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且看牛刀是如何小试的

张居正说:臣每见朝廷用人之时,吏部长官就要慨叹缺乏人才。窃以为,古今人才的人数和水平,应该都差不多。倘使皇帝使用赏罚之权,驱使天下之士,那么,什么样的人才搜罗不到?而说世上无才,臣不信。问题就在于提拔上来的官吏,名不副实。选拔时没有用心考核,选上来的,并不是需要的人。于是皇帝对下的赏罚不分明,下面都存心投机取巧。可悲的局面由此形成:老牛和千里马同引一车,两者都疲累;南郭先生混迹于乐队,人才怎能不缺?事情如何能办成?

张居正说:一般来说,器必试而后知利钝,马必驾而后知优劣。现在用人则不然,把一个人称作人才,却不通过实践检验;任命了某人之后,不考核他的成绩;办砸了事情的,又未必给了适当处罚。因此,荒谬也就由此而生:质朴老实的,被讥为无用;大言无当者,以虚张声势窃得名誉;超凡出众的,被说成不合时宜;而拍马奉承的,则以假象欺世。

有人虽有才干,却因为位卑而被忽视(下属总是无能的);而才干不济的,因有虚名而备受尊重(头衔越多越好);有那偶尔做成了一件事的,终身都能拿来吹牛;有人偶尔出了点儿差错,则议论纷纷一巴掌拍死。

更成问题的是,官吏往往在一个岗位上任职太短,不等他干成什么,人就走了。更调太繁,迁转太骤,人怎能有责任心?还有就是,对待官吏太过讲资格,因而毁誉都不符合实际。

张居正说:世不患无才,患无用之道。没有好的选人办法,如何能行?如果得其道,天下之士任由皇上挑选,不可能挑不出适用的。臣愿皇上慎重赏赐,用人一定要考核其实绩,任命必须看准了人。有功于国家的,虽千金之赏、封侯之印,您也不要心疼;无功于国者,就是一个笑脸也不能给。

张居正强调说:请皇上命令吏部,要严格考课之法,务求名实相符。凡京官三年期满、外官六年期满,都不得随便连任、滥给恩典。吏部必须明白开具“称职”“平常”“不称职”的评语,以为备案。至于官员的升降进退,一切以“功实”为准,不要被虚名所惑,不要拘泥于资格,不要太顾虑舆论,更不能掺杂个人爱憎;不要以一事概括其一生,不能以些微瑕疵掩盖其大节。

在京各衙的副职,须量才录用,主官一旦出缺,就以副职补上,不必另找。部院本系统下属各省的官员,有熟悉规则、尽职尽责者,九年任满,吏部可以授予京官之职。级别高的可转任本部的司级、副部,其他级别可直接调用,部院就不必外找了。

——张居正的这一议,相当重要,是他日后厉行“考成法”的蓝本。专制皇权下的知人用人,一直是令人头痛的问题。奸猾官吏,有看脸色吃饭、奔走逢迎的,往往官运亨通;干练下属,有埋头苦干、办事较真的,不是默默无闻,就是得罪人多,日久不得提拔。如此选拔,人心不服,哪里会有士气?

第五议,“固邦本”。

何为邦本?国家之本也,就是老百姓富不富、社会稳定与否的大局。这一条,张居正说得言辞恳切,逻辑严密,即使我们在今天,也不得不服——原来古人什么都明白!

这一条,也多含有法家思想。法家,总是要讲强国、讲实际的,刨除那些不近情理的严酷,多少还是有一些真理。现在常说的“以人为本”,就是法家管仲曾说过的。他说的是:“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管子·霸言》)可以说,这个认识很超前了。

我们来看张居正怎么谈。

张居正首先讲:我听说,帝王之治,欲攘外者必先安内(这一条万不能滥用)。《尚书》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即便是古代大治的时代,也有外患和盗贼,但百姓却能安乐,丰衣足食。何故呢?因为邦本深厚坚固,所以无虞。如果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外患内盗才会乘机而起(张居正的意思是说,这个因果关系不要弄反了)。安居乐业的百姓,一般喜好仁义,过不好日子的,就容易为非作歹(危民易于为非),这是势所必然。

他说,去年因为是元年,国家减税一半,结果国用不足,边防开支又大,国库空虚,不得已派了四个御史分道去催税款,这固然是权宜之计,但百姓就受不了。臣近日听取了外官的议论,都说这事情办不了啊,原因是御史作为钦差出去,目睹百姓穷苦,又没有别的渠道清理欠税,只好将各地官库的储存全部调到京城来,以致各省库藏空虚,一遇到水旱灾害,眼看百姓饿死而没办法救济。这么弄,还没等国库充实,国家元气就已消耗殆尽。

张居正还说:矫枉者必过其正。在当今民穷财尽之时,若不痛加节省,恐怕这局面就不可挽救了。我叩头恳请皇上念惜民穷,多给百姓一点儿实惠,凡是不急的工程,没有益处的征收摊派,一切都应停免。您本人则应该崇尚节俭,为天下先。

我乞求您下令吏部,要小心选择好官,让他们善待小民。考查官员贤与不贤,要把那些律己廉洁、实心爱民的,作为“上考”,尽快给予升官。如果只会巴结上司,企图跑官要官,而无实政惠及老百姓的,即使有才干,也只能给予“中考”。有贪污显著者,严限追赃,并押送到边地管制,什么时候退完了赃,什么时候另行发落。

张居正强调,陛下应责令户部反思,为什么天天琢磨找钱的方法,却还是财政匮乏?其弊端何在?现在准备的新举措,是根据什么原则?当今风俗奢侈,官民穿华丽衣服,造豪华大宅,都没有什么限制。豪强兼并土地,赋税不公平,偷税漏税,恃强不纳,田赋征粮偏重于小民。各衙门私库到底存了多少钱粮,漫无查稽,谁也不清楚。假公济私盛行,官吏当然会滋生贪污之心。

张居正痛心疾首地说:上述种种,皆耗财病民之大者。如果能严厉追查那些私吞国家财产的家伙,把他们除掉,又何必求索于穷困之民,而消耗国家的元气呢?

