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流传着许多故事,例如被黑魔鬼的毒牙亲吻却活下来的幸运儿,仅凭三支弓箭跟一把弯刀吓走狼群的猎户,或者仅用一条绳索便缚住睡熊的勇士,相信的人认为奇迹来自于萨神的恩赐,而如卡斯这样的人,会对这类离奇故事嗤之以鼻,他认为这些故事半真半假,至少也有夸张,除了经书记载之外的传奇,都是被记录下来的吹牛比赛。
一直到了今天他才改变想法。
第一个发现血迹的人是伍尔,他发出跟矮小身躯不成比例的大叫,卡斯闻声赶来,伍尔指着地上,积雪已经埋过枯草,只露出短短的枯枝与尖石,一条断断续续,正逐渐变黑的血迹,延伸向前方,绕过视野能见的石块后消失。
“有人受伤了?”伍尔焦急的问。
卡斯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有人受伤,但很快就明白不可能:“流了这么多血,无论是人或野兽都已经死了。”
垂死的野兽会找个隐匿处藏身,不会让自己暴露在雪地里。
“那是人拖着野兽?”伍尔稍稍觉得安心:“他为什么不先放血?”
卡斯皱眉,他不理解怎么会有这样一条血迹,捕获猎物后先放血再带走不是更容易?而且这痕迹像是拖着野兽走,他又回到伍尔原先的推论:“或许真的有人受伤了,我们去看看。”
卡斯带着伍尔出门巡察,才发现设置好的陷阱遭到破坏,伍尔咒骂着狡猾的狐狸夺走他们的猎物,卡斯则重新布置陷阱,他们是村里少数会捕猎的人,握着腰间那把放血刀,血迹在山岩转角渐少,不远处一块凸岩下趴着团灰,靠在岩边,在雪地里扎眼,卡斯看清楚是头狼,他警戒地握紧腰间的放血刀。
伍尔大惊失色:“萨神保佑,该不会有人被狼袭击了?”
“你见过狼叼着人走这么远?野兽不会浪费力气。”
虽然如此,卡斯还是有些担心,见那头狼一动不动,道:“靠近一点。”
“太危险了。”伍尔皱眉迟疑。
“或许真的有人受伤。”
卡斯走近几步,见那头狼没有反应,松了口气,大笑:“萨神保佑,这是礼物,那头狼已经死了。”
“你怎么确定?”
“他动都不动,狼可没这么乖巧,而且他流着血。”
虽然这解释了地上的血迹,但卡斯又有新的疑惑,是更巨大的野兽袭击了狼,将他尸体拖来这?
有储食习惯的野兽不多,他立刻想到老虎,假若真有老虎来到他们村外山上定居,那得整个村庄的男人都要上山驱赶,而且他们现在就应该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他环顾四周,确认白茫茫的雪地里没有巨大野兽的踪影,这才小心翼翼向前,伍尔跟在他身后,比他更小心翼翼,那是头秃尾巴狼,毛发干枯,狼头被砸的稀烂,无论怎么看都已经死透。
伍尔欢呼一声,赞叹萨神赏赐,卡斯放松戒心:“咱们把这畜生搬回村里,这可是难得的猎物,我们不用跟流民交易就有值钱的狼皮。”
他俯身想要将狼尸抬上肩,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正瞪着他,卡斯惊呼一声:“伍尔,这儿有个孩子。”
那是个高大健壮但虚弱的孩子,脸色苍白,身上有不少爪痕跟咬痕,浑身是伤,鲜血渗出皮袄,原来这儿有块凸起的岩石,这孩子躲在岩石下,用狼尸挡住岩缝,他那双眼睛已快要睁不开,但仍紧盯着卡斯,或许他本来在这里睡着……也可能是昏迷,是因为自己才惊扰到他。
伍尔惊呼:“是个小流民。”
不需要伍尔提醒,卡斯就见到孩子眼下的雪花刺青。
“你受伤了。”卡斯问:“你的同伴去替你找药材?”但这不太可能,流民没理由留下一个这样小,又受重伤的孩子不看顾,还把辛苦捕猎的猎物搁置,何况这里离村子不远。
“这是……我的……猎物。”那孩子回答,嘴里全是血,瞧着令人发怵,他在捍卫自己的猎物,语气虚弱但倔强。
卡斯吃惊:“这狼是你杀的?”
