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百密一疏

天之下 三弦 9444 字 4个月前

油灯从长廊侧边照入,这唯一的光并无法让牢房里的人分辨时辰。

李景风运了十几回洗髓经心法才将体内那股寒气驱逐干净,忽地问道:“副掌,您心不安?”

“眼力长进,能穿墙了?”隔壁牢房传来诸葛然的声音。

“我听见副掌的脚步声。”李景风道,“到现在还没停下。”

拐杖发出的“咚咚”声乍停,隔着墙,李景风彷佛都能看见诸葛然用眼角睨着自己的模样。

“副掌,关于朱爷的事……”

“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从屁眼就能望到脑子,把个人说明白这么容易?”

隔壁牢房静默片刻,诸葛然说道:“有些门派留有暗手好制服欺师灭祖的叛徒,彭家就有伏虎七式,不过多半是门下只有几门绝技或者世袭门派才留这一手。像少林,七十二绝技自己就有生克,世上没一门能破七十二绝技的武功。退一步说,这也是旧江湖时节还讲究个单打独斗时才能派上用场,现而今这天下没有一群人围上还杀不死的高手,门派够大就用不着这种功夫。”

“我就是想不通才问,副掌聪明。”

“说点我不知道的事。”诸葛然问,“你自己怎么想?”

受擒之后,李景风在牢中想的都是这件事。若朱爷是针对三爷练这武功,就有许多讲不通之处,不说别的,以昨日阵仗,若不是自己意外来到,无须朱爷出手便能擒下三爷。再说了,如果不是二爷在昆仑宫意外身亡,朱爷也当不上掌门,他练这武功唯一的用处就是没人帮忙的时候,有机会一对一制服三爷。

朱爷向来高深莫测,李景风在崆峒时跟他打过几次照面,作为崆峒一文一武两大支柱之一,三龙关当然有许多关于朱爷的传闻,多半说他聪明有才能,处理政事有调不紊,实际事迹却说得少,武学修为方面更是在齐家兄弟威名之下相形失色。这回与他交手才知朱爷武功之高超乎自己意料,虽然不如三爷,但胜过铁镇子,有这武功,再来个出奇不意,能不能制服三爷,李景风无法判断。

“朱爷练的都是崆峒武功吗?”李景风问。

“未必,拜师拿侠名状只是要个出身,也能带艺投师,他的功夫你得问大猩猩才知道。”诸葛然道,“朱爷是河州出身,朱家不是门派,兴许有家传武学。昆仑共议后门派兼并,有些小门派为了避仇,从此销声匿迹。”

诸葛然静默片刻,接着又传来熟悉的手杖顿地声:“多的我还没琢磨过来,但至少朱爷应该不想让三爷死。”

一名弟子进入牢房,道:“诸葛先生,朱爷请您去议堂。”李景风心下一惊,知道议堂有了结论。

“我去了。”隔壁传来诸葛然的声音,“是死是活就看这回了。”

诸葛然离去不久,又有脚步声来到,有人唤道:“景风兄弟。”李景风觉得声音熟悉,一时想不起来,抬头看去,却是甘铁池。

“甘老伯怎么来了?”再见故人,李景风很是惊喜,他知道甘铁池疯病痊愈后便再没离开过房间。

“我找了金爷说项。”甘铁池隔着牢笼席地而坐,“我跟金爷说,只要崆峒不追究三爷跟小房的事,我愿意帮崆峒铸造兵器。”

朱指瑕与金不错一直希望甘铁池能为崆峒铸造兵器,承诺以此抵他杀人之罪,但甘铁池一心礼佛,宁愿自囚也不愿兵器再造杀孽。

李景风问:“金爷答应了吗?”

“金爷说议堂正在讨论三爷的事,多了这条件或许会有人支持。”甘铁池笑道,“三爷那脚踢得重,金爷现在一动就疼,还很生气。他说你被抓来,我就来看你了。”

甘铁池从怀中取出一个箭筒,是李景风被抓后从身上搜出的去无悔。想来是金爷交给他。

“去无悔好使吗?”

李景风点头:“好几次救了我性命。”

“有没有用了后悔过?”

李景风笑了笑:“没有。”

“你若记得,能跟我说说你都用在哪里吗?”

李景风笑道:“每一回我都终身难忘……”

议堂十六席已坐得满当,连杜渐离与吕丘保都带伤出席,诸葛然连张能拉的椅子都没有,这里头有一半人他不认识。

“议堂决定,只要三爷自首,拔武部总辖职位,降为掌旗,使戴罪立功,条件是李景风为死间,取得关内奸细名单,还有甘铁池要为崆峒铸造兵器,传授铸术。”

掌旗……那是把齐子概逐出议堂了,还有这个甘铁池是哪冒出来的?诸葛然问道:“那齐子概还留在三龙关吗?”

“昆仑宫。”朱指瑕道,“那里与蛮族交界,是最重要的关隘之一。”

重要个屁,就是流放边疆,诸葛然心想。昆仑宫背靠深山峭壁,地形险峻,蛮族想从那入关,单是越过天险至少就得死一半,更别说无法补给。蛮族之所以能在昆仑共议上偷袭成功,除了密道,就是因为此地难以深入,防备松懈,要不还挖个屁的密道?

也不是用得着说破的事。“那我呢?”诸葛然问,“交给点苍?”

“崆峒不能收留点苍通缉犯,但也用不着为点苍捉拿犯人。诸葛兄留在崆峒,崆峒弟子不会为难。”

算不上收留,不得罪人,诸葛然接着道:“话还没说完。”

“齐小房是蛮族,不能留。”

“朱爷,合着你找我就为说半天闲话?”诸葛然两手一摊,“要么我先回牢里?”

