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焚骨杨灰》

天之下 三弦 14604 字 7个月前

话音未落,就见少林僧兵与俗家弟子陆陆续续推着板车从城门进入。这是条大长龙,有数十车之多,车上堆着成捆的布包和稻草,还有许多大瓮。

沈怀忧疑道:“这是做什么?”

几名弟子在城门处加工,安装新的铁门把。城内的僧兵架起梯子爬上屋顶,将稻草铺在屋顶上,撒上布包里的粉末。

一队僧兵走来,领头弟子对沈怀忧行礼:“这位可是沈公子?子秋大师有令,让在下带您去安全的地方。请。”

沈怀忧不解,回头望向穆清,穆清只笑了笑,道:“多谢沈公子相助之恩。”说罢深深行了一礼,又对觉证道:“大师保重。”随后径自往穆家大院走去。沈怀忧与觉证心中起疑,却无法多问什么。

穆清回到穆家大院。天色已暗,院子里灯火全无,但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仅靠一点余光也能走进大厅。

他看着门外逐渐陷入黑暗,直到周身也陷入黑暗,然后一点灯火远远亮起,从微弱而至清晰。

是子秋,只一人,提着盏脂皮灯笼。

“子秋大师没见过我儿子,他叫穆劼,今年八岁,长得可高了。”穆清悠悠然说起家事,“泰山派打来那天下午,我正陪他在院里放风筝,玩得比他还开心。”

“我儿子说:‘爹,未时到啦,我该去念书了。’我舍不得,就说:‘要不你再玩会儿,我让夫子等你。’”

“我儿子摇头:‘不行,爹不是说过该玩玩,该读书就不能落下功课?我叫穆劼,劼,慎也,勤也,固也。’我拗不过他,只好放他去读书。”

穆清笑了笑,问子秋:“你说多年后,这孩子想起最后一次放风筝,会不会想那时候应该多陪爹玩会儿,而不是忙着读书?”

子秋没回答,只道:“穆家庄只剩你一人了。斥候传来消息,嵩泰联军要到了。”

“我已决定与穆家庄共存亡,城在,人在,城不在,人也不在。”穆清道,“而且等他们来了,还有需要我的地方不是?”

子秋默然片刻,道:“我不用对你说保重。”说完便转身离去。

沈怀忧和觉证跟着少林寺的队伍来到穆家庄东侧山上,躲在树林里,人噤声,马衔环,一根火把都没点起。陪在他身边的还有子秋的师父智悟大师跟师叔智度大师。

不久后,子秋也到了,但没看见穆清,沈怀忧不禁起疑。

子秋仰头向天,过了会问沈怀忧:“沈公子可知贫僧为何将你留下?”

“沈某不知。”沈怀忧摇头,他确实不知道子秋留下自己的目的。

子秋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堂堂青城世子为何来战地封县?”

沈怀忧不语,他知道骗不过子秋——父亲让自己来封县是来探少林虚实,以便预判这场战争的胜败。

子秋追问:“少林遇劫,同为九大家,谁伸出援手了?”

沈怀忧道:“昆仑共议定下规矩,侵犯边界,天下共击,少林既未求援,青城不好插手。”这与其说是实话,不如说是借口,沈怀忧心里很明白,每一家都希望少嵩之争能削弱少林。

子秋冷冷道:“嵩山就算赢了,你们也不会支持他成为第十大家,你们就想让少林虚耗削弱,看少林的笑话。这一仗打得越久越好,所以你才亲自来封县,想就近看看,看是嵩山得利,还是少林得利。”

忽听智度一声惊呼:“嵩泰联军来了!”

居高临下,黑暗中,一群骑兵领头,后面跟着大群步兵,火把如潮浪般缓缓向穆家庄涌来。沈怀忧变了脸色,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子秋走到他面前,盯视着他。

“我留你下来,就是要让你看。”

沈怀忧看见了。穆家庄外,火把将周遭照耀得如同白昼,领头的发现城门洞开,不似有埋伏,一挥火把。几匹马进入城内兜了一圈,有人高声大喊:“弃城了!那群没种的秃驴弃城了,城里一个人也没有!”

嵩山的领头人哈哈大笑:“吃菜的哪有胆量,这就弃城了!”

