠可怜……不要打我——”
柳鹤亭皱眉忖道:
“禽兽之智,虽然远远低于人类,但其趋吉避凶之能,却是与生俱来。
何况那头驴子与小宝,俱非凡兽,必已早就避开,倒是那位东宫太子项煌,烂醉如泥,不省人事,极为可虑!
只见戚氏兄弟大叫大嚷地退人山洞,柳鹤亭却仍在担心着项煌的安危,突地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搭到他手腕上,一阵甜香飘飘渺渺,随风而来。
一个娇柔甜密的声音,依依说道:
“我们也进去吧!”
柳鹤亭茫然走入山洞,只觉腕间一阵温香,垂下头去,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腕,陶纯纯一笑娇声道:
“你在担心项煌的安危是么?”
柳鹤亭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波,良久,方自点了点头。
陶纯纯笑道:
“刚刚他喝得烂醉的时候就被那巨人抬到驴车上去了!”
柳鹤亭长长透了透口气!低声问道:
“那辆驴车呢?”
陶纯纯一笑,一掠鬓间乱发,又道:
“驴车早已跑进了山洞,人家才不用你担心呢?”
柳鹤亭面颊一红,一时之间,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少女看来如此天真,但遇事却又如此镇静,她始终无言,却将身侧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似乎世间的一切事,都逃不过她的一双明如秋水的眼波!
风声顿寂,巨人大宝也已躬身人洞,躬身站在柳鹤亭面前,柳鹤亭愣了半晌,方自一笑,让开道路,原来他直到此刻,还站在洞口,连黑穿云何时走入身后坐下的都不知道。
他转身走入,却见戚氏兄弟,一个挨着一个,贴壁而立,嘴里还在喃喃地低声念着:“小宝……”
柳鹤亭暗叹一声,至此方知这兄弟四人虽然滑稽,玩世不恭,但却俱是深情之人。
四个白发而又残废的老人,忧愁地站在黯黑的山窟里,惯有的嘻笑,此刻已全都无影无踪,却只不过为了一个只狗和驴子而已。
多情的人,永远无法经常掩饰自己的情感,因为多情人隐藏情感,远远要比无情人隐藏冷酷困难的多。
一时之间,柳鹤亭心中又百感顿生,缓缓走到戚氏兄弟身前,想说几句安慰的话。
突听一阵清脆的铃声自窟内传出。
戚氏兄弟齐的一声欢呼,只见叮当声中,驴车缓慢走出。
驴肩之上,汪汪一声,跳了下来,唿地跳到戚大器怀里。
那忧郁的老人,立方又眉开眼笑地笑了起来,窟中也立时充满了他们的欢乐的笑声,柳鹤亭眼廉微眨转过头去。
陶纯纯向他轻轻笑道:
“你担心的人,不是就在那车上么?”
柳鹤亭微微一笑却见黑穿云瞑目盘膝坐在地上,这满洞笑声,似乎没有一丝一缕能传人他的耳鼓。
这山窟不但极为深遂,而且越到后面越见宽阔,十数丈后,窟势一曲,渐渐隐入柳鹤亭目力之外。
陶纯纯笑道:
“这里面像是别有洞天,你想不想进去看看?”
柳鹤亭垂目望了望黑穿云一眼,目光再回到她身上,又转回洞外,在这满洞的欢笑声中,他越发不忍见到黑穿云痛苦与忧郁。
突然,他觉得很羡慕戚氏兄弟,因为他们的情感,竟是如此单纯、直率!
他愣了半晌,方自想起自己还未回答陶纯纯的话,突地唿唿数声,自洞外袭来,他大惊转身,铁掌挥动,掌风虎虎,当头射入的两支怒箭,被他铁掌一挥,斜射而出,铮地一声,弹到两边的山石之上!
接着又是三箭并排射来。
柳鹤亭铁掌再挥,反腕一抄,抄住了一支弩箭,却将另两支弩箭挥退,手腕一抖,乌光点点,便又将第六、七两支弩箭又点落地上!
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后传来,巨人大宝腰身半曲,双手其张,分持帐蓬两角,大步走来。
走到洞口,将帐蓬往洞口一盖,噗,噗几响,数支弩箭,都射到帐蓬上。
洞内顿时越发黝黯,巨人大宝回身一笑,缓缓走入洞后。
洞是一连串“噗,噗”之声,有如雨打芭蕉。
柳鹤亭方自暗中赞叹这巨人心思的灵巧。
却听陶纯纯幽幽一叹,沉声道:
“这一下真的糟了!唉,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柳鹤亭不禁一愣,奇道:
“什么事糟了?”
语声未了,又是“噗,噗”数声,陶纯纯摇首轻叹道:
“这洞中本无引火之物,这么一来……唉!”
柳鹤亭心头一凛,转目望去,就在这霎眼间,洞口帐蓬已是一片通红,只听灵尸谷鬼的怪笑声,自洞外传来:“烧呀!烧呀,看你们能躲到几时!”
柳鹤亭剑眉一蹙,却见戚大器手拍白犬,缓步而来,大笑道:
“烧吧烧吧!看你们烧到何时!”