——张居正一点儿也没有危言耸听。明代自正统年间以来,财政情况就一年不如一年,每况愈下。《真定府志》载,成化以前,民间除了两税、草马(供给边防用)之外,不过给官家服几天役而已。到了弘治以后,中央和地方两级,每年增派的税收多了十倍。官员凡是级别高一点儿的,都盯着下面的财富,公派的私加的,像老鹰攫肉,必获乃已。小民怎能不因贫困而逃亡?乡里丁壮少,不足服劳役的人数,就加派田赋。这情景怎么得了!

史载,当时的官员考核,就是只看税收如何,其余公务考核,不过虚应故事。到了当下这位隆庆爷,更是专派御史到各地去清库,哪里有点儿钱,就运回皇宫来供他玩乐。天天晚上狂游灯会,喝酒取乐,以为盛世已至。

第六议,“饬武备”。

就在张居正上这道奏疏的前一年,隆庆元年九月,秋高马肥,俺答曾率六万骑犯边,寇大同,陷石州。另一彪人马是土蛮部落,犯蓟镇,抵滦河,导致北京再次戒严,有人甚至吓得弃官逃走。到十月敌人才退去。大明帝国又被折腾一回。

张居正是个博览群书的人,颇知兵事,负责国防后,更是相才与将才兼备,确有些诡异的天赋。他对军饷、兵源、选将等诸多事宜,都有独到见解。同时他还提出了举行“大阅”的建议。大阅,就是阅兵。一是能够检验官兵的能力勇气如何,二是可宣示远近,让人知道皇帝已加紧了军备,以此杀一杀狂虏的锐气。

从最初张居正上《论时政疏》起,已经十九年过去了。这十九年,官场的历练,把他造就成了一个真正的相才。当年还不过是书生论政,颇逞意气,现在提出的这六条,都是成熟的治国之道。

《陈六事疏》的命运,也要比从前的那一道疏好些,隆庆好歹批了几个字:“览卿奏,俱深切时务,其见谋国忠恳,该院部看议行。”

奏疏交到各部去议了,有些大臣不禁感到兴奋,总还可以谈论一下实事了。随后,都御史王廷、户部尚书马森、兵部尚书霍冀,都有谈感想的折子上来。不过说一通,也就罢了。

张居正可能会失望,也可能会彻底明白——明朝的变革,靠的不是观念,而是权力。一个末相,说得再多又能怎样。当然,后来在万历年间也有人看出来了。他的这道奏疏,虽然没有毛遂自荐,但自我推销的心机已经表露无遗。张居正多年后回忆,说此举系往日冒昧,才妄上陈言,也是激于时弊,不得已的事情。

冒昧还谈不上,有激情倒是真的。

张居正的条陈一上,与高拱的思想不谋而合。高拱在嘉靖四十五年,也有一个《除八弊疏》准备上奏,不巧老皇帝要咽气,就压下一直没交。高拱的条陈,简直就是张居正《陈六事疏》的另一版本。我想,因为这个《陈六事疏》,高拱对张居正另眼相看,视为同道,是大有可能的。

《陈六事疏》中,法家的痕迹太重,当朝的心学一派和因循官僚们自然如芒在背,诬张居正为“小人”的舆论,也就此发端。

可是张居正白白背了这个锅。条陈在皇帝那里,几乎没有反响。

但隆庆独独对大阅十分感兴趣,他和武宗一样,都愿意披战袍、跨骏马,扮演一回大将军。上疏第二年五月,隆庆下诏要准备秋季大阅。到九月,十多万人马齐集京城,京营、边将、爵爷、锦衣卫轮番操练,比试骑射。一时间也是烟尘滚滚,煞有介事。

当时和后来都有人反对这次大阅,说是劳民伤财,花了二百万两银(有夸张成分),只不过摆个花架子。说是张居正为讨好皇帝,才出的这馊招,天下有被你阅兵吓住的敌人吗?有钱还不如接济一下边军家属。但是阅兵毕竟起了点儿心理作用,境内就一度哄传要收复河套了,估计俺答也知道了风声。

隆庆初年张居正的这个上疏,不过是他后来龙吟虎啸的一声初啼。入阁后,他这还是头一次露锋芒。昏昏者只见其奇谈怪论,昭昭者却能见出他志在廓清。当我们明白了他的抱负之后,就不难找到他与高拱愈走愈近的原因了。

大明帝国沉疴在身。这样庞大的一个国家,一时又死不掉,等待的就是有回天之力的国医,能够给它痛快地来上一针。

上天不负张居正,给他送来了一时瑜亮的高拱。自隆庆三年起,两年之内,高拱赶走了内阁里挡道的腐儒,开始了史称“高张联立”的祥和时期。

兄弟俩,终于可以做些事了吧?

时人对此曾有议论说:隆万之间,最有名的阁臣有二,一是高拱,一是张居正。两公有异姿,获殊宠,登鼎贵之位,建震世之勋,大略都是相同的。

所言极是。

有异姿者,必有庸人难以认同的异行。生也苦短,哪里还能顾得上“谤书盈箧”呢?

儤直几回清坐久,隔帘时有御香飘。(曾棨《东华门内新馆初成入直有作》)

这样的机遇,人生能有几回?趁着东华门的紫气冉冉飘起,该出手时,就出手吧!</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