孩子无力的点头。
“不要相信他,他是个骗子,流民都是骗子。”伍尔喊道,“他才多大年纪,他杀的了狼?”
“闭嘴!”卡斯喝道,“看到他身上的爪痕跟齿印了吗?任何一个人身上有这样的伤口,不是杀了狼,就是被狼咬死。”
“或者有人救了他,他受这么重的伤,能把狼搬这么远?他早该昏倒了。”
“那他就是有同伴。”卡斯起身,“你想引来流民的报复?”
伍尔答不出话来。
卡斯解下酒囊递给岩缝中面无血色的孩子:“别喝太多,我舍不得。”
伍尔喊道:“你拿酒给流民喝!”
“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他。”卡斯看着孩子的脸色随着酒气渐渐红润,抢回酒囊,咕噜噜也喝了两口,坐在雪地里开始问话,“你的其他同伴呢?”
“没有。”孩子喘着气,“我们队伍被围猎,我逃出来。”
五大巴都的贵族、圣山卫队,或者任何队伍都可能会围猎这些流民,毕竟流民不被允许信奉萨神,也不被萨神的律法保护,所以流民要成群结队,有足够的武装保护自己,落单的流民将任人宰割、抢夺。
“所以尔巴斯的队伍被围猎了?”卡斯吃惊,又有点遗憾,他挺喜欢尔巴斯这股流民,当然流民不值得同情,但他们还算友善,刀秤交易上也公道,“我没听说最近有大人物来这附近。”
“我不是那个队伍的人。”孩子回答,“我从西边来的,走了好几天。”
“喔?你多大年纪?”
“八岁。”
“八岁?你很高大,有……六尺高?”卡斯笑意中带着赞赏,“但你干嘛要去惹狼?”
“我饿了好几天,我打算去村落里偷东西。”
“流民进村落是死罪。”
“每个流民都是还没执行的死罪。”
卡斯哑然,接着问:“然后?”
“我看到那个捕兔的陷阱,我想抓只兔子。”
“是你破坏我们设的陷阱?”伍尔叫了起来,“是你偷了我的兔子。”
“你应该向这头狼讨债。”孩童推了推那头狼尸,“那时兔子在他嘴里,他偷了你的兔子,而我是抢了他的。”
“你为了兔子去打狼?”卡斯皱眉。
“我本来只想吓吓它,让它放下兔子逃走,但是他向我扑来,这畜生太饿了,落单的狼都是又老又病,他没法捕食才去抓陷阱里的兔子。”那孩子大笑,“我还很年轻。”
“太年轻了,你根本没长大。”卡斯嘀咕,“然后你就躺在这了,就算是老狼你也不该招惹,尤其是饿坏的狼。”
“我比他更饿。”孩子嘲讽,“总要有个畜生吃饱。”
“我的兔子呢?”伍尔插嘴,他只关心那只兔子。
顺着那孩子斜睨的目光,一团灰绒绒沾着血的东西就在岩块边,只剩皮毛骨,像被吸干肉的葡萄皮,原来孩子嘴边的血不只是狼血。
“你就这么生吃了?”伍尔捂着脖子,觉得恶心,将卡斯拉到一旁低语。
“这小疯子快死了,他受重伤,还流这么多血,我们尽管拿走这只狼,狼皮很值钱。”
卡斯回头瞥了眼那孩子的手,正与他目光对上,那确实是垂死的眼神,这孩子伤得很重,在这雪地里已经没有能力再捕猎,他身上甚至连兵器都没有。
他摇摇头,走到岩石背对着孩子,伸出手指在雪地上画了把匕首。
“你在做什么?”伍尔吃惊地问。
卡斯摇头,示意伍尔转过身别看那孩子。
那孩子迟疑半晌,用渗着血的手指,在雪地划上鲜红的一横,随即拉过狼尸遮住岩壁,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流民不能买卖,刀秤交易的规矩,双方都不能见到面。