“我会找一个女死囚染上金发,替小房姑娘死,首级会挂在崆峒城上,此后世上就没有齐小房。”

诸葛然瞥了眼洪万里,见他面无表情,笑了笑,道:“这行。”他捶了捶瘸腿,“我让景风去通知三爷。”

“李景风?”

“朱爷,我是落魄,可不是傻了。你不把公文昭告天下,等臭猩猩回来再杀出去一次?前日里议堂伤了一半,还要再伤另一半?”诸葛然道,“李景风没蠢到连接人这点事都办不好,我留在这看着你发命令,晚些再去接人,大家都方便。”

朱指瑕点点头:“就照诸葛兄所言,公文稍后便发,诸葛兄可以看着。”

诸葛然回到牢房,甘铁池已经离开。李景风起身问道:“怎样了?”诸葛然把议堂讨论的结果说了,又勾勾手指,李景风弯下腰来,诸葛然在他耳边低语,李景风不由得皱起眉头。

“三爷就躲在那,你去把人接回来。”诸葛然道,“他们会把兵器还你,派人跟你去。”

李景风点头,问道:“副掌,妥当吗?”

“等你比我聪明了再来问这问题。”诸葛然摆摆手,“去吧。”

积雪将树枝压弯,北风细微的呜咽声穿梭在林间,飞鸟已南去避冬,离不开的野兔在冰上蹦跳,找寻稀疏的野草。

一把短匕贴着地面掠过,明晃晃的刀锋为白茫茫的大地带来星点胭红,野兔慌张扑跳,无奈匕首对娇小的身躯负担太沉重,只跳了两下便即不动。

王歌拾起野兔,仰头环顾周围。山下远处,一队披着银肩的骑手经过,他趴低身子,握紧腰间响刀。

副掌暴露行踪可能会引来昔日弟兄,会有更多搜查。望着骑手走远,王歌起身,弯腰隐匿身形,快步往山上走去。

这座土堡是王歌一个兄弟废置的旧居。当上铁剑银卫前,王歌一家都是猎户,耕着几亩薄田,靠着离三龙关近,打着猎物还能卖几个钱,饶是如此,遇上不好年月,为了挣口饭还是险些当上马匪。

苦日子没个尽头,王歌这才加入铁剑银卫,仗着猎户出身的好体魄,武艺进展快,又娴熟弓马。猎人熟悉弓箭,尤其善保养,升上伍长后他便进了兵器部,几年后调任厚土堂,守卫崆峒城。

他能被三爷重用是巧合。三年前,三爷找着密道,带回小房姑娘,之后李景风带着个老头子来到三龙关,他认出是巧匠甘铁池,插嘴说了几句,因此被三爷注意。三爷想磨练李景风,不让人知道是自己照看的弟子,让王歌当李景风名义上的师父,也让王歌照顾小房姑娘跟甘铁匠。

就这样,无缘无故的,他成了三爷的亲信。王歌在铁剑银卫里有了地位,虽然只是个小队长,但周围人渐渐开始对他礼貌。他想起前年中元弟兄们跟三爷一起喝酒,酒席散后,三爷特地把他叫来,敬了他一杯,送了他一块腊肉。

“经过武当时买的。你照顾甘铁池跟小房很是尽心,俸录是考察出来的,我干涉不了,只能送你块腊肉。”三爷哈哈大笑,“你要是会料理,咱俩一块吃了。”

自己有什么资格跟三爷称“咱俩”?王歌胸口一热,豪气顿生,此情此景让他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三爷是个英雄,谁也不该怀疑这件事,王歌为自己能成为三爷的心腹而自豪。英雄麾下不会有小人,自己一定有被三爷看得起的地方。

他回到土堡,三爷还躺在床上,齐小房拧着汗巾替三爷擦拭。王歌把兔子洗剥干净,见三爷睡着了,轻声道:“小房姑娘,麻烦你去山上捡些枯枝,我要生火。”

齐小房“嗯”了一声,跛着脚往山上走去。

这姑娘虽然比刚来时懂事,但依然像个孩子,王歌想,或许自己是最早发现她对三爷的感情有古怪的。因为李景风离开后,就是自己负责照顾小房,发现只有看到三爷时她才会笑,三爷不在三龙关时,那怕只有一两天,小房姑娘连笑都不会。

但即便自己也不知道三爷照顾的姑娘竟是个蛮族。

王歌放下兔子,跟往齐小房离去的方向。

齐小房蹲在地上拾捡掉落的枯枝,数量不多,大部分枯枝被埋在雪地里。她伸手去折矮树上的树枝,掰了好几下,断折的树枝仍靠着仅存的树皮顽强抵抗,更令她丧气。她又扭又拉,才将树枝折断。

她往树林深处走去。

小房姑娘带着伤来告知发生了什么事后,王歌就打定主意要帮三爷。这是个送命的决定,他不过是三爷身边的跟班,没人会注意他,他相信诸葛然也不会把保住他的性命当作要事,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帮着三爷逃走。

因为三爷信任他,三爷让他照看诸葛然这个头顶着几千两银子的点苍逃犯,三爷把朋友交给他照看,就凭这,王歌就觉得值得了。

所以他愿意为三爷当个小人。

他回过头,土堡已离得很远,三爷睡得很沉。

“小房姑娘……”

齐小房吓了一跳,没料到王歌跟在身后,天真道:“小房还没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