两千人马陆续进了城,确认是座空城后,开始找寻活口。

子秋在高处点起火把挥舞示意,穆家庄周围突然亮起火光,数十道火光从四个方向往城门奔去。少林弟子到了城门前,骑手取出锁链,一端扣上城门上新安装的门把,另一端扣在马鞍上,领头的骑手一挥手势,借由马力迅速拉动城门。

同一时间,嵩山弟子闯进穆家大院。这里一看就是富贵世家,肯定有大量来不及带走的银两和珍贵财物,他们进了大厅,才发现里头竟还有人,不禁大声吆喝:“何人在此?!”

穆清在黑暗中答道:“穆家庄穆清。”

嵩山弟子喝道:“你没跑?留在这儿想干什么?”

穆清招了招手:“过来些就知道了。”

弟子们举着火把缓缓靠近,只见穆清坐在椅上,身边放着两个倾倒的布袋,里头的粉末撒了满地。弟子们将火把靠近,才看出是火药末。

穆清点起火折子。

嵩山弟子一惊,急忙转身:“快逃!”

来不及了,火折子落地,瞬间火焰燎原,穆家大院屋顶被掀翻,爆炸的烟火碎屑飞出老远,周围民房跟着起火。

子秋早在各处铺好硫磺、灯油等易燃物,就等着这把火。

智度和智悟见穆家大院火起,目瞪口呆。子秋跨上马,对沈怀忧道:“我要你亲眼见到,只要我子秋还活着,少林永远是九大家鳌首,永远是武林的泰山北斗。”说罢策马冲下高坡,高声呼喊:“放箭!”穆家庄四周的少林弟子点起火箭朝天射出,一簇簇火光落在民居屋顶上,整座城化作一片火海。

城门已被关上,六名少林弟子抬着细长的铁柱穿过城门新钉上的门把,将城门封死,嵩山弟子挤在城门内动弹不得。子秋指挥队伍,不住高声大喊:“放箭!放箭!放箭!”无数火箭如雨落下,流星般绚烂。

穆家庄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天际,嵩山弟子被困在火焰之城中脱逃不得,不是烧死便是呛死,厚重的城门后传出阵阵沉闷的哀嚎声。沈怀忧骑马载着觉证来到城门外,觉证听见惨呼,回头望向子秋,子秋冷静地看着这一切,不为所动,眼中有复仇的快意。

觉证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翻身下马,面朝穆家庄跪下,双手合十,默念往生净土神咒,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众生痴迷,何时方见解脱?

“不要念经。”子秋站到觉证面前,冷声喝止。

“贫僧救不了他们,至少能让他们的亡魂安息。”觉证轻声回道。

“我说,不要念经。”子秋重复,在冰冷中隐隐蕴着怒意,“少林,就是被佛毁了。”

沈怀忧恐子秋对觉证不利,上前一步护在觉证身前。他或许不像彭老丐杨景耀那般有血性,也没有觉证什么人都救的慈悲,但他绝不会看着觉证死在他面前,为此他可以不顾青城跟少林交恶,即便因此当不了青城世子,他也不会让子秋伤害觉证。

觉证忽地停下念诵,轻声问:“子秋师叔不信佛,为什么要剃度?”

“因为我要救少林。你记住——”子秋指着燃烧的穆家庄,大声喝叱着,“记住,救了少林的不是佛祖,是我,铁笔画潮张秋池!”

这一刻,他眼里倒映的是满城火光,更是压抑多年的满心怒火。

觉证长叹一声,轻声道:“我没法救少林,我只会救人。”说着闭上眼,重又默念法咒。

子秋猛然回头,却见沈怀忧横挡在他与觉证之间,子秋眉角轻轻抽动着,谁都能看出他怒不可遏。这愤怒未必是针对觉证或对沈怀忧的,那是为少林的颟顸,为这一众高僧的无能而愤怒,但怒火既然爆发,就得有个出口,无疑会淹没眼前的人,无论他们是否与之相关。

许义等六名护卫护在沈怀忧身前,沈怀忧问道:“子秋大师想让在下看的就是这个吗?”