“你竟然要跟他做刀秤交易?他有什么能给你?”回村庄的路上,伍尔不住抱怨,“他是个落单流民,我们尽管拿走狼就好。”
“你打算杀了那孩子吗?”卡斯停下脚步发问。
“我……”伍尔一噎,“咱们用不着动手……”
或许伍尔能对流民生死置之不理,但他没办法亲手杀人。
“那你最好不要想着从他身边带走狼。”卡斯道:“那是他的猎物,他会用流民的方式对付你。”
“他只是个孩子!重伤的孩子,连站起来都难。”
“他真的会杀了你。”卡斯想起方才回头时,看到那孩子的右手依然紧紧握着一颗长石,那不是普通的石头,下尖上顿,像是把石锥,他握得很紧,他在与狼争食时,并不是没有想到狼会暴起伤人,他做好了与狼搏斗的准备,他才八岁,而且饿了这么久,却还徒手杀狼。他的眼神很疲倦,但没有松懈跟放弃。
任何人想要抢走他的东西,就要有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的决心。
卡斯整了整毡帽:“我们今天遇到一个故事,萨神在上,他说不定会是个传说。”
他开始相信那些夸张的故事,还有不可思议的传奇或许是真的,那些与众不同的人,天生的勇士确实存在。
“咱们应该让故事继续,而不是亵渎。”
卡斯回到村落,带着伤药、一捆柴火,还有三张稞饼,收拾几块破布,再次回到孩子藏身的岩凸处,趁着那孩子还躲在狼尸后,他将交易品放到狼尸旁后离开。
半个时辰后,卡斯再次回到岩凸处,准备的药物柴火并没有被取走,按照刀秤交易的规矩,就是流民对这次交换的物品不满意。这小子,即便淹淹一息也不轻易妥协,卡斯可以选择取回交易品,或者加点东西,是药材、布料还不够?卡斯想了想,解下系在腰间的放血刀放在木柴旁,然后在刀秤记号上的左边划上一条直线。意思是,这是他能出的最高价。
他没再理会,天色晚了,他该回家睡觉。
“这张狼皮剥得乱七八糟,而且伤口太多,影响价格。”卡斯翻转狼皮检查,忍不住抱怨,这孩子把狼肉都剔下当食物,但刮破了太多毛皮。
“你应该要用剥皮刀而不是放血刀。”他说着,今天男孩看起来稍有气色,但依然非常疲倦,看来伤药正在发挥效果。
“你有什么打算?能找回原来的队伍吗?”
孩子躲在岩缝里,行动不便,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说你走了好几天,就算找着你的同伴,队伍应该也散了。”卡斯想了想,“村里有跟咱们做刀秤交易的流民,你要不要加入他们?”
“是足够强悍的队伍吗?”
“你没得挑选,落单的流民死得比野鸡还快。”卡斯摇头,就在岩凸外坐下,“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汪其乐。”孩子回答。
“你爹姓汪?你是汉人?”
“队伍里至少有一半的男人可能是我爹。”孩子满脸不屑,“不过他们见着贵族的狩猎队伍时比我更像孙子。”
流民的情况卡斯很清楚,漂亮的女人有时会被首领独占,有些则是会赏赐给优秀的战士,还有些则是共享,他们很需要新的孩子加入来壮大队伍,但卡斯不确定尔巴斯会不会收留这孩子。
“春天要到了,尔巴斯会来刀秤交易,你熬得过这个冬天吗?”
