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索土降使臣

初春的天气还是寒冷的。后宫的各个宫院,乃至御花园的花草树木仍是一片干枯,看不见一丝绿意。

然而,前往昭阳舍宫的成帝,其鼻息和胸腔却充满暖意。因为他苦心筹备,忙于立嗣,顾不上临幸赵合德,好歹总算完成了这件宫中大事,松了一口气,方得以去看望心中的爱妃,这简直是胜过新婚久别的重逢。由于心怀一种难以割舍甚至他人难以替代的爱,尽管他与她分离仅仅二十余天,但是他心中如同有一种由来已久的忧郁,未得排解和释然。至今,他的内心世界才开始洒入春天的阳光,渐渐驱散冷却的冬雾。所以,他的那颗心感觉暖烘烘的。

不一会儿,成帝和他的侍从们来到昭阳舍宫门前。守卫宫门的卫士们,急忙施礼迎接成帝。其中一个卫士,赶忙跑入宫内,去通禀赵昭仪。

日近正午,天气开始暖和起来。

成帝多日未临昭阳舍宫,感到这里的一亭一榭、一房一舍都非常亲切。他边走边看,大有观赏的样子。郑永已猜出成帝的心思,成帝由于非常想念赵昭仪,所以身临昭阳舍宫,方有旧地重游之感。郑永示意小宦官们不要走得过快,让大伙儿尾随成帝行走。

寝宫到了。成帝站到三十几米远的地方,就看见他亲笔书写的匾额:“温柔乡”。他思绪起伏,激荡不止。这是他对赵合德爱恋的表达。虽然他对她算不上钟情专一,但是可以说,他对她的爱恋远远超过任何女人。迄今为止,他从她身上获得的情爱和幸福,还可算是排在第一位的。他正在思念之际,就见赵合德已按秩大妆并面带微笑迎了过来,她身后跟随着宦者令任善,贴身宫女冷艳、冷花及小宦官、宫女们。

赵合德听说成帝来了,高兴得那颗心差点儿蹦出来,一面派人通知膳房准备午餐酒筵,一面让梳头宫女静文帮助自己梳妆穿戴,忙忙活活地刚走出寝宫。她对成帝的倾恋也是由来已久。

别看她在前不久曾与燕赤凤背地媾和私通,除了情爱之外,主要想的也是及早怀上嗣子,以解后顾之忧,只是事不遂愿罢了。但她心里从未忘掉过成帝,可谓朝思暮盼,因为她自从进宫以来,一直受到成帝的宠幸,甚至把成帝对姐姐宜主的爱也全部夺了过来。今天,她见成帝主动来到昭阳舍宫,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心里非常气恼的那件事——成帝册立皇太子之举,几乎全部忘掉了。

她老远就招呼道:“圣上,圣上!”

“合德,合德!”成帝亦应声喊道。

两人很快走到面对面。赵合德急忙撩裙下拜,口称圣上,祝福万岁!她的大小宦官、宫女们也都伏地参拜。

成帝挥手命赵昭仪和众人平身站起。

赵合德欠身后,走向成帝,不住地打量成帝的神姿面容。见成帝明显地消瘦了,颧骨突出,面色黑黄,两只大眼陷入深深的眼窝里,宽阔的前额印上了几道并列的褶皱,似乎给人一种苍老之感。不过,他那高大的身躯还俨然保持一种君主风度。赵合德心里酸楚楚的,眨了眨噙满泪花的双眸,赶忙侧过脸去,极力控制将要滚落的泪滴。她伸手搀扶着他的臂腕,朝寝宫客厅走去。

成帝坐在几前,几上已备好热气腾腾的香茶。赵合德劝成帝先饮热茶,暖暖身子。而成帝见众人都离去了,没顾得上吃茶,便急火火地把赵合德搂在怀里,欲加亲昵。赵合德心跳脸红,觉得成帝太心急了,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袍服,羞涩地说:“圣上,多不方便哪。”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随之松开了她。

赵合德走到几前,双手端起茶杯,递给成帝。

他连续呷下几口香茶,一股热流滚入肚内,感到周身暖洋洋的。他望着赵合德,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甜美。

她先是叙说了这段时间分别的思念之苦,昼不能食,夜不能寐,几乎快把人想死了,后又嗔怨成帝只顾埋头处理朝务,而不注意怜惜身体,但只字不提册封太子之事。说着说着,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他临幸之前还担心赵合德挑起立嗣话题,没想到她竟变得通达情理了,真让他难以置信。他哪里知道,她的忍耐和转变,除了樊嫕的苦口婆心劝说外,主要是姐姐赵飞燕的作用,几经解劝,说破利害,并叮嘱她卧薪尝胆、一切让步,是为日后大计。他见她这般多情多义,泪水涟涟,真是动心不已,肝肠欲断。他掏出手帕,给她擦拭泪痕,并不住地安慰道:

“合德,多谢你一片真情。朕多日未见,心内实觉对不住你,深知你的苦衷及你对朕的赤诚爱心。合德,朕亦是万般思念啊!”