子秋深深吸了口气,抽动的眉角迅速恢复平静,沉声道:“回禀你父亲,告诫你自己和你的儿子,告诫青城每一代掌门,这就是轻犯少林的下场!”说罢翻身上马,掉转马头离去。

沈怀忧望着子秋的背影,又望向燃烧的穆家庄,目光最后落到虔诚持诵的觉证身上,默然无语。

两天后,沈怀忧的车队离开穆家庄,觉证为他送行,问:“施主要回青城了?”

沈怀忧点头:“大师要往何处去?”

觉证道:“贫僧本是游方药僧,今后依旧。”

沈怀忧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递给觉证,觉证一愣,摆手拒绝:“无功不受禄。”

沈怀忧道:“这不是禄。大师行医也不收钱,这是周济那些买不起药的穷人。”

觉证想了想,收下银票。

沈怀忧沉思道:“不知彭兄弟与杨兄弟可好……”

觉证双手合十:“萍水相逢,一见如故,皆是缘分。”

沈怀忧笑道:“就此别过,大师,请。”

马车向南驶去。

艳阳高照,马车停在道旁。彭老丐从涓流中打了一袋水喝了。杨景耀驾车,晒得头晕,掬了捧水洗脸,又往身上浇水。

“饿死了!有吃的吗?”彭老丐揉着肚子抱怨。

杨景耀指着前方:“前头有家野店,蒸的馒头可甜了,不用到午时就有饭吃。”

彭老丐笑道:“你倒是清楚。”

杨景耀笑道:“过了这条小溪,附近五十里连同前头的下家村和石波镇,治安税收都归仙霞派管。”

彭老丐笑道:“原来是到了自家地头,难怪这么熟。”

“上车!”杨景耀吆喝,正要上马,彭老丐先一步接过缰绳:“瞧你晒的,我来。当地人看见自家掌门驾车,得以为车上有什么贵人呢。”

杨景耀大笑,进了车厢,让彭老丐驾车。

马车一路前行,道路颠簸,秋老虎晒得人发昏,彭老丐擦了擦汗,遥遥望见杨景耀说的那家野店,是个搭在驰道旁的茅草棚,旁边有座小木屋。

不对劲,彭小丐立刻注意到小店前停着十来匹马,一辆华贵马车挂着显眼的旗帜,风一吹旗帜迎风摆动,是华山的狼头旗。

野店前零零散散站着十几名壮汉,这些人并不是随意站着,显然在警戒木屋前后。四名壮汉坐在小桌边吃着馒头,桌子很小,显得拥挤,一旁还坐着六七人。

十二……十三……一共十六个。彭老丐注意到打翻的蒸笼和碎裂的桌椅,知道这里有事发生,将目光投向略后方的小屋,见屋门紧闭着。没看到店老板,至少这十六个人里没一个长得像的。

彭老丐扭过头不与那群人目光接触,不疾不徐地将马车驶离。杨景耀敲了敲车厢壁,在车里喊着:“怎么还没到?”

彭老丐道:“都到了您的地头,当然得上馆子让您好好招待,别想用几颗馒头打发老子!”

“你不是喊饿?”

“过了野店,还有多久到镇上?”

“挺近,也就四五里路。”

“成!”

彭老丐回头望去,马车绕过个弯,野店消失在视野里,他当即停下马车。杨景耀讶异问道:“怎么停了?”

彭老丐跳下马来,杨景耀察觉有异,也下了车,问道:“怎么回事?”

彭老丐道:“那野店出事了。我瞧见华山的旗号,瞧车子,是贵人。”

杨景耀皱眉:“九大家的华山?他们做什么了?”

彭老丐道:“荒山野店的能刮出什么油水?十来个人守着一间破屋,那店家是不是有个漂亮媳妇?”

杨景耀一惊,大怒:“怎么现在才说!”

