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难忘的嘉靖四十五年

徐阶是个思维缜密的大佬,在他的囊中,揣了许多棋子。自他担任首辅以来,就一粒一粒地在布子。而张居正,是他最中意又是最后的一颗棋子。徐阶的这种眼力,使他在晚年得益不少,否则,下场不会好于严嵩太多,我们在后面就能看到。

徐阶对张居正的栽培,处处都有心机。当年他提拔张居正担任国子监司业,使张在众多监生中有了威望,这是在为张居正积蓄做大事的资本。明代由监生入仕而任各级官吏的,有相当的比例,若在他们中间,酝酿出一种“谁人不识张江陵”的氛围来,到日后必会有用。

为了不断地推张居正,嘉靖四十二年(1563),也就是严嵩罢相的第二年,徐阶又把张居正的位置挪了一挪,推荐他去参与重校《永乐大典》,同时又让他担任修撰《兴都志》的副总裁,实际上全盘主持修撰工作,而总裁是老徐自己和另一位大学士袁炜。

这是一次精心的安插,目的是为了能让张居正在皇帝那儿有个深刻印象。

所谓“兴都”,就是湖广的安陆,这地方在嘉靖一朝,乃是非同小可。这地方,是嘉靖的亲生父亲兴献王的封地。嘉靖继位,是因为武宗(正德皇帝)无后,不得已,从旁支里选了一个皇族入继大统的。嘉靖当了皇上后,突发奇想,要把自己过世的老爹也封个皇上。因此,在执政之初,就狠狠地闹了一场“大礼议”风波。这个追封亡父,本就是胡来,没有任何法统依据,但他力压群臣,终是如了愿。

兴献王成了皇帝,安陆就要相应改地名,改叫了“承天”,同时还有一个尊称叫“兴都”。《兴都志》(又名《承天大志》)的编撰,是为强调出身正统造舆论,兹事体大,所以每一篇稿件,嘉靖都要亲自过目。

却说张居正在编修这部《兴都志》时,荣耀是荣耀,却发挥不了什么才能。写的东西,无非是马屁文章。当然,有人明知是马屁也要欣赏,所以就只好胡吹。比如,把兴献王比作周文王,张口就是我献皇帝,天纵圣哲,迈于周文。基本是胡说八道了。这部书,又称嘉靖为今之尧舜,就更令人瞠目。这种夸饰,凡学过文的,可能都会。

其实,张居正才是真正的天纵圣哲,能低首下心,来写这种玩意儿,说明他历练得已很有功夫了。在一个疯人充塞的环境里,你也要做个疯人,善谀善吹,才显得比较正常。

那个与徐阶同为阁老的袁炜,就是个最著名的青词宰相。张居正写的稿子,他要死劲删改后,才能递上去。袁炜后来病死了,张居正的稿子直接拿上去后,嘉靖并不十分满意,认为吹捧得还不够——鬼都不看的东西,却要耗神费力来写,就因为有人要自我满足。

嘉靖四十三年(1564),苦恼人的《承天大志》总算写完了,徐阶立刻又挪动了张居正一下,让他任右春坊右谕德(虚衔),实职是裕邸讲读(裕王府的讲官,从五品),这是给皇子当老师。嘉靖那时候尚未立太子,所生的八子,死了六个。裕王是仅有的两位皇子之一,且又是长子。按立长立嫡原则,裕王应该是皇位第一继承人。

徐阶的这个安排,用心良苦啊。

张居正这人,写阿谀的奏章写不好,如果嘉靖再多活个一二十年,也许就把他给埋没掉了。这种拍马屁的文章,也只有脸皮够厚才写得出来。

譬如那个擅长此道的袁炜,看见发生日偏食,心有所动,本是一件不吉利的事,他偏要上表祝贺,说:食仅一分,跟没发生差不多嘛,因此臣等不胜欢欣。

过了一阵儿,听说皇帝养的猫死了,赶忙又写悼词,说那猫,是化狮为龙——简直要晕死。

唉!读书人,你为什么不感到羞耻?

而张居正的才学见识,却是实实在在的。在裕王府讲读,也就是给裕王讲课,效果很不错。裕王很善待他,就连王府中的太监,也无不与张居正友好。据说,他讲课的时候,必引经据典,广设譬喻,讲得非常到位。裕王往往目不转睛地盯住老师,以表示崇高的敬意。王府的侍从大太监李芳,对张居正尤为尊重,经常向他请教。两人相谈,往往涉及天下事。

这一段实践,也见出了张居正的本事——善于和太监们周旋。他后来执政时,跟掌实权的太监关系处得很不错,从当老师这会儿就看出了苗头。

裕王的弟弟是景王,与兄长一样,都不是太子,于是两人的关系就很微妙。嘉靖皇帝早先立过太子,但是死了。按礼制,裕王就应该封太子,但嘉靖听信了道士陶仲文的话,相信所谓二龙不能见面,便长期不召见裕王,也不重新立太子,反而对景王很欣赏。而景王想要夺嫡的动向,在宫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严嵩当国时,选储方面,倾向的是景王,而徐阶、高拱等人,则是拥裕王一派。那时,谁也说不清将来的变化,干脆就赌吧,反正事到临头可以据理力争。看来,徐阶把张居正安排到裕王身边,也是冒了一定风险的。