她听了这一席话,哭得更厉害了,一下子扑倒在成帝的怀中。

对心爱的女人,泪水最能打动男人的心。况且赵合德正值三十五岁,这是一个最富感情和魅力的年龄。花朵美丽而盛开,果实成熟而甜美,势必让人爱慕。既漂亮又妖艳的昭仪主动扎在他的怀里,他怎能不动情呢?他像哄孩子般地爱抚和劝慰她,并再三表示,往后夜夜临幸于她。

她终于止住了哭声。

宦者令任善走了进来,向两位主子禀告道:

“酒筵已经备好,请陛下、昭仪用午膳!”

“好,这就去。”成帝应道。

“圣上,您早就饿了吧?”赵合德关切地说。

成帝点了点头。

她欠起玉体,上前搀扶他,朝餐厅走去。

他在她的陪同下,很快吃完了午膳。

成帝的脸色通红,很显然是贪酒的缘故。他踉踉跄跄地走出餐厅,冷艳、冷花急忙迎上前搀扶。她跟在他的身后。

成帝被携扶到寝宫卧室。冷艳和冷花帮他脱掉袍服和云头布履,并扶他躺卧在床上。而后,她俩悄悄离去了。

赵合德看到成帝昏昏醉醉的样子,没有急于解衣卸妆,而是温柔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前额上,关怀体贴地道:“圣上,您喝多了,睡一会儿吧!”

“不多,不多,”他强打精神,睁开眼睛,从额前拽住对方的手说,“合德,你快来呀……”

他用力拉她,但感到力不从心,手一松开,眼睛又合上了。霎时,他打起了呼噜。

他一觉睡到日偏西,大约申时末才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合德仍坐侍在床前,惊诧地问道:“怎么,你一直没睡呀?”

她微笑着点了点额首。

他欠身欲起,看到身上盖着一床鸭绒缎被,知道这是合德给他盖的。她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臂膀,道:“别动!您再睡一会儿,晚上好有精神!”

“唉,这怎么行呢?我一个人睡,你一个人干坐着,太不近人情了。”他还是坚持起了床。

她见拗不过成帝,便帮他穿好袍服和云履,扶他坐到矮脚案几前。她给他斟了一杯热茶,道:“圣上,请您吃茶!”

他接过茶杯,呷了一大口香茶,感到周身无比轻松,高兴地道:

“合德,今天夜间,朕不走了。”

“那还用说呀,”她白了一眼成帝道,“妾身是属于你的!”

成帝开怀大笑起来,风趣地说:“朕以为还得与你商量呢!”

“妾身不敢,只要万岁需要,妾身随时听从呼唤。”她站起身,娇声细语地说。

他深情地望着她。这位入宫十余载的女人,至今仍然妩媚动人、风情万种,但又彬彬有礼、含苞待放,令人咀华不尽、回味无穷。

他又连续饮下几口香茶,越饮越感到心里无比舒畅,越饮越感到精神无比振作。与其说是香茶的刺激使他抖起精神,不如说是合德的魅力使他顿感快活。

她端起茶壶,又给他倒了杯茶。

他猛地拉住了她的手,眷恋不舍地盯着她。多么盼望天赶快黑下来呀!她早看出成帝的心思。为了打消成帝眼前的念头,便劝说他到院心里散散步,聊聊天。

于是,他随她走出卧室,来到寝宫前院。

两人刚走到人造湖的拱桥上,中常侍郑永追了上来。

郑永焦急地禀道:

“启奏陛下,长信宫少府何弘前来传达王太后口谕:命您立即去长信宫,有要事相商。”

“什么要事?”成帝有些不耐烦,气呼呼地问道。

“微臣不知。”郑永如实回话道。

成帝已经停住脚步,但沉默无言。

“圣上,您去吧!”赵合德催促道。

“好吧,走!”成帝转身朝宫门走去。郑永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圣上,早去早回!”赵合德朝着成帝的背影喊了一句。

