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好似主仆即将离别一般!
姜秋和姜霜,两人心里很难受。她们各自抱着主子赠给的衣裙,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赵飞燕什么话也没说,心想:万般皆有命,半点不由人!
当天夜晚,赵飞燕命王盛带领四个宦官,携背四个财宝包裹,前往大司马府。在王盛他们临行之前,赵飞燕一再叮嘱:一要防止被他人看见,二要注意途中安全,三要尊重大司马,四要态度诚恳,无论如何,也要将财宝送给王莽。
王盛躬身应命,率领四个宦官出发了。
深夜,北宫的宦官、宫女都入睡了,只有赵飞燕卧室内的烛光仍在闪亮。只见她在地上走个不停,不时地注意倾听窗外的动静。
大约两个时辰过去了,王盛还没回宫。
赵飞燕的心里立刻火烧火燎起来。王盛他们会不会在途中发生意外?还是见财起意,各携财宝逃跑了呢?她想,不会的。王盛跟随她已有二十四个年头,久经考验,从未动摇。那王盛他们还会怎么样呢?
多年来,谁不知道王莽的多疑和奸诈?
随即,她紧张起来,做了最坏的打算。
果然不出所料!
王盛回来了。她赶紧询问:“王盛,怎么样?”
“皇太后,我们……我们未能完成御命!”王盛气喘吁吁地如实回禀。
“怎么,王莽不收?”赵飞燕又催问了一句。
王盛点了点头。
紧接着,四个宦官各背着一个大红包裹走了进来。王盛让他们放下东西,回房去休息。
王盛一五一十地向赵飞燕禀述了送礼的全过程。王盛先后三次哀求舍人王谦转告大司马,但三次被大司马回绝。他们一直被拒绝于大司马府门外,根本不能与王莽相见。万般无奈,王盛他们只好返回北宫。
赵飞燕听罢,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感到无计可施,眼前一片黑暗,竟然忍不住哭开了。
见赵飞燕伤感落泪,王盛心里也觉得不好受,赶忙上前安慰说:
“皇太后,您也不必太伤心了,人活一生,都得经过许多愁肠事。大不了没啥职权,不再主事。再说,您还落个轻闲自在嘛!”
王盛一看赵飞燕仍然低着头,不再言语,见她止住哭声,遂悄悄转身退了出去。
赵飞燕独自一人,面对残烛,冥思苦想,一直坐到天亮。
王莽暂且没有理睬赵飞燕,而是忙着网罗追随自己的党羽。他首先看中了大司徒孔光。孔光是名儒,在三位皇帝手下担任过丞相,受到太皇太后的敬重和天下百姓的信赖。因此,他对孔光毕恭毕敬,引荐孔光的女婿甄邯为侍中、奉车都尉。他任用王舜、王邑作为心腹骨干;甄丰、甄邯主管弹劾及司法刑狱;平晏主管机要之事;刘秀掌管起草诏书;孙建负责军中大事。与此同时,凡被他忌恨的人,一律被诛杀灭绝。前将军何武、左将军公孙禄,曾经在承明殿上向太皇太后上书直言,反对他出任大司马。因此,他便向太皇太后弹劾何武、公孙禄互相称颂保举,两人都被免去官职,何武被遣回封国。
王莽做好这一切后,马上请奏太皇太后,扶持儿皇帝刘箕子即位。当下,王政君允奏。
未央宫殿,庄严隆重,百官集结。新天子刘箕子称帝,即龙位,即为汉平帝。平帝时年九岁,太皇太后王政君临朝听政,大司马王莽把持国政。文卿武将深知新都侯、大司马王莽的权势日益上升,且又专横霸道,因此谁也不敢直言抗逆。长平侯、大司空彭宣,博山侯、大司徒孔光,上书请辞。王莽对彭宣深为忌恨,遂建议太皇太后批准下诏,免去彭宣的官职,让他返回封国,但故意不按惯例赐给他黄金、安车、驷马。王莽对孔光的请求却采取了缓和手段,他奏报太皇太后,认为平帝年幼,应该为新帝配置师傅。于是,太皇太后亦应允,调任孔光为帝太傅,位居四辅,兼给事中,负责皇宫宿卫和皇帝供养。
三公免去二公,百官无不惊讶!王莽又请奏太皇太后,增补三公人选。太皇太后当然还得按照王莽的上书提名,下诏任命:右将军王崇为大司空,但王崇并非外戚王氏家族之人;右将军马宫为大司徒。
三公如鼎之三只脚。王莽还给自己冠以安汉公的最高官位,统驾三公,主宰汉室。
自此以后,赵飞燕这只孤燕,每日愁眉不展,再也没有心思到处飞翔了。当然,她哪里还能关心平帝登基的大事呢!眼下,她只顾栖身于北宫,不想听到外界的任何消息。
但是,不幸的消息终于传来了!
原大司马府舍人、现任司隶校尉王谦,率领五官署的卫士们来到北宫。
王谦大声宣布道:“孝成皇后接旨!”