彭老丐道:“不就怕你这脾气?门口十六个,瞧着功夫都不差,咱们从后边绕,别跟他们硬碰。”

杨景耀点头,彭老丐将马车拴在树上,两人潜入草丛,趴低身子绕去。野店就在道旁,后边一小片空地养鸡,那儿没守卫,彭老丐看看地形,离小屋约十来丈,道:“我先,守门,你跟上,抓人。速战速决,外头的人进来,咱俩一起死。”

杨景耀点点头,两人趁守卫没注意,借着小屋遮掩,低身快步抢上。彭老丐当先冲到窗前,使个鱼跃龙门,双掌一推穿过窗户落地,向前一个打滚,守住大门。杨景耀紧跟着跃入,一抬眼,床脚边躺着具男尸,床上躺着个女子,一名青年正在着衣。

这人没预料到有人突然闯入,手上还抓着腰带,杨景耀怒火冲天,哪容他反应,埋身上前,身子一矮,看似扫腿,却是猛地一拳打中青年下巴,打得他头晕脑涨。

青年口中大喊:“救命,有刺客!”同时使招野马扬蹄挥肘打向杨景耀。杨景耀左手扭住他右臂绕至身后,右手揪住他头发往墙上撞去,力道之大把屋墙都给撞裂了。

屋外守卫听到动静,踹开房门闯入,彭老丐一刀劈下,当头那人抢得太急,欲要后退又被同伴所阻,给一刀开了胸。彭老丐飞起一脚将这人踢到门外,塞住门口,转头见杨景耀已制住青年,高声喝道:“让你的手下退开,要不收了你!”

那青年满脸是血,忙道:“别进来!退下!退下!”

守卫不敢再进,那青年高声大喊:“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华山掌门亲弟弟,严颖奇!”

彭老丐倏然一惊,华山掌门亲弟?他没想到对方来头这么大,是个扎手货。

严颖奇大怒:“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你们不要命了?!敢动我,等着收仇名状,追杀三代,不得好死!”

杨景耀也是一愣,低声喝问:“你是华山掌门的弟弟?”

严颖奇大喝:“还不放开我!”

杨景耀愣了愣,抬头看向门外的华山弟子,只见这群人个个如狼似虎,全神戒备。他低下头,看到地上的尸体,认出是店老板,他去封县时还跟他买过馒头。最后他将目光转往床上,老板娘衣衫不整昏迷着,手臂与背上全是淤血伤口,一张俏脸被打得血肉模糊,竟分辨不出往时模样。

杨景耀脑子里嗡的一声,视线模糊,握刀的手一紧,将严颖奇摁倒在地。严颖奇讶异道:“你……”一个字没说囫囵,就被刀柄狠狠击在脸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门外的侍卫没想到报上华山名号竟不管用,不由得愣在当场。

杨景耀热血上涌,怒目圆睁,眼角几乎迸裂,一下接着一下将刀柄击打在严颖奇脸上。整间屋子顿时安静下来,只余“砰、砰、砰”一声接着一声,直到彭老丐一把抓住杨景耀手臂,沉声道:“还不能杀他。”

杨景耀把刀架在重伤的严颖奇脖子上,将他扯起,拖着他往门外移动。彭老丐护在身后,喝道:“敢追,一刀下去,一拍两散!”

那群侍卫见杨景耀疯状,哪敢冒险,只是拿着兵器戒备着逐步后退,其中一人对身边人嘱咐道:“通知武当说严公子被劫!”后者点头,上马扬长而去。

长街上仅亮着几盏灯笼,骨碌碌的车轮声急速响动,两名背剑道士骑着马引着马车前行。道士已近中年,背挺腰直,目光炯炯,瞧着便有高手风范,一望可知马车里是个贵人。

马车走得极快,几乎可用急驰来形容,深夜里,尤其是在这样的巷子里极不寻常。

车里坐着两个人。一名中年道士,发须灰白,留着三缕长髯,仙风道骨,正袖手闭目养神。坐在他对面的壮汉颇不自在,不住左右张望,局促不安,忍不住问道:“玄阳真人……”

寂静的巷道接连传出突兀的“砰”、“咚”两声巨响,两个声音靠得太近,听起来像只有一声。车夫忍不住回头望了眼车厢,继续策马前行。

车厢里,壮汉一手捂着鼻子,鼻血从手指缝里不断涌出,另一只手摸着后脑勺,也是触手湿润。他不敢再说话,甚至不敢抬头看玄阳真人一眼。

玄阳真人依然端坐着闭目养神,缓缓把手缩进袖子,彷佛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马车停在仙霞派门外,保护严颖奇的十三名华山侍卫围住了大门,没有硬闯或叫嚣,只是守在门口。他们站得笔直,胸有成竹,彷佛知道没人敢伤害他们主子。外围是瞧热闹的镇民,伸长脖子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但没有人敢发问。