“走着瞧。”汪其乐回答。
卡斯每回上山都会去找汪其乐,这孩子一直躲在岩凸下,用交易来的布料把那件早破烂的皮袄反复缝补,但他并不总在那里,他时常不见,也时常带着伤,卡斯有回见着他崴脚,一跛一跛走着,担心他没有捕猎到食物,于是带了几张稞饼给他,还有一小块羊肉。下回再来,岩前有一堆五颜六色的禽羽。
“我不接受施舍。”汪其乐回答,“这是我之前捕到的鸟羽,我想换点东西。”
“依据戒律,我们不能跟流民交易。”卡斯回答,“所以才需要刀跟秤。”
“那我说说愿望,我想要弯刀跟弓箭,这把刀子太小了。”
卡斯哈哈大笑:“你可能不懂物价,一把糟糕的弯刀大概就要一张羊皮,弓箭就更难了,那种精巧玩意你得去大地方才能找到,靠得最近的也是两百里外的耶洛城,我连问都不会去问价格。”
“我的愿望实现,你的愿望也会有人帮你实现。”
“你才多大?”卡斯笑道,“你是流民,等你长到跟我一样高才能说这句话。”
汪其乐似乎被激怒了,他咆哮:“你会后悔!我说出的话一定会实现。”
自己的孩子要是有一半这样的志气或勇敢就好了,卡斯想着,自己的孩子缺乏定性,也不勇敢,连加入护卫队都不愿意,接着他听见听汪其乐抱怨:“这里如果有头熊就好了,一头熊可以让我度过这冬天。”
还是算了,萨神保佑,还是别给我孩子这样的勇气,他会短命。
“杀了一头老狼让你太高看自己,你连豹都打不赢,你还来不及见到他腾扑的模样就被咬断喉咙,至于熊,它一巴掌就能把你脑子从嘴里打出来,快一点的话,舌头还能尝到自己脑浆的味道,这种机会每个人一辈子最多只有一次。”
“没打过不知道谁赢,但我知道我还需要一把弯刀才有胜算。”
“你把胜算跟送死的意思混淆了。”卡斯想了想,“你乖乖挨到过完冬天,这些鸟羽毛我不会白要。”
他背对汪其乐,在地上画了一个秤后离开,第二天,他把一把柴刀放在交易的秤旁,他花了一个上午才除去刀上的锈斑,还拆下刀柄,重新上夹木,上桐油,汪其乐拿着刀子时,眼睛都发出光来。
※
冬雪消融,村东十里外的石堆子被刻下匕首的记号,汪其乐就在那个石堆下遇见贝克,大部分的流民都在搬运猎物到石堆下,他们望见汪其乐,但不用多问,脸上的雪花刺青已经表明身份。他们既讶异又不讶异,流民需要成群结党,队伍被击溃后无处可依的流民来靠伙的并不罕见,但像他这样的孩子并不多。
贝克是上前询问的人,他有跟自己一样的卷发,比自己大两岁,但矮半颗头,他诧异的瞪着汪其乐。
“你好高!”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汪其乐不满的看望向他腰间,他正抚着自己的弯刀,一股嫉妒油然而起,汪其乐猛地一拳挥打向贝克脸颊,砰的一声,打得贝克头晕眼花,几名围观的流民正看着这孩子啧啧称奇,没料到他会暴起伤人,一时之间竟然来不及劝阻。
“只有战士才能拥有弯刀,你只是个孩子。”汪其乐扑倒贝克,将他压在身下,去抢他腰间的弯刀,“把刀给我!”
贝克右手紧紧摁着刀,左肘一拐,撞在汪其乐脸上,力道沉重,不亚于成年人,汪其乐眼前一黑,贝克屈膝一掀,反将汪其乐掀翻过去,骑在汪其乐身上,挥拳如同暴雨,对着这无知小子头脸狠打:“你他娘才是个孩子。”
汪其乐被打掉两颗下门牙,张嘴咬住贝克手腕,贝克疼的缩手,他可能松懈了,以为给这自己的教训够了,汪其乐逮着机会,他年纪虽小,身材却更高大,抓着贝克膝弯,硬是将人扭起,两人着地扭打成一团,引来其他流民围观。贝克忽地矮身扑向汪其乐,汪其乐看不懂这是抱摔,伸腿去踢,贝克双手抱住他膝弯一掀,砰的一声重击,幸好他本能拱肩颔首,肩膀先着地,仍痛得一阵晕眩。
贝克一脚踩在他胸口,喝道:“现在谁才是孩子?”
