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掀开箱盖,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那大箱子里竟蜷伏着个姑娘。
见鬼了,所以路归雪不是偷红货,是他娘的掳人?
不是,这姑娘又是谁?
月光稀微,徐少昀只得把火折子靠近看,只见那姑娘身着华服,闭目沉睡。
难道是……点苍的小姐?
就算是夜榜也不敢干这绑架点苍大小姐的活,他娘的一个小小的路归雪,竟然打起掳劫点苍大小姐的主意?这是向天借了几颗胆?还是嫌弃子孙多,想留三代独苗?
他正疑惑间,那姑娘嘤的一声,悠悠醒来,见着徐少昀,慌忙直身,咚地一声撞上箱子,这才发现自己身在箱中,周围是天地星辰,惊叫道:“你是谁,抓我作什么?”
徐少昀怕她声张,到时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忙捂住姑娘嘴巴,低声道:“我是救你的,别怕,我马上送你回去。你别叫。”
那姑娘颤着身子微微点头,徐少昀这才把手放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诸葛悠,是点苍掌门女儿,请公子……公子送妾身回常山门,有赏金,会有很多很多赏金。”这姑娘显然受惊过度,泫然欲涕。
她果然就是诸葛悠,徐少昀心想,这下子总算见着自己未来媳妇,此行目的也已达成,于是把火折子靠近细看,只见这姑娘一对深深的卧蚕,像是两道弯月托着眼睛,带着几分娇俏。
诸葛悠见他看得入神,忙问道:“公子又是谁,妾身怎么会在这?”
徐少昀正要自承身份,又想:“自己稍后要护送她回去,若是表露身份,不就让人知道徐家少爷想偷看媳妇,特地大老远从蒲地赶来浙地,还深夜带走媳妇,只怕成为笑柄,若不亲自送回,她被人掳走,深夜独归,也怕名声不好。”
没必要丢这脸,徐少昀灵机一动,道:“在下陈凌崖,现任浙地西池帮掌门,馀州分舵主,是徐三少爷的好朋友。”
“你怎么会在这?妾身……又怎么在这?”她又问了一次。
“有人想挟持你,恰好被我撞见,我把坏人打跑了。”徐少昀道:“至于我……”
“是……是徐三公子让你来偷看我吗?”诸葛悠低头羞问道。
徐少昀尴尬道:“是,啊,姑娘快起来。”
诸葛悠这才从箱中起身,徐少昀见她举止端庄,看样子真是诸葛家大小姐。
“可是谁要抓妾身?”诸葛悠不解:“抓了我要换钱吗?”
这也是徐少昀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要钱搬红货就好,再说看路归雪的模样,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搬走的是个活人。于是又问:“姑娘是怎么进到这箱子里的?”
诸葛悠道:“我暂住在常山门小姐的闺房里,正要就寝,刚吹熄蜡烛,忽地觉得晕晕迷迷,醒来后就在这了。”
“忽地晕晕迷迷?那可能中了迷药。”徐少昀自言自语,问题不在这,问题在于点苍戒备何等森严,那人怎么把大小姐装进箱里,又怎么被路归雪搬出来?
路归雪肯定没这本事,一定另有高手,或者……内奸?
不管这些事,先把点苍大小姐送回去再说。徐少昀道:“姑娘,我先送你回去。”
诸葛悠忽惊道:“有人来了。”
徐少昀一回头,只见一团火光正逐渐靠近,那人身法好快,只一个眨眼便奔至面前,诸葛悠身子一缩,躲到徐少昀后面。徐少昀见那人提着火把,年约五十上下,青衣劲装,脸容消瘦,当下护着诸葛悠,沉声问道:“老先生是谁?”
那人见着诸葛悠躲在徐少昀身后,也沉声喝问:“阁下何人?”
徐少昀道:“在下陈凌崖,现任浙地西池帮掌门,馀州分舵主,是徐三少爷的好朋友。”
老者见他客气,也道:“在下点苍,硬爪黄柏。”
徐少昀讶异道:“你是点苍的人?”
“他不是!”诸葛悠尖叫一声,揪着徐少昀袖子:“他不是黄师伯,妾身不认得他。”
徐少昀心下起疑,望向黄柏,黄柏恭敬道:“大小姐别胡闹,快跟我回去。”
诸葛悠急道:“我不要,他不是黄师伯。公子,我不认识他,你不要把我交给他。”
黄柏尴尬道:“大小姐,您这样我回去会受罚的。”
诸葛悠焦急道:“我真的不认识你,啊……”诸葛悠像是想到什么,惊慌道:“公子,别被他拖延时间,他在等帮手,你先带我走,反正你要带我回常山门。我跟着你回去,等见到池师伯就安全了。”
黄柏道:“那公子与小姐随我一起回去。”
诸葛悠道:“你如果真是黄师伯,怎么会一个人追来?你一个弟子都没带?”