柳鹤亭暗叹一声,只怪这兄弟四人直到此时此刻,还有心笑得出来,那知陶纯纯亦自轻笑道:
“这地方是不是地方极大!”
戚大器笑道:
“正是,正是,陶姑娘当真聪明的很,这洞里地方之大,嘿嘿,就算他们烧上一年,也未必能烧得到底,反正他们也不敢冲进来,我们也更犯不着冲出去。”
他虽然滑稽,言语多不及义,此话却说得中肯已极,要知道方才柳鹤亭等人之所以未在巨人大宝的掩护下,冲上前去,一来固是因为对方人多,自己人寡,交手之下,胜负难料。
再者却因为自己与这班人本无仇怨,纷纷全出误会,如果交手硬拚,岂非甚是不值。
是以戚大器所用这“犯不着”三字,正是用得恰当已极。
柳鹤亭凝注洞前火势,心道:
“你兄弟若是早将事情说明,此刻那有这般麻烦。”
目光闪电般向戚大器一转,但见他鹤发童颜,满脸纯真之色。不禁暗叹一声,将口边要冲处的话忍住,他生性本就宽豁平和,只觉任何责备他人之言,都难以出口。
默然转身,走到黑穿云面前,恭身一揖,缓缓道:
“黑兄伤势,可觉好些了么?唉!只可惜身上未备刀剑之药,再过半个时辰,等黑兄创口凝固,小弟便为兄台解开穴道,此刻还是请到洞内静养为是。”
缓缓俯下头去,查看他肩头伤势。
那知黑穿云突地冷哼一声道:
“在下伤势不妨事的,不劳阁下费心!”
话意虽然客客气气,语气却冷冰冰。
柳鹤亭微微一愣,退后半步,只见黑穿云双脚一挺,长身而起缓缓道:
“在下即已被阁下所瞄,一切行事,但凭阁下吩咐,阁下要叫我到内去,在下这就去了!”
目光低垂,望也不望柳鹤亭一眼,缓步向洞内走去。
柳鹤亭面壁而立,只见山壁平滑如镜,洞前的火光,映出一个发愣的影子,久久都不知动弹一下。
他真诚待人,此番善意被当做恶意,心中但觉委屈难言,缓缓合上眼廉,吐出一口长气,再次睁开眼来,山壁上却多了一条白色的影子!
他微微闻到那飘渺发香,他依稀看到那剪水双瞳,身前的火热愈大,这一双眼波就更加明亮。他想转身,又想回头,但却只是默默垂下目光,只听陶纯纯说道:
“你心里觉得难受么?”
他嘴唇掀动一下,嘴角微一扬,算做微笑,缓缓回答道:“还好……有一些!”
陶纯纯秋波一转,轻轻又道:
“你若是对别人坏些,是不是就不会时常生出这种难受了呢!”
柳鹤亭愣了一愣,抬起头来,思索良久,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话,默默转身,只见她娇靥如花,眼前如水,秀发披肩,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纯洁娇美的神态。
不自觉地抬起手来,但半途却又放下,长叹一声,说道:
“我们也该到洞里去了吧!”
目光转处,才知道此刻洞中除自己两人之外,已别无他人,急地回身,匆匆走了几步,但脚步越走越缓,只觉自己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问自己:“你若对别人坏些,是不是就不会时常生出这种难受呢?”
这问题问的次数越多,就越发不知回答。
他无法了解怎地回答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竟会这般困难,于是他顿住脚步,回首道:
“你问我的话,我不会回答!”
语声一顿,目光中突地闪过一丝光芒:“也许以后我会知道它的答案,到那时我再告诉你吧!”
陶纯纯的一支纤纤玉手,始终停在她鬓边如云的秀发,似乎也许思索着什么,前行两步,秋波微转,嫣然笑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停下脚步,站到柳鹤亭身侧,柳眉轻颦,仰首缓缓道:
“这世界上有许多善人,有许多恶人,有许多恶人向善,也有许多善人变恶,更有许多人善善恶恶,时善时恶,你说他们是不是就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呢?”
柳鹤亭脚步移动,垂首走了数步,嘴角突地泛起淡淡一丝笑容,回道:
“有些问题的答案,并非一定要亲自做过才会知道的,看看别人的榜样,也就知道了,你说是么?”
陶纯纯嫣然一笑,垂下玉手,若是柳鹤亭能以了解女子的主意,常会在心意之中从一双玉手的动作上表露,那么他就可以发觉,隐藏在她平静的面容后的心境是多么杂乱。
火势越大,“灵尸”谷鬼的笑声,仍不时从洞外传来,洞口两侧的山哪,已被烟火熏得一片黝黑。
柳鹤亭缓步而行,不时回首,却不知是在察看洞口火势,抑或是在端详陶纯纯的娇靥。
陶纯纯莲步细碎,默默垂首,也不知是在想着心事,抑可是不敢接触柳鹤亭那一双满含深情的目光!
只见火势向左一曲,光线越发黝黯,洞内隐隐有戚氏兄弟开心地笑声传来,与洞外“灵尸”阴森,冷酷的笑声相合,在这黝暗的古洞里,闪动的火花中,听到这般笑声,让人几乎不知自己的遭遇,究竟是真?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