“弄死我,要不我早晚弄死你。”汪其乐喝骂。
“你是特地来送死的?”贝克眼看已经压制过对手,冷笑,“流民不随便杀流民。”
“那你早晚会被别人杀了。”汪其乐嘲笑,“你果然是个孩子。”
贝克大怒,重重一脚踹在汪其乐小腹上,汪其乐痛得抱住小腹打滚,不住怪叫乱骂。
“闹够了没?”流民群里走出一名中年壮汉,年纪约四十,棕色瞳孔,头发整齐扎成四条粗长辫子,肌肉健壮,腰间的弯刀擦得发亮,靴子上有尖锐的马刺,他的皮袄虽然破旧,但没有缝补痕迹。
“你从哪来?”
“我从南边来。”汪其乐痛得站不起身,但他知道这人必然是这只队伍的首领尔巴斯。
“哪一本书是真经?”
“衍那婆多点起蜡烛,腾格斯指引道路。”
“你多大年纪?”尔巴斯问。
“八岁。”
周围的流民都发出惊呼:“长真高。”“我以为他至少有十二了。”“他比贝克还高半尺。”
尔巴斯弯下腰,抬起汪其乐的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汪其乐呼呼喘气,但眼神没有回避,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除了自己生的,我们不收没长满第二次牙的孩子。”
“我已经是战士!”汪其乐喊道,“我杀过狼!”
汪其乐拉开破皮袄,身上还有残留的爪痕跟咬痕。
“尔巴斯的队伍不养别人的孩子。”尔巴斯语气坚决,“如果你能活到长全牙齿,我就让你加入队伍。”
周围的人发出叹息,似乎也惋惜这孩子不能加入。
“派出你们的战士跟我挑战。”汪其乐仍不放弃。
“你已经打输了,输给我们年纪最小的战士。”尔巴斯起身,吆喝一声,“走!”
汪其乐忍耐了半个冬天,愤怒几乎要哭出来,他忍着眼泪起身,从石堆下拾走一只大雁,理所当然似的。
“那是我们的猎物。”有人喝止。
汪其乐恶狠很地瞪了他一眼,竟让那人吓了一跳。
“送给他。”尔巴斯喊道,“还是你要上去割了他喉咙?”
他毕竟是个孩子,而且也是流民,流民都知道为了充饥,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是你的礼物,以后不许踏进我们的帐棚。”尔巴斯说道。
汪其乐没有离开,他无处可去,村庄禁止流民进入,也不是每个百姓都像卡斯这么友善。他远远跟在尔巴斯的队伍后,这支队伍约莫有七八十人,他们带着装备回到自己的营区,他们今天不会离得太远,明日一早还要去收取刀秤交易换来的药物、杂粮、酒跟铁器,那些猎物不是白给的。
入夜时,他远远望见巨大的营火,他升起小火堆,烤熟自己手上仅存的大雁,生火、追踪兽迹,这都是游民必备的技能,他五岁就开始学着帮忙起火。流民没有好日子能过,每种活都要干一些,当然,战士能少干点活,最优秀的战士,或者队伍的领袖就是发号施令的人。
这支大雁估计就能支撑三天吧,汪其乐不会期望再次有雪地里的幸运,没有卡斯帮忙,他是挺不过下半个冬天,而长全牙齿可能还需要五个冬天,或许会快些,他一向早熟,比同年龄的孩子都更高。
他生的火堆很小,以至于发现贝克时,他已经离得很近,汪其乐立刻警戒起来。
“你不用害怕,我是来安慰你的。”
“安慰?”
贝克坐到他面前:“从没有一个年纪比我小的人能让我陷入苦战,你叫什么名字?”