所幸,嘉靖四十四年(1565),景王忽然就蹬了腿儿,患病早亡,裕王才算坐稳了皇位继承人的椅子。这个结局,注定了幸运的大门迟早要对张居正打开。因为依照定例,东宫(太子邸)的讲官,将来是一定要被拔为阁臣的。

徐阶对张居正的前途下的这一注,就这么赢了。

张居正进入裕王府侍讲,应该说是接替了另一个非凡人物,就是高拱。这也是一位人中之龙。在某种意义上,两人就像一个翻版,志趣、才干、抱负、见解,无一不同。只不过跟夏言一样,刚有余而柔不足,所以,没有张居正那样的好运气。最终,只是一颗惊鸿一瞥的流星,直到落寞晚年,还为此愤愤不平。

高拱,字肃卿,号中玄,河南新郑人,比张居正年长十多岁。仕途经历跟张居正一模一样,是学而优则仕。十七岁时,乡试夺魁,嘉靖二十年(1541)得中进士,又选了庶吉士,两年后当了编修。

时人评价说,高拱刻苦学习,精通经义,为文不好夸饰辞藻,内容深重有力。看来,也是个务实的人。裕王府刚一建立的时候,他就出任侍讲,一干就是九年,为岌岌可危的裕王出了不少死力,裕王将他视为最可信的人。

当时景王也想当皇位继承人。微妙时刻,朝野流言四起,情势汹汹,弄得裕王整天胆战心惊。不仅嘉靖有时候疑心他不轨,就连首辅严嵩也敢欺负他,竟然派了小严,来责问高拱和另一位讲官陈以勤:“听说你们殿下,对我们家大人不满意,究竟是为何事?”高拱等人强忍住气,竭力从中周旋。

高拱是性情中人,历来对严嵩不大在乎。一次严嵩在家中做寿,开宴时,傲然出场,百官都躬身迎候。高拱也起身,却当场笑出声来:“严阁老,这场面,下官怎么就想起了韩愈的斗鸡诗呢——‘大鸡昂然来,小鸡竦而待’?”话音方落,全场笑倒一片。严嵩不好发作,也只能打个哈哈:娘的,成了鸡了我!

后来,高拱离开王府去任国子监祭酒,裕王送了他很厚的礼,告别之日,竟哽咽难舍。以后王府里无论大小事,裕王都要派太监去问高老师。一次,想老师想得太厉害了,就让太监送去一幅字,上写“怀贤”两个字;不一会儿,又派人送去了两个字,是“忠贞”两个字。的确,世态炎凉中,高拱显然当得起忠贞之士的名号。

张居正的仕途,几次都和高拱凑到了一起。在裕王府是同僚,在国子监又是同僚,修《永乐大典》还是凑在一起。每次,他都是担任高拱的副手,对高拱以兄长事之。

两人气味很相投。当时有人说,他俩是彼此鼓励,以豪杰自许,相期定要双双入阁,好好干上一番。

两人对嘉靖朝的弊政,都看得很清楚。官场废弛,边防涣散,民力疲惫,这些他们心中是有数的——等我辈上手再说吧。

每读史至此,不由得让人感慨丛生。想那史上的读书人在年轻时,大抵都有雄心大志,不说是想上凌霄阁吧,想着未来做一名督抚,总还是小菜一碟。哪里知道,人之命运,全不由自己把握,甭说督抚,就算以州县吏相期,也可能都是黄粱一梦。有那极少数梦成了的,也差不多锋芒尽失,几成圆滑老吏了。

万千诸生,遥想当年周公瑾,意气风发,只怕是徒有羡慕情吧。

在相对祥和的气氛中,时光堪堪来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这一年,有几件大事值得一书。

严嵩被扳倒后,政坛看似祥和,实际上嘉靖的老毛病没改多少,照旧是装神弄鬼,且愈演愈烈。我们也知道,古代历来都是皇帝好什么,臣子就忽悠什么。那时候,各地都争献“祥瑞”(上天赐给的吉祥物),比方,发现了什么冬至甘露、乌龟蛋、白毛雀等,都要飞马传递,驰送京城,硬说是出自老祖宗皇陵上的。

每逢此,嘉靖都欣然接受,不疑有他(谁还能怀疑拍马屁的)。因此,一有祥瑞来,礼部官员就赶紧奏请,让百官给皇帝进贺表,又郑重其事地告太庙(放到祖宗庙里供着)。

事情就这么越闹越离谱。有一次,嘉靖晚上坐着发呆,一回身,看见身后桌子上有一只新鲜桃子,就问:桃从何来?贴身太监善于逢迎,灵机一动,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符合牛顿定律)。嘉靖大喜:“哦,天赐也!”便立即下令,举行五天的谢恩大典。庆典还没完,第二天,天上又掉下一个桃来!而后,宫中养的白兔白鹿,又接连生崽儿,真是好事连连,朝中为此忙了个不亦乐乎。

太监见嘉靖确实糊涂了,就干得更起劲。没两天,又放了几颗药丸在他床上,也说是天上掉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