成帝回头看了看,但没有回声,又同中常侍郑永朝前走去。

主仆二人一路无言。因为这意外的干扰,影响了他同合德昭仪的欢聚,但是,母后命诏于他,他又不敢违背。母后究竟有什么要紧事同他商量呢?他一时难以猜测。

不多时,他俩来到王太后的寝宫长信宫门首,长信宫少府何弘已站在门旁迎驾。何弘向成帝请安后,告诉他,王太后正在汉宫书源等待。

他一听母后在汉宫书源等候,马上意识到有要事商议,王太后一般情况下是在卧室或客厅召见自己的儿子、亲属。刚才,何弘所下达的太后口谕,绝不会有半点差错。这位大宦官还在王太后当皇后的时候,就一直伴随左右。父王、母后对何弘很器重,当然,何弘因久居皇宫,办事周密,颇有经验,则深得主子信任。他对何弘也是一向尊重的,对于侍候和奉尊母亲这多年的老宦官,怎能不敬重呢?他心中那种不愉快的情绪似乎消失了许多。

他让郑永随何弘去少府卧室坐等。

而后,他独自去面见太后。

他进入汉宫书源后,太后兴高采烈地向他打招呼,舅父、曲阳侯王根也在这里。他先参拜母亲,王根又施以君臣大礼。

王太后见到儿子身体消瘦,心里好一阵难过,又再三叮嘱一番,并且说,身体不做主,江山何其用?

王根在一旁随声附和,以示关怀圣君。

成帝深知母亲的疼爱之情。他感激地说:

“母后,您别担心,我会注意身体的。您已年过七旬,儿臣希望您多多保重啊!”

王太后拿手帕擦拭泪水,并点了点头。

母子之间相互问候了一番后,开始转入正题。王太后转向曲阳侯王根,让这位侯爷当着成帝的面,叙说一下姐弟已经议论过的一件要事。

作为成帝外戚又是五侯之一的王根,当然愿意为皇帝效劳尽忠。王根站起身,面对成帝,抱拳施礼,侃侃奏曰:“启奏陛下,我驻匈奴使臣回来说,匈奴有块地揳入汉边的土地,直达张掖郡,那里出产奇异木材、穿射箭杆和鹫鹰羽毛。如能得之,不仅可使边疆大为富饶,而且国家有开拓疆土之实惠,岂不为汉家基业建功卓著而名垂千古!”

成帝听了曲阳侯的陈述,那颗贪婪的心不禁一动,感到此事值得探究。他也熟知祖辈汉武帝刘彻远征西域、开疆拓土的战功佳话,为后辈子孙帝王打好江山,为黎民百姓留下光荣和美谈。对此,虽不能仿效,但举手之劳的事情为何不办呢?可又一想,直接向乌珠留若鞮单于要地,他能痛痛快快地答应吗?一旦不应允,岂不有伤诏命尊严,也损害大汉王朝的威信?他着实犹豫不决,没立即表态。

王根看出成帝的心思,欲要怕受挫折,欲舍又不忍心,于是上前劝说:

“陛下,应该相信我汉室大国的力量,匈奴在西域诸国家中尽管是比较强大的,但也无法与我们抗衡。依老夫愚见,只要说服单于,说明以前对匈奴的关怀,这点利益他们不会固守不让的。”

成帝沉思不语。

“骜儿,你舅父说得对呀!几代先王对匈奴非常关照,并且有过多次出嫁公主、多年互派使臣之往来,难道单于就这么不开窍?”王太后从中劝说,开导儿子道,“不妨,先试试交谈一下嘛!”

成帝欠身踱步,仔细掂量。他知道匈奴的现状,欲办这类索取对方疆土之事,非同小可,单于不会轻而易举地允诺。因为匈奴车牙单于死后,其弟囊知牙斯继位,为乌珠留若鞮单于。乌珠留若鞮单于继位后,任命小弟乐为左贤王,另一小弟舆为右贤王。这位新任单于与左、右贤王皆属一奶同胞,自己虽握国家大权,但无绝对权威,处理军政大事没有两个弟弟的支持和同意是难以实施的。无疑,劝说单于割疆让土是件难办的事。但是,母后和曲阳侯所叙之言也不无道理,应该派人去匈奴游说单于。他转过身来,下了最后的决心,道:“王大人,朕同意你的高见!”

“陛下英明!”王根抱拳打躬道。

“但不知王大人欲派何人完成使命?”成帝想听听这位曲阳侯的打算,随即问道。

“吾意仍派遣匈奴使者中郎将夏侯藩、副校尉韩容前往!”王根说罢又谦逊地问道,“夏侯、韩二位大人当否,请陛下定夺!”

“就依王大人所荐。”成帝同意了这两位人选。

“陛下、太后,我马上回府安排!”王根欲动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