赵飞燕听后,急忙走出卧室,行至院心,跪伏于尘,等待接旨。
王谦已经打开诏书,随即念道:
御诏:
孝成皇后赵宜主,违宫纪、触汉律,专皇宠、失妇道,贬为平民。望谢皇恩!
钦此!
赵飞燕听罢,两耳嗡嗡作响,三魂丢了两魄。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王盛、姜秋、姜霜急忙跑过来,上前搀扶她们的主子。
王谦一看,赵飞燕没能接旨,就走至赵飞燕身前,将御诏掷于她怀中。而后挥了挥手,便带领卫士们离去了。
等了好大工夫,赵飞燕才慢慢醒过来。王盛、姜秋、姜霜将她扶到卧室,让她躺在床上静静地休息。
午后,阴云笼罩着京城长安,凉风袭卷着西北大地。
一辆单马安车驶出长安东关,直奔南山。
车上坐着被贬为庶民的赵飞燕,以及她的旧日宦官王盛、贴身宫女姜秋和姜霜。驭手乃是西司马里的太仆谷田,谷田已年逾花甲,发须皆白。
安车驶过骊河拱桥,很快来到山脚下。
赵飞燕让谷田停车,谷田立刻勒缰停奔。
姜秋、姜霜先跳下车,然后将赵飞燕搀扶下车。
王盛下车后,从车厢内把几个包裹拿了下来,然后从衣兜里掏出散碎银两。他把银两交于谷田,并说这是赵皇后赏赐的。
谷田接过银两,向赵皇后施拜道谢,随即扬鞭策马,驾驭安车,返回京城去了。
主仆们朝北瞭望,那是一片旷野,旷野北侧尽头便是贺家村——王盛的故乡。他们又转身向南,抬头仰望,山坡上铺盖着半绿半黄的野草,显得一片灰蒙,无有半点生机;山顶上矗立着三姑堂,这是二十四年前赵飞燕非常熟悉的地方,也是她和妹妹合德在少年时期一起来过的地方。她的一双暗淡而失神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三姑堂……
今天临来之前,她以去三姑堂削发修行为名,将贴身仆人们骗到这里。
她转过身来,看了看王盛、姜秋、姜霜,好大工夫说不出话来。而后,她才让他们拿上包裹,去逃生度日。
王盛、姜秋、姜霜三人跪伏于地,连连叩头,“哇”的一声,哭开了。
她面如土色,木呆无神,两眼直愣愣的,一滴眼泪也没掉,半句言语也没有。王盛、姜秋、姜霜透过泪眼,望着即将离别的主子,心如刀绞,百感交集。
他们爬起身来,各自背起主子赐给的财物,朝山下的大路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望主子。
赵飞燕等到奴仆们的身影消失到远方后,才躬身拿起地上唯一的包裹,缓缓地沿着山脚下的小路朝前走着。
这条小路拐向山坡,可奔向山顶。
赵飞燕刚步向山坡,就发现小路左侧由高到低一溜儿三座坟丘。她迟疑了一下,不禁停住脚步。不知为什么,她浑身骤然觉冷,一个寒战接着一个寒战。
她迈起双脚,离开小路,步入坟场,想看个究竟。她举目一看,三座坟茔上边都长满了野草,但每座坟茔顶端都布撒了鲜活的新土。她又仔细看了看,三座坟茔并不是一般大小,靠上边的最大,中间的比较大,靠底下的最小。不过,每座坟茔前边都矗立着一块石碑。她快步走了过去,定眸细瞧:啊!这是贺家的荒冢!“贺夫人之墓”“贺岩之墓”“贺岩之子——贺恨燕之墓”。“贺恨燕”的名字,一定是因其被害而取。
她如只身落入敌阵,一根根长矛,一把把锐戟,直刺自己的胸膛,浑身颤抖,两腿沉重,一屁股瘫坐在贺岩儿子的坟墓前面。“贺恨燕之墓”五个大字又映入眼帘,她似乎听到这个婴儿在冻饿而死之前的厉声哭叫!她感觉自己的头立即大起来,又涨又疼,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一下子倒下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强打精神,吃力地支撑起身体。
这时,她看见两个修行女子抬着一桶水,沿着小路往山顶走去。
女人修行,也是可以获得自由啊。
但是,她根本没有再想踏入三姑堂。
突然,她发现了坟墓旁边那棵粗矮枯柳。她走了过去,围着枯柳绕了若干圈儿,如同山野里的孤魂一般地游荡着。
她终于停住脚步,放下手中包裹。包裹里藏有重金软银,是为发现者安置她而用。
她,面对枯柳,伫立良久。最后,她从包裹里抽出一条长长的白绫,狠了狠心,将白绫甩搭在树杈上。
这时,苍穹渐渐发黑。疾风赶着灰黑的云彩,潮水般地漫过天空。山野峡谷之口,游荡着一团团灰色的雾霭,鲜活的绿色再也看不见了。
只听两只乌鸦掠过头顶,“呱呱”地惨叫着。
1987年夏季准备
1997年冬初完稿</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