“汪其乐。”
“汉族?我叫贝克,我来自瓦尔特。”
“流民生于草原上,没有故乡。”汪其乐纠正他。流民不是被放逐的贵族,就是用钱赎下性命的重罪犯,要不就是流民的孩子,刺上冰晶后,连抬头仰望神都不被允许。
“你其实打得很好,我已经是个战士。”贝克得意,“我有弯刀,捕猎时我会上前,交战时我也在前线。而你只是个孩子,你今天打得很漂亮,够凶悍,但没有技巧。”
“我也是个战士,我杀过狼。”
“用你那把柴刀?”贝克不相信。
“用石头跟牙齿。”汪其乐本想说村里的卡斯能够证明,但他不想麻烦卡斯,百姓不想跟流民打交道,流民会诱拐他们的女人,有时用刀,有时用花言巧语,落入流民群里的姑娘会被同样刺上冰晶成为流民,她们十个有八个会一辈子后悔,还有一个会自杀,另一个是被杀。如果是处女,那还可能成为圣女。
“你没学过武功吗?没有人教你?”贝克问。
“没有,我都是看着别人打。”
“你应该学武功。”贝克用骄傲的回答,“我可以教你。”
“你想让我叫你老师?”汪其乐不满,“滚!我不会向任何人行礼。”
贝克耸耸肩:“你脾气比我还坏,我们都是流民,流民要互相帮忙。”
“你怎么不跟尔巴斯说?”
“你靠那把柴刀很难活。”贝克说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活得好好的,不用你担心。”
“希望还能见到你。”贝克诚恳地说这出这句话,然后离开。
汪其乐仰躺在地,望着星空,想起流民间时常说的一句话:天空这么大,草原这么辽阔,大地望不到尽头,可流民就像站在针尖上。
连针尖大的土地都没有。
汪其乐一直跟着队伍,白天,他远远跟在队伍后前进,有时被甩开,有时离得太远,汪其乐就跟着马屎追上。当队伍围猎时,他便猎捕逃脱的猎物,很少有收获,于是他只能在前晚的营地找寻残食,流民的粮食时常紧张,但骨头上的碎肉,一点菜渣总是有的,他吃过呕吐在地上的秽物,经过一夜冷风干燥,没意料中的难以下咽。最大的惊喜是有回竟然捡到一大块干羊肉,足足有一尺见方。这够他吃上两天,他不解哪个傻子会遗落这么大块的肉。
营地里偶尔还会留下能用的东西,没烧尽的木柴,剩馀的碎布料,他会把这些通通塞入他的皮袄里,他还捡到一根骨针,这帮上大忙,能为他那件破皮袄补上零落的兽皮,东西全藏在皮袄里很不方便,他打算以后收集到足够的布料,缝块大布来装家当。
半个月后,尔巴斯率领队伍来到一座山上,看来是他们之前驻扎过的地方,流民居无定所,但也需要临时的驻扎地,他们会勘查地形,在水源地附近搭建帐棚,在附近进行围猎,取得刀秤交易所需的毛皮与猎物,他们也会耕种,但只种能快速生长的作物,如黄瓜,播种后只要一个多月就能收成,他们待的时间长短不一,通常是一个月到数月,然后流浪到另一个营地。
看到女人在周围撒种子的时候,汪其乐知道他们会在这至少住上一个月。
不过这也表示自己没有之前的便宜可占,他得尽力让自己活下去,要学会更多捕猎的技巧,他观摩其他流民如何狩猎,如何设置陷阱,他在更远的地方搭起火堆取暖过夜,离着尔巴斯的队伍远远的。
“你打算继续跟着啊。”他又看见贝克,想发脾气,但再看到贝克手上拿着半只烤雁后,他忍住脾气,贝克将大雁递给他,他拍掉对方善意的手臂。
“你想换什么?”
“送你。”
“我不接受礼物,我会捕猎。”就算饿,他也不愿接受施舍,流民已经够卑微,不需要再当流民中的乞丐,至少骨气要能保住,这是母亲的教导。
“你吃过我留下的羊肉干了吧。”贝克嘻嘻笑着,“流民会遗落食物?你真是个孩子。”
汪其乐窘迫又愤怒:“那是被抛弃的肉,我只是捡起来,不是施舍。”
“我们明天要拔营了,他们之前打赌你跟不到营地,后来又打赌你撑不到拔营的时候,现在赌的是你能跟多久。我说你能跟到长满第二次牙齿。”他打量着汪其乐,“你瘦不少呢。”
“我们再来一场公平的比武,赌这只大雁。”他还在盯着那半只考熟的大雁,口水都快滴出来了。
“你陪我打架,无论输赢,我都给你雁子。”
汪其乐忍不住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