黄柏道:“其他弟子轻功跟不上,我怕大小姐跑丢……”
诸葛悠焦急道:“你若是真的,回去带点苍弟子来接我,把池师伯带来就是。陈公子陪着我在这等着。”
黄柏犹豫道:“大小姐、陈公子,我们一起回去。”
诸葛悠紧紧抓着徐少昀袖子,害怕道:“我不要跟你走,我都不认识你,陈公子,别听他的,那是陷阱,路上肯定有埋伏,他在拖延时间。”
徐少昀也觉得这老人古怪,尤其他武功高强,单这一人就不好应付,如果跟着他走,真有埋伏,怕自己无法应付,于是道:“前辈,大小姐跟着我很安全,您先回去,带着点苍人马来接大小姐,也好免去我疑心。”
黄柏看他年轻,冷声道:“陈公子,在下职责所在,好言相劝只是礼貌,你救了大小姐,别逼我伤你。”
徐少昀见他神色也不似做伪,但他若真是黄柏,诸葛悠没理由这么害怕。
无论如何,诸葛悠是点苍大小姐,与其分辨真假,倒不如自己亲自送回才是最安妥,于是道:“前辈也莫逼在下动武。”
黄柏见话说不开,箭步抢上,五指成爪,瞧这功夫,徐少昀更是惊疑不定,当下左掌拍出,一股浑厚掌力迎了上去。
黄柏一缩手,喝道:“好功夫!”随即扔下火把,双手连环,如鬼影幢幢,徐少昀见眼前爪影纷纷,不去拼他指力,双掌化圆,只一格,将黄柏爪影隔开,同时双掌向前一推,一股大力往黄柏胸口推去。
黄柏料不到他掌法如此精妙,侧身避开,双爪拿他双肩,这爪子要是搭上,肩膀立刻脱臼,徐少昀知道利害,耸肩出掌,也打向黄柏双臂,这两掌打的是靠得更近的手臂,对方双爪只要拿实,就这两掌也足以打断他臂骨。
两人拆了几招,徐少昀本不想下重手,却又想到:“绑架点苍大小姐绝非易事,若这人真有帮手,我在这拖延岂不是中计?”脚下一扫,逼得黄柏退开两步,徐少昀长啸一声,双掌齐推,黄柏忽地喊道:“大小姐别走。”
这两掌黄柏原本能接,这一分神,格档慢了半手,徐少昀拨开他双臂,在黄柏胸口印了一掌,黄柏腾腾腾向后退了七八步,嘴角见血,若是性命相搏,这一掌已重创黄柏,但徐少昀不想伤人。只用了五成功力。徐少昀转头望去,诸葛悠已经上船,船只飘在三丈开外,只见诸葛悠举手高喊:“陈公子快上船。”徐少昀快步奔出,一跃而起,恰恰落在船上。诸葛悠忙划船离去。
黄柏欲待要追,气血翻腾,眼看船已离岸六七丈,只得悻悻然离去。
“你怎么先跑了?”徐少昀埋怨道。
“妾身害怕……”诸葛悠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徐少昀知她方遇惊险,心神未定,也不怪她,取过桨道:“我送你回去。”
诸葛悠点点头,徐少昀划桨就要到对岸,只见岸边火光通明,看来有许多人在点火把找诸葛悠。
“公子累了吧,喝杯酒?”诸葛悠忽地说道,取出腰间葫芦,递给徐少昀。
“姑娘随身带着酒?”徐少昀讶异问。
“性喜浅尝,家父不允多饮,说是……失了庄重。每日一杯,权当止瘾。”
徐少昀心想,这是姑娘家用过的酒壶,于是摇手道:“不了。”
诸葛悠低声道:“公子救了妾身,权当礼敬,还是……公子嫌弃?”
徐少昀见她失落,只得道:“多谢姑娘。”说罢接过葫芦,不敢就口,高举过顶,酒水倾下,香味甘醇,果然是好酒。
他将酒壶递还给诸葛悠,一会后,诸葛悠问道:“公子忙了半夜,累了吧。”
徐少昀正要回话,忽地一阵头晕,笑道:“是有点……困。”
诸葛悠定定看着徐少昀,笑道:“陈公子真是有趣。”说着站起身,将酒壶里的酒倒空,徐少昀见她举止奇特,正要开口询问,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你连番动武,又划船,酒又助血气,昏得更快。”诸葛悠呵呵笑道。
什么酒气……什么昏……她在说什么?徐少昀没想明白,眼前一花……
“你真是个傻子。”
※
再次醒来时,徐少昀发现自己全身湿答答,被绑在一根木棍上。
显然自己是被泼醒,他还没有弄清楚情况,只觉得有点冷。
第二桶水泼来,把他呛得鼻子胸口难受,忍不住咳嗽。
“大小姐去哪了?”
坐在他面前的,是点苍那位领军。
不知道他在问什么,徐少昀什么都搞不清楚。
“你知不知道大小姐去哪了?”
“我脑袋还很乱。”徐少昀问:“怎么回事?”
“再说一次你是谁?为什么会来常县?又为什么要帮大小姐逃走。”
徐少昀总算恢复些神智,答道:“我叫陈凌崖,现任浙地西池帮掌门,馀州分舵主,是徐三少爷的好朋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信,带我去西池帮问人就知道……要不,带我去大点的分舵……”
最好不要,如果现在身份揭穿,那脸真的丢光了。
“我没不信,我们发现你时,你被扔在岸边,船只已经不见,我知道你也是被大小姐骗了。”那壮汉道:“我就是要问清楚。”
“我……好奇三公子的媳妇长怎样,就……来到常县。”
自己的脸丢光了,只好借一点别人的脸来丢。徐少昀把事情始末说了大概。幸好黄柏在场作证,他虽愤恨自己胡闹,但碍于丐帮点苍两家的颜面也不追究,再说,点苍有更大的麻烦要徐少昀隐瞒。
“大小姐跑了。”那壮汉便是闻名的点苍高手,外号只手翻江的池作涛,只听他道:“车队会继续前进,我们会找回大小姐,你保密这件事,我们就不向徐帮主禀告是因为你让大小姐逃走。”
“大小姐不想嫁吗?”徐少昀感觉到自己被侮辱,其实他本来也不觉得诸葛悠是真心想嫁他,九大家的儿女,想嫁娶自己要的,就是难如登天。
但他现在有种被诸葛悠看不起的感觉,虽然诸葛悠并不认得他,但因为昨晚的遭遇,徐少昀反而觉得落实了自己活该被看不起的屈辱。
“我们是属下,不清楚大小姐怎么想。”池作涛回答。
“大小姐是怎么逃走的?”松绑后,徐少昀又问,他想不通诸葛悠是如何在戒备森严的点苍车队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又怎么被路归雪带走。
“先是库房起火,大家去救火,后来又是大小姐房间起火,大家又去救火,等灭了火,就发现大小姐不在房里。”
“大小姐买通夜榜?”
“大小姐一路上都被看着,没法跟夜榜谈事,而且她也不可能知道在点苍以外的针。”
这倒是没错,即便是自己,离了丐帮领地也不知道哪里找夜榜的针。他还想再问,池作涛却道:“你不必再管这件事。”
点苍的车队照着预定行程,继续往绍兴去。他们可能会走慢一点,拖延一点,好方便找到大小姐才回去。
他无法想象这批车队抵达绍兴时,如果没有新娘,那会多尴尬。
事情结束了,想见的人也见着了,剩下是点苍的烦恼,回绍兴等结果就好,徐少昀回到客栈,左思右想,却是越想越不满。
假若诸葛悠回来成亲,就会知道丈夫就是那个被她耍得团团转的傻子,假若诸葛悠不回来成亲,自己不但还是那个被耍得团团转的傻子,还是个被抛弃、看不起的丈夫。
孰可忍,孰不可忍!
徐少昀从床上跳起。
自从福州一案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做一件事”的冲动了。
那件事之后,他灰心丧志,自觉对不起死去的两百多村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徐家名声,甚至想以死谢罪。
但让他心寒的是父亲的态度,比起两百条人命,父亲更在乎的是徐家的威望,他从父亲的态度看出,父亲不在乎自己害死几条人命,不在乎那两百馀个村民,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自己让他丢脸了。
那一刻起,他对自己失望,也对父亲失望。他不再想用表现良好来讨父亲欢心,所有政务上的工作对他没有意义,他也很清楚,即便自己什么都不做,最后也会被推上某个高位,或许是个总舵,又或许是长老,他总会被放到父亲棋盘上最合适的位置,用来巩固家族的权力。
而已经足够富有的徐家,也不用为了俸禄汲汲营营。
他再也找不着想做的事。
但诸葛悠激起他的好胜心。
他一定要亲自抓住这娘们。
他或许不知道诸葛悠是怎么逃的,但找到诸葛悠或许还比较容易一点,他毕竟是刑堂堂主,很清楚去哪里找线索,徐少昀快马加鞭赶到柯城,找了镇上最大的一间当铺。
“今天早上有没有一个姑娘来当值钱的珠宝或黄金?”他问:“那姑娘有没有说她去哪儿了?有没有问路,又或者,她有没有问哪儿好玩?”
找完当铺后,他到了马市。
“那姑娘买了什么颜色的马?”他问:“来买马的姑娘不会太多,你记得她问过什么吗?”
连他自己都意外的,是诸葛悠并没有远遁,就近在柯城北边三十里的石梅岭,那几乎一下就能找到。
这反而让他觉得太容易了些,虽然如此,见到诸葛悠时,他依然激动万分,他若无其事地绕到诸葛悠面前。
“你怎么找到我的?”诸葛悠不可置信。
“两样东西,所有逃犯都得准备。”徐少昀露出一脸无所谓,成竹在胸的模样:“钱跟马。”
“你是准备上花轿的新娘,跟着车队,平日没有花销,你没有支持你逃走的银两。你又是坐船走,那船小,走不快,容易被追上,你得换马。”
“你还问了附近哪里风景好。”徐少昀几乎要大笑出来:“这能找不着你?”
“陈公子以为自己很聪明?”诸葛悠忽问道:“那你知道妾身是怎么逃出来的?”
徐少昀一愣,道:“我不知道,不过路上姑娘可以慢慢解释。点苍的车队不远,我送你回去,池前辈应该能管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